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还是禁锢?
——美剧《致命女人》的“爽点”建构与女性表达再思考
2021-01-31陈瑞珂
□ 陈瑞珂
作为一部诞生在数字媒介环境之下的文艺作品,美剧《致命女人》“并不是远离现实的存在,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的数码化现实”①。从女性主义影视话语的脉络观之,与此前的《绝望主妇》《杀死伊芙》等作品相比,《致命女人》虽然也从媒介话语实践的层面丰富了女性主义的表达,但是在审美层面,它更能让观影者直呼过瘾,并充分获得审美心理上的愉悦。毋庸置疑,这一效果得益于剧中由角色设置、叙事形式、文化表征等构建的“爽感”机制。借此,《致命女人》实现了观看的“爽感”和“代入感”,但隐藏在审美快感话语逻辑背后的深层价值偏向值得关注和思考。
一、“爽点”建构与“审美快感”的实现
新媒介文艺的蓬勃发展为受众提供了丰富的选择。此文化场域下观者对文艺作品的选择动力来自于找寻镜像化的自我,实现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欲望。如黎杨全所述,受众群体的压力是追求爽点的重要原因,但网络及其衍生出来的亚文化所带来的沉浸体验、角色扮演以及“YY”要求才是根本原因。《致命女人》就是通过话语构建多元“爽点”,激发审美快感。
(一)本我欲望的虚拟实现
本我欲望也称为想象性的本能,因此对本我欲望的实现便是对想象性的本能选择,即与网络小说创作原则——“YY”精神相吻合,指受众体验到“如果是我,我就这么做”,并且将“我”移情到主角身上,摆脱各种现实义理的限制而随心所欲,它不是根据“现实原则”而是依“本能原则”来想象性地生活。剧中便是通过女性形象和复仇情节的设置实现本我欲望的快感体验。
首先,物质欲望的虚拟实现。故事发生在同一幢大别墅,内外部的镜头都体现中上层阶级富裕的生活。三个女主呈现的光鲜亮丽是现实女性渴望的形象。这种符合消费文化审美的画面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受众的认同。另外,主角对自我命运的控制和逆袭也激励着现实观者并增加了“爽感”。
其次,报复欲望的虚拟实现。剧情最后,女主贝斯·安联结邻居妻子,以计划缜密的谋杀完成对丈夫们的报复。这在道义上是对错误的“惩戒”;情感上是对压迫的“暴力性宣泄”;心灵上是对自我的“疗伤”。这种处死的“恶”手段借助潜在本我的释放,呈现出道德层面的“善意”,展现了人性矛盾冲突的两面。
代入式的角色扮演可以弥补现实人生的遗憾和不甘,完成理想本我的体验,获得欲望“爽点”实现赋予的“爽感”。
(二)社会话题的镜像呈现
内容话题性对新媒介文艺作品的传播效力具有重要影响。例如,电视剧《都挺好》借助原生家庭的亲情关系成为年度热剧,《小欢喜》则是聚焦全民性的高考话题成为热点②。因此,多话题交织的媒介文艺作品成为观众实现代入感的窗口③。
近年来,出轨、姐弟恋、同性恋合法性等话题频频出现在各大社交媒体的文本之中。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致命女人》综合了几大热点话题,反映了社会的多元复杂。从社交媒体话语中的热门关键词便可看出,剧中三组主演代表经典的夫妻关系和家庭模式,再现了现实中女性类似的经历,比如丈夫出轨、女强男弱、忘年恋等。因此,这是对现实生活的“仿真”,是对社会现实的直观再现,带给受众认知方面的熟悉感,实现受众“即看即入”的情感效果,并且借助戏剧化媒介呈现,进一步加深虚拟代入的爽感乃至偷窥式参与的快感。
(三)视觉语言的快感体验
除角色塑造、情节设置的戏剧化爽感体验外,拍摄剪辑等视觉语言也通过观感强化“爽感”,丰富审美体验。
《致命女人》运用平行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将三个发生在同一豪宅的故事,从纵向的历时性和横向的共时性交叉串联,呈现出轨主题。同时,相似性镜头的衔接实现三个故事的流畅转场,比如失魂落魄的贝斯打碎了一个花瓶,而落地的时候变成了西蒙妮在宴会上打碎的酒杯。这种创意性的视觉转换将时空交替自然流畅化,增加了视觉爽感。再者,《致命女人》融合多种“类型”的复合文本进行叙事。例如,以动漫的片头介绍剧情梗概,以纪录片诉说独白,以哑剧和音乐剧结合串联结局,以舞台剧呈现情感解说。大结局的七分钟无人声探戈更是带去视觉和灵魂的双重“爽感”冲击。以上拍摄制作手法的使用为观者在剧情体验的基础上附加了生理视觉爽感,构成了《致命女人》的第三层爽感。
该剧具有“爽感”体验的多重性,为观者在情节和角色方面的代入提供了渠道,构成了现实性与虚拟性、视觉性与心理性、情感性与文化性复合交织的审美体验。但是,审美“爽感”之后的深层价值也值得思考。
二、女性话语表达的再思考
《致命女人》建构的“爽点”激发了观者的审美快感。但在价值论上“爽点”并非是确定的,它既可能是女性在话语层面的进步,也可能是隐形的禁锢。因此,有必要借助话语分析的范式对《致命女人》进行价值判断。
(一)进步
1.女性在行动
从话语的视角来看,一方面剧中女性形象的多元化是对女性作为话语主体地位的确定和再肯定;另一方面,这些女性做了什么是探析女性话语的核心之一,也是女性彰显权力地位的手段。
剧中女性都参与了一场死亡,不管是对丈夫的谋杀还是对插足婚姻者的处决,她们都突破了以往影视剧中女性在行动层面的懦弱和无助,展现了女性的大胆和果敢,以此摆脱媒介作品中女性觉醒需要依靠男性解救或拯救的刻板印象。此外,剧中女性对新型关系的尝试也呈现了行动层面的女性觉醒。
随着新媒介的发展,长尾内容正以新的形式从边缘走向主流,新媒介文艺作品也迎合着这一逻辑,将内容聚焦于非主流、破传统的情感关系,例如韩剧《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中的姐弟恋,但多数影视作品中女性在尝试这类情感关系时都呈现出被动性。而《致命女人》在整体叙事上多以主动出击的行为话语来处理情感关系,表达女性觉醒。
2.女性在突破
主体的外在行动需要内部意识和价值的指导,因此,有必要从女性意识层面解释女性实践的变化。
《致命女人》最大的“爽点”就在于“致命”,但它不同于《绝望主妇》中的“致命”,《绝望主妇》是女性自杀,而《致命女人》是女性杀人,女性杀人也成为此剧吸睛并引发“震惊”的关键。女主贝斯·安曾对丈夫百依百顺,但最后却成为谋杀出轨丈夫的策划者。这种转变,一是对自身的突破,二是对传统价值观念(即一个妻子应服务丈夫、维系完满家庭)的突破。她从意识层面实现了自我蜕变和重生,展现出追求自我解放和实现内心欲望的女性进步意识。因此,“致命”不仅从情节设置上给观者带去审美快感,同时借暴力的戏剧化呈现,带去外部过度的能量和心理冲击,进而促发观者的反思。
不可否认,《致命女人》体现出了当代女性思想的进步,其从行动和意识等多个层面证明了影视话语中女性为实现解放和独立的努力,但对女性表达的思考绝不应止步于此。
(二)禁锢
1.女性形象的刻板化
言语使用作为人类表达的基本形式,是听说主体情感抒发、意识变化的重要载体。剧中邻居男子作为无关看者,与母亲、未婚妻以及妻子间的三场对话具有微妙之处。第一场,母亲说:“Marriage is harder than it looks.”第二场,未婚妻说:“Death is cheaper than divorce.”第三场,丈夫说:“Another love story has ended in murder.I can’t believe.”妻子回复:“I can.”通过言语,女性、男性的内心世界有了隐性对比,从前两处的比较级到最后的肯定否定对话,言语态度的对比暗示着女性在面对复杂婚姻困境时做出不理性行为的可能性较大。看似女性话语权有所增强,实际上却是对女性冲动、感性等刻板印象的固化。
此外,尸检员的独白:“How someone is killed is easy to understand.Why it happened,that’s never so simple.But it always begins with a choice.It might be a decision to conduct a tawdry affair.A plan to keep secrets from a loved one or an agreement to bring a stranger into your bed.”此语篇中,句法结构设置将事件行为主体模糊化,从视角化策略来看,讲述者的话语减弱了对女性选择权和主导权的介入,即对这种权力的不确定和不肯定。三场悲剧的真实祸源来自男性,但影视话语的特殊编码将视角引向女性,掩盖了男性的罪过。
因此,剧情看似符合女性主义一贯的追求,但剧情的呈现却给女性主义附上了阴霾。
2.女性主义的消费化
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受众的思想逐渐提升,媒介话语也在寻找与女性主义思想的缓和方式,以减少或消除与女性主义的冲突。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效仿广告商的和解方案,将女性主义融入其中,成为其增加说服力的捷径④。于是,女性主义逐渐沦为消费文化下影视创作的工具。
贝斯·安的文本故事暗示了传统女性升级逻辑(即女性“你可以更好,你可以通过增加自身魅力来吸引丈夫的再次关注”)的错误性,以此证明此剧的批判性。但正如符号学所述,意义并不完全存在于文本之中,还涉及解码过程,而影视中语言文本的效度往往被图像文本削弱,因此受众对影视话语的解读往往更受图像文本的影响。剧中女性形象虽有进步的多元性,但所有女性都神采飞扬、魅力四射,这又落入女性身体符号化消费的禁锢之中。若将语言文本和图像文本结合起来解读,这场多重感官的综合体验活动的结论便是:只有此种女性,才能对男权进行反抗,对男性的压迫发起挑战。
此外,暴力性解决是对男女问题缺乏思考的处理方式,它看似“爽”实则是以符号化的方式来逃避女性主义的复杂面,遮掩女性主义伴着社会发展而越来越艰难的事实。正如迈亚·麦克唐纳指出的:“现今女性的幻想似乎就是对男人进行复仇并摆脱他们。这是对真正的女性主义目标的曲解,女性主义无数的解决方案中没有一个是要与男人翻脸和要对他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挑衅”⑤。
3.“女性神话”的复杂化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神话是指把女性放置在概念化的超自然的观念世界里,掩盖了分散在具体时空里的一个具体的女人的真实面貌,女性神话本身是不折不扣的父权话语”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女性主义思想的呼唤,“女性神话”也被隐性地赋予了更多的要求和期待。它要求女性保持原气质外,还要吸纳男性特质,创造社会价值⑦。但在双重气质要求之下,女性在身份认同与情感归属方面会出现或矛盾或断层的问题。比如,泰勒在这段婚姻中既承担着夫职的重担,又怀揣着妻职的认知。她背负着男性在婚姻中的职责,又不敢抛弃妻子的角色要求。最终,泰勒的妻职回归实则是对父权体制的妥协和让步。
有学者指出,女性主义的发展并没有回避凝视,而是希望做到两性平等,然而凝视已渐渐摆脱眼球,成为长期父权制社会下的制度规约,即“大他者”的凝视。所以,女性在现代化“女性神话”的场域中出现认同危机时,会倾向于遵从父权制遗留下来的意识,即当本我与“大他者”之间出现矛盾时,最常见的就是母职或妻职的角色皈依。
简单来说,当今女性的行为被父权制社会遗留下来的意识所束缚。而媒介话语并有试图帮助女性理顺矛盾、摆脱凝视,而是以传统回归简化问题,这实际上是对男权逻辑的“隐性”加固。更可悲的是,看者沉浸于“爽感”体验,忘却了对本我的思考和父权制的审视。
三、结语
《致命女人》作为2019年度女性题材热门美剧,通过“爽点”建构带给受众强烈的“爽感”与“代入感”。剧集从女性形象、行动、意识等层面展现女性在影视话语和社会实践中的进步,此类话语在呼唤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方面具有不可否认的积极作用。但该剧女性媒介话语成功构建的“爽感”和“代入感”只是浅层的感性愉悦。影视资本的逐利使命掩盖了男权意识形态,并且以难以察觉的方式让女性受众麻木于虚构的情感体验,削弱对现实的敏感度和批判意识。正如后女性主义媒介批评中的女性愉悦分析认为的那样——女性注定在消费中才能获得愉悦。安吉拉·默克罗比问道:“大众媒介给当代女性灌输的资本主义真的是女性想要的吗?如若是真,也不过是些廉价的、信手拈来的叙事快感,以大众娱乐的方式出现”⑧。在这个意义上,爽点的制造和对于爽感的沉迷不过是对女性的隐形禁锢。因此,平衡好爽感的追求和价值的表达是女性主义媒介话语需要把握的基础。
注释:
①黎杨全,李璐.网络小说的快感生产:“爽点”“代入感”与文学的新变[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03):81-88.
②陈守湖.互联网语境下社会性文本的镜像呈现——以电视剧《小欢喜》为例[J].中国电视,2019(12):29-33.
③王锟,胡智锋.中国电视剧的话题性研究[J].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7(01):97-105.
④[英]罗萨林·吉尔.性别与传媒[M].程丽蓉,王涛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78.
⑤孙峰.“凝视”理论与女性主义电影研究[J].电影文学,2018(24):22-24.
⑥程晨,宗戎.从女性形象解读美国电视剧中的女性主义困境[J].中国电视,2016(12):96-100.
⑦路璐.主体意识、女性神话与身体政治——近期美国女性电视剧的文化读解[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2):112-117.
⑧段慧.英美后女性主义媒介批评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219-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