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一个批评性观点评析
2021-02-04代廷杰
代廷杰
内容摘要:“多憎而少爱”,是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一个基本评价。他認为这既可以当作是对鲁迅的褒词,也可以当作是对鲁迅的贬词。作为贬词,周作人认为《阿Q正传》缺少“笑中的泪”,阿Q作为思想典型的意义,盖过了人们由阿Q的不幸命运而引发的共同命运感。这与鲁迅塑造人物的典型化的方法有关,也与鲁迅对通过阿Q所传达的“思想”的看重,远远超出对阿Q本身的关心和经营有关。
关键词:思想典型 笑中的泪 多憎而少爱 共同命运感
周作人的论文《<阿Q正传>》是研究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一篇经典文献,常被论者不胜引用。但有一个观点却常被论者忽视,且较少学理性的探讨:
国民性实是奇妙的东西,这篇小说里收纳这许多外国的分子,但其结果,对于斯拉夫族有了他的大陆的迫压的气分而没有那“笑中的泪”,对于日本有了他的东方的奇异的花样而没有那“俳味”。这一句话我相信可以当作他的褒词,但一面就当作他的贬词却也未始不可。多理性而少热情,多憎而少爱,这个结果便造成了Satyric satire(山灵的讽刺),在这一点上却与“英国狂生”斯威夫德有点相近了。【1】(P9)
“多理性而少热情,多憎而少爱”,这是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一个基本评价。作为讽刺小说,《阿Q正传》是“理智的文学”,故“多理性而少热情”。它的主旨是憎,尽管“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但憎毕竟不等同于爱;憎多,爱反而显得少了,故“多憎而少爱”。在周作人看来,“多憎而少爱”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阿Q正传》借鉴了俄国果戈里的小说,具有斯拉夫族大陆的迫压的气分而没有那“笑中的泪”。换言之,阿Q令人笑,令人憎,唯独不令人为之流泪。周作人的这个阅读感受和判断,在茅盾(沈雁冰)那里可以找到间接的回应和共鸣。1923年《呐喊》结集出版,茅盾在《读〈呐喊〉》一文中,对《孔乙己》的评价是“笑中含泪的短篇讽刺”;在紧接其后提到《阿Q正传》时,他的评价是:“我们不断地在社会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的一种。至少在‘色厉而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点来了。”【2】(P14)
茅盾的评论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他关心的是阿Q这个艺术典型的思想性和普遍性,而非阿Q本人的不幸的命运遭遇。与孔乙己相比,阿Q给人的更多的是“悲哀的笑”,而非“含泪的笑”。阿Q令人发笑,令人悲哀,令人鄙弃,令人看到自己和民族、乃至人类的普遍的弱点,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认为《阿Q正传》具有斯拉夫族大陆的迫压的气分而没有那“笑中的泪”,可算是鲁迅的成功。但正因为没有那“笑中的泪”,阿Q作为思想典型的意义,盖过了人们由阿Q的不幸命运而引发的共同命运感,以致人们对阿Q本人“多憎而少爱”。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所谓“当作他的贬词却也未始不可”,并非没有道理。
毫无疑问,阿Q是一个思想典型;但他是否又是一个个性典型?我们权且承认这一点,即作为一个个性典型,阿Q有统一的个性,他是以“精神胜利法”为主要性格,除此以外的其它性格,也都和精神胜利法有关系,比如他“喜欢谀词、自高自大、讳忌缺点”,思想保守、封建,“欺软怕硬,有些狡猾”,等等。但这些与“精神胜利法”相关甚至由它衍生的性格特征并不是具有张力的“对立型性格”,而是有着某种单一化倾向的“向心型性格”[3](P494),即阿Q是以“精神胜利法”为核心的各种负面性格特征合力而成的同构型人物,并不是由异质性格相互激荡而生成的“性格张力场”。不可否认,阿Q也具有某种性格的复杂性,但这种复杂性或者是恶/丑的多侧面的堆积,或者是质朴得有点可笑且愚蠢的反讽。在某种意义上,“阿Q在《正传》里是一个所谓箭垛,好些人的事都堆积在他身上,真是他自己的言行至多只是两三件罢了”【4】(P85-86)。
这种“堆积”论,其实和鲁迅所言的“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有着实质的相通,亦即周作人所谓的,着眼于人生的恶的一面,“将同类的事物积累起来,放大起来”,成就一副人生的恶的“扩大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堆积”或“合成”是否是人物和情节发展的自然需要。以此观之,不难发现阿Q形象在合成上的诸多裂痕,甚至是艺术上的损伤。最明显的就是阿Q的“士大夫化”。作为一个乡村流浪汉,阿Q连笔都不知怎么拿,更认不得字,但他身上却处处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做派,且不说他以下跪的方式向同是赵家佣人身份的吴妈求爱,不免过于欧化而摩登了点,甚至显得过分滑稽而有失真实;单是他的关于女人的学说,就可见他是男权社会士大夫的替身了。如果把“恋爱的悲剧”一章和《我之节烈观》互文阅读,就会发现阿Q实际上已经被寓言化了:作为寓体的肉身的阿Q已被作为寓意的国民性批判所填充,寓意的过分鲜明强烈固然强化了批判的锋芒,但却把作为寓体的肉身的阿Q观念化和空洞化了,浓重的理念色彩掩盖了人物形象自身的呈现,以致阿Q缺乏内心自我的灵魂。但问题是,阿Q本来就没有灵魂还是把阿Q本来就有的灵魂给剥夺掉了?在“恋爱的悲剧”一章中,除了“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我们几乎看不到阿Q个人的性话语,作为一个乡村流浪汉的阿Q的性心理,除了对“女人,女人!”的痴想,就几乎全被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中的性话语所填充和淹没,你看他“应该有一个女人”的理由,几乎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但这基本上是由叙事者颇为丰盛的引经据典和直接议论构建而成,而不是由流浪者阿Q自己来讲述的。在某种意义上,鲁迅并没有把阿Q当作阿Q来看取,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民族劣根性的化身和寄寓者,所以我们看到的主要不是“阿Q的”恋爱,而是寄植在阿Q身上的陈腐的女性观,以及作者由此展开的对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尖锐批判。这一切主要是通过阿Q的士大夫化来完成的,而阿Q的阿Q化则处于被抑制状态。由此可见,鲁迅对于通过阿Q所传达的“思想”的看重,其实已远远超出对阿Q本身的关心和经营。【5】(P38-44)
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们无视或否定阿Q形象的生动性,甚至还有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尽管总体而言,《阿Q正传》呈现的是一个“灰冷的绝望的世界”,其中“没有一个好人”,而且任何一个角色也“没有一个有好的动机和行为”,【6】(P111)但和其它人物——上至赵太爷、赵秀才、假洋鬼子、举人老爷,下至王胡、小D、吴妈——相比,阿Q似乎更显得生动些,也更使人喜欢些;特别是当我们把那些阿Q本色发挥的细节从“国民性批判”的主旨中剥离开的时候,比如在未庄赛神的晚上,他赌钱时赢而又赢,那一声兴高采烈的吆喝“天门两块!”就把阿Q当时的得意和兴奋劲刻画得尤其传神。又比如当他赌钱输光,只能站在人后面观赌时,他仍然“替别人着想”,足见阿Q并不缺乏本能的纯朴的一面。又比如在画圆圈时,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最后又为自己画得不圆而羞愧,也可见阿Q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内心自我的人,起码他还有一定的自知之明和羞愧之心。但如果联系小说的主旨,并且把它们放到语境中加以整体把握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并没有获得独立的地位:赌钱时阿Q那种本能式的撒欢和凑热闹显然是为了衬托阿Q的穷极无聊,以及“質朴”“天真”得有点可笑且愚蠢;而他的尽量把圆圈画圆和为自己画得不圆所产生的羞愧,它不过是再一次衬托了阿Q“爱面子”的虚荣和麻木,一个连死之将至都无所感觉的人,他的所谓“天真”“质朴”不过是可悲的表征而已。这里我们丝毫看不出鲁迅“不明确的潜意识”的“念旧”,所谓鲁迅“在全面反中国传统的同时,他也承认其中尚有某些价值观可取”[7](P65)的看法不过是局部的假象;阿Q形象的生动性和局部的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并没有得到鲁迅的独立的艺术开发,甚至没有得到鲁迅的认可:把它们放到小说总体中考察就会发现,它们基本上不过是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注解而已。所以阿Q虽有一定程度的生动性和复杂性,但它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阿Q性格的单一化倾向。他的可构成复杂性的一面不仅没有在作为“人”的意义上得到尊重,甚至还处于被忽略或被抑制的状态。
这不能不说是鲁迅看取人物所产生的遮蔽:过于强烈的文化批判意图,使得鲁迅过于看重通过阿Q所传达的“思想”,而相对忽视对阿Q本身的关心和经营。也使得阿Q一出场就是有问题的,当他被一双尖锐而犀利的问题化的眼光紧盯着的时候,这就难免会限制鲁迅看取阿Q的方式、态度和艺术表现:作为一个“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下层人,阿Q本来可以写得更温暖一点,以便在我们心灵深处唤起更多的对人性之美的渴望,和对阿Q更大的同情和悲悯,从而产生共同的命运感。但我们这种出于艺术上对人物形象丰厚性的考虑,在作为“民族精神的医生”鲁迅的眼里,难免不会被认为是“在屈辱里找乐趣”的不觉醒的一群。问题的分歧也许就在这里:文化批判“深刻性的善”与文学蕴藉“张力性的美”是不是就不能在更高的层面上统一起来?这个所谓“更高的层面”,诚如周作人所言:“作成人生的‘实物大的绘图,在善人里表出恶的余烬,在恶人里表出善的微光”,而又不要“流入于感伤主义”,正如讲中和的而不要变为调停派一样。【8】(P9)
是不是说《阿Q正传》里没有展示出对阿Q的同情和悲悯呢?当然不是。问题是“阿Q这个形象在文学上提出的主要问题是作为滑稽可笑的人物的阿Q如何变成一个引人怜悯的阿Q?”美国学者哈南在《鲁迅小说的技巧》一文中提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可惜给出的却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改变太突然,悲悯的情绪也没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却不能说英雄体的滑稽模仿和悲悯不能在同一篇小说里或同一个人物身上。”[9](P319)显然,他在这里转移了话题,把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模糊过去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英雄体的滑稽模仿和悲悯不能不能运用在同一篇小说里或同一个人物身上,而在于为什么读者会认为“这改变太突然,悲悯的情绪也没有充分的准备”。如果不对这个问题进行追问与探究,“阿Q这个形象在文学上提出的主要问题”就不能得到有效的解释。实际上,哈南也已感觉到《阿Q正传》在艺术上存在的这个问题,只是他没有充分展开。在把阿Q和巴特克、佐尔齐克比较时,他指出,“巴特克愚蠢但是正派,佐尔齐克聪明但是堕落”,通过反语,他们都实现了滑稽可笑与悲悯的成功结合,而“阿Q与他们不同,他是既愚蠢又堕落”。既如此,阿Q又如何通过反语实现滑稽可笑与悲悯的成功结合呢?
显然,阿Q的这种“结合”不是象巴特克、佐尔齐克那样自身生长出来的,甚至阿Q还不具备把滑稽可笑与悲悯成功结合起来的性格结构,他之所以能从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变成一个引人怜悯的人物,在某种意义上得力于叙事者位置和意图的变化,这突出表现在后两章和前七章之间。在前七章,外在于人物的叙事者一方面让阿Q自暴其丑,通过他滑稽可笑的“丑行”暴露他的愚蠢和麻木,从而达到批判国民性的目的,另一方面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就使得小说有一种内在的基本意蕴的不协调:叙事者外在于阿Q,他不仅对阿Q的不幸缺乏感同身受的理解,而且“思想革命”的强大意图又单向地放大了阿Q身上的卑琐人格特征,使得对阿Q的批判明显多于哀怜,所以有一种“哀”得不够的意味;同时,阿Q的“不争”和他的“健忘”“精神胜利法”又是同一的,都根源于阿Q“缺乏一个‘内心的自我”, 既没有自我意识,又没有改善自我的能力,所以矛盾就在于面对这样一个阿Q,“怒其不争”如何与通过阿Q的“不争”来表达对中国民族的绝望统一起来;“不争”固然值得怒,但倘若“争”,批判国民性的力度不就减少了吗?性格单一化的阿Q似乎还承载不起如此复杂且对立的厚重意蕴,所以,前七章呈现的阿Q基本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丑角”,作者对他“哀”得不够,“怒”得也有点不协调(甚至冲突),总体上对阿Q批判有余,悲悯不足。当然这不是说鲁迅缺乏悲悯情怀,而是说外在于阿Q的叙事者与过于强烈的文化批判意图使得“著者本意似乎想把阿Q痛骂一顿”“想撞倒阿Q”,而当“将注意力集中于他,却反将他扶起了”【10】(P10)时,叙事者就“完全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轻松与幽默”,且把自己也“从高高在上的优越位置上拖入了作品的内在世界”【11】(P271),于是批判的矛头也随之指向了不准阿Q革命的假洋鬼子和无聊的看客们,先前对阿Q的批判也转入对阿Q的同情与怜悯了,特别是当鲁迅与阿Q一起感受着死前的恐惧时,他甚至砸碎了自己激烈批判的代表着国民劣根性的两样宝贝:“健忘症”和“精神胜利法”;并让阿Q在临终前的一瞬间恢复了长期蛰伏的“自我意识”。于是,叙事者的位移所带来的批判对象的转移使我们对阿Q的同情与怜悯获得合法化。
但这一切并不是阿Q性格发展的必然展开,它主要是由叙事者“从高高在上的优越位置上拖入了作品的内在世界”造成的,因为阿Q“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这就导致了小说艺术上的裂痕,不仅是“收局太匆促了”(郑振铎语),改变太突然了,更重要的是叙事者之于阿Q态度的分裂使得前后两个阿Q之间有着微妙的转变和断裂,所以,问题不在于著者本意是想阿Q撞到,而阿Q最终又站起来了;而在于阿Q的站起来,不是他自己站起来的(即不是阿Q性格自身发展的结果),而是作者把他扶起来的。这大概是周作人所谓的“这或者可以说是著者的失败的地方”【12】(P10))的真实含义吧。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或者也是著者的成功的地方,因为尽管阿Q走向了鲁迅“本意”的另一面,但鲁迅毕竟摆脱了对阿Q的理性的支配,在死亡的恐怖面前,沉潜于阿Q的灵魂之中,承担着阿Q的痛苦。这里,鲁迅对阿Q国民劣根性的“憎”消失了,对阿Q“不争”的“怒“也消失了,甚至对阿Q“不幸”的哀也消失了;代之以与阿Q感同身受的灵魂的悸动。那仿佛不仅是阿Q,同时也是鲁迅自己。
参考文献
[1][8][10][12]仲密(周作人).阿Q正传[J],1922年3月19日《晨报副刊》.见: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来联系研究论文选(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2]雁冰(茅盾).读《呐喊》,1923年10月8日《时事新报·学灯》.见: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来联系研究论文选(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3]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4]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范家进.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M],上海:三联书店,2002.
[6]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M],香港:昭明出版有限公司,1980.
[7]林毓生.鲁迅的复杂意识,见:乐戴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9]【美】帕特里克·哈南.魯迅小说的技巧,见:乐戴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11]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基金项目】项目支持:广东省教育厅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鲁迅罪感意识与信仰研究”(2015WQNCX14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