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

宋进潮

陈兰兰这么漂亮，又事业有成，应该早就成家了。可是她没有，至今单身一人。没人敢问她的年龄，看样子估计三十出头了。

陈兰兰医术高明，凭借能力登上了南河卫生院大科室主任的位置。她热情大方，满脸春风，就是心底再苦闷的人，一见到她就心花怒放，烦恼全无。同事们暗地里叫她桃花公主。

陈兰兰已经是第三个年头没回家过春节了，因为她的爸妈非常恼火她，这么大的姑娘没出嫁，完全伤了他们的脸面。那些爱管闲事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亲戚朋友，见了兰兰的爹妈，像嘴里没有味道儿，故意把指头塞进嘴里唆来唆去，闲聊无事地问，兰兰谈朋友没有啊？唉，也是，该是结婚成家的年龄啰！兰兰爹妈，真是无嘴给亲戚朋友解释。妈干脆说，你不带一个，就不要回家过年。陈兰兰觉得窝火，也不解释，反正单位值班缺人手，何不到单位值班，让那些有家有业的同事回家过年呢！

其实，陈兰兰曾经谈过朋友，一直坚持到二十六七岁才跟那人分手，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分手是陈兰兰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志不同道不合，何必别别扭扭在一起一辈子呢？

陈兰兰那个男朋友跟她是高中同学，小名叫黑子，当初报考大学志愿时，黑子就反对她选择医学专业，选择医学专业不说，还选择传染专业。那传染专业不是闹着玩的，传染自己，也传染家人啊！多么恐怖的选择。一直到大学毕业，黑子还是反对她到医疗单位上班，理由很简单，当医生风险大，不分白天黑夜，尤其医患矛盾时有发生。按照黑子对陈兰兰的要求，读大学无非是拿个文凭，生活则是另外一回事。陈兰兰说服不了黑子，黑子也不低头认输，终于没有走到一起，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有缘无分。

要说，兰兰还是很留恋黑子的，黑子心中也装着兰兰。黑子也不是瞧不起医生这个职业，而是从内心心疼兰兰，怕她受累，怕她危险。黑子也没有成家，大学毕业后在武汉一家大公司上班，后来自己在武汉开了一家快递公司，生意做得好，按他目前的业绩，也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他只要有一点进步，就会想到，要是有兰兰在一起多好啊！

黑子就住在南河镇一个偏僻的小村里，他腊月二十六就从武汉回到老家过年了。然而，他根本不晓得兰兰已调到南河镇卫生院上班。

疫情爆发后，黑子第一个想到的是兰兰。他为兰兰揪心，甚至夜不能寐。但他也担心自己感染上新冠肺炎，因为他毕竟从武汉回来的。巧的是，兰兰在抗击疫情中担负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从武汉返乡的人员进行跟踪检查，测量体温，初步确诊，进行分诊，送往县医院确诊，确保一人不漏网。

兰兰和同事们不分白天黑夜往返在南河镇的村村组组，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可想有多么辛苦，多么劳累，又是多么危险。黑子当初所担心的事，正在兰兰身上发生。

兰兰猜到黑子会回家过年，也担心他会感染新冠肺炎，而内心又不希望发生在他身上。南河镇共分三个新冠肺炎排查组，黑子不在她的排查组范围之内，就是这样她也没有放过对黑子的关心。三个排查组从村里回来汇总，她总是问黑子的情况，并查看黑子相关记录。

从武汉回来的人有隐瞒行踪的，也有吃感冒药的，他们都不愿意自己患上新冠肺炎，即使患上也会认为是一般的感冒，认为吃点感冒药就会好，过分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如果有人发烧就私自到药店弄点感冒药，暂时止住发烧，而事实上又是真正的新冠肺炎，酿下隐患，后果不堪设想。兰兰把这一现象告诉了院长，院长说必须马上到各药店调查，一旦发现买感冒药的，务必找到这些人。兰兰就带领排查组到各药店调查。

健民大药店是南河镇最大的药店，疫情发生后，大多数人在这里购买口罩、医用手套、消毒液。兰兰把调查重点首先放在健民大药店。

药店老板告诉兰兰，一个小伙子在这里买过几次感冒药，当时没记录姓名。兰兰就让老板描述那小伙子的形象。兰兰立即判断出那人就是黑子。

院长问兰兰，你认识这人？兰兰说，凭直觉判断应该没错。这可是不能马虎的事。院长看看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而兰兰说的那个黑子又在十几里以外的山村，排查组的人员早已疲惫不堪了。大家都在迟疑是现在去還是明早去。

兰兰说，去，刻不容缓！

院长说，同志们咬咬牙，一定要找到这位黑子。

兰兰带路，排查组来到黑子家门口。黑子一家人早已睡觉了，兰兰敲开门，黑子一家人都起来了。

院长说他们是南河镇疫情防控组的，陈主任是专家，要求对每一个人进行体温测试，兰兰问最近有没有到过武汉或从武汉返乡的，有没有咳嗽发烧的，黑子说自己是从武汉回来的，一家人都很正常。

兰兰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些感冒药递给院长。院长对黑子说，量个体温吧！兰兰就给黑子量体温。她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给黑子测试体温。黑子忍不住连咳几声，还遮遮掩掩地说，已经感冒半个月了，现在好多了。兰兰取来体温计细看，轻轻地对院长说，体温38.7度。这完全符合新冠肺炎疑似条件，院长毫不犹豫地对黑子说，按照体温发烧程度和目前咳嗽症状，应该作为疑似新冠肺炎进行收治。黑子还想说什么？兰兰说，为了你和家人的安全健康，你得跟我们到县医院进行检查。

黑子就再没有往下说了。

兰兰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黑子认不出她，她却认得黑子，此时她为黑子流泪了。虽然分手后几年音信全无，但她没有从内心把他全部赶走。她感觉黑子明显的老了许多，一人在外打拼很不容易啊！

兰兰环视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看到堂屋里右墙角放着一根拐杖，眼泪簌簌往下流。这根拐杖是小叶楠木，是她跟黑子谈朋友的时候在山上砍回来的。黑子的母亲有腰间椎盘突出毛病，一旦发作腰都直不起来，行走困难。兰兰为了给黑子妈做拐杖，不知跑过几架山才选到像龙头的。砍回来后，火烧蜕皮，削去木钉，用瓷刮光溜，用砂布打光滑，尤其在握柄的龙头处，还用盐水浸泡，那是为了防止汗渍，拄着打滑，防止摔倒。兰兰把这根拐杖递到黑子妈手里时，黑子妈流着泪说，这是哪辈子积的厚德啊，临着我享她的福。

黑子妈也不知道黑子跟兰兰到底为啥闹翻了，以致于关系破裂，兰兰再也没有踏过她家门槛，也不晓得兰兰在哪里？只是一次黑子对他妈说，不喜欢兰兰当医生，医生是伺候人的，尤其她选择的是传染专业，那是危险的行业。黑子妈听了这句话，就骂黑子无良心，那医生可是治病救人的，用农村话说，那是积德的行业。

兰兰转眼又看到一张照片镶嵌在木框里，是那年高中毕业，兰兰到黑子家玩，正赶上桃子成熟的季节。黑子家屋前屋后长满厚压压的桃子，兰兰就和黑子还有他老爹一起打桃子。黑子老爹选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递给兰兰，兰兰推搡不要，黑子用手机一下把这场面拍下。画面自然和谐，艺术感很强。一家人看了都说好，就不该老公公跟未来的媳妇在一起照相，会招得外人说闲话的。黑子妈说，媳妇就是亲生女，只是婆子少怀几个月，哪个无传授的敢嚼舌根子，我就割他舌根子。所以这张具有争论性，具有颠覆性的照片，堂而皇之的被挂了起来。那木框是黑子老爹用桃木做的，桃木辟邪呀！

兰兰望着屋里一切，倍感亲切与难舍，可惜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缘了。

按照规定，黑子就要送往县城做新冠肺炎确诊。面对这一决定，黑子爹妈感到天塌下来一样。黑子也不知道这病治不治得好，心里一再说，但愿是感冒，但愿是感冒。黑子上救护车那一瞬间，与爹妈仿佛生死离别，那情景不忍目睹。

兰兰对黑子爹妈说，没事不要串门，居家隔离，哪儿都不要去，我会天天来给你们测体温的。

把黑子带进救护车，警笛响起的那一刻，黑子爹妈哭倒了。兰兰真想停下车劝慰两位老人家。

黑子被送往县医院集中治疗，第三天确诊为疑似新冠肺炎。黑子被单独隔离在一间病室里，他感到悲观失望，他从手机电视里看到每天都有“新冠肺炎”死亡的消息，虽然死亡的机率极低，哪个又敢保证，死神不向自己走来？他在最绝望时，想的最多的还是兰兰，兰兰是传染科医生，一定走在抗击新冠肺炎第一线。进进出出的医生全是防护服、护目镜，他认不出面孔，但只要说话一出口，他绝对能判断出谁是兰兰。然而，就在发现他患有疑似病例时，兰兰却故意降低声调，不让黑子听出来是自己。

黑子思念兰兰的程度愈加强烈，他感觉兰兰的选择是对的。假如他现在有兰兰的电话，他一定给她赔礼道歉，并要她原谅自己的无知与自私。按道理黑子是可以从医生和护士那里打听到兰兰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失去了一般男人的勇气，他甚至对自己说，假若他死了也不愿兰兰听见他的名字。他还想，要是他们现在是夫妻，他一定护守在兰兰身边，每天给她做最喜欢吃的鱼香肉丝，金针蘑菇汤。上班送她，下班接她。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医生们艰难辛苦，医生的脸上虽然洋溢着笑容，可他们胯下夹着尿不湿，忍受着痛苦。

黑子不想死，因为他从手机和电视里，看到治愈者陆续出院，治愈率远远大于死亡率，他树立了战胜病魔的勇气。他要活着，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要跟兰兰和好，把高贵的头颅低下，把遮住眼睛的那块遮羞布撕下。

黑子愧疚了，什么金钱地位，一切都是空的，只有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真实的。他这时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要感谢那位发现他患有疑似新冠肺炎的陈主任。这几天，他总是冥冥感觉，那位陈主任就是陈兰兰，甚至越幻想，越觉得就是陈兰兰的再现。他甚至荒唐地说，就是不是陈兰兰，我也把她当做陈兰兰。

后天就是情人节，那位陈主任，让我把你当做陈兰兰吧！我送你一束鲜花可以吧？我不是你情人，可你是我救命恩人啊！请你做我一次情人吧！

黑子主意一定，就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他想送陈主任一束鲜花，可哪里有鲜花啊？街上所有的鲜花店都关门停业了，初春的季节，哪有鲜花啊？就是有鲜花，又怎么能送到陈主任手里？他焦躁起来。

他突然想到，山上的桃花早已绽放。猛然又想到，有一次他和兰兰到外面游玩，兰兰说最喜欢桃花，桃花就是报春花，只要桃花一开放，其它的山花就接着盛开，桃花最直率、最热烈、最任性。桃花品种繁多，花期最长，可以从初春一直开到盛夏，那是象征爱情的浪漫之花，兰兰还背诵了许多关于桃花的诗章。

对，就送陈主任山桃花。

有了想法和主意，誰来帮他完成？爹妈因为自己被居家隔离。那是无法完成自己幻想的。黑子便拨通同村好友仁和的电话，最为奇巧的是，仁和是抗疫志愿者。

电话一拨通，仁和在电话那边就说，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没有通行证，我是负责配送物资的，可以轻轻松松完成这个任务，莫说一束山桃花，就是一车人民币，我也能给你送到。黑子一再交代，一是要在2月14日情人节中午前，二是不要说出是谁送的。仁和说他晓得，情商又不低，啰嗦这些不费电话费？

情人节这天一大早，仁和就接到到几十公里外去拉猪肉的任务，那是村民捐赠给镇卫生院医务人员的。当仁和从村里返回到镇卫生院时已经是午饭后了。仁和想直接将山桃花送给陈主任，陈主任仍忙碌在隔离病房里。他只好将山桃花放在隔离区外显眼的水泥台上，生怕山桃花被太阳晒坏或被雨水欻坏，还用一张塑料布遮挡。在山桃花上写上：献给陈主任。

仁和把山桃花放好后就走了，然后给黑子发去一张照片，说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

黑子看到照片，一直惦记着山桃花什么时候被陈主任发现，他后悔自己当初为啥不叫仁和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他责备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胆小虚伪，他甚至还想，一个将要死的人，还要脸干什么？

陈兰兰和姐妹们走出隔离病房，已是中午一点多钟，他们正在筛查发烧咳嗽病人。

眼尖的小刘突然发现水泥台上一束山桃花，惊讶地叫起来，她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送给陈主任的，就大声叫起来，说陈主任有情人送花了。大家围过去一看果真上面写着送给陈主任的字，陈兰兰顿时胸堵了，在这南河镇谁人把她放在心里，竟然如此浪漫啊！

小刘一遍又一遍地喊，陈主任有情人了，陈主任有情人了。

张俊则把手机打开，播放《山桃花》歌曲，倡议道，我们跳一曲好不好？说着就跳起来。陈兰兰的胸间一下被打开了，融入大家的舞步，跳起来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