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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屈辱感”和“民族性苦闷”

2021-02-04张颖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1年1期

张颖

内容摘要:“屈辱感”和由之而来的“民族性苦闷”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键词。而“民族性苦闷”其实又包含“民族”、“性”、“苦闷”三个元素。这三个元素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组合,衍生出不同的故事。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故事,为什么故事只能这样讲而不能那样讲,当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其实在讲什么?这将是本文将着重探讨的问题。

关键词:屈辱感 民族性苦闷 浪漫爱

“屈辱感”是20世纪中国文学书写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几乎现当代作家在作品中都会涉及这一命题。为何书写,如何书写,是笔者在本文中将要着重探讨的问题。

首先是“为何书写”。这一点鲁迅的经历具有典型性。先生早年的“走异路,逃异地”即是源于“屈辱感”;后来的“弃医从文”亦是源于“屈辱感”。不同在于:第一个“屈辱感”是独属于少年周树人的,第二个“屈辱感”却是既属于成年周树人,又属于被“国家化”的“中华民族”和“中国人”的。“屈辱感”在先生的一生中如影相随。由“屈辱感”所引发的“苦闷”是先生文学书写的核心。“被看”,“被吃”的“狂人”自不必说,“看人”“吃人”的“庸众”之所以乐于“吃瓜”,乐此不疲的赏玩别人的苦难,又何尝不是“屈辱感”和“苦闷”心境的一种变相转移?

但在先生笔下,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对于“屈辱感”和“苦闷”心境的处理方式也有所不同。这便又牵涉到第二个问题:“如何书写”:

第一类:农民。“奴隶”是生态,“奴才”是心态。先生的态度与其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妨说是“哀其被欺,怒其欺人”。在“欺人”系列中又大致分为“有意识的欺人”和“无意识的欺人”:前者如摸小尼姑光头的阿Q和向“老爷”告密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后者如“好心办坏事”的柳妈和关心华小栓病的茶馆众人。这里有两点非常值得关注:其一,先生笔下的“农民”内部几乎没有性别之分,男女都可以被欺也都可以欺人;其二,这里的“农民”无论男女,有很大一部分“屈辱感”和“苦闷”源于“性”!阿Q自不必说,即便是《祝福》中着墨不多的柳妈,在听到祥林嫂说“你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时,风干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农民的“性苦闷”在稍晚一点的作家笔下也有书写:如沈从文《萧萧》中的长工花狗大;萧红《生死场》中金枝的男人;“七月派”作家路翎《饥饿的郭素娥》等。作品基本是延续了鲁迅先生的路子:其一,拥有“性苦闷”的农民不是沦为“可笑的存在”,就是沦为可怜的牺牲品,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这几乎是一以贯之的;其二,农民尤其是男性农民的“性苦闷”仅仅指向生理意义上的“性苦闷”或“性行为”本身,只是写实,不含象征。但无论如何,乡土中国的农民儿女在受苦在堕落。

第二类:知识分子。先生笔下的知识分子不是“病人”就是“穷人”,这显然与清末民初作家笔下知识分子如老残的文侠形象有别:老残手持朝廷重臣的“尚方宝剑”,“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社会是黑暗的,但老残却是无往而不胜的“完美的不变的存在”;但先生笔下的知识分子往往自身已是“带菌的伤寒玛丽”,虽然“带菌”,但仍要“呐喊”;虽然“呐喊”,却免不了独自“彷徨”,他们是“可变的不完美的存在”。大致可作以下分类:

1.渴望救世且具有行动能力的“狂人”:这是贯穿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条主要人物线,始于“狂人”,中间经过三十年代巴金笔下的觉慧,曹禺笔下的方达生,四十年代路翎笔下的蒋纯祖等;

2.渴望救世但不具备行动能力的“孤独者”和“零余者”:如“孤独者”魏连殳和《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伤逝》中优柔寡断的涓生以及郁达夫笔下“情、才、愁”兼具的于质夫;

3.生态上需要“被人救”,心态上仍想救人的“孔乙己”:现代文学中“孔乙己”基本僅此一个,但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中得以延续。稍后笔者会讨论。

4.不想救人,也不需要被人救的知识分子:如四铭先生,高老夫子。稍晚有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笔下渴望一场雨中艳遇的男人(《梅雨之夕》),都市里的中产知识分子(《白金的女体塑像》),四十年代如钱钟书笔下沉溺于家庭琐事儿女私情绝口不提“大时代”的方鸿渐。

有两点需要着重指出:其一,这四类知识分子中的前两类有时候又可以转换:魏连殳和吕纬甫早年可能也是“狂人”,“狂人”候补之后可能也会成为魏连殳,等等;其二,无论是第一类中的觉慧,方达生,第二类中的涓生,于质夫,还是第四类中的方鸿渐,“性”依然是产生苦闷乃至屈辱感的主要来源或导火索。但与前述农民单纯“性苦闷”有别的是,知识分子的“性苦闷”还有“情”的因素,而更重要的是,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性苦闷”还不仅仅是生理和情感意义上,它兼具象征意义;其三,由于知识分子的“性苦闷”兼具象征意义,因此与农民相比,前者的“苦闷”更值得同情也更具有悲剧意味。

总之,在“民族·性·苦闷”的书写范式中,其一,男强女弱,堕落者(如陈白露)或者说被拯救者(如子君,鸣凤)的女性身份;其二,被拯救者大多冰清玉洁,城市小姐出身,但偶然也有例外,譬如《秋柳》中的老妓女海棠;其三,作为拯救者的男性知识分子或者是“穷书生”,如涓生,方达生;或者虽是少爷出身却是大家庭的逆子,如觉慧。但无论是涓生还是觉慧,基本都与“官人”无缘;其四,结局往往归于失败。由于失败,所以男主人公往往具备一种悲情之美;也由于失败,屈辱感也就愈发强烈。如果说农民阿Q式转移屈辱感的精神胜利法让人发笑而又细思极恐;那么男性知识分子依靠女性身体作为他救和自救手段的书生意气则令人觉得可歌可写而又不切实际。这里的不切实际在于,第一,作为被拯救者的女性其实是“沉默”的,虽然有着美丽而苍白的脸,却缺乏“可变的矛盾的真实的”内心;第二,作为拯救者的男性所秉持的教人救人武器,是否只是一种精神高蹈而在现实层面无法兑现的徒具话语形式的“语词崇拜”?换言之,作为被拯救者的女性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女作家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为读者补上了这一课。

莎菲女士城市家庭出身,经济小康,莎菲喜欢“高个子”,看到华侨美男子凌吉士的诱人嘴唇竟然升起一种小孩要糖果的感觉,这显然与子君、鸣凤甚至陈白露对待男人的态度有别。后者爱的是男人的内心以及才华,外表不重要;而前者莎菲竟然首先“看脸”,不仅看脸甚至在情感上还有玩弄男性的嫌疑(如对待苇弟),这样的女性显然虽然有着“冰清”的皮囊却毫无“玉洁”的灵魂。

但即便是在“坏女孩”莎菲这里,有一点依然值得玩味:莎菲最终吻了但又离开了华侨男凌吉士,原因是“发现了他帅气外表下庸俗甚至丑陋的灵魂”。原来凌吉士的人生追求是上名校,参加网球赛和辩论赛,娶时髦会应酬的妻子,生白白胖胖的儿子。总之,就是一系列的资产阶级享乐思想。在这一点上,莎菲其实与前述“穷书生”或“家族逆子”有着一致的追求:鄙夷“世俗现代性”!这几乎成了五四作家的“习惯动作”。这不仅仅是独属于青年男女的“性苦闷”,也是属于全体国人的“民族性苦闷”。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同样的女作家张爱玲笔下。《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以婚姻为赌注,与富商男友换得了十年八年的现世安稳;《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自甘堕落,衣食无忧,不是为浪荡公子乔琪乔弄钱就是替姑母弄人;《金锁记》中的麻油公主曹七巧牺牲了爱情与欲望,亲手给自己披上了半生的黄金枷。简言之,白流苏,葛薇龙,曹七巧们不过是女版的“凌吉士”!但吊诡的是,在丁玲笔下,这是一个不变的可笑的存在;而在祖师奶奶笔下,可恨可笑之人亦有可怜可叹之处,她们是可变的体己的可触可摸的存在。她们的“性苦闷”指向女人自身,与“民族性苦闷”无涉。在涓生、方達生、觉慧们看来,这样的女人无疑是“堕落”了,但在祖师奶奶这里,唯有她们才是“中国的日夜”。有趣的是,与陈白露,子君们相比,白流苏们的男人显然不是“穷书生”,但依然不是“官人”。

“民族·性·苦闷”的最集中表现大约是在丁玲写于延安时期的作品《我在霞村的时候》当中。农家女贞贞不洁的身体在这里成为男人的竞技场,也隐含着女性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复杂关系。用贞贞的话说,则是“做了女人真倒霉”。这种“屈辱感”属于民族国家,但更属于女人自己。身体命运多舛的贞贞成为“不洁的存在”,如同夏瑜烈士成为茶馆众人口中“可笑的存在”。无论是以 “贞洁烈女”自居的贞贞的批判者或者鄙视者,亦或以所谓革命民族国家利益为重的贞贞的赞扬者,其实都在书写着他所理解的“民族·性·苦闷”。

前述的是20世纪前半段中国文学中的“民族·性·苦闷”。它与屈辱感相关,无论性别,无关身份,只是知识分子的“屈辱感”可能更为强烈也更为自觉。那么,20世纪后半段中国文学中的“民族·性·苦闷”,又会显示出何样的面貌呢?它将有哪些是断裂的,哪些是一以贯之的,哪些是看似断裂而一以贯之的?

十七年和文革文学中,“人情人性”大多数时候成了禁区,所以敢于写“性”的作品少之又少。即使有,也往往是无意触及,如《青春之歌》。

“洞箫仙子”林道静在出场时显然是资产阶级的小姐装扮,孤芳自赏。她拒绝了“官人”胡局长的追求而爱上了其貌不扬的北大学生余永泽。这显然是五四式爱情的翻版:女主往往因为才华而爱上男主,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仰慕”。但很快女主就发现了余的自私自利和对劳动人民毫无同情之心。简言之,余基本可以看做是前述第四种以方鸿渐为代表的专业知识分子或者说自由知识分子的代表。林道静后来转而因为痴迷革命而爱上卢嘉川或者由于爱上卢嘉川而痴迷革命,但卢很快被捕牺牲,最终林道静选择了工人家庭出身的共产党人江华或者说工人家庭出身的江华选择了小姐出身的林道静。在这里,“革命”与“性”其实难分难舍。江华到底是因为林心向革命还是因为林的音容笑貌而选择她为人生伴侣呢?

但“民族性苦闷”却是一以贯之的。当林离开胡局长和余永泽的那一刻起,已然开启了她的冒险历程。她走上的显然是与好友陈蔚如(女版凌吉士)截然相反的道路。她的“性苦闷”将转化为“民族性苦闷”而获得时代意义:胡局长代表“官”,余永泽代表“精英知识分子”,只有具有工人阶级血统的革命党江华才代表“大多数”。选择江华其实是一种“被迫的自愿”或者说“自愿的被迫”,因为这也是时代的声音:民比官好;穷比富好,多比少好。所以余永泽比胡局长好,卢嘉川比余永泽好,江华比卢嘉川好。凌吉士陈蔚如们所代表的“世俗现代性”生活依然被鄙夷。

但一方面是“世俗现代性”被鄙夷,另一方面男主人公爱慕的却始终是城市小姐!从子君,陈白露到林道静,她们的家庭出身几乎惊人的相似。唯一的例外是鸣凤,但鸣凤也在觉慧的梦中变成了小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在张弦作品《挣不断的红丝线》中也有类似表现。

但在张贤亮作品《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情况似乎有了转变:民女马缨花和黄香久,在“食”与“色”两方面抚慰并温暖了知识分子章永璘。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才子佳人模式的当代翻版,无论这佳人是风尘女子亦或良家女子。但问题似乎并未有这么简单。这里的“民女”显然是有象征意味的,象征着代表大多数的默默承受苦难的“劳动人民”。而更具象征意味的显然还是男主人公的“性苦闷”和“性能力”。洪水之前,章永璘不行;洪水之后,章成为“人民”中的一员,行了。“行与不行”,看来主动权并不仅仅在男主人公自己手上,而是掌握在“人民”的手上。“人民”可以使知识分子“得势”,但也可以让知识分子“去势”。而更具意味的是,既然知识分子怎么容易“得势”或者“去势”,那是否说明他们之前所有的某些精神传统,其实也从来都不是他们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结果呢?总之,隶属于个人的“性苦闷”从来都与“民族、人民”息息相关。

但有意思的是,民女往往钟情于知识分子,譬如马缨花,黄香久之于章永璘,譬如芙蓉姐之于秦书田。而更有意思的是,从陈白露到马缨花黄香久,其他男人的性进攻都是淫荡的可耻的,譬如金八,曹书记,前者近商,后者近官;而知识分子男性的性进攻却是正当的,值得同情的。譬如方达生,章永璘。是巧合,还是某种集体无意识的沉淀,亦或是知识分子的白日梦?

但性苦闷显然不应当是知识分子的落脚点。它可以是起点,但绝不可能是终点。“性苦闷”必然要于“民族人民”相关而得以升华。所以,“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还有一半则是民族,国家等宏大叙事。所以章永璘即使与虱子跳蚤相伴却依然赞美并歌颂苦难,苦读《共产党宣言》并幻想有朝一日走上红地毯。这一点倒是与打断了腿却仍不忘教人“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的孔乙己如出一辙!

章永璘式“位卑不敢忘国忧”的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文学作品中多有涉及,譬如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年轻的女指导员,深陷沼泽地,却说是为神奇的土地献身;阿城《棋王》中的王一生,饿得不行,却还能在下棋中悟出哲理,礼失求诸野;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身为城市苦力,却每晚点油灯读小说。这亦可以看做对“屈辱感”的一种变相转移:化腐朽为神奇,化屈辱为力量!但与章永璘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模式有别的是,梁晓声典型的知青文学《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我”暗恋的是女指导员更像大姐姐而非小妹妹;非典型知青文学或者说寻根文学《棋王》中几乎没有爱情故事;而《平凡的世界》表现得尤为明显:男主人公孙少平所爱慕的田晓霞,城市户口,省城工作,思想和见识均在孙少平之上。这几乎又是一场精神上的“姐弟恋”!

让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回顾:五四时期“狂人”的浪漫爱,爱人等同于教人和救人,所以男强女弱,但女的往往是小姐出身;“零余者”的“卑贱爱”,自知无法救人,所以不敢爱人,依靠情欲净化来克制内心“性苦闷”,如《春风西沉醉的晚上》;方鸿渐兜兜转转,沉湎于爱情婚姻围城的“小情小爱”;十七年时期卢嘉川江华的“革命爱”,男强女弱,男性为了革命而恋爱,女性为了恋爱而革命;八十年代章永璘的“才子佳人爱”,知识分子的性苦闷依靠民女来解决,民女让知识分子恢复了性能力;以及孙少平田晓霞们纯洁利他的“姐弟恋”。

“姐弟恋”改写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一以贯之的男强女弱模式,但不变的是男主人公青睐的依然是城市出身的小姐!虽然出身不变,但不变中亦有变:五四时期的城市出身意味着谈吐气质之美;十七年时期的小姐出身意味着身份的原罪性和改造的必要性;换言之,在五四和十七年时期,城市出身只是作为一种点缀,一种挥之不去的小布尔乔亚气质;而八十年代以后的城市出身则意味着一种暧昧不明的现代性,一种高势能的文化符号。

回到我们一直在讨论的“性苦闷”和“民族性苦闷”。简言之,孙少平们的“性苦闷”混杂着“乡下人进城”的迫切愿望,得到城市女性的爱情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进入城市”。这也是一代人的“民族性苦闷”。但路遥的不凡之处在于,让田晓霞在最后关头离世,孙少平被毁容后反而拒绝进城当“公家人”,重回大牙湾煤矿与寡妇秀英惺惺相惜,这等于是改写了“以恶抗恶”的于连们以婚姻作为挑板的俗套以及章永璘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心想走红地毯的政治幻觉。孙少平们重归“平凡的世界”,是否意味着濒临崩溃的乡土秩序的重建呢?

《平凡的世界》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年轻人的性苦闷是美好的,诗意的,譬如孙少平和郝红梅,田晓霞;而中年人的性苦闷则是可笑的,猥琐的,譬如徐治功和王寡妇。换言之,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年轻女子“很美很善良”,而老女人“很凶很泼辣”。此外,“很美很善良”的年轻女子金秀倾心于“位卑不敢忘国忧”的“穷书生”孙少平而拒绝余永泽式的专业知识分子顾养民,这到底是事实如此,还是作者认为理应如此呢?

无论如何,孙少平们拉开了“乡下人进城”的帷幕,“进城”的“乡下人”的“性苦闷”在九十年代的作品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书写。譬如贾平凹的《废都》,阎连科的《風雅颂》。

如果说“城市”在八十年代的作品中还是一个较为中性甚至充满现代性召唤的正面形象,如《哦,香雪》《平凡的世界》,那么在九十年代的作品中,“城市”的负面意义开始显现。“堕落”重回文学的视野。如果说五四时期是知识分子男性拯救“堕落”的女人,如方达生之于陈白露;那么此时不仅是“女人”堕落,“男人”也开始堕落,城市 也跟着堕落 !

《废都》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声东击西而又一招毙命的书写了庄之蝶及其身边的几个女人的“堕落史”,“堕落”是笔者认为的“堕落”,作者在书中无差别不批判,对于人物给与“同情的理解”或“理解的同情”:否则怎么办呢?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总之,放逐激情,除净火气。堪比清末民初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作者隐去,让人物自己现形。“性苦闷”依然是关键词。但这里的“性苦闷”更多生理属性或者说运用的是自然主义侧重描写人物生理属性的笔法,与前述遵循现实主义原则,认为人的性格与社会、现实、时代相关的“民族性苦闷”有别。庄之蝶,庄妻牛月清,保姆柳月,城市尤物唐宛儿,“生理性苦闷”于他们而言成了生活的第一要义。但有趣的是,她们的性爱对象都是城里人庄之蝶。笔者不解的是为什么三个女人中特别优待柳月而惩罚唐宛儿?难道就因为柳月是进城的“乡下人”而唐宛儿是属于“城市”的“尤物”?

《风雅颂》则表现的更为明显。杨科的性爱对象城里女人茹萍“很凶很泼辣”,乡下女子玲珍“很苦很善良”。这也是作者一贯的书写策略:人物的单面性。如《受活》中残疾人的“很苦很善良”和圆全人的“很坏很愚昧”。而阎连科作品的假想读者肯定不是受活庄的残疾人,也不是受活庄人,而是抱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赏玩残疾人苦难的都市“圆全人”。所以,这里的书写主题归根结底还是乡土“很好很淳朴”,都市“很坏很堕落”。杨科的“性苦闷”籍此上升为“进城的乡下人”的“民族性苦闷”。杨科在村里受到优待,说到底不是因为他是大学教授杨科,而是因为他是娶了城里女人的大学教授杨科。而一无所有的杨科即使发现了诗经古城人类家园,也并不一定意味着美好的乡土秩序可以由此重建。在《平凡的世界》中,家园犹在,而到了《风雅颂》这里,家园已然溃败,虽然都市所给与杨科的“屈辱感”似乎也只有在乡土家园这里才可以缓解。

总之,“屈辱感”和由此产生的“民族性苦闷”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键词。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民族”和“性”也依然是键盘侠们乐此不疲的话题。走红网络的脑瘫诗人余秀华的代表作《我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只说标题,“民族”和“性”元素一应俱全。为什么是“来睡你”而不是“被你睡”,为什么是“穿越大半个中国”而不是“穿越大半个城市”,为什么是女诗人“来睡你”,如果换做男诗人,这样的标题又会引起怎样的反应?其实都值得细想。总之,“性”与“民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组合,加之不同的元素,也就衍变成了不同的“中国故事”。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太阳底下又从来都没有新鲜事。之后的路,其实都是从之前的路延伸而来。20世纪的“屈辱感”和“民族性苦闷”不会完结,它将以同样或不同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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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豫章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