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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的“止酒”主题

2021-01-22王子今

王子今

中国古代文学遗产中多有以戒酒为主题的诗词、歌谣、箴言等,(1)参见王子今:《古人的戒酒歌诗》,《寻根》2018年第3期,第7-18页。陶渊明《止酒》诗是其中年代较早的代表性作品。宋代文人学士对陶诗《止酒》关注颇多,以“止酒”为主题的宋诗颇多标榜“和陶”者,展现了宋人对酒和文化人生之关系的认识。有关“止酒”的多种文化态度的表达,反映了后世诗人有关隐逸的思想倾向,也涉及疾病史、医学史知识。而倾心隐逸的文化趣向与注重养生的健康追求,有社会意识的背景。宋诗与“止酒”相关的社会现象,或许可以看作中国古代酒史与酒文化史别有文化风味的一页。在蒸馏酒开始介入社会消费生活的历史阶段,宋代以“止酒”作为标志的诗词创作,形成与科技史、饮食史同步进入新境界的文学史的特殊风景。“止酒”作为语言现象,可以看作考察生活史和文化史时特别值得注意的重要的时代标志。

一、宋人“止酒”语与陶诗《止酒》

列入儒学经典的《尚书·酒诰》,据汉儒孔安国传:“康叔监殷民,殷民化纣嗜酒,故以戒酒诰。”(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05页。古来对嗜酒的危害多有警惕,有关戒酒、断酒、止酒的宣传屡见于文献。宋儒解释《酒诰》经义,曾经使用“止酒”一语。如胡士行说:“敬则不饮,此止酒第一剂也。”(3)胡士行:《尚书详解》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册,第384页。元代学者王充耘《读书管见》卷下解释《康诰》“汝劼毖殷献臣”句,也强调康叔执行“止酒”行政任务的策略:“‘汝劼毖殷献臣’以下欲康叔止酒,先自贵族始。盖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大家世族冒行而不忌,则何以责之小民?故凡权势贵要而难令者,乃圣人所欲严为之禁制,而不以姑息者也。”参见纳兰性德辑:《通志堂经解》,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第7册,第181页。拒绝“敬”酒,当然是“止酒”比较极端的表现。

“止酒”语汇出现于正史,也始见于这一历史时期。金朝的正史记录中明确以“止酒”言“戒酒”。《金史》卷四《熙宗亶纪》:“(皇统五年五月)壬申,以平章政事勖谏,上为止酒,仍布告廷臣。”卷六六《始祖以下诸子列传·勖》:“时上日与近臣酣饮,或继以夜,莫能谏之。勖上疏谏,乃为止酒。”(4)《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1、1559页。金史所见“止酒”的说法,可能来自中原地方。名将岳飞事迹,竟然也有涉及“止酒”的情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八“绍兴三年癸丑”“九月丙寅”条记载岳飞与赵秉渊的酒后纠纷以及宋高宗的处置:岳飞“戍江州”,受命与“江南西路安抚大使兼知洪州赵鼎”协力“沿江”防戍,“先是,飞在洪州,与江南兵马钤辖赵秉渊饮,大醉,击秉渊几死。帅臣李回奏劾之。及是上戒飞止酒,飞遂不饮”。(5)《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又写道:“始统制官傅选屯江州,李山知蕲州,皆受(李)回节度。飞受命,奏乞选、山皆为本司统制,于是飞始能成军。江东宣抚使刘光世与秉渊宿厚,奏秉渊还建康以避之。”参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152页。原本“受(李)回节度”的傅选、李山转为岳飞“统制”,而“秉渊还建康以避之”,可以看作岳飞“大醉,击秉渊几死”,“李回奏劾之。及是上戒飞止酒”事的后续情节。宋高宗“戒飞止酒”在“勖上疏谏”金熙宗之先。

“止酒”作为语言形式亦见于理学家论著中。朱熹《次亭字韵诗呈秀野丈兼简王宰三首之三》就有“《思玄赋》罢惊遥举,《止酒》诗成恨独醒”句。(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册,第336页。

酿酒技术在宋代走向成熟,当时饮酒风习影响社会各个层面。有学者指出,酒与文学有“不解之缘”,“在浅酌低唱的游宴之际”,文学名家“扩布”其影响,“引领风尚”。(7)黄杰:《宋词与民俗》,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54-155页。在宋代民间消费生活等级较高、市井娱乐形式丰富多样的历史时期,“止酒”似乎并不符合追求热烈的社会习尚。史浩词作《喜迁莺·收灯后会客》写道:“才过元夕,念燕赏未阑,欢娱无极。且莫收灯,仍休止酒,留取凤笙龙笛。金马玉堂学士,当此同开华席。”又说:“难觅,交欢处,杯吸百川,雅量皆勍敌。”(8)唐圭璋编:《全宋词》,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875页。“仍休止酒”针对的是“止酒”行为,“止酒”背离“燕赏未阑,欢娱无极”主流风习,却也从特别角度反映了社会文化风貌,值得我们探索说明。

宋代“止酒”一语较为通行的缘由,或许与陶渊明《止酒》诗有一定关系。陶渊明《止酒》诗云:“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信止利已。姑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9)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81页。其中句句出现“止”字,凡20见,占全诗20%之多,大概是要突出强调“止”的坚毅决心。

宋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一五《燕饮部·戒酒》“古诗”类收录陶潜《止酒》诗,随后录有两首同样以“止酒”为主题的诗作,形成“类聚”。所收“陈去非《诸公和渊明止酒诗因同赋》”写道:“爱河漂一世,既溺不能止。不如淡生活,吟诗北窗里。肺肝亦何罪,困此毛锥子。不如友曲生,是子差可喜。三杯取径醉,万绪散莫起。奈何刘伶妇,告语见料理。(10)陈与义《简斋集》卷二《诸公和渊明止酒诗因同赋》中“告语见料理”作“苦语见料理”。参见《丛书集成初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977册,第431页。不如一觉睡,浩然忘彼已。三十六策中,此策信高矣。政使江变酒,誓不涉其涘。尚须学王通,艺黍供祭祀。”这是响应参与“和渊明止酒诗”之作,可惜所谓“诸公和渊明止酒诗”,我们已经不能全数看到了。又如张安国《止酒》诗句:“饮酒见真性,此酒不可止。一饮病三日,止酒宁获已。饮酒有别肠,劝酒无恶意。既因酒成疾,那识酒真味。将军醉不敬,次公醒而狂。破面长触人,不如持空觞。人言我止酒,似是遣客计。但使客常满,客醉我亦醉。”同卷“律诗”类还收有“苏子瞻《陈述古以诗见责屡不赴会复次韵》”,其中写道:“我生孤独本无邻,老病年来益自珍。肯对红裙辞白酒,但愁新进笑陈人。北山怨鹤休惊夜,南亩巾车欲及辰。多谢清诗屡推毂,脂膏那解转方轮。”(11)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一五《燕饮部·戒酒》,《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7册,第310-311页。《苏轼诗集》卷一○《述古以诗见责屡不赴会,复次前韵》“清诗”作“清时”,“南亩巾车欲及辰”作“南亩巾车欲及春”。题名王十朋编纂百家分类注:“陶渊明《归去来辞》云:农人告予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参见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13页。诗句虽然没有直接出现“止酒”字样,但是诗题所见“屡不赴会”及“肯对红裙辞白酒”句明确说到了有关“戒酒”“止酒”的态度。其中“南亩巾车”句则与陶渊明故事相照应。

“止酒”“和陶”曾经被看作一种文化时尚。苏轼多有“和陶”诗。(12)金甫暻《苏轼“和陶诗”考论:兼及韩国“和陶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就此有专门讨论。据王文诰注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计和陶诗一百二十四首,《归去来集字》十首,《和归去来词》一首。”(13)又引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和陶诗,王本汇载于卷三十一,七集本汇载于续集卷三,……施本第四十一卷、四十二卷,皆和陶诗。”参见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第1881页。苏轼贬谪海南,途中兄弟相遇,同行一月至雷州,作《和陶止酒》诗,自序:“丁丑岁,余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余时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乃和原韵,因以赠别。庶几真止矣。”其诗用陶渊明《止酒》诗韵:“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已。微痾坐杯酌,止酒则瘳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涘。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14)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第2245-2246页。这当然是宋人和陶渊明《止酒》诗中格调较高的作品。苏辙《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题注“雷州作”,说到“各南迁”境遇,“瘴雾中”之“相逢喜”,与东坡诗可以一起欣赏:“少年无大过,临老重复止。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今年各南迁,百事付诸子。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连床闻动息,一夜再三起。泝流俛仰得,此病竟何理?平生不尤人,未免亦求已。非酒犹止之,其余真止矣。飘然从孔公,乘桴南海涘。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15)苏辙:《栾城后集》卷二,《栾城集》,曾枣庄、马德富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30页。所言“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语意颇沉重,而所谓“飘然从孔公,乘桴南海涘”表露出自信与自得,“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则笔调转而乐观。陆游所谓“宁和陶潜《止酒》诗”,(16)陆游《试茶》:“强饭年来幸未衰,睡魔百万要支持。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乳井帘泉方徧试,柘罗铜碾雅相宜。山僧剥啄知谁报?正是松风欲动时。”参见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四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620页。也反映这种风气长久的普及。他的《戏述渊明鸿渐遗事》诗:“桑苎柴桑一世豪,区区玩物亦徒劳。品茶未及毁茶妙,饮酒何如止酒高。”(17)钱仲联注释:“桑苎谓陆羽鸿渐”,“柴桑谓陶潜渊明”。参见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五二,第3105页。诗题用“戏述”字样,诗句语调亦颇风趣。

陶渊明“止酒”故事在宋人笔下,成为反复吟哦的主题。知识界人士纷纷仿拟陶诗,以“止酒”作为诗歌主题。虽然“止酒”这种社会行为,原始的代表性文化符号是陶渊明“作《止酒》篇”,但是宋人的文化表现,似并非对陶诗简单的文学响应,其实还有较深层次的社会意识内涵。

二、“以病止酒”与“老身”“衰翁”“止酒”

前引苏辙“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诗句,苏轼也有诗作言及陶渊明“止酒”典故,说到由于“多病”而“止酒”。其《次韵江晦叔兼呈器之》:“横空初不跨鹏鳌,但觉胡床步步高。(18)自注:“器之言:尝梦飞,自觉身与所坐床皆起空中。”应是眩晕症状。一枕昼眠春有梦,扁舟夜渡海无涛。归来又见颠茶陆,多病仍逢止酒陶。笑说南荒底处所,只今榕叶下庭皋。”自注:“陶渊明有《止酒》诗。器之少时饮量无敌,今不复饮矣。”题名王十朋编纂百家分类注:“《元城先生语录》云:某初到南方,有一高僧教某,南方地热而酒性亦热,今岭南烟瘴之地,更加以酒,必大发疾。故某过岭,即合家断酒,虽遍历水土恶弱他人必死之地,某合家十口,皆无恙。今北归已十年矣,无一患瘴者,此其效也。”(19)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第2446页。此说言“断酒”可以预防“岭南烟瘴之地”和“水土恶弱他人必死之地”可能之“大发疾”,与东坡诗虽说“渡海”“南荒”,但所谓“多病仍逢止酒陶”,“多病”事实是“止酒”之因由的情形完全不同。

苏籀《晴日纵步二首》之一有“起溲十裂吴羮酽,止酒陶诗但独哦”句,自注:“久病不饮,及罢汤饼。”(20)苏籀:《双溪集》卷三,《丛书集成初编》,第1969册,第29页。因为“久病”,不仅“止酒”,甚至饮食习惯也有大的改变。赵蕃《余干放舟后作诗,以病不饮,故见之诗》:“素羸同李贺,止酒效陶潜。”他又有《九日莫令置酒县斋,余以病不饮,作诗呈坐客》:“坐久支吾催煮药,饮豪络驿看传觞。”诗题都明确说“以病不饮”。他的《以酒钱送明叔,二绝代简》之二:“我乃病多长止酒,有时渴梦落江湖。”(21)赵蕃:《淳熙稿》卷八、一四、一七,《丛书集成初编》,第2258册,第164、313-314页;第2259册,第381页。更将“病多长止酒”时心境形容得十分生动。

梅尧臣《依韵和通判二月十五日雨中》诗也说到因“病怯”“止酒”事:“诗成止酒后,病怯举杯空,短发虽然黑,心如一老翁。”他的《依韵和吴正仲闻重梅已开见招》诗写道:“重重好蕊重重惜,日日攀枝日日残,我为病衰方止酒,愿携茶具作清欢。”(22)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六、二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33、761页。因为“病衰”而“止酒”。诗题“见招”,依常理本应举酒赏梅,然而因为“止酒”,只能饮茶“作清欢”了。酒退出个人消费生活,往往以茶替代的情形,又有多例。

对于酒可能危害健康的认识,苏轼有“畏病酒入务”诗句。施元之注:“‘入务’乃住理。”又有注家解释:“酒入务,谓止酒不饮也。”(23)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第690-691页。黄庭坚《王立之以小诗送并蒂牡丹戏答》之二:“露晞风晚别春丛,拂掠残妆可意红。多病废诗仍止酒,可怜虽在与谁同。”(24)《黄庭坚全集》外集卷一二,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75页。似乎也显现了类似的心境。陆游《冬暖》诗写道:“今年岁暮无风雪,尘土肺肝生客热。经旬止酒卧空斋,吴蠏秦酥不容设。”(25)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四,第1098页。说到气候异常导致的“尘土肺肝生客热”与“止酒”的关系。饮酒对于“肝”的损害是养生常识,宋人“止酒”考虑“病肺”的危险,值得我们注意。宋人对酒可能危害视力似乎也有所警惕。周必大《十月十七日大椿堂小集胡从周季怀以予目疾皆许送白酒弥旬不至戏成长韵乙酉》写道:“畏疾甚畏威,目昏口止酒。”(26)《周必大全集》,王蓉贵、白井顺点校,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册,第28页。说到“目昏”与“止酒”有关。

“止酒”应当有益健康。陆游诗《又作二首自解》之二也有所体现:“灵府安平四体和,经时止酒颊常酡。老生要是常谈尔,吐纳余闲即按摩。”他的《斋中杂兴》之二有“薄莫上楼聊试步,经旬止酒自酡颜”句,(27)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七五、四八,第4128、2925-2926页。所谓“颊常酡”“自酡颜”,都说“止酒”使得面颜红润,气血健旺。

张耒《止酒赠郡守杨瓌宝》诗说到“脾干胃燥”情形,表达了“止酒”的决心:“止酒正似塞河决,厚积薪刍傅砂砾。坚牢不使见蚁漏,一线才通便奔激。(28)陆游《夙兴》诗也直接以“筑堤”比喻“戒酒”:“病后精神殊未减,披衣每起待晨鸡。爱书不厌如平壑,戒酒新严似筑堤。莫叹茅茨常局促,犹胜簿领苦沈迷。迎长渐近丹当熟,已觉温温下彻脐。”参见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六,第1236页。莫轻弱箭不穿缟,转眼已惊牛弩射。我今止酒用此法,目前逾月无涓滴。”另有“情钟我辈当痛制”句,申明“止酒”的意志。又写道:“脾干胃燥生未省,黄姥无聊怨岑寂。不忧群饮恼姫翁,但畏独醒嘲楚客。茫然自恻还自笑,一身心口相仇敌。……平生杯杓不挂眼,一饮便须论斗石。低心伏老慎勿痴,此身何啻千金值。”(29)《张耒集》卷一五,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52-253页。出于对生命的爱重,决心“痛制”,力求“坚牢”,所谓“独醒”“自笑”,语句颇为生动。最后“低心伏老慎勿痴,此身何啻千金值”句,无疑体现了理智的态度,但是对以往“平生杯杓不挂眼,一饮便须论斗石”的回顾,依然透露出深心的眷爱。如此不予抑制,确实可能“一线才通便奔激”。“止酒”对意志的考验,可以从“茫然自恻”“低心伏老”等表现抑郁情绪的诗句有所体味。

除“多病”“止酒”外,又有称因年老“止酒”的情形。如前引梅尧臣诗说因“病怯”“止酒”,他在《樊推官劝予止酒》诗中则写道,到了“齿发衰”年纪,感觉“取乐反得病”的危害,考虑“予欲从此止”:“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每饮辄呕泄,安得六府和?朝酲头不举,屋室如盘涡,取乐反得病,卫生理则那。予欲从此止,但畏人讥诃,樊子亦能劝,苦口无所阿,乃知止为是,不止将如何。”(30)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六,第333页。老年体衰,酒力不胜,从健康出发,“乃知止为是”。所谓“每饮辄呕泄,安得六府和?朝酲头不举,屋室如盘涡”,对醉态的生动真实的描写,成为十分可贵的酒史和酒文化史料。“屋室如盘涡”与前引“尝梦飞,自觉身与所坐床皆起空中”或许相类。诗句中说到“卫生”,涉及新的养生理念,似直接对应陶渊明诗意,(31)陶渊明《影答形》诗:“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逯钦立注:“卫生,卫养生命。”参见《陶渊明集》,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6、38页。更早言“卫生”取养生意者,有《庄子·庚桑楚》:“南荣趎曰:‘……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李颐《集解》:“防卫其生,令合道也。”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85页。尤其值得珍视。陆游《累日倦甚不能觞客睡起戏作》写道:“粉闇红蔫罇俎薄,不如止酒得安眠。无心已破浮生梦,有力聊轻造化权。脱发满梳真老矣,断香萦几故翛然。晩知古佛中边语,正合蒙庄内外篇。”说“止酒”的原因“累日倦甚不能觞”,而“脱发满梳真老矣”及“晚知”云云,指出了衰老的因素。他的《和范待制秋日书怀二首游自七月病起蔬食止酒故诗中及之》之二写道:“故人无字寄相思,敢向穷途怨不知。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余痴。数茎雪鬓江湖远,九转金丹日月迟。”(32)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四、七,第381、613页。“止酒”时日感叹“穷途”寂寞,“老病已全”,而“数茎雪鬓”句是突出强调“老”的。

陆游《病中久止酒有怀成都海棠之盛》诗:“碧鸡坊里海棠时,弥月兼旬醉不知。马上难寻前梦境,樽前谁记旧歌辞?目穷落日横千嶂,肠断春光把一枝。说与故人应不信,茶烟禅榻鬓成丝。”诗人因“病中久止酒”,只有“茶烟禅榻”清寂生活,“目穷落日”“肠断春光”之时,不免怀念“弥月兼旬醉不知”时之“前梦境”与“旧歌辞”。他的《病后暑雨书怀》:“发毛萧飒疾初平,云物轮囷气未清。水涨小亭无路到,雨多幽草上墙生。窗昏顿减雠书课,屋老时闻堕瓦声。止酒无聊还自笑,少年豪饮似长鲸。”以“发毛萧飒”“止酒无聊”对照“少年豪饮”,又有“屋老”“窗昏”的深情感叹。其《斋中杂兴》之一中写道:“八十颓龄安所归,萧然终日掩柴扉。清心始信幽栖乐,穷理方知俗学非。”其二说到“止酒”:“倒掩衡门手自关,老身著在乱书间。有诗尚作清宵祟,无事能妨白日闲。薄莫上楼聊试步,经旬止酒自酡颜。儿曹莫笑衰翁懒,拟遍淮南大小山。”(33)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一一、五、四八,第856、416、2925-2926页。自称“经旬止酒自酡颜”的“老身”“衰翁”,已经“八十颓龄”。

陆游还有《暑中久不把酒盆池千叶白莲忽开一枝欣然小酌因赋绝句》诗,其二首句就说“我读渊明《止酒》篇”。所谓“暑中久不把酒”,似说出于季节因素的“止酒”。他的《书意》诗又写道:“巢山远下湿,止酒谢中乾。麤得养生妙,孰能非意干?挂冠身始贵,屏药疾方安。自笑犹多事,时时把钓竿。”(34)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五七、六八,第3344-3345、3835页。大概“下湿”也是“止酒”原因之一。无论是避“暑”还是祛“湿”,“止酒”的这些动机,还都是为了健康。

“止酒”改变原有生活习惯,不免引致环境的冷寂和情绪的消沉。这一情形,见于张耒诗作《上元三绝》其三:“江边灯火似秋萤,哀怨山歌不可听。自怪今春牢落甚,禅房止酒读《黄庭》。”(35)《张耒集》卷三一,第534页。所谓“牢落”,言寥落、孤寂、无聊。以“灯火”“流萤”“山歌”“哀怨”为背景的所谓“牢落甚”,“止酒”是重要因由。梅尧臣的《感春之际以病止酒水丘有简云时雨乍晴物景鲜丽疑其未是止酒时因成短章奉答》诗也表述了“以病止酒”时的感受:“东风固无迹,何处见春归。土逐草心坼,雨兼花片飞。虽怜柔甲长,只恐艳条稀。君但惜晴景,休言止酒非。”(36)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六,第333页。所谓“君但惜晴景,休言止酒非”,似乎透露出“止酒”行为或受到以往酒友们的责难。

三、“止之惧无欢,虽病未宜止”

清静情态下回想相聚举酒时洋溢着友情的热烈氛围,“止酒”的决心很有可能会受到冲击。“止酒”意志因各种复杂因素的作用容易动摇的情形,于李彭《戏书》之四有所体现:“止酒废诗春昼长,颇知易戒复难忘。戏于窗下还诗债,便欲花前唤索郎。”(37)李彭:《日涉园集》卷一○,王德毅主编:《丛书集成续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165册,第308页。所谓“索郎”,因“索落酒”“索郎酒”唐宋时即成为酒的代称。(38)吴曾提及:“索郎酒者,桑落河出美酒,讹为‘索郎’耳。见郦道元《水经注》。皮日休诗云:‘分明不得同君赏,尽日倾心羡索郎。’全无理意。本朝高若讷《后史补》:‘河中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时,取其寒暄得所。以井水酿酒甚佳。乐天诗云:桑落气熏珠翠暖,柘枝声引管弦高。号桑落酒,旧京人呼为索郎,盖语讹耳。’高说后出,恐或未然也。”参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四《辨误》“桑落酒”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71页。“戏于窗下还诗债,便欲花前唤索郎”句,说“止酒废诗”行为实际已经中止。酒实在是许多人“易戒复难忘”的心灵牵挂。陆游《驿舍见故屏风画海棠有感》:“厌烦只欲长面壁,此心安得顽如石。杜门复出叹习气,止酒还开惭定力。”(39)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三,第303页。说到“止酒还开”情形,自我检讨“定力”不足。

梅尧臣《汝州王待制以长篇劝予复饮酒因谢之》也谈到“止酒”或有“复饮酒”的反复:“前因饮酒多,乃苦伤营卫,呕血踰数升,几不成病肺。上念父母老,下念妻儿稚,不死常抱疴,于身宁自贵。樊子来劝我,止饮良有谓。”(40)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六,第338页。此前“饮酒多”以致伤身,情形甚至比较严重,“呕血踰数升,几不成病肺”,于是有“不死常抱疴,于身宁自贵”的觉醒,于是因“樊子”的劝说,愿意“止饮”。而“汝州王待制”致信“劝予复饮酒”,于是有所动摇。陆游《病目废书终日危坐》诗也有“肺渴常止酒”句。(41)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一二,第999页。一个“常”字,表现出某种无奈,而“止酒”常见的反复,也得以显示。

前引梅尧臣诗虽说“樊子来劝我,止饮良有谓”,然而诗人对于“复饮酒”的劝说,又写道:“公复遗我诗,责我词甚毅,指以年齿衰,非酒何养气。春饮景可乐,夏饮暑可避,秋饮心忘愁,冬饮暖胜被。醉歌人不怪,醉言人不忌,在酒功实多,止酒酒何罪。假如寿九十,今子已半世,不饮徒自苦,未必止为利。胡汩妄与真,恐乖达者意,屈原吟泽畔,方悟独醒累。子居今之时,安免人病议,是以告子勤,子守亦谬计。我读才一过,不觉颜起媿,自兹愿少饮,但不使疾炽。书此以谢公,公言诚有味。”虽然有因“饮酒多”危害健康,导致“呕血”“病肺”的切身感受,但是又有友人相劝,“指以年齿衰,非酒何养气”,又说饮酒春可乐景,夏可避暑,秋可忘愁,冬可热身,且得以放纵情怀,“醉歌人不怪,醉言人不忌”,以为“在酒功实多,止酒酒何罪”。诗人于是自愧,“自兹愿少饮,但不使疾炽”,恢复饮酒,自求适量,即不再暴饮,以不致病情恶化为度。梅尧臣从“止酒”到“复饮酒”,时间似乎相当短暂。他后来又有颇为狂放的纵饮口号:“我愿会良友,醉颜日常赪。东海为酒樽,五湖为杯羹,海罄湖且竭,尽倒为解酲”;“四和还如九酘醅,更醇更美未嫌来,相逢莫作两般眼,一饮不辞三百杯”。其诗还有这样的深切感叹:“我生无所嗜,唯嗜酒与诗。一日舍此心肠悲,……但自吟醉与世远,此外万事皆莫知。”(42)以上参见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六、二二、二四、二七,第339、655、755、926页。落笔写下这些诗句时,不知诗人是怎样回想此前“止酒”的情形的。

对“剧饮”的“欢”情的向往,会形成对“病酒”“止酒”的再思考。梅尧臣的《拟陶潜止酒》诗写道:“多病愿止酒,不止病不已。止之惧无欢,虽病未宜止。且欲止人事,事止不经耳。次诵止足言,行当止田里。田里止谁亲,止乐山水美。既止何所助,唯酒与止喜。以言止不止,未必止为是。止酒傥不瘳,枉止徒可耻。止亦随化迁,不止等亦死。慎勿道止酒,止酒乃君子。”(43)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八,第498页。全诗“止”字21见,超过陶诗原作。说“止酒”是由于“多病”,“不止病不已”。然而如果“止酒傥不瘳”呢?这样则“枉止徒可耻”。而且“止酒”又会失去很多欢乐。于是明确了“未必止为是”“虽病未宜止”的态度。

面对美好风景自当吟哦醉饮,“止酒”则无趣之至。陆游《乙丑重五》感叹“止酒”有负于端阳“佳时”:“盘中共解青菰粽,衰甚犹簪艾一枝。寂寞废诗仍止酒,今年真负此佳时。”(44)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六二,第3533页。又如李弥逊《临江仙·次李伯纪韵》:“多病渊明刚止酒,不禁秋蕊浮香。饮船歌板已兼忘,吴霜羞鬓改,无语对红妆。小捻青枝撩鼻观,绝胜娇额涂黄。独醒滋味怕新凉,归来烛灯影乱,欹枕听更长。”(45)唐圭璋编:《全宋词》,第735页。说“止酒”亦可能辜负“秋蕊浮香”与“红妆”“歌板”。“独醒滋味怕新凉”,应当是诗人真切的感受。陆游的《插花》诗同样表抒了因为“止酒”而“虚复”美好秋光的感叹:“有花君不插,有酒君不持。时过花枝空,人老酒户衰。今年病止酒,虚负菊花时。早梅行可探,家酝绿满巵。君不强一醉,岁月复推移。”诗人错过了“菊花”,决意面对“早梅”一醉。他的《溪上小酌》诗也说到面对山水风光不得不放弃“止酒”计划的情形:“岸帻出篱门,投竿俯溪濑。鱼聚忽千百,鸟鸣时一再。新凉社瓮香,亦有雉兔卖。欢言洗杯酌,又破止酒戒。”(46)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四八、四○,第2907、2528页。前引周必大“畏疾甚畏威,目昏口止酒”句后又写道:“仪康业废祀,酿具散莫纠。采药山已焚,(47)《周必大全集》注:“白酒以野草为饼药。”校勘记:“饼:明澹生堂钞本、四库本无。”种秫时转后。……前时相娱乐,如对疏广受。有浆不待乞,似验岁在酉。……颇闻继高会,沾醉牛马走。宁忘伐木诗,酤湑吝朋友。或疑决西江,耻复饷升斗。……君兮优阮籍,仆也减兖守。结交十五年,果可不饮否。……速宜倒糟床,走送昔与醙。”(48)《周必大全集》,第28-29页。诗人虽然因“目疾”“止酒”,然而对友人“许送白酒,弥旬不至”,竟然赋诗催促,其中有“颇闻继高会,沾醉牛马走”的责备,希望他们“速宜倒糟床,走送昔与醙”,坦诚直白地表达了内心对酒的渴求。

因优美景致而放弃“止酒”的情形,见前引陆游《暑中久不把酒盆池千叶白莲忽开一枝欣然小酌因赋绝句》其二:“我读渊明《止酒》篇,知渠未识玉池仙。谁言见面无多子,高压天魔万二千。”打破“久不把酒”情形,动摇“定力”者,是“盆池千叶白莲,忽开一枝”,于是“欣然小酌”。

四、“止酒”与“野人”“处士”生活

前引黄庭坚、李彭等“废诗”“止酒”与“止酒废诗”诗句,说诗人生活中往往将这两种文化情境同时放弃。然而宋人诗作中“止酒诗”颇多,如李新《北窗偶成呈遗逸》写道:“北窗冰研碎鱼鳞,未伏徐翁笔有神。止酒诗成三径晓,买山钱就一家春。饥鼯如市莫欺客,穷鬼作朋终笑人。未敢移文谢逋客,且看除道过蒲轮。”(49)李新:《跨鳌集》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4册,第473页。这些诗篇告知世人,他们其实并未曾“诗”“酒”并废。“未敢移文谢逋客,且看除道过蒲轮”明确指出诗作所“呈”之“遗逸”,是避世隐居者。“逋客”指隐士,又见于唐人刘长卿《夜宴洛阳程九主簿宅送杨三山人往天台寻智者禅师隐居》诗:“东林问逋客,何处栖幽偏。满腹万余卷,息机三十年。志图良已久,鬓发空苍然。调啸寄疏旷,形骸如弃捐。……云卧能独往,山棲幸周旋。垂竿不在鱼,卖药不为钱。藜杖闲倚望,松花常醉眠。”(50)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6-17页。又白居易《游丰乐招提佛光三寺》:“竹鞋葵扇白绡巾,林野为家云是身。山寺每游多寄宿,都城暂出即经旬。汉容黄绮为逋客,尧放巢由作外臣。昨日制书临郡县,不谈愚谷醉乡人。”(51)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774页。都表现出对“逋客”生活的倾慕,诗句皆用“醉”字。唐诗的“幽偏”“疏旷”“林野”“醉乡”意境,对宋人形成影响。

比较典型的隐逸生活的表现,见于周必大《尚长道见和次韵二首》之二:“钟山处士映高霞,止酒惟亲睡起茶。远向溪边寻活水,闲于竹里试阳芽。一鸥休问帝前席,七椀且同僧在家。”(54)《周必大全集》,第44页。“远向溪边”“闲于竹里”句,体现“处士”所居生活环境。而“休问帝前席”“且同僧在家”,则明确表现了他们的社会立场和政治态度。周必大《十一月廿七日刘公度徐用之许相过公度居忧止酒用之偶食素适有饷小春团茶者因成拙诗奉简》所见形成“止酒”生活之背景的,又有“美意正须羹碧涧,衰颜聊复饭青精;更携天上新圆月,同试沙瓶雪水清”情形。(55)《周必大全集》,第44、82页。陆游诗《晚步》:“院荒有古意,僧少无人声。徘徊楠阴下,赏此落日明。著书亦何急,寂寞身后名。今年复止酒,歌舞陈空觥。不如且消摇,出门随意行。看竹入废园,望江上高城。纤纤素月出,霭霭苍烟横。”诗句比较全面地描绘了“止酒”者隐居“无人声”的感觉。前引陆游《斋中杂兴》,后句还有:“山果满筐猿食足,石泉通笕药苗肥。衰翁莫道浑无事,扫叶归来又落晖。”其二云“经旬止酒自酡颜”,又有“倒掩衡门手自关”,“无事能妨白日闲”等句,“萧然”“幽栖”情形得到生动的体现。其《幽居》诗也值得一同品读:“花过莺初懒,泥新燕正忙。病余犹止酒,睡起独焚香。拄杖嫌园窄,棋枰喜日长。北窗元可乐,不是傲羲皇。”(56)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八、四八、五三,第619-620、2925-2926、2136页。

隐居生活之清雅,并不仅仅体现于精神方面,逸人们物质层面的体验也特别值得注意。赵蕃言及“止酒”的几种诗作,都说到山林间贫居的清苦生活。如《月夜》:“振厉山风作,咆哮涧水喧。不堪蛙取闹,更奈鸭能言。月色虽云好,云浮竟自繁。白头清不寐,止酒罢芳樽。”《雨中四首》之二:“古屋先知雨,空林易得风。阶除滋绿草,门巷拥丹枫。衣褐从兹迫,稻粱安得丰。病来方止酒,愁绝若为攻。”又如《喜俞玉汝见过》有“病多止酒家无酿”句。《晚晴四首》之二有“向来止酒缘多病”句。《次韵徐丞用韵见示》有“病因止酒制刚肠”句。(57)赵蕃:《淳熙稿》卷一○、一四、一五,《丛书集成初编》,第2258册,第208、212、300-301页;第2259册,第300页。“山风”“空林”“绿草”“丹枫”,除了“月色”“好”,“云浮”“繁”而外,“古屋先知雨”,“稻粱安得丰”,虽清静自在,然而“衣褐”“愁绝”。说到“止酒”,则“病多止酒家无酿”,无疑是真切情景。

上文说到苏轼多有“和陶诗”,其贬黜生活的艰苦与落寞,使得他与隐居者陶渊明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共鸣。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写道:“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蒣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此亦皆罢去。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并表示“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辙文字,也有“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的赞叹,也表述“驰骤从之”的志向。(58)苏辙:《栾城后集》卷二一,《栾城集》,第1401-1402页。这里所说的“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明确表达了对于陶渊明隐逸品格的赞同和敬仰。

宋代诗作多有“和渊明止酒诗”,表现出对陶渊明《止酒》诗的特别关注,也与当时诸多知识人实践、尊重、向往隐居生活的文化立场、生活态度和人生情趣有关。陆游《秋夜》诗:“药饵扶衰疾,琴书返故园。陶公方止酒,乐令且清言。烟鸟宿沙际,露萤明草根。尘嚣不到处,此意与谁论?”正是在“尘嚣不到处”,“衰疾”“止酒”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陶公”。其《客有见过者既去喟然有作》诗也在言“归耕”生活时说及“陶止酒”:“鬓毛俱白尽,事不补秋毫。去死今无几,归耕何足高。已如陶止酒,徒劝屈餔糟。惟有沧溟去,扬帆观雪涛。”他的《幽居即事》诗之六也特别说到了“《止酒》诗”:“酒能忘事物,不过狂醉时。曲蘖力能尽,万绪如盎丝。阿堵雅见疏,欢伯难与期。自怜善用短,时诵《止酒》诗。”(59)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二一、四○、七一,第1611、2544、3931页。“欢伯”,钱仲联注:“焦赣《易林》:‘酒为欢伯,除忧来乐。’”酒能带来欢乐,去除忧愁,然而亦有其“短”。常人可能往往难避其“短”,感触种种,最终皆归于陶渊明“《止酒》诗”。

五、醉嗔:“止酒”诗词的幽默意味

黄庭坚有一组《醉落魄》词,其中两首涉及“止酒”。序文写道:“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不相察者乃强见酌,遂能作病。因复止酒,用前韵作二篇,呈吴天祥。”其一:“陶陶兀兀。人生梦里槐安国。教公休醉公但莫。盏倒垂莲,一笑是赢得。街头酒贱民声乐。寻常行处逢劝适。醉看檐雨森银烛。我欲忧民,渠有二千石。”其二:“陶陶兀兀。醉乡路远归不得。心情那似当年日。割爱金荷,一盌淡莫托。异乡薪桂炊香玉。摩挲经笥须知足。明年细麦能秋熟。不管经霜,点尽鬓边绿。”这组《醉落魄》小序又说到另一涉及“酒”“醉”的作品:“旧有《醉醒醒醉》一曲云:‘醉醒醒醉,凭君会取些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入愁肠,便有阳春意。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兀兀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此曲亦有佳句,而多斧凿痕,又语高下不甚入律。或传是东坡语,非也。与‘蜗角虚名’‘解下痴绦’之曲相似,疑是王仲父作。”黄庭坚写道:“因戏作四篇呈吴元祥、黄中行,似能厌道二公意中事。”其三:“陶陶兀兀。尊前是我华胥国。争名争利休休莫。雪月风花,不醉怎归得。邯郸一枕谁忧乐。新诗新事因闲适。东山小妓携丝竹。家里乐天,村里谢安石。”(60)原注:“石曼卿自嘲云:村里黄番绰,家中白侍郎。”其四:“陶陶兀兀。人生无累何由得。杯中三万六千日。闷损旁观,我但醉落托。扶头不起还颓玉。日高春睡平生足。谁门可款新篘熟。安乐春泉,玉醴荔枝绿。”(61)唐圭璋编:《全宋词》,第276页。吴曾《能改斋漫录》“兀兀陶陶词”条专说此作,引文略有不同。其中所谓“‘安乐、春泉,玉醴、荔枝绿’者,亲贤宅四酒名也”,(62)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七,第493-494页。是值得重视的酒史资料。

“陶陶兀兀”形容醉酒态,“陶陶”见于《诗·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毛传:“陶陶,和乐貌。”(6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31页。刘伶《酒德颂》:“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潄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64)《晋书》卷四九《刘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76页。同时说到“其乐陶陶”与“兀然而醉”。唐人李咸用《晓望》诗有“好驾觥船去,陶陶入醉乡”句。(65)《全唐诗》卷六四五,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394页。白居易《晚寒》诗:“缩水浓和酒,加绵厚絮袍。可怜冬计毕,暖卧醉陶陶。”《不如来饮酒七首》之七:“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66)《白居易集》卷五五、五七,喻岳衡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856、900页。苏轼《观湖》诗之一也说:“飞云不觉醉陶陶。”(67)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第2544页。又黄庭坚《信中远来相访且致今岁新茗又枉任道寄佳篇复次韵呈信中兼简任道》:“何如浮大白,一举醉陶陶。”(68)《黄庭坚全集》别集卷一,第1452页。都将“陶陶”与“醉”联系在一起。

“兀兀”与“饮酒”“醉酒”的关系,较早见于韩愈《答张彻》诗“觥秋纵兀兀”句。(69)蒋抱玄注:“觥秋,谓会饮之时也。”魏怀忠注:“兀兀,醉貌。”参见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99、401页。“兀兀陶陶”除前引黄庭坚《醉落魄》序所见《醉醒醒醉》曲及吴曾《能改斋漫录》“兀兀陶陶词”条之外,黄庭坚又有《陶兀居士赞》:“眉山吴元祥,得意于酒,与世相忘者。史应之赞之曰:‘兀兀陶陶,陶陶兀兀,是醒是醉,布衣簪绂。’涪翁乃名之陶兀居士,而增赞之:‘兀兀陶陶,借书借不得。陶陶兀兀,问字问不得。是醒是醉,佛也会不得。布衣簪绂,有人扶便得。’”(70)《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二二,第565-566页。语句诙谐。言“兀兀陶陶”者,还有多例。“陶陶兀兀”语,初见于唐人罗隐《芳树》诗“但愿我开素袍、倾绿蚁,陶陶兀兀大醉于清宵白昼间,任它上是天下是地”句。(71)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二○八,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1033页;雍文华校辑:《罗隐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2-163页。《乐府诗集》中“清宵”作“青冥”,参见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一七,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49页。而宋人诗词使用“陶陶兀兀”语颇密集。看似“醺酣”“醉”“寐”情态中,却体现出绝等的幽默和高上的智慧。

辛弃疾有《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72)胡云翼选注:《宋词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8页。又有《沁园春·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予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曲糵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73)唐圭璋编:《全宋词》,第1306页。两首文题均说到“止酒”,第二篇言“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还直接将“醉眠陶令”与“独醒屈子”进行了“终全至乐”与“未免沈灾”的对照。

辛词中这样的作品,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批评说“非词家本色”。(74)刘体仁《七颂堂词绎》:“稼轩‘杯汝前来’,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皆非词家本色。”参见《丛书集成新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81册,第422页。有学者予以辩驳:“他的意见代表旧观点。抱着旧观点的词话家是不会欣赏这种风格崭新的作品的。”论者指出:“这首词的特征在于以文为词,不拘绳墨,打破陈规和传统的所谓词的韵味,充分发挥了自由放肆的精神。词中反覆讲道理,当然也是一病,但有风趣,并且具有一定的意义。词面上是怨酒‘少恩’,实际上是发牢骚,反映在政治上失意的苦闷。”(75)胡云翼选注:《宋词选》,第299-300页。一定要在关于“酒”的词作中发掘所谓“在政治上失意的苦闷”,不免有求之过深之嫌。而这样的作品“不拘绳墨,打破陈规”的评价是适宜的。辛弃疾通过与“杯”对话所表现的“自由放肆的精神”,笔法诙谐,富有“风趣”的“韵味”,实在精彩高明。关于“止酒”,可见虽然识其“鸩毒”危害,明白“过则为灾”,却仍然深心追求“一醉”中之“至乐”,往往言“止”而实不能“止”。此种极活泼生动之文句所反映的知识人与“酒”的特殊情感,代表了当时社会风习一个十分重要的侧面,值得社会生活史和社会意识史的研究者品味。

(本文定稿,得到首都博物馆李兰芳、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邱文杰的帮助,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