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者研治隋代碑志的主要成就及意义
2021-02-01周沫如
周沫如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隋代短促,“史料之匮乏,传世文献则大抵正史中的《隋书》而外,可资利用的第一手资料多不复能见”[1]序。因此,碑志文献的利用对隋代研究的重要性自不言而喻。近年来,中古墓志研究在学界渐成热点,究其学术源头,传统金石学证经补史的研究方法实有开创之功。清代金石学发展至鼎盛时期,诞生了一批金石名家,金石学著作亦层出不穷,其中多有涉及隋代碑刻及隋代历史等内容,对于今人研治隋史多有益处。目前学界虽然在探讨相关问题时一定程度上涉及清人研究成果,但全面论述者暂未发现。故本文拟从隋代国号来历、对隋代地理职官问题的考补、对隋代碑刻书法艺术价值的认识、隋代墓志义例与特殊书写特色等四方面考述清人研究隋代碑志的主要成就。不当之处,祈请学人批评指正。
一、清人对“隋”国号来历的新说
有清一代,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是继王昶《金石萃编》之后,收录隋代碑刻最完整者,在王书隋碑三十种基础上,又收录隋碑石五十余种,再加上隋代造像题字八十余断,隋刻总数在一百六十件以上。虽然清代隋朝石刻数量不及唐代丰厚,仍然引起了当时金石学家及史学者的充分重视。
首先是新出隋代碑刻对于传统观点中隋国号来历的补正。关于隋国号的由来,以往多认为是隋文帝杨坚曾袭封“随国公”,正式继位后又因“随”字不祥而改为“隋”。据学者叶炜检讨史料,此说最早见于唐末李涪《刊误》卷下《洛随》:“汉以火德有天下,后汉都洛阳,字旁有水,以水克火,故就佳。随以魏、周、齐不遑宁处,文帝恶之,遂去走,单书隋字。故今洛字有水有佳;隋字有走、无走。”但其出现时间已在隋亡后近三百年[2]211。而使此说流传甚广的人要属胡三省,他在《资治通鉴》卷一七五《陈纪九》以及卷一七七《隋纪一》的注解中都提及此说,且将此观点表述得更加明确化。《隋纪一》胡注曰:“隋,即春秋随国,为楚所灭,以为县。秦、汉属南阳郡,晋属义阳郡,后分置随郡;梁曰随州,后入西魏。杨忠从周太祖,以功封随国公;子坚袭爵,受周禅,遂以随为国号。又以周、齐不遑宁处,去‘辵’作‘隋’,以辵训走故也。辵,音绰。”[3]5503此说在宋元明三代影响甚广,几成定论。
然而,从清代起,由于金石学的盛行,渐渐有学者从隋碑中发现有书“大随”者,唐碑中亦见“隋”“随”二字互用的现象,原本流传已久的观点开始发生动摇。较有代表性的是吴玉搢,其著《金石存》卷一一《隋安喜公李使君碑》跋语曰:“予按‘隋’虽音‘妥’,本亦有‘随’音。《衡方碑》借‘祎隋’作‘委蛇’,与《唐扶碑》以‘逶隋’作‘委蛇’,《刘熊碑》以‘委随’作‘委蛇’同。则‘隋’‘随’同音可知。又当时虽改‘随’为‘隋’,而此《安喜公李君碑》额仍作‘大随’,唐《纪泰山铭》‘爰革随政’亦然。是二字本可通用。一时从省,故多书作‘隋’。非必真有所恶而禁不得书作‘随’也。”[4]32随后清代学者王昶《金石萃编》及叶昌炽《语石》亦同意此说,认为“随”与“隋”在隋唐时期往往通用,“盖未尝有定制也”[5]661。
清代之后,学界对于此问题的讨论并未终结。高桥继男注意到清代金石学家的新意见,全面统计可见的隋唐碑刻,其中隋刻用“隋”字者达90%以上,用“随”者只属于极小部分。唐中期以前碑刻中用“随”字则在80%以上。因此,高桥继男认为存在杨坚改“随”为“隋”之说,否定了清代金石学家的质疑[2]215。然叶炜则认为高桥的观点无法解释如果隋朝禁止使用“随”字的话,为何还会出现书“随”字的碑志的情况。叶炜提出了一个假设,即杨坚本就袭封“隋国公”,进而进封“隋王”,并无改字一事。但由于当时金石中“隋”“随”二字通用,故而出现隋刻少数书“随”的现象。并举出了在隋代以前石刻文献和传世文献中都有书“隋州”或“隋郡”“隋县”者作为例证[2]210-218。诚然,对历史真相的探求没有终点。但不可否认的是,清代金石学者的观点一出,对后世学者的研究具有极大启发和指引意义,石刻材料的运用也使得学界关于隋国号的讨论上升到新的层面。就此而言,清代学者对此问题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
二、清人利用隋代碑志考补历史地理职官等问题
对于清人利用碑志证经补史的历史,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叶昌炽总结:“国朝亭林顾氏《金石文字记》,始以碑文证明经史之学。竹垞、竹汀,博学宏览,穷源溯流,上自经史,下逮说部、文集,舆地、姓氏,莫不厘订异同,释疑匡谬。孙渊如、严铁桥,继起益精,世始不敢薄金石为小道。”[6]322墓志碑石中丰富的地理、职官信息是清代学者重点利用的治史资料。
以隋志补充《隋书·地理志》记载地名及地理沿革之阙者,如隋《董美人墓志》书“美人姓董,汴州恤宜县人也”。瞿中溶《古泉山馆金石文编残稿》考云:“恤宜县之名,史所未见。董氏卒于开皇十七年,年已十九,当生于后周之大象二年,恤宜当是后周之县名无疑。此可以补史家之阙漏者也。”[7]18毕沅、阮元《山左金石志》则据《大隋大业三年遵德乡故人郭云铭》之甎文补充了隋代乡名之遵德乡[8]35。以隋志纠正《隋书·地理志》之误者,如《隋书·地理志》“魏郡”条,领县十一,有灵泉而无零泉。《旧唐书·地理志》“相州”条则记零泉而无灵泉。罗振玉据隋《赵洪志》载“相州灵泉县阳邑乡故仪同赵洪”,则“证《隋志》为误字,赖此砖及《唐志》足订其失。”又云:“亡友杨舍人惺吾撰《〈隋书·地理志〉考证》,颇精密,恨不得见此砖也。……矧此砖可补《隋志》讹略,尤可珍也。”[9]19
补充隋职官信息者,如毛凤枝《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卷九隋《洪州总管安平安公苏慈墓志铭》条,苏慈《隋书》《北史》有传,毛氏将墓志铭中苏慈历官与《隋书》相比,云:“《隋书》多与志合,亦间有异同者。”如墓志云苏慈于开皇八年判工部民部刑部尚书事,《隋书》只记工部民部而无刑部。墓志云“慈父武,西魏兖云二州刺史”,《北史》则云“慈父武,周兖州刺史”,《隋书》则云“慈父武周,周兖州刺史”等,而“其余官秩,志中所载较史加详焉”[10]36。并可补《隋书》《北史》所记苏孝慈及其父祖职官之阙。又如端方《匋斋藏石记》据隋开皇十九年《菀德赞妻杜氏墓砖》之文“相州相县辅和乡长金遵下仪同府前参军菀德赞妻杜□生”考云:“乡长,隋官名。《唐书刘义节传》‘大业末补晋阳乡长’,盖市长、里正、族正之类。”[11]19《隋志》所记乡官有乡正、里长等,未有乡长,可补隋代乡官名之缺(1)对于隋代的“乡官”,学界多有关注,日本学者滨口重国《所谓隋的废止乡官》辨明了《隋书·百官志下》记载的开皇十五年罢州县乡官中所谓“乡官”并非指通常意义上乡正、里长等乡党吏职,而是指州政府中州佐、府佐两套班子之一的州佐系统。隋废所谓乡官即是废止了汉魏南北朝以来施行的州刺史自行辟用当地人为属官的制度。后有学者罗志田撰《隋废乡官再思》一文,认为滨口氏认为的隋代开皇十五年之后乡正、里长即常规乡官继续存在没有被废的史料证据不足,隋代是否废除了常规乡官需要重新思考,对滨口氏观点提出疑问。而此墓砖所载职官正可作为滨口氏观点的补充,证明隋代开皇十五年后继续设置了地方乡官。。
三、清人对隋代碑刻书法艺术价值的认识
从书法角度品评石刻为金石学传统。从清代金石学家对隋代碑志的题跋、按语、札记中随处可见其对于隋碑书法的认识与评价。如赵绍祖《金石文钞》卷二开皇四年《隋张夫人墓志》按云:“碑寥寥数语,又多残阙,以隋碑传世绝少而书法甚佳,故录之。碑无书撰人姓名,而正书遒健,时兼篆隶笔意,足以开欧虞之先声。近世甚重《王居士砖塔铭》,以余观之,对此真如婢见夫人耳。”[12]63欧阳辅《集古求真》卷二评《张景略墓志》:“笔法似楷似隶,犹存北朝遗美。”[13]13
将隋书法上升至理论层面者,首先应属阮元《南北书派论》所提出的隋碑属北派之说:“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14]591然晚清著名金石学家叶昌炽根据多年石刻书法研究经验,认为阮元南北两派之说“不免调停之见”[6]7。叶氏则从书学角度突出强调了隋碑的特色及历史地位,其云:“隋碑上承六代,下启三唐,由小篆、八分趋于隶楷,至是而巧力兼至。神明变化而不离于规矩。盖承险怪之后渐入坦夷。而在整齐之中仍饶浑古,古法未亡,精华已泄。唐欧、虞、褚、薛、徐、李、颜、柳诸家精诣,无不有之。(原注:欧、虞皆仕隋,其书至唐始烜赫。)此诚古今书学一大关键也。”[6]7此后书家如康有为等亦对隋碑有所评说,然正如王其祎师之见,其中尤以叶昌炽的总结最为到位,是清人对隋代书学理论的发展与创新[1]106。
四、清人对隋代墓志铭书写义例与特例的关注
金石义例学是金石学的重要分支,现存金石义例学的著作以元代潘昂霄《金石例》为最早,与明代王行撰《墓铭举例》、黄宗羲撰《金石要例》并称为“金石三例”。在此三书影响下,清代有关金石义例的著作陆续出版,标志着金石义例之学昌盛时代的到来[15]17。
在清代金石义例类著作中,以隋志作为例证论述者,如王芑孙《碑版文广例》卷七“易代后结衔例”中对于志主亡于新朝的情况下墓志铭题名结衔的讨论云:“隋《张景略志》列其祖父爵秩于前,亦如行状式。景略之生在北魏正光五年,更历东魏西魏,凡三十余年。志载景略起家为魏帝内侍左右,寻迁秘书郎车骑大将军,志题却称大隋车骑,盖隋加是官,从其所终者,此新衔也。”[16]27可见隋《张景略志》中志题所称是隋代的新衔。而“唐武德《观音寺碣》陆德明犹书国学助教,盖德明前此虽经越王侗署为司业,而司业非朝廷所授,后此受唐太宗辟为文学馆学士,而此时尚未就拜,故仍用大业故官”[16]27,则是书旧衔也。又李富孙《汉魏六朝墓铭纂例》卷四记开皇廿年《隋付波将军陈府君墓志》曰:“碑阴载叔三人及其叔母,弟二人,息五人,女五人并及女夫,而息之妇不载。后世墓志之略仿此例也。”[17]16又见缪荃孙《畿辅通志金石志》著录大业二年《大营主行军长史刘公墓志》时评此志:“文于生人则书魏县名,于葬所则书隋县名,书法谨严,绝不牵混,可补墓铭之例。”[18]147
碑志文作为一种应用文体,自有其义例书法,然并非一成不变。我们从清代金石学者对单篇石刻的跋尾、札记等著作中,可以见到他们较为重视提及仅见于隋代金石的特殊书写特色,或是记载某一书写方式以隋代为最早。如开皇五年《元英墓志》志盖题《故颍州别驾元洪俊墓志大隋开皇五年七月一日合葬》。罗振玉《面城精舍杂文甲乙编·乙编》卷二七跋曰:“隋官职合葬年月见墓志盖,而不入志文,此例绝不见他刻,亦新奇可喜也。”[19]84又如石刻中数字大写之例,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三:“凡数字作‘壹’‘贰’‘叁’‘肆’‘捌’‘玖’等字,皆武后所改。”[20]15钱大昕则据隋开皇六年《龙藏寺碑》文称“劝奖州内士庶壹万人等”“九重壹柱之殿”,则“知‘壹’之代‘一’,隋时已然。”[21]81罗振玉《雪堂金石文字跋尾》卷三又据开皇廿年《龙山公墓志》云:“顾亭林先生谓‘壹贰叁肆及仟佰字始于武瞾’。今此志云‘领乡团伍伯人’,又云‘增邑肆伯户’,是隋人已用肆伍伯字代四五百。顾未审耳。”[9]21钱大昕和罗振玉分别据隋碑中数字大写之例修正了顾炎武认为数字大写始于武后的观点。此外,隋唐墓志多有铭,而隋开皇二十年《前陈伏波将军骠骑府咨议参军陈府君墓志》因陈君有遗令“不许立铭”,志题书“志序”,无铭。《汉魏六朝志墓金石例》卷二记此为一特例也[22]11。
隋代墓志是清代金石义例学家归纳总结历代墓志文体例的重要证据链之一,虽然清人在当时史料条件下的判断很可能被后世不断出土的新墓志所推翻,但其发现对当今墓志义例研究仍具有一定学术史意义。
五、结论
清朝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上的集大成时代,在金石领域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今通过本文的梳理与探究,总结出清人在利用隋代金石助益隋代历史研究、文献考辨、书法特色以及金石义例研究方面皆取得了不俗的成就,20世纪后半期以来新出土隋代墓志逐渐增多,整理研究隋代墓志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起初多作为北朝墓志附属而列入魏晋南北朝墓志之内(如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等),2007年王其祎、周晓薇编著的《隋代墓志铭汇考》六大册出版,是第一部将隋代墓志单独成书的汇编考校著作,共搜罗隋代墓志643种,超出清人著录隋志数倍。这些新出隋代碑志,清人无缘睹见,但其先行探索与尝试,却为后人指明了研究方向,不乏可资启发借鉴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