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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三家诗论
——以温州地域文化与两宋之际学术及文学流变为背景

2021-01-22钱志熙

关键词:元丰刘安永嘉

钱志熙

南宋时期,在学术文化及文学方面,温州属于域内的发达地区。学者一般会将其主因归之于宋室南迁所带来的文化重心的南移。这当然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但是其中仍然有地域固有文化学术的条件在起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北宋后期温州地域学术与文章的兴起,实是奠定了该地域后来学术文章繁荣的基础。王十朋《何提刑墓志铭》论温州学风文风云:“永嘉自元祐以来,士风浸盛,渊源自得之学,胸臆不蹈袭之文,儒先诸公著述具存,不怪不迂,词醇味长。向令及门孔氏,未必后游夏徒也。涵养停蓄,波澜日肆,至建炎绍兴间,异才辈出,往往甲于东南。”(1)《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二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08页。从大背景来看,元丰、元祐是北宋文学发展的高峰,陈衍《宋诗精华录》甚至准盛唐之例,称此期为“盛宋”。但元祐以后的绍圣至南宋初建炎、绍兴,却被视为介于元丰、元祐文学与南宋中兴文学之间的一个低谷。(2)清人储大文论宋诗源流,谓宋之中期“诗学日绌”,“元祐八年迄绍兴二十有五年凡六十年,胥无诗也”。又谓绍兴二十五年后,“朱熹、吕祖谦、王十朋、范成大、周必大、陆游、洪迈、杨万里、萧德藻、辛弃疾、薛季宣、郑伯熊、陈傅良、陈亮、刘过(依原列序次)诸才彦,始郁奋而出,号为文章中兴,诗律尤振”。参见储大文:《碧鲜斋诗集序》,《存研楼文集》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26页。但从特定地域来说,此期正是东南沿海的温、台等处文学兴起的时期。王十朋所说的“渊源自得之学”“胸臆不蹈袭之文”的“儒先诸公著述”,主要的对象就是世称“元丰太学九先生”的周行己、许景衡、刘安节、刘安上等人的理学、节行与文章。他们不但预流当时,驰誉域中,而且直接开启了后世永嘉学术文章的繁荣。学术界关注、研究较多是他们的理学与文章,对其诗歌则甚少注意。元丰九先生虽为理学家群体,却多热衷于诗歌创作,其中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三家诗,预流元丰、元祐以苏、黄为代表的诗歌创作高潮,并且直接开启了南宋时期温、台地区诗歌创作的繁荣。从空间来说,元丰太学九先生开启的永嘉诗派构成宋诗的一个重要板块;从时间来说,这个诗派也是宋诗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因此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一、北宋时期温州的地域诗风

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三家,可以说是宋代温州地区正式预流主流诗风的诗家。他们的诗歌创作也是元丰、元祐诗歌创作高潮影响下产生的,但在此之外,温州本土诗歌传统也是他们诗歌创作的重要背景。

温州偏处东南海隅,古称东越地间阻。汉初虽有东海国的设立,但由于受闽越侵扰,汉武时期曾两度内迁江淮一带,造成该地长期的空虚。就士大夫文化的方面而言,真正开始发达是东晋南渡以后,此时该地域开始有士大夫活动的踪迹。就诗歌而言,民谣野曲,古已有之,对此谢灵运诗文中有所记载。但文人诗创作可考者,最早的就是谢灵运山水诗,它不仅对南朝至唐的山水诗有深远影响,而且也是后世温州地域诗歌的基本渊源,温诗乃至浙诗整体上倾向清新发越的风格,可以说受谢诗影响是其重要的基因,此外就是地域本身的山水资源的作用。南朝至唐,温州地域内诗事一直不绝,在唐诗中更是占有一席之地,尤其是孟浩然、张子容、张又新等重要诗人在温的诗歌创作。同时,永嘉山水在唐代也已经成为诗人们的艺术表现对象,李、杜都对其有所吟咏。唐代应该是温州在经济与文化都有较大发展的时期,某些宗教、民俗的文化因素,至今仍能考见。但就文人群体而言,我们尚未发现唐代温州地区有成规模、成气候的士人群体、文人群体的存在。这一点也已为向来叙述东瓯文史者所公认。

据笔者个人的看法,温州地域内部士人群体的出现,应该迟至唐末五代时期。形成这一历史现象的主要机制是移民,即唐末五代动乱时期北方及南方闽地士人群体的迁入。清末孙衣言《瓯海佚闻》卷三十“氏族”对此中消息,多有透露。如载平阳徐氏:“徐氏自晋天福间自闽之秦川徙居平阳县西,其后散居不一。独邑居繁衍,名登桂藉,代不乏人。故《志》称‘昆山下孔徐多青紫’则其世族可知矣。”又如瑞安朱氏:“其先闽人,始祖李唐昭宗天祐二年拜金紫光禄大夫,封义阳侯,讳材,由闽赤岸迁居温瑞安之独峰。”又如平阳许峰曹氏:“曹之先居闽之长溪,五季间有曰霭者,始迁许峰。文献相承,世有宦业。”(3)孙衣言:《瓯海佚闻》,张如元校辑,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057、1059、1069页。东瓯本土诗人群的出现,当与这种士族迁入相关。就本土诗人的创作而言,晚唐诗人崔道融曾长期居住温州,唐末一度占据温州、自称刺史的朱褒也有诗作传世。可知唐末五代时期,温州本土诗人创作渐成气候。(4)参看钱志熙:《唐代温州地域内外诗歌创作活动考论》,《国学研究》第33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0-35页。如宋太平兴国二年迁入温州乐清的吴越钱氏家族,诗传西昆旧格,出现了诗人钱文婉、钱朝彦以及后来被推为永嘉学派先驱之一的孝廉钱尧卿,其作品多已散落,偶见方志文献。

北宋时期,温州本土诗歌创作已经具备一定的气候,诗事渐稠。这当然也包括外来诗风的影响,如真宗年间,修炼于乐清白石岩的永嘉士人李少和,时人称李先生,曾一召至汴京,真宗赐字放还,朝中名流毕士安、李至、杨徽之、夏侯峤及释信南等多做诗送行。(5)施元孚:《白石山志·艺文》,永嘉郭博古斋刻本,藏温州图书馆等处。此事在当时温州地区应该具有相当的影响。永嘉学人学道之外,多兼重文学,如学术上为元丰九先生之先辈的“皇祐三先生”之一的林石,亦有山水诗两首传世。其《梅雨潭忆旧游》有云“论文声杂飞泉响,话道心齐邃谷幽”,(6)曾唯:《东瓯诗存》卷一,张如元等校补,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1页。说的正是当时文士遨游山水之间谈道论文的本地风光。可见元丰九先生之前,不仅道学已开,诗文写作的风气也已经形成了。许景衡《乡会诗钱晋臣和韵谢之》一诗,对于窥探北宋后期温州地域诗风有重要的价值:

诗首言“流落湖海间,十年苦卑湿”,应该是作于许氏未甚发迹的时候,或者是中进士后仕于州县之时。诗中称作诗为“余习”,是指其早年在乡里习诗的事情,元丰九先生诸家,在进入太学、预流中州学术之前,都曾有过从乡里先辈学经、习诗文的经历。“珠履追旧集”,可证此类聚集吟诗、唱和酬酢之风,是温地士人间的一种乡风。“轰鋐金石动,凄楚风雨急。土风自难忘,岂类南冠絷”这四句描写的情状,对于了解瓯地诗风也很重要。两宋温州诗风,多摹写山水雄奇壮丽,源出谢灵运,其风格好尚,在于奇壮。许氏在中原地区阅历已久,回到家乡,深感本土的这种诗风,有其地域的特点,因此称为“土风”。

当然,北宋时期温州地域诗风的形成,外地来温仕宦的诗人应该也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从谢灵运之后,外地来宦的士人,凡好诗者,多自觉继承灵运之风,爱赏永嘉山水,喜事吟咏。就北宋来温仕宦的长官而言,如熙宁年间,周邠任乐清县令,游览雁荡山、白石岩等处,俱有题咏。不仅如此,周邠还绘《雁山图》远寄苏轼,苏轼题七律两首,遥咏雁荡奇景,有“已觉温台入手中”之句。(8)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十四,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册,第698页。这两首诗,至今在温州地区的文人中广为流传,其对当时温州士人的影响,也是值得讨论的话题。元丰二年,赵以大理评事通判温州,佐政太守,颇著廉能之名。他迎父赵抃来温侍养,作戏彩堂。赵抃在温州也多事吟咏。赵抃是当时名臣,二苏奉为前辈,苏辙曾有《寄赵清献》诗,称“春晚安舆过浙东,永嘉别乘喜无穷”。绍圣二年,杨蟠以承仪郎知温州,宽和恺弟,民爱之如父母。杨蟠亦好游吟咏,在温期间诗咏甚多。其《永嘉》诗所云“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9)以上参见王瓒等编:《弘治温州府志》卷二十二“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687、683页。至今广为流传。可以说北宋时期的温州地域诗风的形成,外地名宦还是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的。

北宋时期温州人有诗作传世,除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等名流外,姓名可考者,据《东瓯诗存》所载,还有许景亮、林杞、黄友、倪涛、陈经正、陈经邦、仰忻、万规、王辅、陈桷、娄寅亮、萧振、宋之才、林季仲、陈彦才、胡褒、张阐、林待聘、方云翼、高世则、薛强立、沈大廉、林芘、何逢原、林亮功诸人,基本上都属于北宋后期的科举仕宦及当地名士之流。这些人生活时间,与周、许、刘三家大体同时。

二、元丰九先生的理学与文学

元丰九先生,是指元丰、元祐间先后进入太学的周行己、许景衡、刘安节、刘安上、戴述、张辉、沈躬行、蒋元中、赵霄等九位温州士人。他们出于当时属于文化学术落后地区的温州,在太学及京师学行修明,为太学的学官及四方士人所称道。对此周行己在政和元年所作的《赵彦昭墓志铭》中有所叙述,也可以说是较早记载“九先生”事迹的文献:

士患不立,不患不闻。元丰作新太学,四方游士,岁常数千百人。温,海郡,去京师阻远,居太学不满十人,然而学行修明,颇为学官先生称道。一时士大夫,语其子弟以为矜式。四方学者,皆所服从而师友焉。(10)《周行己集》卷七,周梦江校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36页。

周氏于中还追踪记载政和之际九先生的情况。除沈躬行、蒋元中早夭未及禄外,刘安节为监察御史、刘安上为中书舍人、许景衡为敕令删定官、戴述为临江军教授、赵霄为辟雍正,张辉每举不利,后以八行荐于朝。周行己自己在元祐六年进士及第后,开始为地方小官,崇宁元年为太学博士,以亲老求便养亲,改授温州州学教授,后改齐州教授等职,到他写《赵彦昭墓志铭》时,则已归居温州城中的雁池,筑浮沚书院,讲学授徒。可以说,至此期间,九先生这个群体,在温州当地来讲,已是功成名就士林前辈典范,“元丰九先生”也应该是温州当地的后学所尊称的。九先生中,刘安上、许景衡建炎中卒,经历了靖康之乱,其余几位都在靖康之前去世。就仕宦方面的成就来讲,刘安节官至监察御史、太常少卿,刘安上亦曾为监察御史等官,许景衡至御史中丞、拜尚书右丞,可称显宦。

九先生进入太学时,王安石新学正在太学中推行,并且属于科举考试的利器。作为来自学术资源并不丰富的海曲边隅的太学生,他们最初自然也从事新学与科举的学习。这方面的情况,周行己在《上祭酒书》中有所透露,书信中说自己十七岁补太学诸生,“是时一心学科举文,编缀事类,剽窃语言,凡所见所问而学焉,趋而从之,十八九相与焉”。又其《述忆二十韵奉赠段公度、欧阳元老》中也说到类似的情况:“少小从结发,读书怀古人。年未十四五,出走京洛尘。当时黉堂士,教我文章新。气格一入俗,至今不复振。”(11)以上参见《周行己集》卷五、十,第91、232页。关于王氏新学在当时太学中的推行,史不乏载。黄庭坚在熙宁五年至元丰二年担任当时的北京国子监教授期间,所遭遇的一个主要矛盾就是与太学中推行的新学相抵触的问题,其诗作中有不少反映,如《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其韵》:“学宫尸廪入,奉养阙丰腆。学徒日新闻,孤陋犹旧典。”所谓“学徒日新闻”,即指当时实为科举利器的王氏新学。又如《送吴彦归番易》:“诸生厌晚成,躐学要侩驵。摹书说偏旁,破义析名象。”任渊注云:“此讥王氏《字解》。”(12)以上参见史容:《山谷外集注》卷二,《黄山谷诗集》,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第236、237页。这其实也是九先生所面对的一种学术环境。温州在九先生之前,学术已有一定的发展,尤其是后人称为“皇祐三先生”的王开祖(儒志先生)、林石(塘奥先生)、丁昌期(经行先生),(13)参看陈谦《儒志先生学业传》、王开祖《儒志编》卷首、周行己《浮沚集》卷七《沈子正墓志铭》、许景衡《横塘集》卷十九《丁大夫墓志铭》等材料。其学问规模,大体与安定、泰山学派相桴鼓。其中,王开祖著《儒志编》,于性情之说,有独到见解,强调以性说情。九先生中的一些人,也曾从学这些当时的旧学人物,这可能是他们不久就起而质疑新学的原因之一,即他们是拥有一种地方的学术资源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旧党人物,如二程的洛学、苏轼的蜀学,对新学都有抵制。九先生受这种清流风气影响,很快就产生对新学的抵制情绪。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从学于程颐,《宋元学案》载刘安上“见知于范忠宣,与兄同学于伊川之门,里人称为‘大小刘先生’”。(14)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三十二,陈金生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38页。周行己在太学中先是从事新学及科举之学,后来在程颐门人吕大临任太学博士时,追随吕氏,转向二程理学,中进士后曾求监洛中籴场,打算就近求学于程颐,因程氏编管涪州未遂。许景衡“既冠,入太学。时三经新义行,独毅然之洛师程氏,得其旨归”。(15)(乾隆)《瑞安县志》卷八“人物”,转引自《许景衡集》附录,第565页。戴述“尝从洛阳程氏问学,知圣人之道,近在吾身,退而隐于心,合于圣人之旨,若自有得”。(16)周行己:《戴明仲墓志》,《周行己集》,第145页。沈躬行“始从塘奥林氏,后从伊川程氏、蓝田吕氏。其学以《大学》、《中庸》为本,笃信而力行之,故能卓然以圣贤为依归”。(17)王瓒等编:《弘治温州府志》卷十“人物·理学”,第238页。据孙诒让《横塘集跋》的说法,九先生中,“自蒋、赵、张三先生外,皆学于程门,得其传以归,教授乡里”。(18)张宪文辑:《孙诒让遗文辑存》卷八,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99页。其实张辉最早入太学,周行己《祭张子充》称“元丰太学,莫如子旧”,(19)《周行己集》卷七,第133页。又史载其庐墓期间,“日从事于治气养心之术,学者从之益众,至无地以处之”。2000年,在温州龙湾出土《宋故国子小学录张公墓志铭》,详细记载张辉事迹。蒋元中“力学多闻,见道超卓”,曾著《经不可使易知论》,太学刻于石。(20)王瓒等编:《弘治温州府志》卷十“人物·理学”,第239页。而赵霄在崇宁、大观之际任济州州学教授,“导学者以笃学力行,不专务科举,士有成才”,(21)周行己:《赵彦昭墓志铭》,《周行己集》卷七,第136页。其宗旨与上述诸先生也是相近的。张、蒋两人,《弘治温州府志》人物卷也都将其列入“理学类”,《宋元学案》亦列其为伊川私淑(见下)。除“九先生”外,其时温州学人追随二程者,尚有平阳陈经邦、陈经正兄弟,又有鲍商霖“从伊川程先生学,有问答六章”。(22)王瓒等编:《弘治温州府志》卷十,第239页。考《宋元学案》卷十五《伊川学案上》程颐门人中列周行己、许景衡,私淑中列赵霄、张辉、蒋元中。又同书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伊川门人中列刘安节、刘安上,以及同属温州人的永嘉鲍敬雨、瑞安潘闵、平阳陈经正、陈经邦兄弟。(23)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第586、1129、1130页。以上温州北学于程氏的学者们归教乡里,使当时温州域内的士大夫群中,研治理学殆成风气,他们为南宋时期温州理学与经制之学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历史上温州地域文化中,士、俗两流,都有浓厚的重道尚文的色彩,道德观念突出,其渊源未尝不可追溯到以九先生为代表的北宋后期的温州理学家群体。

事实上,九先生等早期温州预流中州学术的人物,他们从偏远的海角来到太学求学,最初的动机无疑是科举考试,但他们能够从科举的利禄目的中摆脱出来,在洛学、蜀学前辈学者的启示下,很快就对当时科举利器的荆公新学做出反思,归于伊洛理学。这其实体现了浙学人物勇于求道、狷介自立的性格,其中也包含原本学术落后地区在预流主流学术后的一种急起直追的后来优势。

除王安石新学、洛学之外,元丰九先生的另一个重要的学术背景,就是以苏、黄为代表的元丰、元祐的文学高潮。九先生中的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作为宋代温州地区正式预流主流诗风的诗家,具有地域代表性,以下分别论述三家诗。

三、周行己的诗歌

北宋诗坛,元丰、元祐的诗歌创作高潮尤引人注目。先是苏轼的影响与苏门文人群的形成,紧接着是黄庭坚及受其影响的陈师道,极意推究历代诗歌体制,在庆历诸家及苏轼、王安石的基础上推进诗学,尤其是明确了杜甫的独特的取法价值。在这同时,苏轼极力推崇陶渊明,黄庭坚积极响应,从各自的角度阐述陶诗艺术的高度。苏、黄及其追随者合力,将诗学推向更加精深的境地。可以说元丰、元祐的诗坛的诗学取径,正是在陶、杜、苏、黄四家的错综交汇中展开的。上述正是元丰九先生中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等从事诗歌创作的背景。其中,周行己、许景衡的诗歌创作,可以说是在苏、黄诗学流行的背景进行的。

周氏虽从程颐学,但同时也与苏、黄交往,其他交往者如李方叔、欧阳元实等,亦多是苏、黄一派。其《寄鲁直学士》一诗云:

当今文伯眉阳苏,新词的皪垂明珠。我公江南独继步,名誉藉甚传清都。达人嗜好与俗异,谁欲海边逐臭夫。小生结发读书史,隐悯每愿脱世儒。几载俯首黉堂趋,争唼梁藻从群凫。野人鼓瑟不解竽,悠悠举目谁与娱。幸有达者黄与苏,谁复跼蹐如辕驹。古来志士耻沉没,参军慷慨曳长裾。相知宁论贵贱敌,诗奏终使兰艾殊。当时仲宣亦小弱,蔡公叹其才不如。乃知士子名未立,须藉显达齿论馀。婴儿失乳投母哺,当亦饮食琼浆壶。(24)《周行己集》卷八,第175页。以下引诗皆出此集,随文以括号注出卷数、页码。

此诗声调、节簇,都明显看出是学习黄诗,起句用黄、陈诗的章法。其中所写的内容有两个重要的价值:一是有助了解元丰时期苏、黄在诗坛的影响情况;二是反映出以周行己、许景衡为代表的元丰太学温籍学人的精神面貌。就后一点来说,温州地处偏远的东南海角,隋唐以来,当地名士寥寥少闻。可以说是缺少当地的学术传统的。但作为后起的海陬之士,他们在精神境界方面是比较单纯的,受当时士流的积习影响较小,且对之也有一种天然的拒弃,所谓“隐悯每愿脱世儒”。正是因为这种主观上的情况,使他们很快就热衷于能够超越于常流的伊洛理学与苏黄文学,其后永嘉学术发达的基因即在于此。与宋代其他学术流派之或重于理学,或偏于文学不同,宋代永嘉学术的一大特点,就是性理之学、经制之学与文学并重。追其渊源,也可以说是始于元丰九先生奠定的基础。

上引《寄鲁直学士》,是明显属于黄、陈一派硬语盘空、妥帖力排奡风格。周氏其他作品如七古《次天峰居士韵奉寄》也是步趋黄庭坚元丰时期的七言古体:

天峰静者巢箕叟,著书不为牛马走。夜雨题诗寄日边,观者辟易皆缩手。呜呼大雅久不闻,吾道悠悠付林薮。伏龙凤雏人未知,腴田猥大皆稂莠。将军为志穷益坚,鲁儒虽死不更守。鹪鹩有翅须抟风,苦李当道谁开口?京师车马十二门,一日万亿无不有。吞腥啄腐何卒卒,正坐诮言芷渐滫。可怜惠施多才卿,不悟据梧暝低首。功名浩荡怅何许,置身谋虑苦不久。盍似渊明归去来,不作折腰求五斗。饱食大人如肉身,衮衮奔驰气如吼。东山野人气亦芒,郎将自昔今独否。谁能脂韦化百炼,世态欻如屈伸肘。何时尊酒话畴昔?击节新诗意非苟。(卷八,176)

此诗为天峰静者鸣不平,同时也是作者自己的不遇之叹。其句法章构,明显受黄庭坚元丰二年所作《次晁补之廖正一赠答诗》等诗句法与风格的影响。当然立意高远,造语精劲处未及山谷。其七古短章如《和任昌叔寄终之什》亦效山谷体:

少陵作者今卓尔,彭泽一觞意何已。诗工酒逸觉有神,此理浪传嗤俗子。却求举选科目间,仰看有道当汗颜。闻君欲往更愁绝,归心日夜急飞湍。(卷八,178)

此篇以少陵、彭泽同举,更是黄庭坚晚年说诗的常论。诗前后四句各一韵,平仄转换,以取奇起侧入、转折腾挪之势。周氏其他五七言古体,如《送欧阳司理归荆南》《五月二十五日晚自天寿还,呈秦少章》《雨中有怀》等作,议论与兴比间作,重于押韵之工,都可见黄庭坚、陈师道一派的影响。其七律平淡之格,似学陈师道。由此可以管窥黄、陈诗风在元丰、元祐间的流行情况。江西诗派虽是后出之说,周行己其实已经预流黄、陈诗风,其集中与秦少章、晁以道等苏、黄门人唱和作品,也可证明这一点。

周氏对于文学的看法,也与黄庭坚议论相近。如其《复用前韵奉酬梦符学录》:

子卿五言法,气格厉劲秋。绵绵武功裔,尚不废箕裘。洒然落妙语,一破万古忧。文章本道德,作者通神谋。(卷八,163)

黄庭坚强调道德自悟,颇有心学意味。其《赠谢敞王博喻》:“文章最怨随人后,道德无多只本心。”(25)《宋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十八,《黄庭坚全集》,刘琳等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册,第1304页。其平常之论,亦每持道德根本、文章枝叶之说。但在具体的创作上,又强调作者之功,并且继杜甫而有“入神”之说。周氏“文章本道德,作者通神谋”,正是追随黄氏之论。又如《赠沈彬老》诗中说“晚得沈夫子,学问有根柢。矫矫流辈中,颇识作者意”,又说“读书要知道,文章实小技”(卷八,159),都与黄氏之说桴鼓相应。黄氏喜于诗中论道论学,周行己的诗歌也深受此种作风的影响。不少作品,口吻声气都与黄诗接近。如《次韵李十七僧宜见过,兼简杜思诚》《复用前韵奉酬梦符学录》《周舍刘子美将归唐》《和子同观音寺新居》《政和丁酉罢摄乐清,寓柳市庄居,和林惠叔见寄》等诗,议论士风,砥砺学道之志,昌言圣贤,与黄庭坚熙宁元丰期间的诗风最为接近。其追学之迹,甚为明显。

周行己诗除受苏、黄影响外,亦知学古,追古诗比兴寄托之法。集中如《古意答段公度》《少年子》《征妇怨》《杨花》《春闺怨》《巫山高》《有所思》《美人曲》都属此类。苏、黄两家诗,苏基本上不拟古(晚年和陶是另一种情况),黄偶有拟古之作。如《溪上吟》效陶诗、《古意二首上子瞻》效古风、效徐庾慢体等。但周之拟古,不一定是受黄的影响。其《古意》诗云:

南山有玄豹,七日不下食。欲泽雨露洁,成彼文章饰。皮成为身灾,不如生羽翼。只愁羽翼成,复遭罗且弋。(卷十,228)

此诗寄托幽深,意思曲折,拟古之中体现作者的个性。其平常纪述之作,亦有效古调造语者。如《发东阳》一诗:

客行无缓程,悲吟无缓声。促促复促促,居家食不足。徘徊重徘徊,欲行还欲归。近怀远弗顾,强复驱车去。(卷八,174)

周氏作意好古,其制行文章,皆欲摆脱科举时文,其学伊洛理学及苏黄文章,也与这一立意有关。但他并不满足于学习今人,他曾自述从少学经书、学属文,进入太学后学科举文,“编缀事类,剽窃语言”,到“学为古文,上希屈宋,不法韩柳”,最后发现“圣人作书遗后世,在学而行之,非以为文也。乃知文人才士不足尚”。(26)周行己:《上祭酒书》,《周行己集》卷五,第91页。其诗歌古体多追古调,也与他的这一制行文章的宗旨相关。其中学陶之处,尤其可以注意。如前文所说,苏、黄晚年都热衷于论陶、学陶,在他们的提倡下,学陶已成一时风气。周氏学陶,自然与这背景有关系,其诗中常用陶渊明故实。《迁居有感示二三子》则近于陶诗之体:

四时忽代序,靡靡无停息。白露应节降,凉飔变晨夕。闲居二十载,迁徙靡宁日。鸟鼠有巢穴,我居无定室。田园固所乏,婚嫁何当毕。贫贱难为好,仁义寡所匹。总总百年内,万事安可必。人生七十稀,我今五十一。齿发已凋丧,肌肉乏腴实。固穷吾素分,苟得鲜终吉。馀年当几何,任运非得失。(卷八,173)

周氏以理学家而从事文艺,总体的风格以质朴为主,其古近体诗的句法都受到陶诗的影响,与后来永嘉四灵的专精唐律者差别很大。

周行己的五七言律诗,格调与黄、陈相近,重在言志立意,不刻意摹写景物、追琢警策,也与其后永嘉四灵风格不同。如其《道中有感》:

皛皛平川静,晖晖寒食曛。连山荒白草,属地乱黄云。岁晚关心事,天边为客身。扁舟终不恶,奔走失吾真。(卷九,188)

“皛皛平川静”,出于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江陵夜涂口》“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27)《陶渊明集》卷三,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4页。又如《次渠仅老韵四首》其一:

痴拙时无用,归来老罢休。夜寒为客梦,岁晚异乡愁。鸟有南枝宿,川皆东海流。凭高望归路,云重失沧洲。(卷九,188)

此诗重在意象之语,其风格与陈师道、陈与义相近而逊其精警。周氏七律诗以瘦劲为体,格调与陈师道有些接近,只是少其精劲。其稍佳之作,如《次胡志衡韵》:

城北城南春渺然,幅巾藜杖望晴天。何须多事途穷哭,莫倚高才瓮下眠。渭水来从鸟鼠穴,陇山直接首阳巅。登临未尽牛羊下,安得羲和叱驭旋。(卷九,203)

《再和蔡十八约归》:

闻说寻山意已清,况逢佳客作山行。百年心事同杯酒,万里春风出帝城。秋燕欲归栖集稳,春鸥无事往来轻。风流定是输陶谢,应笑痴人似步兵。(卷九,204)

其五七言绝句体制较近,时涉议论之体。其中也有近于中晚唐之格,尚意境者,如《睡起偶书》其一:

晴日薰人午睡迷,轻舟小楫梦中归。觉来搔首窗前立,草绿花红燕子飞。(卷九,210)

《留题祗陀僧房》:

回舟小息取僧房,一枕春风意味长。江上鹁鸪啼雨罢,隔洲烟树日苍苍。(卷九,211)

周氏的此类绝句,以画境取胜,表现的是宋人的一种闲适、玩味的情趣。

大体说,周行己诗,古体高于近体,这与其平生学术文章崇尚平淡复古、质而适用是一致的。在潘柽、永嘉四灵诸人之前,温州地域内诗风的主流,就是理学风气及苏、黄古体影响下的尚古诗风。以周行己为代表的诸家多长于古体,其近体创作,亦多肆心应口,汗漫为文,以后来永嘉四灵的标准来衡量,未能得唐律之精髓。这也是后来永嘉四灵起而矫正,转向锻炼苦吟作风的原因。

四、许景衡的诗歌

许景衡《横塘集》存诗甚多。其兄景亮“数岁即能为诗,从乡里长者大人游,皆奇其才气,必大有成。甫冠,游京师,补太学生,文词秀出”。(28)周行己:《许少明墓志铭》,《周行己集》卷七,第138页。《东瓯诗存》录许景亮《陶隐居丹室》一首。(29)曾唯:《东瓯诗存》卷一,第24页。可见其家世兄弟长于文学。

许氏立身严毅,居官刚正敢谏,是南北宋之际的一位直臣,其事迹见于胡寅《资政殿学士许公墓志铭》《宋史》本传。胡寅赞之云:“显允右丞,学有正闻,践修厥德,劲直而温。”(30)胡寅:《资政殿学士许公墓志铭》,《许景衡集》附录,第561页。但他长于文学,诗歌风格清腴温雅,实亦铁石心肠而能作妩媚的《梅花赋》的宋广平之类的人物。许氏与周行己同里交好,周氏集中有《卧病京师,蒙少伊察院惠米,因叙怀归奉呈》《再次前韵酬少伊》等诗。其中如“少时能作赋,平日不言钱。风采桓公雅,诗情白乐天”(31)周行己:《次少伊韵反招隐》,《周行己集》卷九,第186页。“文章名盖世,忠义力回天”等语,(32)周行己:《少伊察院再用“年”字韵宠示二篇,辄复酬和,一章陈德,一章叙情》,《周行己集》卷九,第187页。虽然属于友朋赞许之言,但也大略可见许景衡的文学造诣及在当时的影响,实为苏、黄后一重要人物。孙诒让《横塘集跋》曾论许氏云:“至于汴京倾没,中原沦于完颜,伊洛大师既鲜存者,永嘉诸先生亦多先卒,不及见南渡之兴。惟忠简敭历中外,建炎初首参大政,虽扼于汪、黄,甫进既退,赍志以没,不获竟其设施,然勋节显著,为世名臣。盖‘元丰九先生’惟忠简独后卒,名德亦最显。厥后永嘉学者后先辈出,多于忠简为后进,或奉手受业其门。靖康、建炎之际,永嘉之学几坠而复振,于忠简诚有赖哉。”(33)张宪文编:《孙诒让遗文辑存》卷八,第399页。

许景衡与苏、黄有无相接,不可考。但集中《闻子瞻南迁》诗:“陇蜀崎岖外,炎荒闻望中。黑头方世用,青眼忽途穷。遂作天涯客,何如塞上翁。幽愁还有作,笑杀赞皇公。”观其题目及诗句的辞气,似与苏轼亲近相识。苏轼去世后,文字书画等皆被禁,而许氏作有《题坡竹》:“劲节风霜日,平生忠义心。谁知身死后,寸墨市千金。”诗中亦极致景仰追怀之意。又集中书简有《与晁无咎五首》,其中有言“永惟平昔采拾眷记之重”,又赞晁氏“直道雄文取孚当世”。(34)以上参见《许景衡集》卷六、六、十六,第318、357、484页。以下引诗皆出此集,随文括号注出卷数、页码。又集中诗有《赠俞清老》,俞氏出黄山谷门下。可见许氏与周行己一样,虽为洛学之士,与苏黄之门,踪迹亦密。又其论诗仍重笔力、气象,其诗学渊源,正出于元祐苏、黄,尤近于苏。许氏五七言古体清雄奔放,时为壮丽之语,有取法苏诗之处。当时黄、陈诸家提倡学杜,从景衡五古、五律与五言排律来看,他的诗风受杜甫的影响也比较明显。其《次韵郑希仲》一首,能见此宗旨:

周诗三百篇,强半出愤激。少陵真嗣作,千载无匹敌。嗟我亦何为,苦心等莲菂。平时一千首,弃掷随瓦砾。朝隮不成雨,安用横天霓。吾僚一何妙,笔下飞霹雳。青天与白日,奴隶皆知觌。况是个中人,固应厌饥惄。入幕盛红莲,不才惭散栎。勉哉摅婉画,稚弱安纺织。(卷二,300)

又《再和敏叔诗二首》之二:“固知岛可是诗奴,何况区区杜与吴。”可见其对于晚唐苦吟一派是轻视的。另外,当时除苏、黄及其所崇尚的陶、杜之外,白居易及庆历欧、梅、苏诸家诗仍然流行。他们的风格,在《横塘集》中也有所体现。

许景衡诗,五言古体最佳,多用劲炼之格,时出雄伟奇丽之境。如《题海山亭怀左经臣诗》:

去年登斯亭,江山照尊俎。眼中十年旧,一笑便尔汝。今年登斯亭,春风糁花絮。故人渺天末,云海滞鳞羽。尺素相濡沫,耿耿不我与。壁间指旧题,珠玉暗尘土。良辰岂易得?陈迹空处所。眷言继高韵,寸缕惭织组。嘉我二三子,肴核佐玉醑。欢然为倾倒,落日争起舞。丈夫贵适意,穷达付出处。洛阳真小儿,顾慕涕如雨。江流无日夜,而此独不去。何须数岁月,俯仰亦今古!(卷一,289)

左经臣是许景衡十分赏识的诗友,年纪比他轻。诗中叙写他与左经臣的友情,怀念去岁之游,关怀友人云海漂游的身迹,情感十分真挚。作为一首登临的诗,不重在写江山物色,而以叙交游、怀友朋、抚陈迹为主,这些本来属于散文化的内容,经许氏以凝炼的句法,腾挪跳脱的章法,引而不尽发的抒情方式,创造浓厚的诗意。又如其《登清胜堂呈长兄》:

幽居在山腰,斯堂近山顶。松竹琐阴翳,轩窗辟光炯。先生为题榜,醉墨重九鼎。登临属秋半,摇落江山迥。独鸟点晴空,斜阳乱帆影。相将举网去,鸣榔尽渔艇。(卷一,291)

此诗摹景入神,“独鸟”一联尤为警策。自南朝阴何及庾信等以来,诸诗家善于将叙事、言情与摹景融为一篇。《横塘集》中的五古,亦多此类。《朱君文拉游净明寺因迓张宰诗》:

火云涌晴空,矗矗尽奇巘。午汗挥白雨,俯仰无从遁。招提踞高冈,万木森偃蹇。凉飙落冰雪,爽籁发丝管。朱侯真好事,十里过南坂。怜我堕深甑,相将振余喘。栏干俯屈曲,巾屦容跣袒。风苗翠浪翻,海屿青螺远。况兹接尊酒,笑语倾怀悃。浮云识醉歌,彩羽惊檀板。新凉知几日?已觉秋风转。事业愧初心,明时羞冗散。主人勤使事,睽阔心不展。双凫归未归?红日林梢晚。(卷一,291)

此诗写出了东南海曲暑日友朋相约游览招提的特殊的情景。起笔“火云”一联最奇,后面“风苗”一联写出襟山带海的东瓯平原的景象,摹写甚工。永嘉是谢灵运山水诗的创作地,其地继谢客之踵,诗歌长于写景。永嘉四灵敛情约性、磨镌景物的作风的形成,与此地域诗歌传统不无关系。

许景衡五律诗,风格平和中见深厚。其佳作如《还自肃宁晚色可爱寄卢行之》:

送客关城外,回鞭驿路长。风烟无限好,簿领底能忙?平野破寒木,红尘烘夕阳。新诗巧摹写,最忆幕中郎。(卷三,309)

《寄钦师》:

亭障临燕塞,江山复楚乡。艰难悲客路,宴坐忆禅房。烧尽蒲花烛,清余柏木香。十年如梦觉,两鬓自苍苍。(卷三,309)

《过西岑泛湖而归呈左经臣》:

留连不觉久,萧寺足清风。短棹平湖里,孤城落照中。朝廷尚多难,身世转飘蓬。安得言分散,清尊岂易同。(卷三,311)

上述三首五律,都以劲炼见平淡之境。陈师道长于五律,出于杜诗而更向平淡醇厚一体发展,同时的江西派后学,如三洪、徐俯、潘大临等人,都长于五律,吕本中、陈与义、曾几更是平淡深劲浑厚诸格兼备,虽以锻炼见长,但整体格调高于宋初九僧及后来的四灵诸家,境界之广,题材之富也过于九僧、四灵之体。许景衡五律,是体现了上述时风的。其后永嘉诗家如王十朋、陈傅良诸家,虽诗体多样,风格汗漫奔腾,但五律一体,总有摹景入神一格。这也是永嘉四灵所拥有的一种本地传统。

许氏七言古体清雄奔放之处,近于苏轼之体。如《和王鲁公掌中太华》:

五岳独说太华雄,屹嶪千仞撑苍穹。何人收卷入掌握?要使肉眼惊神通。悬岩绝巘溅飞瀑,玉窗翠壁开深宫。先生捧玩岂徒尔?崇卑真妄归圆融。我生江海未曾识,幽邃崎嶔烦指踪。堪笑骑驴老潘阆,却要三峰在眼中。(卷二,304)

苏轼绍圣元年南迁经湖口,观湖口李正臣蓄异石九峰,作《壶中九华》,诗云:“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买归碧玲珑。”(35)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三十八,第2048页。同时苏轼还让其子苏过作七言咏壶中九华一首。其后苏氏南归复经其地,石已为有力者取走,复作一诗。苏轼去世后,黄庭坚崇宁元年系舟湖口,又应李正臣之请,做《追和壶中九华诗》。这可以说是当时苏、黄后学耳熟能详的诗事。许景衡此诗明显受到苏轼的影响。其基本的写法,也是由真入幻,与苏、黄题画、咏石之类的诗同一机轴。

许景衡七律及七绝等体,受黄、陈诸家等人影响,多意绪纵横,时著议论。其《横山阁》一诗,明显受到黄山谷《快阁》诗的影响:

一笑楼头属晚晴,我曹此乐最难名。玉樽浮蚁一样白,青眼与山相对横。个里风流终古在,世间荣利过云轻。未应暮色催归思,天外娟娟新月生。(卷四,336)

此诗脱化黄诗的痕迹十分明显。“玉樽”一联,即从黄诗“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中化出,但另出奇警之语。可见许氏不但诗境受黄诗影响,即其写法上,也是追循山谷脱胎换骨之法的。其议论近于黄氏者,如《送季彦礼》:

持节西陲已清切,还舆北道却盘桓。当官未觉家风远,抗疏要令家计宽。世俗多应笑公拙,我曹徒解叹才难。但将名节为亲寿,何止平反一笑欢。(卷五,355)

《送商霖兼简共叔》:

末学纷纷只是夸,孔颜门户本无遮。农工商贾皆同气,草木虫鱼是一家。我欲收心求克己,公知诚意在闲邪。汝南夫子规模大,归去相从海一涯。(卷五,356)

此诗为其理学本色,而句法则近于苏、陈一派,只是精劲之处不及。

五、刘安上的诗歌

元丰九先生中,周、许之外,刘安上(元礼)与其从兄安节,理学最著。据叶适《题二刘文集后》记载“绍兴末,州始祀周公及二刘公于学,号三先生”。(36)叶适:《叶适集》卷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98页。可见九先生之外,又有“三先生”之说。又宋人留元刚《刘左史集序》亦云:“元祐、绍圣间,程先生讲道伊洛,东南之士多从之游。而为永嘉倡者,太学博士周公,起居郎、给事中二刘公也。”(37)《刘安节集》附录二,第148页。

刘安上虽崇理学,但诗风却与当时的濂洛风雅一派不同,重视章句法度,格调近于中晚唐之体。薛嘉言《刘给谏行状》称刘安上:

公为文典重有法,尤工五言,晚更平淡,浑然天成,无斧斤迹,有诗五百篇。卜居南郭,治第筑圃,尽湖山胜概。益喜宾客,至则觞咏延款无斁。暇日杜门观书,味道养性,或携杖课园丁畦蔬莳果以自娱嬉。当其心闲意适,虽田夫野老亦欲与之对;非所喜,则位貌崇贵扣阍弗见也。故识者论公平生出处方以唐太傅白公,至其夷旷淡泊无声色之娱,文词雅正不为纤艳浮华之语,则未可以优劣论也。(38)《刘安上集》卷五附录,第247页。以下引诗皆出此集,随文括号注出卷数、页码。

安上五言诸体,自然平淡中见深邃,有隽永之趣。虽存诗不多,论其造诣,不让周行己、许景衡两家。《四库全书总目·刘给事集》论刘氏诗文云:“其诗酝酿未深,而格意在中、晚唐间,颇见风致;文笔亦修洁自好,无粗犷拉杂之习;盖不惟风节足重,即文章亦不在元祐诸人之后。”(3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五“集部别集类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41页。所论大致中肯。刘氏诗歌虽不像周、许两家明显可见学苏、黄等家的痕迹,但也属于元祐文坛的后进。就其时风来讲,王安石五七言律绝,颇学中晚唐。刘安上的取径与王氏有所接近。另外,东瓯地域诗风自谢灵运开创山水诗,就是以咏性情、摹景象的山水风景诗为主。而晚唐五代之磨镌景物一派,如九僧、林和靖等,又多流行于两浙。所以刘安上的诗格近中晚唐,也有地域传统的影响在里面。

刘诗五七言律写景属对,观察细致,安排妥帖,近于中晚唐体;磨镌物象,敛约情性,可视为四灵之先驱,如《独游竹阁》:

极目尽天际,风烟杳霭间。水光清滉日,野色远连山。白鹿今何在,高僧此独闲。我今无伴侣,乘兴一跻攀。(卷一,168)

《宿方潭》:

山中何所有,一味静难名。暗谷流泉响,疏林落叶声。夜深寒月白,霜重晓钟清。早出松间路,衣裘空翠凝。(卷一,168)

此外,《赠释达夫》:“望余秋水远,定起暮山青。”《登谢公楼分韵得心字》:“残日汀边生晚思,断云帘外卷晴阴。”《圣泉》:“茶鼎晓煎云脚嫩,斋厨夜引溜声圆。”(卷一,168、173、174)都是写平常景物,含深邃意趣,看似平易而实为澄炼所得。后来四灵所用的诗法,正属此类。又其七绝如《建善即事》:

萚龙亭下知谁种,旋见新篁破绿苔。到此不知才九日,抽梢今已过墙来。(卷一,170)

《江村渔舍》:

江边茅屋被风掀,雨打疏窗夜不眠。催唤儿童五更起,重添篾缆系渔船。(卷一,171)

上一首写竹树等细物,下一首写江村生活,都是重在疏野自然的趣味,与晚唐皮、陆诸家接近。北宋后期永嘉学者中,诗法之精者,许景衡之外,当推刘安上。惜其诗作多已散佚。

综上所述,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三人,都是程颐理学的传人,也是绍圣至建炎之际洛学的主要传承者,但与程颐等人不同的是,他们不但不排除当时视为蜀学所长的诗歌,而且积极地学习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人诗风,刘安上的诗歌还呈现出与王安石接近的风格取向。从地域学术的传播来说,他们也是后来永嘉学派的开启者,尽管在学术上以性理为主,但已经显示出重视事功的倾向。他们在文学方面更是直接地影响永嘉学派,在宋代的学术流派中,蜀学本以文学见长,永嘉学派则是经史之外兼重文学,这与周、许、刘等人重理学而不废文学的作风是一脉相承的。至于以永嘉四灵为代表的南宋温州地区繁盛的诗歌创作风气,也是在上述诸家所开创的诗风的基础上推演变化出来的。

迄今为止的宋诗研究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梳理模式,即以熙宁、元丰、元祐至南宋初建炎、绍兴一段而言,主要着眼于王安石、苏轼及苏门、黄庭坚与江西诗派这样一个主流的脉络,而对此脉络之外的诗家或说更广泛的诗学生态则缺乏研究。不过,要进行这种广泛诗学生态的研究,仍须把握这样的原则,一是继续寻找各个“板块”,如以地域为单元,或以学派为单元;二是仍要联系已有的主脉,以及已有对宋诗的一些基本结论来研究,分析诗歌发展中主流与非主流,常调与变化的各种表现。本文以元丰太学九先生为基本单元来研究周、许、刘三人诗学,即是从上述策略的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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