明清惠州海防建置及遗存述略
2021-02-07陈政禹
陈政禹
(惠州市文化馆,广东惠州516003)
一、明清惠州海防的地理形式
虽然严格意义上的 “ 海防 ” 兴起于明代①,但从宋代起,惠州②就是海贼聚集的海防要地。据《宋会要》载: “ 泉、福州多有海贼啸聚,……福州山门、潮州沙尾、惠州潨落、广州大溪山、高州碉州,皆是停贼之所 ”[1]6978-6979。元末,刘鹗提出了广东海防区域划分为 “ 东、中、西 ” 三路的思想。 “ 总广东一省,列郡为十,今分为三路:东则惠、潮,中则岭南,西则高、雷,此三者皆要冲也[2]2” 。可见,元代惠州就被视为广东沿海东部的海防要冲。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的《筹海图编》对广东三路海防格局的划分最为权威,即 “ 岭南滨海诸郡,左为惠、潮,右为高、雷、廉,而广州中处 ”[3]245。清代文献也接受了这种观点,据清初《粤东海图说》记载: “ 潮、惠为东路,高、廉、雷为西路,广州省会处中 ”[4]19。可见,在历代对广东海防格局的划分中,都将惠州视为海防东路的重镇。
在明清广东三路海防中,惠州所处的广东东路地位最为重要。《筹海图编》有记: “ 广东三路,虽并称险厄,今日倭寇冲突莫甚于东路,亦莫便于东路,而中路次之,西路高、雷、廉又次之 ”[3]245。东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一旦东路不守,倭寇便可长驱直入广东沿海, “ 其势必越于中路之屯门、鸡栖、佛堂门、冷水角、老万山、虎头门等澳[3]245” 。直到清初广东的海防格局仍是 “ 粤东营汛,海防尤重 ”[5]25。广东海防以东路为重,而惠州则是东路的重中之重。明朝人曾指出: “ 东路惠、潮一带,自柘林澳出海则东至倭奴国,故尤为滨海要害 ”[6]133。其中,惠州由于地理位置重要,所以 “ 海寇之防视惠州为更难 ”[7]8。
历史上惠州作为广东海防中枢有以下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惠州自古便是海道要枢,据光绪《惠州府志》记载: “ 惠州府东接长汀,北连赣岭,控潮海之襟要 ” ,同时河海相通, “ 惠诸水之入海也 ” ,其境内的东江 “ 经虎头门入于海 ”[8]180。这使得惠州境内水道纵横交错,不仅有着海盗可以藏身的优良港湾,而且航运便利,倭寇进入广东沿海便可直扑惠州, “ 捷胜、平海、甲子门皆瞬息生变[3]245” 。《筹海图编》中有《日本岛夷入寇之图》(见图1),该图在闽粤交界处注明: “ 从此入潮惠 ”[3]211。可见,惠州是倭寇入侵广东的第一站。
二是便利的海运位置带来了丰厚的海外贸易,这自然被海寇所觊觎。惠州地处中国正南方,是北方船只南下、朝贡贸易商船北上的必经之所。明代的《顺风相送》提到:当时到东南亚贸易的商船在航行时需要 “ 用砷申针十五更船,平大星尖 ”[9]53, “ 大星尖 ” 即今广东惠东县小星山岛对面突出的海角。可见,广东与东南亚贸易的商船需要经过惠州。而清代惠州的几个港口中都停泊有大量的商船,星汛(今惠东县港口) “ 商船云集 ” ,莲花澳(今大亚湾澳头)和巽寮港(今天惠东县平山)则 “ 海船可以寄椗 ”[10]212。英国人库劳福特曾于19世纪前期到东南亚一带游历考察,指出:惠州是广东同印度支那保持贸易往来的五个港口之一[11]511-512。惠州海域聚集往来的商船自然吸引了大批海寇来此劫掠,同时,优越的海洋位置使得惠州沿海的居民自古便有着向海而生的传统,明清两代很多惠州沿海居民造船加入走私活动,亦商亦盗。如清代御史严烺奏称 “ 广东惠潮两府奸民违例制造大船,以取鱼为名,远出外洋接济盗匪水米火药 ”[12]244。这些参与海洋走私的居民也构成了海盗的重要来源。
图1 明代倭寇入侵中国路线图
二、明清惠州海防的地位和作用
明代广东沿海倭患严重(见表1)。 “ 广东十府列城五十余所,皆控海道以备倭夷[13]212” 。惠州不仅是广东最早受倭寇侵扰的地区,据《筹海图编》载: “ 洪武二年(1369),倭寇惠、潮诸州 ”[3]241,而且入侵惠州的倭寇多由海盗引路,共同为祸。如当时的海盗吴平、曾一本就勾结倭寇,这使得惠州的倭患最为严重,所受危害也最大。如据万历《广东通志》记载: “ (嘉靖四十三年)秋八月,海贼吴平犯惠、潮,诏闽、广会师讨之。吴平纠残倭流劫惠州、海丰,转入潮州境 ”[14]585。又据《明实录》记载:隆庆三年(1569)三月己巳朔,戊辰, “ 海贼曾一本勾引倭寇犯广东,破碣石甲子诸所,官军御之无效[15]” 。可见,在海贼的带领下,倭寇在惠州地区来去从容。
表1 明代入侵惠州的倭寇和海盗
(续表1)
从表1中可知,终明一朝,惠州都受到倭寇和海盗的频繁袭击。也正因此,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南下剿倭,首战便在惠州, “ 惠州参将谢敕与伍端、温七战(海寇),……。大猷使先驱,官军继之,围倭邹塘,一日夜克三巢,焚斩四百有奇,又大破之海丰。倭悉奔崎沙、甲子诸澳,夺舟入海[16]710” 。在惠州军民的英勇抗击下,倭寇在惠州难以立足。嘉靖四十三年(1564)六月,广东官军又大破倭寇于惠州海丰县[17]。
在明代海防基础上,清代广东海防进一步加强。此时防御的重点由倭寇变为了海盗,嘉庆时期曾任东莞县令的仲振履有这样的感慨: “ 粤东之患不在外夷而在内盗 ”[18]1869。而此时的广东洋盗也 “ 多在潮州、惠州二府 ”[19]10。清代中期为祸惠州的海盗以郑一嫂为主: “ 岭南濒海之地约分三路。惠、潮在路之东,……东、中两路则郑一嫂、郭婆带、梁宝三寇踞焉 ”[20]4。
综上所述,无论是明代倭寇还是清代海盗,惠州皆是广东海防的前沿中枢。康熙年间(1662-1722)的两广总督杨琳认为惠州海防事关全粤大局,指出 “ 惠、潮之洋盗绝,而全粤之海面宁 ”[21]8545。也正是鉴于惠州在广东海防中的关键地位,明清两代不断提升惠州的海防级别,嘉靖年间两广总督移驻惠、潮,统一指挥粤东地区的海防事宜,已是常例。 “ 嘉靖三十八年(1559),……巡抚南赣都御史范钦等,请责成两广军门移驻惠、潮,……从之[22]131” 。清代广东水师提督也驻节惠州, “ 广东提督,驻惠州府,节制左翼、右翼、碣石、潮州、高州、琼州、南澳七镇,本标五营[23]328” 。足见明清惠州海防地位的重要。
三、明清惠州的海防设施与防务建置
明清惠州在海防体系的构建中就体现了《筹海图编》一书中 “ 御海洋、固海岸、严城守 ” 的思想。首先在海上设置有水寨,安排有游兵往来巡哨,作为海防第一道防御线;接着在沿海设有烽火台和炮台,进行近海防御;最后在内陆设有卫所军兵,及巡检司之弓兵,作为防御的纵深。建立起了较为完备的海防体系。
(一)卫所
卫所③是军事制度与地方行政管理制度结合的产物。明代惠州府辖有大量的海防卫所,分别是位于惠州府城内的惠州卫,位于归善县的平海千户所,位于海丰县的碣石卫,海丰千户所,甲子门千户所,捷胜千户所,位于龙川县的龙川千户所,位于河源县的河源千户所和位于长乐县的长乐千户所(见图2)。
图2 惠州府卫所分布图
表2 明代惠州和潮州所设卫所一览表
从惠州府的卫所设置上可以发现(表2),惠州府设有位于内陆的惠州卫和位于沿海的碣石卫,共辖七个千户所。这种双卫所的设置体现了海陆协同的海防理念。而同时期的潮州只有潮州卫一卫,辖五个千户所。由此可见,明代在以惠州、潮州为代表的广东东路海防体系中,惠州处于主导地位。
(二)巡检司
巡检司是明朝设立的基层军事组织,据《明会典》记载: “ 凡天下要冲去处,设立巡检司 ”[24]1311。可见明代险要之地都会设有巡检司镇守(表3)。而设在海防要地的巡检司自然就多了海防的功能。巡检司中设有弓兵, “ 国初惩倭之诈,缘海备御,几于万里。其大为卫,置军四千五百六十人;其次为所,置军一千一百余人;又次为巡检司,置弓兵百人,少亦不下数十人。巡检司与卫所一起 “ 大小相维,经纬相错 ”[25]4244,是海防体系在陆上的纵深。
表3 明代惠州设立的巡检司
巡检司虽作为较小的军事单位,但具有灵活性和机动性强的特点。《筹海图编》在标出广东沿海各卫所位置的同时,也标出了巡检司的位置,可见在明代海防中,巡检司作为卫所力量的重要补充。清代由于迁海和的炮台修筑,巡检司的海防功能有所弱化,大量的巡检司被裁撤。
(三)水寨
明代惠州海防体系的最前沿是水寨。两广总督吴桂芳在《请增设沿海水寨疏》中提出 “ 近自倭患以来,浙有六水寨、闽有五水寨。……今广中素无水寨之兵,遇有警急,方才招募兵船,委官截捕 ”[26]3227。可见,作为海防重地的广东居然一个水寨也没有,这显然不利于广东的海防形势。因此,在越来越严峻的海防形势下,明廷很快批复在广东设立水寨的建议。嘉靖四十五年(1566),广东沿海 “ 设六水寨,扼塞要害,在东洋有柘林、碣石、南头,在西洋有白沙港、乌兔、白鸽门六处,皆立寨 ”[24]1231(见表4)。一旦海防有警,各个水寨间相互策应。
表4 明代广东沿海水寨分布表
对广东漫长的海岸线而言,六个水寨间有百十公里的防守间隙,这使得倭寇仍有极多的机会冲破水寨防线,因此水寨间通过会哨来加强防御。《苍梧总督军门志》记载了广东沿海水寨间会哨的方法: “ 每月守把官率领兵船会哨于界上险要,取具该地方卫所、巡司结报 ”[27]95,以此作为会哨完成的证明。所谓 “ 会哨 ” ,就是通过水寨来划分防守区域,并于其间设兵船巡逻,在辖区交界处交换公文和信物,以防作弊。明代惠州的会哨区域以碣石寨为中心向两边延伸, “ (碣石寨)兵船住扎甲子港。东至神泉,与柘林兵船会哨,取神泉巡司结报。……西至大星山,与南头兵船会哨,取大鹏所结报[27]96” 。可见,惠州海域的兵船需要定时与位于海防中路的南头寨(图3)和同属海防东路的柘林寨(图4)进行会哨。值得注意的是,碣石寨与南头寨的会哨地大星山位于平海所附近,因此,明代惠州平海所可视为广东中、东路海防力量的对接地点。会哨使得海防从陆地有效的延伸到了海洋,因此被称为 “ 水兵的第一要务 ”[28]528。
图3 惠州的碣石寨与广州南头寨的会哨地点大星山
图4 惠州的碣石寨与潮州柘林寨的会哨地点神泉港
清代沿海的巡洋会哨有统巡、总巡和分巡之分,职责各有不同。 “ 总兵为统巡 ” ,其职责是监督官兵巡哨,而 “ 以副将、参将、游击为总巡,都司守备为分巡 ” ,负责具体的巡防任务[29]3728。清代惠州的平海营仍是作为广东海防中、东路兵船的会哨地点。如两广总督杨琳指出 “ 自南澳而西,平海营而东分为东路,以碣石总兵、澄海水师副将轮为统巡,带领镇协、标员及海门、达濠、平海等营员为分巡 ”[30]2347。
综上所述,明代嘉靖末期以来,惠州通过建立水寨,与其他海防区域联合巡哨的方法,将防御从近海岸扩展到海上,使 “ 御海洋 ” 的战略得到有效实施。
(四)炮台
清代炮台的修筑为惠州地区的海防注入了新的力量,正可谓 “ 一台之强可当雄兵百万 ”[26]4748。
康熙五十七年(1718)初,两广总督杨琳奏请在广东沿海建造炮台: “ 粤东沿海地方,东连福建,西达交趾,南面一路汪洋,诸番罗列,素称险要。请于通省沿海泊船上岸之处,……修筑炮台城垣 ”[30]2347。朝廷接受了杨琳的建议,康熙末年,广东沿海开始在口岸泊船之处大量修筑新炮台、改造旧炮台。在这种情况下,惠州建成了严密的海防炮台体系。据统计,在清代整个惠州府地区,共修筑炮台15座,设有炮位58位(表5)。
表5 清代惠州府所属炮台一览表
(五)兵员
关于卫所的兵数,据《明太祖实录》记载: “ 凡一卫统十千户,一千户统十百户,百户领总旗二,总旗领小旗五,小旗领军十,皆有实数。至是复位其制,大率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而千、百户、总、小旗所领之数则同 ”[31]。可见,明代卫所的核定兵数为5600人。清代广东承担具体海防责任的是绿营驻防部队,分为外海水师、内河水师和近海陆路部队。他们以营为单位,营下设汛,由千总、把总分别统领(表6)。
表6 明清惠州府所属海防兵力
卫所的士兵因为逃亡和病故等原因,往往不到额定人数的一半或更少。在这种情况下,惠州海防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民间力量。嘉靖四十三年(1564)八月,俞大猷从惠州矿工中精选2000人编入抗倭队伍[16]710。清代惠州海防也大量借助了民团的力量。如雍正年间(1723-1735),碣石作为边海要地, “ 设立民壮五十名,专司督缉[32]874-875” 。咸丰年间(1851-1861),惠州海防通判许錞身就亲率民团抵御海贼: “ 土寇扰归善三多祝墟,……,公率练勇民团疾驰,……,破之九州乡,进驻烟墩墟 ”[33]159。可见,在明清两代惠州海防兵力的构成中,惠州本地力量占有重要地位,这说明明清惠州在频繁的海患下,民间海防意识普遍增强。
四、惠州海防文化遗产之考证
明清海防的发展为惠州留下了大量海防遗迹。2019年4月,笔者对惠州的海防遗存进行了初步的田野调查。在现存的海防遗址中,共有明代所城遗址一处,明代烽火台遗址三处,清代炮台遗址三处(表7)。
表7 惠州现存海防遗址一览表
(一)所城和烽火台遗址
平海所城始建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据平海当地杨姓祖传的手抄本《杨氏族谱》记载,杨勲公 “ 世袭千户,候升建城将军,大明洪武十七年奉旨同花都司建设惠州府归善县,平海城始开基 ”④。杨勲于洪武十七年参与开建平海城,可以推测平海所城的修建时间应为洪武十八年。经过600年沧桑,平海古城至今仍较完整地保留着四座城门楼、部分城墙、完整的十字古街、大部分古民居以及一批古寺庙、祠堂,有浓厚的海防文化特色。
惠州也有大量烽火台遗址,如练姑山烽火台遗址、沙埔烽火台遗址和田坑烽火台遗址。烽火台主要起到预警作用,若有倭寇来犯,其上驻军即放烟传递信息,告知附近村民抗击倭寇。这些烽火台可能为明代所遗留。据明代《武备志》记载,当时惠州府有烽堠二十八处,分别是: “ 旧大鹏、水头、沙澳、沙江、野牛澳、凹背、长沙、虎白、芳茅、白沙湖、东坑、大麻、河田、古迳、石山、新设、平安、新迳、丽江、吉头、桑州、前标、后标、竟山、铅锡、安充、燕州、银平 ”[34]1504。惠州的这三个烽火台遗址应在其中。
(二)炮台遗址
大星山炮台是惠州诸炮台遗址中保存得最完好的。炮台门侧置有《鼎建大星炮台碑记》,根据碑文,该炮台为钦命总督广东广西等处地方军务兼理粮饷杨临勘捐银建造,共计捐出1300两⑤(图6)。可见,清代官员对惠州海防的重视。2012年10月20日,大星山炮台被广东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与大星山炮台属于同一时期的还有盐洲东炮台,也称 “ 盘沿港炮台 ” ,据光绪《惠州府志》载: “ 大星山炮台、盘沿港炮台,以上俱康熙五十六年(1717)总督杨琳创建 ”[8]423。
图6 《鼎建大星炮台碑记》拓片
(三)非遗遗产
在对惠州海防文化遗产的梳理中,除了关注炮台和所城等直接的海防遗产,还要关注遗迹周围居民的语言、民俗、宗教信仰等无形资产。以平海所城为例,历史上由于潮汕、客家、广府和中原军民在这里杂居,形成了一种介于北方方言,潮州方言和粤语之间的方言,称为 “ 军声 ” 。这在其他卫所遗址中是很少见的。
五、结论
从惠州海防的历史发展脉络上看,惠州在明清广东东路海防格局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明清惠州建立了以 “ 卫所 ” 为中心、水陆一体的防御体系,并留下了丰富的海防遗存。这些海防遗存不仅是 “ 岭东雄郡 ” 雄武气质的一个重要方面,更是惠州千年古城文化中宝贵的海洋基因。在粤港澳大湾区契机下,惠州海防文化遗产可以借助湾区机遇,实现 “ 自身所长 ” 和 “ 湾区所向 ” 的有机统一,从而为把惠州打造成为珠江东岸新增长极、粤港澳大湾区高质量发展重要地区和国内一流城市提供重要的文化支撑。
注释:
① “ 海防 ” 一词,出自明代郑若曾在《筹海图编》中提出的: “ 防海之制谓之海防,则必宜防之于海。 ”
②这里的惠州指的是明清的惠州府,明代为十一属,清代为十属,下辖归善、博罗、长宁、永安、海丰、陆丰、龙川、河源、和平、连平州。
③一般认为,卫所的普遍设立始于洪武十六年(1383),当时朱元璋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沿海防务。
④资料来源于惠州市博物馆。
⑤原碑已失,现仅存拓片,存放在惠东县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