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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中国化影像呈现
——以电影《活着》《芙蓉镇》为例

2021-01-31张若颖

视听 2021年10期
关键词:芙蓉镇皮影家庭

张若颖

亘古至今,“活着”是人们深奥沉重、谈论不休的话题。它是伊比鸠鲁口中的“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也是悼念死者的精神负重;它是张爱玲书中的“生是起点,死是终点,死亡是对生命的升华”,也是生死相伴的生命感叹。“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多少苦难才有勇气面对死亡呢?”而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与死亡后又该怀有怎样的勇气面对生活?电影《活着》与《芙蓉镇》同样将目光聚焦于中国近代史,同样将“活着”作为影片表达的中心,同样在苦难与死亡中体现生的意义,展现出特殊年代的人们为何而活、因何而活,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是“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也是“同生命的抒情搏击”。“活着”的主题多义且复杂,《活着》与《芙蓉镇》通过独具中国特色的角度与思路,在影像中体现这一历史深邃的宏大主题,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中国近代史是艰难探索的历史,是民族苦难的历史,更是体现中国人韧性坚毅的生命底色的历史。时至今日,这份韧性与坚毅仍令人动容,更应铭记于心。

《活着》与《芙蓉镇》虽然历史时期跨度大、主题宏观,但是通过对特定地域民俗文化的具体塑造、单个家庭聚合离散的具体描绘,勾勒出中国人对于“生”的细腻真挚的情感,“活着”也从形而上的抽象哲思转化为形而下的生活细节。两部影片既包含导演关于现实主义忧患的个性化思考,也体现出电影大众化的创作倾向。

一、特定地域民俗性的呈现

“民俗即民间风俗,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①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56个民族创造出繁多独特的民俗生活文化,绵延传承上千年并形成不同的地域特色。民俗是中国人生活习惯、内心敬仰的外在呈现,是“悠久的历史文化,是一种文化传承、生活模式、思维模式或者是行为模式”②,可以说包含着中国人的价值观、人生观,甚至是对于“活着”的理解。《活着》与《芙蓉镇》通过对当地戏曲民歌的采用、民俗文化的隐喻、地理环境的设计,构建出极具中国特色的陕西小城和湘西小镇,将导演对于“活着”的抽象理解印刻在民族化的地域之中,伴随着小城与民俗的演变静静诉说“活着”的故事。

首先,中国传统民族音乐奏出人生序曲。戏曲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用来娱神的原始歌舞,明清时期达到鼎盛。陈凯歌的一曲《霸王别姬》唱尽戏曲的繁荣凋零、中国半个世纪的历史进程,演绎出对人的生存状态、人性的思考,因而戏曲蕴含着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国人的故事。《活着》中苍劲的碗碗腔唱腔配以板胡高亢的音调贯穿福贵起伏的一生,见证他从奢靡颓废的少爷变为艰难求生的手艺人。二胡、洞箫的一曲《似水流年》奏出陕西土地苍茫广袤的意境,也伴随着福贵面临一次次的死亡与别离。年华似流水,岁月再艰苦也要坚持着活下去,只为看到老婆与孩子。唱腔里是传统,民乐里是人生,正如《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中粗犷与不倒的民族精神,《黄土地》中安塞腰鼓的生命激情。电影《芙蓉镇》则多采用南方湘西民歌,民歌从生活劳动中来,开场曲“碧水河水呀流不尽呀,郎心永在妹心呀头,哎哟,妹呀心头……”伴随着磨豆子的胡玉音与黎贵贵的静谧美好;《韭菜开花》记述分离十年的秦书田、胡玉音重新相聚,在茂密的莲叶池映衬下,象征着生命的顽强与希望。两部影片都采用地域化的民族音乐贯穿人物起伏的一生,用音乐营造地域色彩,突出“活着”的人生状态。

其次,以陕西的民俗文化皮影戏与湘西的地方特色米豆腐作为线索隐喻人物的生活轨迹,为影片增添地域细节。皮影最早诞生在两千年前的西汉陕西,由艺人一边操作一边演唱,也被称为“傀儡戏”,因而在电影中也被赋予“人如傀儡”的主题意味③。“一口述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福贵从听皮影、唱皮影、藏皮影、扔皮影,到最后只剩下放入一群黄灿灿小鸡的皮影箱子。皮影作为线索贯穿于整部影片,正如以皮影所代表的中国传统艺术在特殊时代洪流中磨损挣扎,是“活着”的细节展现。“鸡养大了就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就变成了羊,羊长大了就变成了牛,牛以后啊,馒头就长大了”,福贵如同皮影箱子,在零星的希望中等待,在等待与忍耐中渴盼新生活的到来。《芙蓉镇》的米豆腐是南方的特色小吃,胡玉音由米豆腐发家,也因米豆腐被定为富农婆,此后米豆腐不再出现,隐喻胡玉音失去生活的希望与动力。直到她与秦书田相爱,米豆腐才再一次出现在银幕之上,这时的她重拾生活信心,顽强面对生活。洁白润滑的米豆腐象征着对于生活的渴盼与希望,是影片中人物的情感寄托。民俗文化的两条线索——皮影与米豆腐,通过结合当地地域色彩和中国传统被重塑出新的内涵,伴随整部影片展露人物的心路历程。皮影与米豆腐作为线索在影片中以“点”的形式出现,让大时间跨度下的影片通过点串联起来,从而达到“形散神不散”的整体性结构。以皮影、米豆腐为代表的中国民俗文化博大精深,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让其自身带有丰富意味。比如民俗剪纸,是“将民族信仰文化传承、民族工业发展、地域文化变迁、民族文化融合以及符号化的民族意识集于一身”④的民间艺术,《郭巨埋儿孝母》等剪纸作品剪下的是一段时光、一段中华民族的时代记忆。

最后,地域特色环境的构建。《活着》与《芙蓉镇》的故事发生地分别在陕西和湘西两个具有民族风味的小镇,中国的北与南、干与湿、土地与河流,两个截然不同的小镇通过不同的环境设计呈现出独有的文化风貌。陕西位于北方内陆,多干旱。镜头画面中多为开阔干燥的土地、枯黄茂密的杂草、低矮的瓦房,营造出陕西旷远豪迈的氛围;影片人物面色干燥粗糙、嘴唇多缺水开裂,打造了典型的北方农民形象。湘西芙蓉镇位于南方,雨水较多。镜头中常阴雨绵绵,镇上是狭长的石板街,铺着青石板摆着竹扫帚,两侧缓缓流着溪水。王秋赦家是独特的南方吊脚楼设计,沿河而居。整个小城呈现出一派浪漫温柔的景象,如同一幅中国的水墨画。地方特色的小镇设计让故事发生地更具真实感和时代性,将内容具象化、民族化。

两部影片都通过对民族音乐与影片情节的相互配合、民俗细节线索的隐喻、地方小镇的特色打造增强了自身的地域化色彩,并将“活着”的思想内涵细化到地域色彩的每一处细节中。中国自古以来地域宽广、民俗丰富,是中国影视创作的巨大文化宝库。近几年国产动漫突飞猛进、赞誉不断,其题材多来源于中国传统民族文化。比如《大鱼海棠》中的大鱼原型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北冥之鲲,《雾山五行》借鉴了中国的五行元素和水墨画技巧,《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人物原型是中国古代神话人物。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地方民俗仍有丰富内涵和可挖掘的空间,为创作具有中国特色的影视作品提供了丰富素材。

二、史诗性跨度下家庭的离散

《活着》与《芙蓉镇》是关于中国近代史的故事,通过一个家庭在历史洪流中的兴衰起伏体现中国人活着的精神状态。“家国同构、家国一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中国自古流传的思想文化,国与家的概念向来相辅相成、命运相依。两部影片在史诗性跨度下体现家庭的离散,既具有史诗性变迁的宏观感慨,又具有细腻的家庭情感。

首先,两部影片都体现出史诗性的时间跨度。“史诗性电影往往展示宏大的社会场景、历史画面、众多人物,在叙事线索上分支更多、包容更广”⑤。《活着》跨越中国20世纪的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和之后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经历了从新中国成立到朝鲜战争、“大跃进”“文革”,再到改革开放的中国动荡曲折的特殊历史时期。《芙蓉镇》讲述了1963年“四清运动”到1966年“文革”开始,再到1979年改革开放的三个重要时间节点的历史片段,跨越将近20年。两者都采用了大的史诗性跨度,通过时代的动荡与处境的变化展现人的生存状态,透过历史长河展现“活着”的电影主题。

史诗性的内容呈现相较于时间跨度较短的影视作品,更能展现出历史变迁的厚重感,更能剖析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编剧芦苇众多的影视作品“偏重于史诗风格与人文精神的表达,历史的洪流就是无数人的命运,所以每个人的故事都有史诗的意味”⑥。在李碧华、芦苇改编的电影《霸王别姬》中,段小楼与程蝶衣的命运仿若历史洪流中翻滚挣扎的一叶小舟,在浩荡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向观众剖析两人的深层内心。程蝶衣从幼时六指到砍指唱戏成为一代名角,最终“不疯魔不成活”,这是人物的史诗,更是历史的典型写照。史诗性电影作品《末代皇帝》,时间跨度从20世纪初到60年代,在沉重扭曲的历史中记载了溥仪跌宕起伏的一生,全面深刻地展现了溥仪的时代悲剧性。

其次,家庭离散的具象化。史诗性作品往往需要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在具体细微中体现宏大主题。在大的时间跨度下,张艺谋、谢晋两位导演都将镜头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小镇中一户家庭的聚合离散上,通过家庭讲述时代风云的故事。

儒家传统思想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其中家庭伦理文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起到了深远的影响。“家和万事兴”,儒家文化倡导“重家庭、重血缘、孝亲敬长、厚德载物”,因而中国自古以来就极为看重家庭,“家文化”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中国人内心的归属和柔软之处。“中国一切政治经济文化活动都是以‘家’为核心展开的,都是以维护好‘家思想’而进行的,‘家思想’是中国所有行为的思想基础。”⑦家国一体,家是国家和社会的具象化,是人表达情感的最直接的体现,是中国人最根本的精神寄托。从家视角来看,电影《活着》中福贵艰难曲折的一生可以具体体现为其家庭的变迁起伏,福贵顽强的生存意志也是在他失去的一个个亲人中流露出来的。20世纪40年代,封建家族衰败,体现在家庭中是老宅的丢失、父亲的去世和家珍的离开,家庭只剩下福贵和老母亲两人。50年代抗美援朝,家珍回归家庭,但福贵却离开了家庭走向战场。福贵在战场上说的“我可得活着回去,老婆孩子比什么都好”,正是现实环境下人活着的最基本的愿望,是对于家庭的回归和寄托。60年代动荡不止,体现在家庭中是有庆和凤霞的相继去世,将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员剥离开来,这是对家庭最为沉重的打击。此后,家庭增添了新的成员是影片希望的开始,福贵的孙子馒头让“家”的生气和希望得以延续。家的聚合离散是整部影片的具体体现,家庭成员的增减带动人物情绪的起伏。《芙蓉镇》以胡玉音为中心,依旧以她的家庭为关注点进行情节的冲突设置。1963年“反四清运动”,以“房子”被没收、黎贵贵自杀结束。“房子”是一个家的代表,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双重打击意味着家庭的崩溃,胡玉音彻底丧失生活的信心,影片也进入最为黑暗低沉的阶段。1966年第二个历史时期,胡玉音的家庭经历了重组与分离。胡玉音与秦书田度过最为艰辛的时期,相互扶持渴望组建家庭,最终却获牢狱之灾彼此分离。“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正是两次家庭的相继崩溃让胡玉音的眼睛中充满坚毅和韧性的光芒,将“活着”推至影片高潮。1979年改革开放,生活步入正轨,希望重现。体现在家庭中,是秦书田的重新回归,儿子谷军的健康长大,家庭又重新聚为完整的三口之家。由此,历史的发展进程通过家庭的聚合离散、崩溃重组体现出来,“家文化”的民族观念也浸润在影片之中。

“活着”通过史诗性的宏大叙事与“家文化”的细节表达在宏观与微观中深刻且动人地展现出来,负载着厚重的历史、过往的记忆与家庭的寄托,具有中国化的思想传统与民族韵味。

三、个人忧患意识与大众化倾向

无论是以“歌颂人性,歌颂人道主义,歌颂美好心灵,歌颂抒情悲剧”为特征的第三代导演谢晋,还是思考“民族文化、社会人性、文化寻根”,追求“构图力度、色彩张力”的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都在两部影片中体现出自己对于“活着”的个性化风格与反思意识。但鉴于电影的商业化性质,两部影片又不可避免地向大众通俗化倾斜,让“活着”的理念被更加广泛的受众接受。

《活着》展现了特殊年代底层居民小人物身上真实的生命状态,“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荒诞的死亡引出人对于“生”的思考。福贵在一次次磨难中始终保持着对于生的追寻,塑造出忍耐、坚毅的中国人的形象。《芙蓉镇》中人物的高升与批斗反复无常,“人”与“牲畜”的界限模糊不清,但始终不变的是人心中那根道德的标尺,人心不死,即便是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内心中仍是一个完整的人。感叹百姓的生活既有艰辛,也有幸福,感叹“他们的日子,也容易,也不容易”;思考“世道不变,要是不防着点”,反思过去的历史教训。两位导演通过影片表达出自己对民族文化、民族历史、社会人性的个性化思考,是个人忧患意识、民族归属感的体现。

两部艺术性、哲思性、史诗性极高的影片,同样具有很好的观赏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电影的大众化倾向相关联。首先,两部影片都采用“大团圆式”结局,在结尾处赋予人物以希望,让“活着”的主题深刻但不过于沉重。正如张艺谋所讲:“不希望影片弄出来后,仍是一个让人倍感沉重的戏”。“‘大团圆’是我国特有的一种文学现象,它大量出现在宋以后的戏曲小说中”⑧,体现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和为贵”的中国传统思想。比如,文学作品《梁祝》中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双栖双飞;《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与焦仲卿死后化为鸳鸯,相向而鸣;《牡丹亭》中杜丽娘死而复生,在悲欢离合后与柳梦梅团圆。大团圆式的戏剧结构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形式,对生活寄予希望与美好的祝愿,更能被观众所接受。电影《活着》中的最后一镜温馨美好,金色的阳光洒在屋内,祖孙三代围在一起互相递菜吃饭,皮影箱子里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小鸡,是等待忍耐后生活的希望。《芙蓉镇》结尾,秦书田回到家乡,明朗的画面伴随着碧绿茂密的莲叶,丈夫与妻子、孩子相聚,一个家庭重归完整。两部影片都在悲喜交加中走向团圆式结局,将希望最终呈现给观众,对生活赋予了美好的寄托。其次,电影中适时穿插荒诞和黑色幽默,为影片增添了情绪的起伏点,打破接连的悲剧、死亡带来的沉重感。《活着》中老教授一口气吃了七个馒头结果噎晕过去的荒唐,《芙蓉镇》中秦书田自嘲“就算是公鸡和母鸡,公猪和母猪,公狗和母狗,也不能不让他们婚配吧”的黑色幽默,调节了影片的节奏,提供了较好的情绪“呼吸口”。

个人思想的表达塑造了独特的影片风格,大团圆结局和荒诞幽默的调节符合影视化放映的规律,两部影片将个人情感与通俗化较好地融合在一起,在电影艺术化与商业化的结合中表达导演对“活着”的理解。

四、结语

电影《活着》与《芙蓉镇》在极具中国色彩的影视化创作角度与思路中体现出中国人对于“活着”的认识和态度,展现了老一辈人生命的激情与顽强,他们在艰难曲折的环境中仍怀有对于“活着”的渴望,是生命韧性与价值的突出体现。不论岁月如何曲折、生命如何艰难,导演在最后都赋予人物以希望,让等待有光亮、生活有幸福、活着有意义,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老百姓的日子,也容易,也不容易”。只要心中怀有道德的标尺,保持生命的乐观与坚强,便会发现活着的帷幕下隐藏着生活的幸福与价值。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所说:“梵高用一把草垫椅子,德加或马奈用一个丑女人做题材。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

注释:

①钟敬文 主编.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

②赵文霞.关于江西民歌中的乡土民俗文化探析[J].北极光,2019(12):62-64.

③付晓慧.《活着》·皮影·人生[J].电影评介,2008(11):28-29.

④艾纯慧.中国影视动画场景设计中运用民俗剪纸元素的可行性分析[J].艺术品鉴,2021(15):164-165.

⑤杨健.拉片子——电影电视编剧讲义[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19.

⑥王天兵,芦苇.电影编剧的秘密[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51.

⑦万俊人.也说家教家风[N].光明日报,2014-03-03(003).

⑧李春林.大团圆——一种复杂的民族文化意识到映射[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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