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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西欧绝对主义的兴起与历史意义

2021-02-0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君主制王权中世纪

王 力 康

(华东政法大学 法律学院,上海 200043)

一、绝对主义概念界定

绝对主义(absolutism)特指继欧洲中世纪封建等级君主制后在近代发展起来的“新君主国”。“新君主国”与中世纪封建王国的区分在于打破了封建等级制权力结构的分裂。绝对主义政制下权力自上而下服从于君主的绝对意志,此“新君主国”称为绝对君主制(绝对主义)。绝对君主制相较于封建国家在权力划分上已经没有教会、贵族对王权的掣肘。“朕即国家”是对绝对君主制最好的概括之一。绝对君主制的形式特征主要有两个:“1.君主是世间的唯一法律来源。当然,如果他破坏了上帝的法律或自然法,人们还保留着某些反抗的权利。2.君主凭借着常备军和官僚机构进行统治。”[1]649-650西方中世纪封建主义下的政制割裂、主权分散、生产力低下所诱发的农业萧条、政治危机严重威胁贵族城堡政治、庄园经济。此时分裂的西欧诸国需要国家的统一、君主绝对意志的凝聚来克服封建危机导致的动荡。所以,在近代,西欧形成了与东方一致的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国。因此,在中央集权与君主专制的形式上,绝对主义与东方专制主义的表征相同。但在君主绝对权力的限度上,东西方政治发展史的差异成为二者分野。在西方政治思想史脉络中,神法、自然法对王权的束缚使绝对主义王权的统治限制于法律之中。所以,绝对主义王权与东方专制主义王权相比是受限的。

马克思、恩格斯对绝对主义国家贵族与资产阶级关系的问题上曾作过经典诠释。例如《共产党宣言》:“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它(资产阶级)是等级君主制或绝对君主制中同贵族抗衡的势力。”[2]274《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7世纪和18世纪的绝对君主制,就是这样,它使贵族和市民等级彼此保持平衡。”[3]191《论住宅问题》:“旧绝对君主制的基本条件——土地贵族和资产阶级间的均势。”[4]172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阐明了资产阶级与土地贵族的势均力敌是绝对主义国家内部结构的一个显著特点。由于尚未发展成熟的资产阶级需要依附于绝对主义国家的专制力量完成国家政治、经济上的统一。而绝对君主在欧洲的战争又需要资产阶级的商业支持与服务。所以,在绝对主义内部结构中,资产阶级与代表国家统治阶级的贵族势力达至均衡。故而,绝对主义是建立在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平衡基础上的一种君主政权,是向现代资产阶级国家过渡的政治形态。

二、近代西欧绝对主义的兴起

(一)中世纪西欧封建主义向近代绝对主义转变的背景与原因

中世纪西欧封建制是封建宗主权和君权神授相结合的混合政体。其在政治上权力分散,在经济上以农奴制庄园经济为基础。马克思对中世纪欧洲封建制描述为:“土地占有的等级结构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武装扈从制度。”[2]70马克思揭示出封建制在政治上的等级划分,国家以领主对国王的军事拱卫为基础进行政制建构。君主与封臣间的从属关系依契约而生,君主地位由自身血统世系、宗教授权、领地面积而定。在金字塔状的分封模式中,国王权力的触角难以抵达王国的全部疆域。例如中世纪领主效忠的誓言:与您一样优秀的我们,向并不比我们更优秀的您起誓,承认您为我们的国王和最高领主,只要您遵从我们的地位和法律;如果您不如此,上述誓言即无效。以及克洛维时代的“苏伊松金杯”事件所确立的“王不可取分外之物”原则(1)苏伊松金杯事件:486年,克洛维带领法兰克人将里姆斯的教堂抢略一空,当地主教无法开展“弥撒”仪式,恳求克洛维能归还其一个金杯。克洛维从其所请,在众将士均分掳掠财物之前把金杯拿出归还里姆斯的主教,虽然其余将士对此都表示同意,但克洛维语音未落,一位士兵便高喊道“王不可取分外之物”。从这一事件中可以看出,中世纪王权并不发达,仅一个士兵根据传统理念的反对就能对国王加以阻止。关于这一事件,参见杨昌栋《基督教在中古欧洲的贡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67页。,都表明在国王—领主等级制的分封结构下,王权并没有绝对的统治力。在中世纪欧洲,能将个人意志覆盖全欧并贯穿于各分封阶层间的只有罗马教皇。但罗马教廷的统治是对人精神领域的管控,作为中世纪欧陆最大的领主,罗马天主教会的土地、修道院星罗棋布,遍布全欧。而世俗国王对国家的统治则局限于司法层面,但即使是司法权,也无法在领主的封地内行使。加之教会法的干预(中世纪欧洲全民宗教)导致国王司法权的效用徒有其表。所以,在教会、分封领主的制约下,中世纪王权从未得到彰显。从“卡诺莎觐见事件”(2)卡诺莎觐见:亨利四世与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关于教职任命权的斗争导致教皇一怒之下革除了亨利四世的教籍。在中世纪全民宗教的欧洲,世俗国王被革除教籍意味着其统治权不再具有合法化。为了得到教皇的宽恕恢复教籍,亨利四世在卡诺莎城堡门下,在凛冽寒冬中,长跪三天三夜,最终得到教皇的谅解。通过“卡诺莎之耻”可以看出,教权对于王权的掣肘在中世纪是如此明显。中,更可以看出世俗王权在教权面前的卑微。在君主、教会、贵族、自治城镇构成的犬牙交错的权力结构下,中世纪没有产生统一的民族意识与主权国家概念。

与封建等级制相对应的经济基础是以农奴制为代表的封建庄园经济。领主通过榨取农奴的剩余价值在村社这个最小的组织单位中将政治剥削与法律强制融为一体。与政制结构中分裂的权力链条一起维系着封建王国的发展运行。农奴制的典型特征是劳动力人口的庞大,一旦领土内的人口规模发生急剧减少,农奴制则会发生动荡,封建式的经济基础也将不复存在。

纵观中世纪封建史,“征伐”是那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中世纪封建主认为,相比于庄园经济缓慢的财富积累进程,战争是完成财富迅速积聚的唯一途径。大规模的征伐战争点燃了中世纪的狼烟:诺曼人入侵英格兰、卡斯蒂利亚征服安达卢西亚、金雀花占领那不勒斯。这些只是早期封建战争的一个掠影。因此,封建统治者的军事属性是完全符合逻辑的,这背后蕴含着经济合理性。而到中世纪晚期,征伐战争的规模、人数、时间跨度开始骤增,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死亡人数的攀升、劳动人口的萎靡,欧洲人口终于在英法百年战争以及黑死病的大流行中锐减。饥荒、黑死病、战争所引发的人口危机直接动摇了封建经济的根本(以庞大劳动人口为支撑的农奴制)。农奴制的衰落引发了中世纪封建危机的出现,安德森指出:“到1450年,在德国西部、法国、英国、西班牙及意大利北部,用农奴般的方式为领主庄园进行生产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了。”[5]209战争、瘟疫引发的农奴制衰退极大地削弱了封建经济的基础,动摇了封建贵族的统治根基。

人口的锐减动摇了封建经济的基础,而中世纪城镇资产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却在根本上开始了生产关系的变革。封建等级制权力的分散性使商业城镇中的资产阶级在国王、领主、教会的夹缝中缓慢成长。伴随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重商主义政策的出台,实物地租开始转化为货币地租,在自由劳动以及工资合同出现后,农奴制开始解体。伴随战争、饥荒、瘟疫引发的人口锐减,以及资本主义发展所引发的生产关系变革,封建领主权力开始式微。此时,封建政治权力分散的弊端在农奴制瓦解中开始显现,只有国家集权化、军事统一化的新型绝对君主国才能挽救贵族利益的消退。就这样,西欧由中世纪封建王国开始步入集权、专制、统一的绝对主义时代。

(二)西欧绝对主义确立之历史进程

11世纪后,为克服盘根错节的封建附庸制所引发的政治离心力,以英法为代表的第一批封建君主国开始通过政治改革加强中央集权。英国以金雀花王朝亨利二世的司法改革开启了绝对主义之大幕。巡回审判制度常规化、令状司法化以及陪审制的建立奠定了英国普通法的历史基础,克服了“诺曼征服”前英国地方法院司法系统庞杂混乱的局面,司法权开始收归国王。正是现实中国王司法权统一的政治实践,才会产生日后博丹司法主权向立法主权变革的理论基础。法国通过卡佩王朝的努力,尤其在菲利普四世对教皇斗争的胜利中,使罗马教廷凌驾于世俗王权的美景一去不返。王权对教权的胜利不仅打破了自叙任权之争(the inves—titure contest)爆发后教权对王权长期的压制,结束了中世纪长久以来罗马教皇对世俗政治的精神封锁,更加速了政教分离后中央集权制的发展。在中世纪教权与封建贵族的掣肘下,王权冲破这两道枷锁的禁锢是极其困难的,“在这种环境中,只有一个无情而专制的君主才能增加国家的权力和资源”[6]63。

15世纪末16世纪初,法国路易十一、英国亨利七世、西班牙斐迪南二世群雄逐鹿,近代西欧绝对主义国家成型、确立。

法国绝对君主制的确立在前进与反复中螺旋上升。国内司法制度、语言习俗、宗教文化的差异使法兰西绝对主义的确立受阻。15世纪百年战争、16世纪胡格诺战争及17世纪的福隆德运动使法兰西扫清了统一的障碍。在炮与火的洗礼中,法兰西唤起了民族意识的觉醒,完成了现代主权国家的构建。百年战争中,英格兰的失败使英国丧失了在法国的所有领地。本土“玫瑰战争”爆发,封建领主幻想通过军事暴力问鼎王位继承权。而正是这场将英国所有贵族都裹挟而入的玫瑰战争为英国绝对主义的发展扫清了所有封建羁绊。内战使英国的王公贵族烟消云散,都铎王朝的建立者亨利七世在1485年博斯沃斯荒原战场上宣告了其绝对王权的开篇。亨利七世对关税的改革,巩固了中央的财政基础;设立星室法庭,强化了国内司法权的统一。私人武装得到禁止,领主城堡开始拆除。英国的绝对主义便较早地登上了历史大幕。西班牙绝对主义诞生于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合并之时,这是1469年伊莎贝拉一世与斐迪南二世联姻的结果,正是这次联姻确定了近代西班牙的基础。两位君主一致确立王权对封建领主至高无上的权威,并通过废除军事性的骑士团没收其领地及收入;取消市镇自治权,任命地方官员对其管理;将贵族城堡夷为平地;不断巩固王室司法权,改组政务院清除大贵族,新政务院由出身小乡绅的律师官僚组成。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西班牙的国家机器更加理性、现代化了,中央集权化使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一度称霸欧洲。

(三)近代西欧绝对主义产生的罗马法蕴涵

传统对西欧绝对主义产生原因传统研究常局限于政治、经济要素,而对与绝对主义兴起具有共时性的罗马法复兴运动则谈论甚少。实际上11—15世纪的罗马复兴运动在西欧绝对主义兴起的历程中亦起到了关键的助推作用。罗马法复兴对绝对主义产生的主要贡献有二:第一,打破了中世纪日耳曼习惯法及教会法对王权的掣肘;第二,罗马法之私法体系助推了资本主义商品社会的构建,而其公法体系又迎合了专制君主的统治需求。

1.打开了中世纪日耳曼习惯法对王权的掣肘

传统日耳曼习惯法认为,法律是“古老的、正义的、友善的”,不是被“制定”出的,也不是“成文”的。法律就是古老的传统代代传承下来的习惯。法律不是被制定而是被发现。在这种习惯法思想下,国王如普罗大众一般被束缚在具有神秘色彩的自然习惯法中。此时的君主不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立法者而只是被法网所围困的世俗国王。在这种法律观念下,王权只是司法权的象征,王权至上的观念无从谈起,国王的意志与法律毫无联系。

传统习惯法对王权的束缚造成了中世纪等级林立、王权不彰的局面。12世纪初,随着罗马法复兴运动的兴起,博洛尼亚大学的创办者伊尔内留斯运用罗马法原理区分习惯法与制定法,并且明确制定法的效力高于习惯法。伊尔内留斯的创举打破了传统习惯法对王权的束缚。随之在博丹等政治学家的努力下,近代主权观念开始由司法主权转向立法主权转变。乌尔比安的两句格言“皇帝的喜好具有法律的力量”“皇帝不受法律拘束”是绝对君主梦寐以求的。中世纪几乎所有的罗马法学家都对乌尔比安的格言发表了看法,乌尔比安格言在中世纪的流行表明自然法对王权束缚的松动。

2.罗马法复兴对资产阶级、王室贵族利益的维护

罗马法复兴左右逢源地维护了资产阶级和王室贵族的不同利益。而这两大阶级正是绝对主义产生背后的主要助推力。

从经济上看,建立在简单商品经济基础上的古典民法有利于城乡自由资本的发展。中世纪封建生产方式受到“等级”财产制的制约,这种分裂式的封建领主经济已经严重阻碍了城镇地区的资本主义发展。生产力低下所引发的封建危机也在侵蚀着贵族的“肌体”。而罗马民法关于私有财产、所有权、契约原则的观念则有利于商品关系的交换,促进资本主义发展。资本主义发展所引发的封建农奴制的解体正是绝对主义产生的主要诱因。罗马法统一的法律框架、具体的诉讼程序、明确的产权概念以及平衡法的传统(证据的理性合法原则、对专业法官的强调)极大吸引着资产阶级的青睐,罗马法的优点正是传统习惯法所缺失的。因此,接受罗马法是资本主义关系在城乡发展的标志。

而在政治上,罗马法复兴适应了绝对主义国家建立后的政制需求,采用罗马法的渴望主要源自王室对加强中央权力的需要。罗马法律体系划分中之公法部分,也即lex,规范国家与臣民关系的国家法,从多米那特时代起这个公法原则已经展现出帝国主权绝对专制性的主张。正是罗马公法中这个政治权力最高的理论原则深深吸引了当时新兴的专制君主们。所以,如果说罗马私法概念的再现推动了当时资本主义经济中商品交换的普遍发展,那么多米那特权威主义的复苏则支持了君主权力的集中。在引入罗马法的过程中,欧洲绝对主义结构内发生的双重社会运动找到了共同的法律依据。资产阶级自下而上强化了私有财产,打破了封建经济阻碍;君主自上而下强化了自身权威,结束了政治分裂。

(四)博丹——绝对主义理论的建筑者

博丹阐释了中世纪封建制下司法主权向近代绝对君主制下立法主权的转变。博丹在对中世纪政治权力分散观察的基础上,发展出其国家主权观。博丹与历史语境接轨,将王权与国家主权合二为一。正如《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对现代主权的定义:“主权”(sovereignty)是现代政治概念,一般公认博丹是主权理论的系统阐释者,主权理论是在他手中定型的。现代政治理论中,主权指“构成最高仲裁者(无论是个人或组织)属性的权力或权威,这类仲裁者对作出决策以及解决政治体系内争端具有某种程度的最终权力。

博丹在其论著《国家六论》中对主权的概念、内涵、外延作了详尽的描述。博丹认为,主权是创制新法律并使其臣民无条件服从的权力。“从本质上讲,君主和绝对权力的主要标志就是无须征得臣民同意而将法律强加于其头上的权力。法权与法律之间确有区别,前者仅仅意味着公平,后者则意味着命令。法律不过是君主在行使权力时所发出的命令。”[7]103,114博丹还认为:“臣民所尊崇之法律乃由主权者所创设,主权者有禁止、取消、变更法律的权力,这是任何服从于其所创设的主权权威之下的人所无法做到的。”[8]11“主权权威和绝对权力最主要的是国王(主权者)对法律的制定无须得到臣民的许可。”[8]12博丹认为,法律在拉丁文中的意思就是主权者的命令[8]23。从博丹对于主权的定义,可以看出自中世纪以来司法主权向立法主权的转变,而博丹立法主权的思想正是绝对主义国家构建的理论基础。博丹对于主权的各种标志作过很多罗列,例如官员任免权、宣战权、媾和权、财政税收权、铸币权等,但是在博丹看来,这所有的其他主权权力都源自立法权;只有当主权的主要特征是立法权,即制定法律的权力时,主权才能够成为法律上的主权;立法才是主权之所在[9]178。

从历史政治的发展看,博丹主权理论的创新点有三个主要方面:第一,基于对中世纪封建君主的各种权能考察,以及对罗马公法中立法、行政、司法上的职能划分梳理出一个包括五项基本权力的主权架构:法律制定权、官员任免权、赦免权、审判权、宣战媾和权,而这正是现代国家权力划分的类型学基础。第二,对自古希腊罗马城邦至中世纪封建王国以来的各种最高权力职能、划分进行分析,把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存在的分散性权力集中于统一的新型君主主权之中。将民族国家的兴起构建与新君主国集权理论融为一体,为绝对主义下各国君主的合法统治提供一种历史依据。第三,从概念界定、历史发展、本质属性上对绝对主义主权观进行了充分的说理论证,为绝对主义的兴起、构建、发展打下了坚固的理论根基。博丹认为“最高君主的首要的也是主要的标志”应当是具有“为他所有臣民制定法律”的权力,而无须寻求“任何高于、同等于或低于他的人”的同意,而所有其他各种标志可以说都包括在这个标志中,作为其不同的侧面和引申的含义[10]563-564。因此,博丹的主权观正是绝对君主制下的立法主权观,从而也确立了绝对主义主权论的政治底色。第四,博丹所构建的绝对君主制主权说并不似传统东方专制王权的不受限制。中世纪日耳曼封建团体主义与欧洲区域间的差别使王权在理论创新上与实践中都不可能发展出类似于东方的专制主义。而在臣民行使的基本财产权与经济权利上博丹对王权的行使作了必要的限制,“向臣民任意争敛赋税或专断地从他人手中攫取财产的行为,不包括在世界上任何一位君主权限范围之内”[7]102。因为,“由于君主无权侵越上帝所制定的自然法则(君王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他便不能在没有正当、合理的理由之时夺取他人财产”[7]114。而正是博丹对于绝对主义王权的理论限制才使得近代法治政府的创建成为可能。

三、近代西欧绝对主义产生的历史意义

近代西欧绝对主义国家的兴起使西欧告别了中世纪的封建割据。绝对主义的兴起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一道共同促进了西欧民族主权国家的生成、统一市场的构建以及近代国际体系的产生。钱乘旦教授指出:“无论是迟是早,几乎所有国家都必须在经历了专制王权这个阶段之后,才能跨入近代世界的大门。”[11]104

(一)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定基础

绝对主义国家在武装军备、扩充版图、大刀阔斧进行官僚体制改革的时候却不自主地“哺育”了同时代资本主义的成长。

绝对主义国家兴起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首要作用是结束了中世纪以来封建割据、政治分裂的局面,为资本主义发展提供了统一的国家基础。近代主权国家的概念正是绝对主义君主集权制的产物。近代主权国家的构建为资产阶级的发展提供了统一的国内市场、健全的财政税收体系、高效的科层制官僚制度,这些都在根本上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近代西欧各国争霸战争导致军队规模急剧扩张,军费的增长已经远远超出各国经济承受限度。为解决军费开支,官职开始出售,使大量坐拥巨额财富并野心勃勃的资本家跻身于专业化的行政官员行列之中。资产阶级官僚队伍的出现改变了国家政治结构原有生态。从绝对主义国家战争扩张引发财政危机导致官职出售,再到资产阶级进入国家官僚机构的过程可以看出,绝对主义正是在无意之中间接成就了资产阶级在主权国家政治话语中的纵向延伸。资产阶级加盟职业官僚队伍正是韦伯所说的法理型政府形成的初级阶段。绝对主义国家的常设官僚机构、全国性税收管理制度、成文法典的建设以及初步统一的市场,所有这些显然是近代资本主义国家建立的基础。

16世纪以来,欧洲各国对海外殖民地的争夺在本质上是对殖民地市场的争夺。绝对君主制政府奋力夺取的广阔殖民地市场使资本主义发展进一步壮大。重商主义作为基本国策促进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及资本的民族化。海外殖民地贸易的获利使大量贸易保护政策及特许公司制度出现。布罗代尔强调:“国家是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的结合。无论专制君主们是否愿意,国家是那个世纪的最大企业法人,也是资本家的最大主顾。从16—18世纪,国家是欧洲经济活动的主人翁。”[12]13216世纪中叶,西班牙国库收入80%用于军事战争。17世纪中叶,欧陆主要国家的收入一成不变地用于作战及备和。在法国大革命前,各国三分之二的收入仍用于军事开支。正是这种庞大的战争开支使各国进行着巨额的资本运作。国家不仅在把持着税收也在吞噬着税收,庞大的军事运作导致的巨量军事供给常常使君主与资本家携手合作,例如向银行家大量借贷。这样以国家为中心的资本操作、资本结算让资产阶级实际掌握了国家的银根。

(二)绝对主义产生的历史进步性

作为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之过渡政体,绝对主义在其特有的历史语境中,在政治、经济、人文上为后起的资本主义奠定了基础,并且具有历史进步性。

首先,提及绝对主义容易直接令人想到专制王权,而专制王权常令人嗤之以鼻。但如果回望中世纪以来欧洲政治的割裂与动荡则可以反观出近代绝对主义国家的进步。近代西欧绝对主义与东方专制主义不同,近代欧洲的绝对主义是法制与专制的结合。16世纪以来,西欧各国的君主专制是建立在臣民对“王法”的服从下,并且欧洲传统的神法、自然法对王权的约束力依然存在。所以,西方思想脉络中的绝对主义王权统治并非中国语境中的王权暴政,绝对主义政治与法制并不相互抵触。一个现代民族性国家的构建需要某种专属人格,而由历史传统与法律、血缘所形成的君主制在维系这个新兴集权政制体的权威、稳定上与贵族制及民主制相比似乎具有更大的优越性。

其次,现代民族国家的主权观念正是始于近代欧洲绝对主义国家的塑建。绝对主义政制是西方社会自古罗马城邦制、中世纪封建制发展到现代政治体必不可少的阶段。博丹、马基雅维利等绝对主义理论家正是着眼于大陆国家所独有的历史现实、民族习惯及政治传统而提出这一理论方针。正如马基雅维利所指出的:“教会自身无力统治整个意大利便也不允许其他力量来完成国家的统一使命。这就是意大利始终无法完成统一,而被各个诸侯国所分裂割据的根本原因。”[13]229绝对主义中央集权的出现使欧洲各民族国家完成了统一,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开始出现,从此近代国际体系开始形成。

第三,现代外交观开始形成,近代国际关系体系开始构建。从中世纪到近代,以13—16世纪最为显著,这一时段欧洲各政治体内部出现了大规模的裂变、分化。各国间的力量对比与内部结构都出现了重大变异。绝对主义主权国的兴起使得单纯的封建等级制受到严重侵蚀,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国际关系理念,即不再把欧洲当作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基督社会。欧洲向近代转变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以国际法的形式将博丹所提出的国家主权原则从形式到字面上的实质确立。经过三十年战争以及百年宗教战争的反思与洗礼,作为一种对主权国家关系构建的思考,《威斯特伐利亚合约》得以确立。最终国家主权原则代替了封建契约关系与宗教义务,成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前提。透过条约中各项烦琐的规定,可以看出《威斯特伐利亚合约》通过两项原则来确立主权国家的独立地位:首先,除了各主权国间缔结的条约规范对各国间的约束力外,否定了在法律、合约之上的超能规范,这样就从根本上排除了教会法以及罗马教廷对于各国主权事务的染指;另一方面,对主权国家之外其余政治力量对本国的主权行使之干预活动都视为对本国主权的侵犯,正是绝对主义主权国家的兴起标志着近代国际关系起点的发生。

四、绝对主义的矛盾与限度

在绝对主义王权统治下,农民没有摆脱对封建贵族的人身依附,农民依然是社会最底层,依旧忍受最严酷的剥削与压迫。绝对君主制下,统治阶级并没有重视资本主义商品流通扩大所引发的农村地租变化(实物地租转向货币地租)。从本质上讲,绝对君主制下的统治阶级仍然是传统的封建贵族阶级,只不过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生产关系变动破坏了其原有以农奴制为经济基础的政治结构,为保护本阶层利益而被迫权力集中,形成中央集权化的统一政府。所以,绝对君主制下的中央政府,从君主到贵族自上而下从来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初衷。绝对君主制虽是与中世纪封建君主制是不同的君主制,但其统治阶层并没有发生改变,只是国家权力由分散到集中,破除了中世纪贵族、教会对王权的掣肘。因此,绝对君主制是在近代欧洲生产关系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传统封建贵族为维护本阶级的统治利益而发展出的新型政治结构。

因此,在揭开绝对主义的政治面纱后,其政治本质仍是封建主义性质的贵族剥削压迫。在根本上,绝对君主制是一个建立在以历史、法律、血缘为基础的,王室至高无上、依靠土地财政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国家。绝对君主制国家中,贵族始终是王朝的中心。对于资产阶级的“使用”,帝国只是将其当作下“金蛋”的母鸡,统治阶级从来没有接纳资产阶级进入国家统治序列的意愿。国家的阶级属性最终决定了其对资本的背信弃义。正如安德森所说:“哈布斯堡王朝的破产终于使福格尔家族蒙受灭顶之灾;英国贵族占用了大部分修道院的地产;路易十四通过废除南特敕令使黎塞留的工作功亏一篑;安乐乡规划掠夺了伦敦的商人;普巴尔死后,葡萄牙又回到梅休因体制之下;劳则诈骗了巴黎的投机家。”[14]19绝对主义国家依靠着现代化军队、主权外交、职业化的官僚体系与王权的绝对意志共同构建了王朝的大厦之基,新兴的专制君主将国家权力紧握手中,鼓动风云变幻。绝对主义国家政制是近代欧洲迈向资本主义的过渡阶段,其在不自觉中扮演了资本主义的“乳娘”。但其统治阶级与统治利益的封建属性又将严重地阻碍资本主义的成长。而正是在18、19世纪贵族内部腐败、社会矛盾激化、启蒙思想传播、商品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导致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来临。一场绝对主义的大幕落下,资本主义的擂鼓将响彻欧洲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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