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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修史与咏史:元代文人史学活动与咏史诗创作刍议

2021-01-29丁书君段海蓉

社会科学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咏史诗正统资治通鉴

丁书君,段海蓉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文心雕龙·时序》篇曰:“文变染乎世情”,一定的社会思潮和现实活动,与文学创作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元代咏史诗的创作与元代社会政治、文化、文人活动等有重要关系。元代的史学发展以及元代文人的史学活动直接促进了元代咏史诗的创作。辽、金、宋三史的修撰、“正统辨”、《史记》《资治通鉴》等史书的刊刻、校注、续修等史学活动,为元代文人营造了浓厚的史学关注气氛,直接促进了元代文人读“《史记》诗”、读“《资治通鉴》诗”的创作。整体上看,元代咏史诗的创作与元代社会背景和文化发展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元代《史记》的刊刻、传播对咏史诗创作的促进

元代读史书而作咏史诗中,就诗人分布而言,以读《史记》诗为最多。赵望秦先生论曰:“自东汉班固取材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作《咏史》一诗,诗人对《史记》的接受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数千年,诗人或咏其人其事,有专咏一人一事,有合咏数人,表达与司马迁之共鸣;或深化补充司马迁论赞者,也有与司马迁观点相悖而另辟蹊径者。”[1]元代社会对《史记》的普遍关注为元代读《史记》诗创作营造了良好的文化氛围。元代文人研读《史记》直接促进了相关诗歌创作。

“读《史记》诗”与“史记诗”的含义并不相同,史记诗是指“自东汉班固《咏史》以来,历代诗人以《史记》中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遗迹以及读《史记》而产生的深沉历史感慨。”[2]本文所论“读《史记》诗”的范围比要小,因为就创作动机而言,则主要是诗人阅读史记之后创作的诗。

元代读史记诗的创作的丰富性与《史记》在元代的刊刻、释义及其他相关史学活动有重要关系。

元代《史记》的刊刻情况较好。蒙古中统二年(1261年)。平阳道参幕段子成刊刻了《史记集解附索引》。是元代《史记》家刻本的典型,元代《史记集解索引》,凡一百三十卷。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安福彭寅翁崇道精舍刻《史记集解索隐正义》翻刻南宋黄善夫本。元大德十年(1306年),江西饶州路复刻《史记集解索隐》。刊刻、释义、集解之外,是相关的《史记》著作研究。按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雒竹筠《元史艺文志辑本》、王承略《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粹编》等元代目录书目,得元代《史记》相关著述主要有:正史类:萧贡《史记注》一百卷;史纂类:曾先之《十九史略》十八卷;史论类:胡一桂《十七史纂古今通要》十七卷、杨维桢《历代史钺》二百卷、雷光霆《史辨》三十卷、王约《史论》三十卷、邹次东(陈)《史超》十卷、杨维桢《三史纲目》、俞口(汉)《史评》八十卷、舒岳祥《史述》《史砭》《三史纂》等。元代系统整体论述《史记》之专著或许并不是十分发达,但是文人研读《史记》的风气却十分兴盛。尤其元代的笔记当中,《史记》相关内容俯拾皆是,或是评其所载之人物事件笔、或推测司马迁著述之旨要,又或是论《史记》纪传表志之体例。

《玉堂嘉话》成书于至元十三年(1276年),记载的是作者王恽自中统二年(1261年)至至元十三年在翰林院担任翰林修撰知制诰兼国史馆编修官期间在馆阁经历、见闻,是元代前期重要的文献。其中记载其与王磐论史一事,记曰:“鹿庵先生尝以历代史学试问于不肖恽,对曰:‘自《史》、《汉》而下,文字率猥并无法。如《新唐书》虽事增于前,辞省于旧,字愈奇而气愈索,不若《新五代》一唱而三叹有余音者矣。’”[3]又有论《史记》载萧何之事,曰:“《史记》不载萧何修未央宫事,此非细事,马迁汉史而不见书。何谓青居山古果州也?”[3]又载《编年纪传论》中论编年与纪传之体例问题。

方回《续古今考》一书涉及《史记》极多,本纪如《汉高祖本纪》《项羽本纪》;世家如《陈涉世家》《留侯世家》《萧相国世家》《曹参世家》《绛侯周勃世家》,列传如《韩信淮阴列传》《田单列传》等,表如《诸侯以来汉兴年表》等篇目,内容极多、范围极广。而诸多条目内容中,又以卷二十六所载“附论史记萧曹五世家”条为典型,文曰:“《史记》世家三十,而萧相国、曹参、留侯、陈丞相、绛侯周勃以汉初大功臣,五人各居其一,张丞相苍虽寿考以功名,终不与焉,但为传;张耳、陈余、魏豹、彭越、黥布、淮阴侯韩信、卢绾、田儋、樊、郦、滕、灌、陆,俱为传,或称姓名,或称官,或称双姓,疏中有密,孟坚《汉书》虽密而疏,子长不为吴芮作传,然称忠著令则书之,王陵、周昌、赵尧、任敖、申屠嘉并无传,朱建亦无,岂心少之乎?最后为傅宽、靳歙、周绁传,称傅靳蒯成,初谓蒯通,细观乃蒯成侯周绁,取其笃厚忠直,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盖凶悍智诈如群反叛及蒯通之徒,子长所不与也。”[4]此节虽短,但是可以看出方回对《史记》的研读和用心。而方回在研读论述之余,也有相关读《史记》诗的创作。如其《读史五首》中,咏韩信、萧何、张良事,《其三》曰:“淮阴落魄时,不免胯下辱。英雄大见解,不肯死碌碌。鱼鳖侮蛟龙,莺鸠笑鸿鹄。千古一萧何,能知玉在璞。”其四曰:“美哉张子房,刚柔济其用。大索无所得,三辱不为动。不有高深怀,安荷天下重。立韩愿已酬,覆楚情更痛。辟谷从黄石,白云深处弄”[5],都是读《史记》所作。

白珽《湛渊静语》[6]当中,涉及《史记》的历史人物、事件极多,《史记》成为文人日常谈学的重要一门,如又有诸多考订之语,或以《史记》为本,或以《史记》为枝,都体现了作者与友人对《史记》的娴熟和重视。涉及《楚世家》《伯夷叔齐列传》《李广传》《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佞幸列传》等诸多篇目。

刘壎《隐居通议》论《游侠传》《大宛传》,从叙事笔法入手,曰“《大宛传》叙事纵横可观。或曰,此盖并司马公之残缺,褚先生补之然以予观,其笔力奇妙处,非褚所及,校之《龟策传》远矣。”又论《游侠列传》叙事曰:“《游侠传》郭解短小精悍,解传叙事甚整。”[7]除此之外,周密《癸辛杂识》、杨瑀《山居新语》、盛如梓《庶学老斋丛谈》、杨慎《丹铅余录》、孔齐《至正直记》、鲜于枢《困学斋杂录》、蒋子正《山房随笔》,都或多或少涉及元代人关于《史记》、历代史籍的阅读、交流、思考的之事。不难发现元代文人的《史记》阅读,在治史的学术活动之余,给自己和同时期的文人营造了一定的《史记》研读氛围,使得元代文人关注并阅读《史记》,从而更多地引起他们对历史人物的思考,从而创作咏《史记》诗。

戴表元《剡源集》卷二十二有《伯夷叔齐列传》《读司马穰苴传》《读孙武传》《读吴起传》《孔子弟子传总论》《商鞅传》《苏秦传》《张仪列传》等二十一篇评述历史人物的文章,皆以儒家君臣忠义为标准对其加以评价和论述。其《伯夷叔齐列传》中论伯夷之志曰:“以暴制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若夫国存而为之君臣,国亡而视之塗人,不待其贤如伯夷而能羞之矣。”[8]戴表元在阅读《伯夷叔齐列传》之后,理性分析其治乱兴亡、君臣大义上的问题,作此篇史论文。又见古思今,感慨良多,故而作咏史诗《夷齐》篇,诗曰:“夷齐弃封国,虞芮让闲田。如何后世士,尺寸事争喧。邻居有愧耻,况复兄弟间。揜卷三叹息,古风何时还。”[8]诗人在阅读《伯夷叔齐列传》之后,有感于伯夷叔齐禅让之高风亮节,而有与后世蝇营狗苟之辈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禁掩卷叹息,感慨世风日下。正是因为戴表元的《史记》阅读和史学知识的积累,才使得他们在诗歌等其他文学艺术活动中,能够以历史为题材,如其咏史诗《题苏李泣别图》《苏李图》《张骞乘槎图》,都是以《史记》为主要内容的。

杨维桢《铁崖集》卷二有《田横论》《酷吏传论》《鲁仲连论》《豫让国士论》等数十篇专论文。在文中,对司马迁《史记》的观点、态度和修辞手法等各方面都有涉及。杨维桢有三百多篇咏史乐府诗,我们在其所作《史记》专论文与其咏史乐府上可以发现直接的联系。其有《沛公》一文论沛公事,有乐府诗《杯羹辞》一首;有《田横论》一文,论田横客勤慕义而死之事贤与否,又有乐府诗《田横客》一首;有论文《或问韩信》篇,有乐府诗《走狗谣》一篇,感慨韩信“狡兔死,走狗烹”;有论文《李斯论》篇,论李斯父子“对哭而思东门狡兔”之事,又作乐府诗《厕中鼠》一首,慨叹李斯的人生抉择;有《项籍论》一文,又有乐府《虞美人行》。赵孟頫的史论文,带有分析透辟,往往能结合时代和人物的际遇来阐发。如其《或问韩信》高度评价了韩信的之大勇、大才。而其《走狗谣》倾吐了对韩信的悲剧命运的同情和不平,其诗曰:“走狗走狗,狗匍匐。帝骑赤龙,呼狗逐鹿。兔既死,骓亦追。鹿驰鹿走,积道穷无归,赤龙天上飞。归来雌雉作雄吼,长乐宫中烹走狗。呜呼,兔死狗烹,烹狗及稀。如何不存狗,制雉鸡,反杀走狗听鸡啼。”[9]诗中的情感更加强烈、更具有感染力。此外,其乐府诗又有《赤松祠》咏张良、《高阳酒徒》叹郦食其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

元代文人研读《史记》所作咏史诗中大多是借史说理、借古言怀。诗人们把历史认识、评述和对现实的感受、情感的抒发结合起来,通过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现实倾向。从实用性角度来说,对历史的关注,并非只是一种深沉的对先贤明君的怀念,或者对不贤之人的鞭笞,这种行为在根本上其实是一种强烈的用世主义的心理活动。

二、元代“《资治通鉴》学”对咏史别集的直接影响

《资治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迄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记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事,为编年体通史。所用史料除十七史外,征引杂史诸书凡三百二十二家。重要的历史人物、事件,成了元代文人了解、掌握、研究历史的重要工具。元代自上而下,共同营造了一个《资治通鉴》研究、学习的浓厚氛围。因此元代文人读《资治通鉴》作咏史诗,是元代史学活动与元代文人咏史诗创作之间紧密关系的另一个重要体现。

元代学术尤其是元代理学务实的品质使得不少理学家很重视史学,亦十分重视《资治通鉴》。如郝经、刘因在重视六经的基础上提出“古无经史之分”,而金履祥则将考经和考史结合起来。这种倾向对于提高史学的地位,推动元代史学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正是因为这种提高史学的地位,并且以资政谏言为己任,促使元代文人研读《资治通鉴》,上至皇室朝臣,下至布衣学童,都十分注重《资治通鉴》的学习,为其营造一定的学术环境。

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金元之际,《通鉴之学》最盛。”[10]陈垣《胡注通鉴表微》:“元明学风,治《纲目》者多,治《通鉴》者少。”[11]元代对《资治通鉴》的研究是元代史学活动的一个重要表现,其中包括,对《资治通鉴》的注释、续编等活动,其中注释、论断,如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通鉴释文辨误》十二卷、潘荣《通鉴总论》一卷、胡三省《通鉴小学》、董蕃《通鉴音释质疑》、汪从善《通鉴地理志》二十卷、王熙《通鉴悟辩》、周焱《通鉴论断》、郝经《通鉴书法》、曹仲野《通鉴日纂》二十四卷。补写和缩写通鉴类,如弋唐佐《增节标目音注资治通鉴节本》、金履祥《通鉴前编》十八卷、徐诜《续通鉴要言》二十卷、陈桱《通鉴续编》二十四卷、吴文资《资治通鉴详节》。而其中另外一个方面是对朱熹《通鉴纲目》的考订、分析,如尹起莘《通鉴纲目发明》五十九卷、汪克宽《资治通鉴纲目考异》、王幼学《资治通鉴纲目集览》五十九卷、刘友益《通鉴纲目书法》五十九卷、徐昭文《通鉴纲目考证》五十九卷、何中《通鉴纲目测海》三卷、金居敬《通鉴纲目凡例考异》、吴迂《重定纲目》、刘剡《资治通鉴外纪增义》五卷、陈桱《资治通鉴纲目外纪》一卷等,另有吴澄《通鉴纪事本末》十卷。

而元代文人对《资治通鉴》的序、跋更是普遍。如元好问《集诸家通鉴节要序》、邓文原《通鉴音释质疑序》、唐元《通鉴发明序》、许谦《进通鉴前编表》、许谦《通鉴前编序》、柳贯《跋司马温公修通鉴草》、揭傒斯《通鉴纲目书法序》、冯鲁山《通鉴纲目书法序》、黄溍《跋温公通鉴草》、欧阳玄《庐陵刘氏通鉴纲目书法后序》、朱德润《跋司马温公于范忠宣手帖上书通鉴稿》《通鉴外纪序》、周伯琦《通鉴总类叙》、陈基《通鉴续编序》、朱右《通鉴纲目考证序》、汪克宽《通鉴纲目凡例考异序》《资洽通鉴纲目凡例考异序》、戴良《通鉴前编举要新书序》、张绅《通鉴续编叙》、姜渐《通鉴续编序》等。进而在学术上,关于《资治通鉴》的研究也是十分热门的。

《资治通鉴》丰富的内容以及在元代的普遍关注,引起了文人有意作诗咏史。元代读《资治通鉴》诗体现最集中、最明显的是元代四种咏史别集,分别是徐钧《史咏集》、翁元臣《史咏》、蒋民瞻《通鉴拟古》。

徐钧(生卒年不详),子秉国,号见心,兰溪章林人(今浙江兰溪)。宋末为定远县尉。入元,居家读书,与金履祥友善。徐钧以史学见长,据许谦之序所称,其《史咏集》,取材于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所记载的君臣史事,本一千五百三十首七言咏史绝句,今残存两卷。《史咏集》卷首有金华许谦之序,交代了此集的编纂体例与创作原因。序曰:“见心《史咏》,始周威列王,讫于五季,凡一千五百三十首,先师之执友见心先生徐公所作也。昔侍函丈间,尝闻先生学优而闻多,慨然有志于天下,取《通鉴》所载君相诸臣,疏其为人大较,相与商略,既定其得失,从而长言之,名之曰《史咏》。”[12]卷末有张枢、黄溍等序,目前所见《史咏集》两卷是《宛委别藏》本,存诗二百九十七首。徐钧咏史诗是元代刻意咏史的典型,观其编纂体例可知。此集中诗以吟咏历代人物中心,起于周朝,次以秦、西汉、后汉、续后汉、晋、宋、齐、陈、魏、隋、唐等,现存两卷,以唐为终。每一朝以人君、人臣王、后妃、人物等分类序之,又据每朝之特殊实际有所增减,如周有诸侯王、诸孺、兵家等门类,后汉又有诸王一类等。其诗题皆为人名,如《魏文侯》《屈原》《汉高祖》《王昭君》《郭子仪》等,不仅叙述人物事迹,更品评其德行,并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用联系的眼光思考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关系,用意与借咏史来区别善恶、辅助教化,着眼较高。

蒋民瞻,延陵(今江苏武进)人,其人不可考,博学雄文,年少登第,八十余岁尚在,手不释卷,作《通鉴拟古》一编。其生平资料及著述仅存于陆文圭《墙东类稿》卷九《跋蒋民瞻咏史诗》一文,文中称蒋民瞻《通鉴拟古》凡六百余篇,且以司马光《资治通鉴》所纪历代大事为纲,“参以先儒史评,断以己意,从而褒贬之,校潜夫多数倍,篇篇精诣可读。”[13]蒋民瞻此集,今已散佚,仅存《田单》《范雎》《坑儒》《萧何》《陈平》《丁公》《张释之》《王贺》《田延年》《魏相》《二疏》《韩延寿》《元帝》《薛广德》《王凤》《王章》等四十六篇。从这仅剩的篇目来看,蒋民瞻之咏史诗多以人名为题目,且将人物与历史事件结合起来,凝练为一首首七言绝句。其诗依托《资治通鉴》能将历史人物和事件置于前后历史中,故而能表现出极强的因果关系和历史反思。《坑儒》一诗,主要写秦始皇焚书坑儒事,诗曰:“六籍咸阳烈焰红,诸生方士一丘同。后来犹有高阳客,笑著儒冠揖沛公。”[13]讽刺了秦始皇迫害儒士、方士,尽焚经书,但是,高阳客郦其食一介儒士,投靠刘邦攻破咸阳。其《梁元帝》讽刺梁元帝萧绎同室操戈继承大统一事。诗曰:“同室相屠危社稷,拥兵不下弃君亲。何言万卷有今日,自是六经中罪人。”[13]

除了徐钧、蒋民瞻两人流传下来的读《资治通鉴》咏史诗之外,比较的典型是翁元臣的《史咏》。

翁元臣,生卒年不详,福州人,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任庆元路判官,元贞元年去职。大德五年任瑞州路判官,累迁慈利知州。生平见《延祐四明志》《隆庆岳州府志》。翁元臣有《史咏》一编,已佚,但是线索保留在王恽为其所作的《翁三山史咏序》中,序曰:“自伯鱼趋庭,宣父训以学诗,俾兴起志意,通达事理,造夫大学阃域,由是后之学者有以取法,知所适从。伊川先生尝欲体诗,续童子切务,令朝夕讽诵,发其意趋,盖尊遗旨也。六经之外,其次莫如史,然载籍浩博,初学者欲遽涉猎,譬如算沙海上,成功何年。故前世有《帝王镜略》《小学史断》《蒙求笺要》等编,皆诱以易览诵,速收见效。今庆元路总判三山翁侯元臣复扩充前人规模,取《通鉴》编年事迹显著者,缀联五言绝句二千余篇。其历代之隆替,君臣之得失,灿然具列。辞直而不晦,言简而意足,使初学者读之,易晓而难忘也。他日融会通贯之渐。或曰牵合章句,破碎全史,不几于篆刻雕虫之弊乎?’予曰:‘不然。圣贤进修,学有大小,传有先后。子夏所谓譬诸草木,区以别者为得之矣。’况翁侯是作,特为童蒙所设,就其所成就而论,可谓祖圣训,述贤传,摅己志,惠后学,好古博雅者矣。”[3]翁元臣此集取材于《资治通鉴》,为蒙童幼学作两千余首五言绝句体咏史诗,但是此集未见流传,除了王恽的这篇序言,再无其他相关记载。

元代文人、学者关注《资治通鉴》时,在作品中始终有一个问题伴随着他们,这个问题与辽金宋三史的修撰有重要关系,在另一个方面与元代咏三国史诗联系紧密。

三、元代“三史辨”与元代咏史诗中的正统意识

“当现实生活的发展需要求诸过去的历史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的历史就会变成现在的历史。”[14]历史研究反映和体现了当代人们的精神,所以每一个历史研究成果都具有现实性和主观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克罗齐做出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断。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王士祯《分甘余话》中记载了元人读《资治通鉴》一事,《分甘余话》卷二所记更为详细,且录如下:“忠武侯讨魏,《通鉴》以‘寇’书,千古公愤。故元人杨奂诗曰:‘欲起温公问书法,武侯入寇寇谁家?’余读《通鉴》至后唐庄宗欲讨伪梁,亦以‘谋入寇’书,不禁发指,亦题一诗曰:‘一点清流尽丧亡,纥干山雀可怜伤,温公书法凭谁问,又说河东欲寇梁。’”[15]元前期三史修撰的正统问题与元代咏史诗的创作与思想倾向有密切而复杂的联系。

元代自灭辽、金、宋之后,就承袭了前代各朝惯例,开始讨论修撰前代历史。这一问题,在元初就受到大臣们的重视,巎巎与元太祖讲读司马光《资治通鉴》,并言国家应当及时修撰三史,避免文献缺失。而后,王鹗特奏书修辽、金二史,但是直到至正三年(1343年),元代修辽、金、宋三史的事才确定下来。三月,元顺帝诏曰:“这三国所取制度、典章、治乱、兴亡之由,恐因岁久散失,合遴选文臣,分史置局,纂修成书,以见祖宗盛德得天下辽、金、宋三国之由,垂鉴后世,做一代盛典。”[16]此次编撰以脱脱为都总裁,以铁睦尔达世、贺惟一、张起岩、欧阳玄、吕思诚、揭傒斯、李好文为总裁官,由廉惠山海牙、王沂、徐昺、陈绎等分纂《辽史》;由沙剌班、王理、伯颜、赵时敏、商企翁等分纂《金史》。几乎当时重要的文臣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其中,并撰写相关文章。如程钜夫《进三朝实录表》、袁桷《进五朝实录表》、苏天爵《三史质疑》、朱右《三史勾玄序》、赵汸《题三史目录纪年后》、王义山《宋史提纲序》《宋史类纂序》、袁桷《修辽金宋史搜访遗书条例事状》、揭傒斯《宋史论序》、黄溍《读新宋史汪立信传》,可以看出,元代社会诸多文人都在积极投入并共同营造出史学关注的氛围。

刘岳申《策问三史》是科举考试的命题,题中对唐虞三代至元朝修史的重要性做了论述,并就修史之德、经史关联、修辽、金、宋史之法提出了问题,策文考生“或曰修辽、金史当如欧公之《五代史》,修《宋史》当如欧公之《唐书》,以司马迁、班固之笔力而用司马公、朱文公之法程。然欤,否欤?”[17]类题目,皆与当年讨论撰修辽、金、宋三史之事有关。此外,至正四年,危素南下搜采两宋遗书,并作《史馆购书目录序》。危素南下过程中,与江南诸多文人都有往来,在交往过程中,许多江南文人受危素影响,都积极参与到元代修辽、金、宋三史的活动当中来。如危素《史馆购书目录序》中所言:“交翰林国史院分局纂修,职专其事。集贤、秘书、崇文并内外诸衙门里,著文学博雅、才德修洁、堪充的人每斟酌颦用……三国实录、野史、传记、碑文、行实,多散在四方,交行省及各处正官提调,多方购求,许诸人呈献,量给价值,咨达省部,送付史馆,以备采择。”[17]危素南下搜访文献书籍期间,与廼贤、张仲深、朱右、张雨、叶恒、胡助、岑安卿等文人有较多往来,一时之间,文人都沉浸在这样的历史关注氛围当中。

元初前期迟迟未确定下来如何修撰前朝历史的原因在于无法明确以谁为正统。杨维桢曰:“延祐、天历间,屡勤诏旨,而三史卒无成者,岂不以三史正统之议未决乎?”[17]中国古代史学中的正统论是一种先验的、主观的历史联系观念,它以某种人为的标准,排列封建王朝的正当统纪或者偏闰地位,以此为原则来编纂史书和处理史料。正统论原则不仅成为史书编纂体例,更主要的是它表达了史家对不同的王朝地位高低,或者正伪善恶的褒贬态度,具有举足轻重的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正统论的理论依据,一是采用邹衍五德运转说,计其年次,以定正闰;二是以欧阳修《公羊传》“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为依据。

受科举考试、南下访两宋遗书这两件事的影响,元代社会文人对编撰辽、金、宋三史之事颇为关注,这更加引起元代文人对三史编纂体例、孰为正统等问题更深入的思考和讨论。自修撰辽、金史起到三史书成,元代“正统辩”一直贯穿始终。而其中比较有阶段代表性的学者及论著分别是杨奂《正统八例总序》、修端《辨辽金宋正统》、杨维桢《正统辩》。修端《辨辽宋金正统》中曰:“自唐以降,五代相承,宋受周禅,虽靖康间二帝蒙尘,缘江淮以南,赵氏不绝。金于《宋史》中,亦犹刘、石、苻、姚,一载记尔。”[18]顺帝《修三史诏》颁布之后,引起了新一轮的论辩,而杨维桢《正统辩》可以算的作是元代“正统辩”的高潮了。元代学者的“正统辩”,除了论辽、金、宋三史之外,另一个方面就是对比《资治通鉴》与《资治通鉴纲目》。《资治通鉴纲目》与《资治通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三国时期魏、蜀、吴的孰为正统,孰之年号为纲的处理上。

朱熹称:“三国当以蜀汉为正,而温公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训?缘此遂欲起意成书!推此意修正处极多。”[19]《通鉴纲目》于汉献帝二十五年魏篡汉后,即将正统归之于蜀汉,岁周甲子后,以章武元年纪年,书刘备为“帝”,并将《通鉴》所记诸史以蜀汉正统重书之。元代文人们更加重视朱熹的《通鉴纲目》,更重视历史的道德褒贬和正统论方面的意义。郝经曰:“至晦庵先生朱熹,为《通鉴》作《纲目》,黜魏而以昭烈章武之元继汉,统体始正矣!”[18]戴表元:“今承学之士皆能黜魏远吴尊蜀而进之,则以朱子《通鉴纲目》之作,有以补司马公之未及焉。”[8]涉及三国历史的争论皆因《三国志》留下的后遗症而起,始终徘徊在魏是否具有正统地位的问题之间。元初一批学者通过研讨朱熹的《通鉴纲目》,倡导朱熹的正统理论和夷夏之辨的思想,意在为南宋争正统。正是因为如此,上至朝廷开科取士、下至文人展卷读书,都对这一问题有颇多关注与思考。元代文人学者从历史上去寻求经验和证明,为了给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提供思想支持和历史经验,郝经《续后汉书》九十卷、赵居信《蜀汉本末》三卷、张枢《刊定三国志》六十五卷、《续后汉书七十三卷》《续后汉书》七十三卷、胡氏《季汉正义》等,并在相关的序言当中提出汉末魏、蜀吴之事。汉末的正统问题其实就是辽、金、宋正统在历史上的关照。

因此,元代文人对三国史事与人物的吟咏较多,如韩性《读三国志》、刘秉忠《读诸葛传》、韩性《读三国志》、叶颙《读三国志刘先主传》《读时苗传》、潘登云《读蜀志有感》、龚肃《与照元晦月夜闻人读诸葛武侯传得南字》等篇目。诗中都或多或少地寄寓了对他们的正统意识和观念。严格意义上讲,读《三国志》诗的创作,只是这方面诗歌的一个部分,而更多的是元代文人对三国时期历史和“正统辩”的关注,这直接影响着他们在诗歌中对相关历史人物、事件的评价,以及他们自身的史学思想。

元代咏史诗中寄寓的历史观是元代文人群体对历史和现实两方面普遍关注的一种体现。并且可以与元代史论、史学思想相互参照,这使得咏史诗的思想内涵更加深沉、厚重。

四、结语

元代咏史诗是元代文人基于元代的史学活动、历史经验以及观察、认识现实社会的产物,其与元代史学活动的紧密关系以及所承载的历史观,是元代咏史诗理性倾向的一个重要方面。一方面,诗人们通过史书或者相关历史文献来获得咏史诗写作的素材和知识背景。另外一方面,咏史诗成了他们参与到当时思想文化活动的直接体现,对理解当时的社会文化、历史态度有重要意义。

在中国古代社会知识体系中,历史不仅是一种客观的记录,也是一种评价体系。不同时代、不同人群对历史的记载和叙述各不一致。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元代文人士大夫对历史的认识必然带有这一时代的局限性和文化传承的印记。这种印记是受到中国古代学术发展的阶段性影响,也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认识社会的一个侧面。元代文人的咏史诗是对元代历史的这种认识和表达,也是传统文人在当时知识体系、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里的一种特定的表达方式。正是这种特定时代下除了史书编纂外的另类书写模式,更能反映出元代文人认识历史的真正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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