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莫言笔下的农民形象
2021-02-04樊星
一
有一种说法: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这样的说法大致不错吧。在漫长的历史时段里,农民构成了中国社会的主体。中国的传统道德讲“耕读传家”。中国的传统国策也是“重农抑商”。然而,就如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第三册中引述过汉代政治家晁错的洞见那样:“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说文帝令民入粟受爵》,《全汉文》卷十八)因此,才有了一次次的农民起义,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叛逆的事件,影响深远,以至于大乱过后,新的王朝统治者也得作出点休养生息的“让步”。虽然关于农民起义,学界也众说纷纭,但至少,一次次“揭竿而起”足以了结腐败的王朝,改变社会的进程,也改变了关于农民“忍辱负重”、“麻木不仁”、“窝窝囊囊”、“奴性十足”的负面评价。中国的农民起义之多,举世罕见。这一史实与中国“礼仪之邦”的形象形成了耐人寻味的鲜明对比。周作人曾经指出:读史“比读经还要紧还有用,因为经至多不过是一套准提咒罢了,史却是一座孽镜台,他能给我们照出前因后果来也。”1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在讥笑不良的生活习惯、目光短浅的见解、心胸狭隘的想法时,随口一言以蔽之:“很农民!”这样的歧视显然显示了城里人的优越感,同时也能够使人想起“国民性”的复杂问题。
当然,这样的说法会激起农民出身的成功人士的义愤。因此,沈从文才常常以“乡下人”自居,并以怀念故乡人质朴生命的作品饮誉文坛。贾平凹也写有《我是农民》一书,并在该书的“题记”里写道:“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回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就变得透明和快乐。真正的苦难在乡下,真正的快乐在苦难中。你能到乡下去吗?作为人,既要享受快乐,也要享受苦难。”在中国文学史上,怀乡、乡愁一直是多少诗人、作家不断吟咏的不朽主题——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到杜甫的名句“月是故乡明”、宋之问的名句“近乡情更怯”,还有鲁迅的《故乡》、萧红的《呼兰河传》、余光中的《乡愁》,一直到当代作家孙犁在《铁木前传》中怀念从前乡情的淳朴、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写出新农民的建设热情、汪曾祺在《受戒》中追忆乡村的诗情画意、张承志一次次回到草原去寻找浪漫的梦想……
只是,因为乱折腾而长期陷入贫困状态的农村,为什么“三农”问题的困扰久久拂之不去?为什么那么多青壮年农民会努力拼搏,进入城市,完成身份的转换?什么时候,农村彻底脱贫的美好梦想才能在广大乡村变成现实?
二
莫言也出身农民。他曾经饱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政治歧视、孤独、麻木、早早失学的困扰,因此对故乡“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渴望“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2由于从小“感受不到人世间的温暖……心灵的扭曲所导致的是逃避现实向自我龟缩的苦痛。‘黑孩儿于是终于逃离了人世的困扰而一心一意生活在自己心灵的王国里。”3这样,逃离现实就自然导向了与山水、动物的亲近:“高梁叶子在风中飘扬,成群的蚂蚱在草地上飞翔,牛脖上的味道经常进入我的梦,夜雾弥漫中,突然响起了狐狸的鸣叫,梧桐树下,竟然蛰伏着一只像磨盘那么大的癞蛤蟆,比斗笠还大的黑蝙蝠在村头的破庙里鬼鬼祟祟地滑翔着……”4还有可以与动物、植物交流的奇特感觉:“我感觉到身边的树、草还有牛羊,跟人是可以交流的,它们不但有生命,而且还有情感,我相信牛和羊都能听懂我的语言。”5故乡的苦难就这样化作了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的感觉。只是,这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的朦胧感觉一开始就不像废名、萧红、沈从文、刘绍棠、汪曾祺的童年回忆那么纯净、俊逸,而是常常与挨打挨骂的痛感、与脏兮兮的劳动环境杂糅在一起。于是,那“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就打上了莫言的个性烙印——这是与苦涩、血泪、麻木、灰尘搅在了一起的“美”。这“美”令人一言难尽。
因此,他在许多作品中都记录了过去年代里的饥寒之苦、折腾之殇——从《筑路》、《枯河》、《草鞋窨子》、《生死疲劳》中表现农民的空虚、暴力、懦弱、无告到《粮食》中对农民挨饿的心酸描写,都呼应了从鲁迅的《祝福》到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阎连科的《丁庄梦》中的主题:“哀其不幸”。然而,他其实不可能完全逃离乡村。他的老家在那里,他经常在农忙时节回故乡帮亲人干活,就表明了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而他的绝大部分作品写的也是故乡,而不是军营、都市,也足以表明他对故乡往事的魂牵梦绕吧!
所以,他特别崇拜的外国作家是写乡村题材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就因为二位大师使“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世界密切相连,历史的血在当代人的血脉中重复流淌”。他们的作品“都是地区主义,因此都生动地体现了人类灵魂家园的草创和毁弃的历史,都显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螺旋状轨道。”6于是,他写出了“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其中,除了那些暴露农民“劣根性”的作品以外,更富有莫言个性的,是那些燃烧着农民的率性而活、敢爱敢恨、敢于抗争的泼辣之作——从《红高粱》到《丰乳肥臀》、《檀香刑》乃至《蛙》。这些作品与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姚雪垠的《李自成》、张贤亮的《河的子孙》、周大新的《汉家女》、贾平凹的《五魁》、叶广芩的《青木川》、权延赤的《狼毒花》等等渲染农民的反抗精神、浪漫情怀、深谋远虑、无所畏惧一起,与古代文学经典《水浒传》一起,都引人深思:到底什么是“农民性”?除了“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保守迷信”,还有没有另一面——淳朴善良、敢爱敢恨、敢作敢当……
因此,他曾经猛烈抨击过歧视农民的言论,指出:“我认为许多作家评论家是用小市民的意识来抨击农民意识”。他对农民意识进行了辩证的分析:“农民意识中
那些正面的,比较可贵的一面,现在变成了我们作家起码变成了我个人赖以生存的重要的精神支柱,这种东西我在《红高粱》里面得到比较充分的发挥”。而说到农民的“狭隘性”,他认为:“狭隘是一种气质……农民中有狭隘者,也有胸怀坦荡、仗义疏财,拿得起来放得下的英雄豪杰,而多半农民所具有的那种善良、大度、宽容,乐善好施,安于本命又与狭隘恰成反照,而工人阶级中,知识分子中,‘贵族阶层中,狭隘者何其多也。”因此,他提出“要弘扬农民意识中的光明一面”。同时,他也认为:“无产阶级意识在中国是变种的,是烙着封建主义痕迹的”。7他的这些议论都突破了“阶级论”的框框,道出了“阶级”与“人性”的彼此缠绕、鱼龙混杂。而当他的《红高粱》因为弘扬了中国农民的“酒神精神”和“精忠报国”事迹而感动了中国乃至世界时,他也的确弘扬了中国“农民性”——“国民性”的另一面:强悍、泼辣、率性、厉害。读着那些在高粱地里“杀人越货,精忠报国”的农民故事,很自然令人想到当代那些讴歌农民起义的长篇历史小说——从姚雪垠的《李自成》、刘亚洲的《陈胜》到凌力的《星星草》,还有那些刻画从农民中走出的军人性格的小说——如吴强的《红日》中的石东根、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徐貴祥的《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这些农民英雄的形象,与阿Q、李顺大等可怜人的形象对比鲜明,也都相当典型。
三
只是,在《红高粱》的续篇《高粱酒》、《狗道》里,讴歌农民英雄气的主题却常常被“颠倒的世界混沌迷茫,不灭的人性畸曲生长”之类感慨,还有主人公余占鳌的一声叹息“乏透了”所取代。在这样的感慨中,浮动着与西方现代派文化息息相通的虚无主义情绪,其实不也是中国农民文化传统中的麻木、冷漠幽灵在当代的重现!——《枯河》、《筑路》、《草鞋窨子》中就充满了对麻木、冷漠、贪婪、残忍的“劣根性”的深长叹息。如此说来,莫言来自农民,有着农民的自尊,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无视农民的弱点。其实,那些弱点又岂止只是农民的弱点?士农工商,哪个阶层中没有麻木、冷漠的人们?西方文明社会里,也常常传出各种不可思议的恶行——从纳粹“屠犹”暴行、美国“人民圣殿教”惨案、“水门事件”到种族歧视导致的各种惨剧。而且,麻木、冷漠、残忍又岂止只是“国民劣根性”?许多“国民劣根性”其实是“人性恶”的表现吧。而中国乡土小说中那些绝望的叹息与西方现代主义的虚无、绝望情绪不也遥相呼应么?
如此说来,“国民性”问题与“人性”问题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这么写,绝没有取消“国民性”研究的意义。我的意思是:“国民性”问题中哪些与“人性恶”紧密相连,哪些才是我们民族的痼疾,需要深入辨析、探讨。当余华在《活着》中对福贵的窝囊、麻木也表示了深深的理解时,当刘恒在《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对张大民苦中作乐的活法也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时,当贾平凹在《高兴》中对刘高兴进城打工、自得其乐,甚至对于自身的卑微、可怜也浑然不觉表达了复杂的情感时,其实也都写出了“农民性”或者“国民性”的“道可道,非常道”吧!没有一成不变的美德。也没有十分简单的恶行。
那么,莫言的“农民意识”在作品中有哪些表现呢?在我看来,莫言的“农民意识”至少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率真的世俗姿态。莫言刚出名时就承认:“我的写作动机一点也不高尚。”“当初就是想出名,想出人头地,想给父母争气”。8后来,他进一步坦承自己“当初想当作家,就为了一天能吃上三顿饺子!”9非常朴实,也令人叹息。在那个吃不饱饭的折腾年代里,这样的文学动机实实在在,也浸透了悲凉。
二是农民的欣赏趣味。广大农民是喜欢“重口味”的故事的。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混合了“英雄故事”与“暴力叙事”的文学经典,到《聊斋志异》那样的“魔幻”叙事,都是因为凝聚了中国民众的“重口味”欣赏习惯才长期受到他们的欢迎的。莫言亦然。他从小就看过《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经典,熟悉到“主要情节便能复述,描写爱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诵”。还读过《青春之歌》、《三家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样的“红色经典”。而且,对《三家巷》中关于美丽少女区桃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关于冬妮娅的爱情描写印象极深,到了魂牵梦萦的程度:“眼前老是晃动着美丽少女区桃的影子,手不由自主地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写满了区桃”;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故事也使他“梦绕魂牵,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10这样的回忆,相当真切地写出了少年莫言的青春苦闷,同时也道出了在禁欲的年代里,无数青少年从浩劫中偷偷保留下来的文学名著中了解何谓爱情的历史记忆。莫言的小说不避火辣、“重口味”的爱情描写,从《红高粱》中著名的“野合”场面到《丰乳肥臀》标题的惊世骇俗以及小说对农村妇女叛逆形象的“重口味”刻画,再到《檀香刑》对酷刑的渲染,都在当代小说中分外引人注目,也充分体现了莫言的“重口味”个性。也正是因此,他的小说常常引起各种非议。虽然,中国的正统审美理想是“温柔敦厚”、“思无邪”,可从《韩非子》、《世说新语》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是不乏对阴暗、怪诞、暴烈、淫邪、惊悚的痴迷渲染的。那些也是源远流长的另类真实。
三是农民的狡黠。所谓“农民的狡黠”,指的是不拘泥礼教,不迂腐,在上天入地的灵活中,活着,并且打拼。小时候,莫言就偷喝父亲的酒,而且为了不让父亲发现,他会“每次偷喝罢,便从水缸里舀来凉水灌到瓶中。”11成为作家以后,他佩服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专门就此写过一篇文章《两座灼热的高炉》;可就在同时,在他发表的创作谈《黔驴之鸣》中,他又写道:“我现在恨不得飞跑着逃离马尔克斯、福克纳。”12多年以后,他在美国演讲,更放言成名之前读了福克纳的名著《喧哗与骚动》以后“心中不以为然”的体会,感到自己“编造故事的才能决不在他之下”。13可见他在学习、佩服的同时就已经有了逃离的意识、超越的野心。《丰乳肥臀》出版后很快受到了措辞严厉的声讨,当时莫言没有辩解,但他心里是不服气的。有他后来的回应为证:“你可以不讀我所有的书,但不能不读我的《丰乳肥臀》。”事过情迁后,他多次这么说。14他甚至这样反击对《丰乳肥臀》的批判:“封建主义那套东西,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中,其实还在发挥着重大的影响。……所以我的这部小说发表之后激怒了许多人就是很正常的了。”15他的聪明与固执由此可见一斑。中国农民都知道“钓鱼不在急水滩”,“出水才看两腿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还有“此一时彼一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是农民的叛逆冲动。在莫言的作品中,除了对于农民生存状态的生动描绘以外,他对于农民反抗精神的渲染也灼然可感。他的爷爷就很有反抗精神。莫言曾经回忆说:“我爷爷是个很保守的人,对人民公社心怀抵触。……爷爷没在人民公社干一天活……他发誓不到社里去干活。干部上门来动员,软硬兼施,他软硬不吃,有点顽固不化的意思。他扬言人民公社是兔子尾巴长不了。”16“莫言”这个笔名就来自对自己喜欢说话的警诫。尽管如此,作家仍然“改不了喜欢说话的毛病。为此我把文坛上的许多人都得罪了,因为我喜欢说的是真话。”17他的个性由此可见一斑。他常常以惊世骇俗的文学风格挑战读者的审美习惯,以不同凡响的故事挑战某些“禁区”,并因此搅起非议与争鸣,也体现了他性格中的野性、叛逆性。
谈到中国农民,“淳朴”、“善良”、“能忍”或“狭隘”、“麻木”、“狡黠”是人们常常想到的词。其实,中国农民也是最具有反抗精神的一群人。研究表明,中国历代农民起义频率之高、规模之大,举世罕见。18他们常常在一夜之间就掀起了改变历史的狂飙。
就在《红高粱》发表两年后的1988年,莫言发表了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小说是根据1986年山东苍山县的一起民变写成。农民们响应县政府号召种蒜薹并获得了丰收,却因政府任意征税、压低收购价格而损失惨重。加上县长、乡党委书记的麻木无情终于激怒了大家,人们自发包围了乡政府,打砸一气,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小说并没有正面描绘暴动的过程,而是通过几个参与了闹事的农民被捕以后的遭遇写出了他们的悲愤与绝望:“反正是我也活够了……”“我窝囊了半辈子,窝囊够了!”“我恨不得活剥了你们这群贪官污吏的皮。”“我求你们枪毙我!”小说通过辩护人之口道出了“三农”问题的严重性:“近年来,农村经济改革带给农民的好处,正在逐步被蚕食掉……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县昏聩的政治!”“这些干部,是社会主义肌体上的封建寄生虫!所以,我认为,被告人高马高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是农民觉醒的进步表现,并不构成反革命煽动罪!”最后,闹事的农民被捕,而县政府领导在受到处分后调任他职的结局也令人长叹。虽然,《天堂蒜薹之歌》的文学成就与影响显然不能与《红高粱》相比,但其中交织的复杂情绪却相当集中
地体现了当代作家不同于鲁迅那一代人和赵树理那一代人对于“农民性”的深刻理解:农民是顺
从的也在被伤害以后敢于抗争;农民的抗争是悲壮的也是绝望的……“农民问题”,这个多少年都没有解决的社会难题,为什么一直问题多多、困难重重?
当代有许多作家来自乡村。
无论是高晓声、贾平凹、路遥、莫言、刘震云、阎连科、迟子建、晓苏那样的“乡下人”,还是张承志、史铁生、韩少功、梁晓声、马原、王安忆、铁凝、阿城、池莉那样下过乡的知识青年,都与乡村有过深厚的精神联系,因此都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打上了农民的烙印。中国作家的农民性,值得深入研究。
四
《红高粱》的浪漫气息感染了许多人,包括电影导演张艺谋。张艺谋“特推崇尼采所高扬的‘酒神精神”。他根据小说《红高粱》改编的电影《红高粱》就显示了他对尼采的认同,19也显示了他对中国民间活法的认同:“中国人应该活得舒展些。我们的祖上曾经是有声有色的,活得洒脱,死得痛快,但近几百年快折腾没了。今天我们要强起来,除了經济实力以外,重要的是心态的振奋。我想表现人一种本质的对生命的爱、对践踏生命者(日寇是其象征)的恨,想唱出一曲对具有理想色彩的人格的赞歌。”20电影《红高粱》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荣获殊荣,成为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一块里程碑,也成为中国农民的“酒神精神”感动世界的一个绝妙象征。
只是,值得注意的还有,莫言在赞美了祖辈的“酒神精神”后不久又注意到了酒的负面作用。因为常常醉酒,他“对酒厌恶了”;更因为注意到“酒场成了干部们的狂欢节,成了勾心斗角的战场……成了罪恶的渊薮;而大多数中国人的饮酒,也变成了一种公然的堕落。尤其是那些耗费着民脂民膏的官宴,更是洋溢着王朝末日奢靡之气”,加上那些假酒、毒酒、迷魂酒的层出不穷,作家发出了这样的愤激之论:“酒酒酒,你的名字叫腐败;你的品格是邪恶。你与鸦片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了。”有感于此,他写了长篇小说《酒国》,“试图清算一下酒的罪恶,唤醒醉乡中的人们”。21为写此书,他“钻研了大量的有关酿酒与饮酒的著作,方知看似简单的酒,其实是一门深奥的大学问。”22而他试图“唤醒醉乡中的人们”的努力,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当然是落空了。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莫言把当代官场上人酗酒、狂欢的乱局写到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程度:一位侦察员去酒国市调查当地官员“杀食婴儿”的案件,自己却终于抵抗不了当地酒色的诱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最终送命。而酒国官员的为官之道,也就在胡吃海喝的惊人酒量、以及玩弄各种手段对付上司的胡闹中。这样,侦察员的失职与官员们的腐败共同烘托出一个忧患的主题:纵酒使人疯狂;纵酒人误事;纵酒使公务员腐败。这样的主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显然具有警世的典型意义。
从爱酒、嗜酒到恨酒、厌酒,莫言的情绪急转直下。这也体现出莫言思维方式的一个特点:上下求索,变动无常,今是昨非,不断否定,同时在不断否定自我中实现不断超越。是啊,中国的“酒神精神”、中国的“酒文化”,其功过是非,实在一言难尽!就如同中国的“农民文化”、“农民意识”一样见仁见智、说不清道不明。
综上所述,莫言以他风格独特的作品不仅丰富了当代“新乡土文学”,而且以独到的思考与议论丰富了我们对于“农民文化”、“农民意识”的认识。他在这方面的成功经验,还值得深入探讨。而他对农民文化时而认同、弘扬,时而反思、批判的复杂立场实际上体现了作家在“弘扬民族魂”还是“改造国民性”之间的不断彷徨吧。
注 释
1.《苦茶随笔·关于命运》。
2.《超越故乡》,《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63页。
3.赵玫:《淹没在水中的红高粱》,《北京文学》1986年第8期。
4.《超越故乡》,《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70页。
5.《寻找红高粱的故乡》,《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73页。
6.《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7.莫言:《我的“农民意识”观》,《文学评论家》1989年第2期。
8.赵玫:《淹没在水中的红高粱——莫言印象》,《北京文学》1986年第8期。
9.莫言:《漫长的文学梦》、《孤独和饥饿是我创作的财富》,《什么气味最美好》,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64、206页;《作家莫言坦言初写作兴趣:为每天三顿都吃饺子》,上海《青年报》2008年8月15日。
10.莫言:《童年读书》,《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2—27页。
11.莫言:《我与酒》,《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50页。
12.《两座灼热的高炉》发表于《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黔驴之鸣》发表于《青年文学》1986年第2期。
13.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12—213页。
14.莫言:《我的<丰乳肥臀>》,《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24页。
15.莫言:《我的<丰乳肥臀>》,《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30页。
16.莫言:《从照相说起》,《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37页。
17.莫言:《孤独和饥饿是我创作的财富》,《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05页。
18.熊家利:《中西封建社会农民战争之比较》,《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6年第3期。
19.《〈红高粱家族〉备忘录》,《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51—252页。
20.李彤:《活得舒展些,拍得洒脱些——访张艺谋》,《人民日报》1988年1月16日。
21.莫言:《我與酒》,《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52—53页。
22.莫言:《杂感十二题》,《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52—153页
樊星,著名学者。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国俄勒冈州太平洋大学访问学者,2007年德国特利尔大学汉学系客座教授。2016年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顾问、武汉市文联副主席。著作《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曾于1998年获湖北文艺最高奖——屈原文艺奖。论文《全球化时代的文学选择》曾于2001年获中国文联2000年度优秀文艺论文一等奖、于2003年获湖北省第三届优秀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还曾于1999年获得“湖北省师德先进个人”称号、于2009年获“宝钢优秀教师奖”、武汉大学“十佳教师”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