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香又白
2021-01-20徐彩霞
徐彩霞
姆妈的日子在水田里,不在家里。她似乎将那里当成一张画布,每日里弯腰屈臂,涂抹翠绿的江山;也可能当成她的另一个怀抱,在那里育种收获,乐趣远比和我待在一起更多。因此,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望无际的稻田—远远望去,有一个身影,知道彼此安好罢了。然而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秧苗初插的那些日子,禾田里水很满,我央求姆妈:是否允许我将那几支好不容易折来的栀子花枝插进泥里,让它生根发芽?此刻姆妈必定不会恼。可终究我心太急,过几天来看,那漠漠水田里,稻秧瘦骨伶仃,哪是稻哪是枝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的栀子花,还是一种稀罕之物。这种扦插技术,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师自通,然而成功却难。待到秧苗爆根發棵的时候,墨绿色的稻禾将栀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花枝在稻禾的一片摇曳声中渐渐饱满起来,颜色青翠,根须银白。遗憾的是,每次移植到庭院,却难见活,即便活了,等待它开花成材,不知需要几年。姆妈说:“等到栀子开花,你们都长出翅膀飞喽!”
我不能分清,姆妈因为爱我而爱花还是她本来爱花胜似爱我。屏峰河边的村子里,栀子花既常见,又似乎难得一见。舅母家门前有一株栀子树,如橘树一样粗壮肥硕。初夏的时候,花骨朵结了满满一树,有的朝向太阳,花苞大放,香气肆意汪洋;有的藏在树叶底下,含蓄低调,然而更加洁白如玉,纤尘不染,发现它们是最令人惊喜的事。花骨朵青里透白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去舅舅家采花。时值五月,鸟鸣啁啾,一路阳光跳跃,微风远远送来花香。我们正是如花一样的年纪,并不在意花开花落,只是一味爱它的美,如痴如醉。
当我从栀子树下钻出来的时候,才被舅母发现,她“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可是已经晚了。只见摘得满满一怀抱,拿衣襟兜着。舅母的心疼写在脸上,却不会说出来,谁让姆妈是家公家婆的掌上明珠呢!“我要回家去咯!”临走时故意大着嗓门喊。家婆从里屋匆匆跑出来,捧着一袋鸡子:“拿回去吃!”我赚得盆满钵满,回家来向姆妈炫耀,不忘拿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凑到她鼻下,又迅速跑开去。姆妈并不呵斥,也不追赶,只是眼皮微微抬起,便转身做她自己的事。傍晚时分,我再次讨好地把花捧到她面前,告诉她舅母家的栀子花结了几百个花骨朵,其中开得最早的那朵就在我手上。我要求姆妈转过身来,让我把它插在她那条乌黑粗壮的辫子上。
姆妈正是如此,她的笑容和轻言细语如金子一般珍贵,她是一台静静运行的机器。难得休闲的时刻,她会在天井边打鞋织衣,大雨从天井倾泻而下,她俏丽的脸庞分外宁静温柔,我想前去拥抱她、亲吻她,可是姆妈低头,从不曾知道我的心思。她像一位娇羞的大姑娘,额上垂下一排参差的刘海(类似如今的空气刘海,姆妈自创的),两根长辫及腰。姆妈甚至爱哭,她的“闺房”总是虚掩,大概是对我的设防。她的房间因为我们内心的距离而产生几分神秘色彩。记得有一张红色雕花架子床,一个衣柜和五斗柜,一张书桌和椅子。我常常从门缝偷偷瞧她,有几回她背向房门,似在抽泣,两根辫子在腰间微微颤动。姆妈的哭在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那时惊骇是大于同情怜悯的,仿佛成年人只可愤怒不可悲伤),我却不知她为何哭,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只是躲进奶奶房中黯然神伤。时隔多年,如今想起姆妈的哭,竟也是美的,她使我想起张枣的诗:让她坐在镜子中间,她轻轻一展颜,栀子花便开满南山!这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使我崇拜姆妈,继而崇拜我们之间唯一的媒介,那便是栀子花。因为这,我感觉和姆妈之间并不遥远,有一些隔阂如窗纸一样薄,但不知为何只是彼此隔离着。
供养栀子花的,是橱柜里的敞口大蓝边碗。一来家中没有合适的花瓶;二来栀子花太多,基本齐着花蒂摘下,没有什么花瓶适合养它。而蓝色的青花瓷具,看起来有几分古朴,拿它来养栀子花正合适。青碗盛满白玉兰,如果不拿玉来形容,只好用“玉碗盛来琥珀光”的琥珀来形容它们。它就是玉液琼浆,有着如此难得的纯净通透的品质,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就是我们盛开的好心情。早上我和姆妈各戴一朵出门去。赣北的乡村,桃、梨和杏花开满春天,却没有一种花和栀子花一样亲近我们。栀子花芬芳浓烈,把我们装饰得如花一样美丽。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姆妈和我一样,爱着美,爱着自己。
其实栀子花不但常常被戴在头上,被拿来插瓶的历史也是十分久远的。宋朝杨万里曾写栀子花:“有朵篸瓶子,无风忽鼻端。”栀子花的香气浓烈颇能醒脑,据说与檀香功效相似。如此看来,栀子花绝不仅仅是我们的花,它早就凭着自己的通天香气和“炎天雪姿”“登堂入室”,这使我感到安慰。其实世间之人和世间之花,本无高低雅俗之分,都因赏花人自己太浅薄,人与花遂不能彼此消受。只要同气相求便是“心心相通”。
姆妈与栀子花正是如此“心心相通”吧。栀子花开的季节,她频频分派我去舅母家折花,如此我们的房间、厅堂,日日夜夜弥漫栀子花的馨香。每次去山里砍柴、种庄稼,姆妈头上必定插着她新采的山栀子。放学回家我总是不自觉追踪她的身影—哪里有花香,哪里就有姆妈。我问姆妈,是否会唱一首栀子花的歌谣?我想听姆妈唱歌,我猜想姆妈有一副好歌喉。为了引诱她唱歌,我率先学会了唱山歌,唱黄梅戏。不记得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是不是我爹爹偶尔回得家来,还是正月里看完花灯回来。姆妈心情尚好,我被允许坐在她的房间,拿一支铅笔在桌上临摹她的鞋样子。姆妈一边优雅挥着针线,一边不经意发出细细的歌声,我好像触电似的僵住了,我听见朱自清“远处高楼上的歌声”—“手拿碟儿敲起来……”我不相信,又确信那是我早就听过的一种歌声。然而很快歌声便戛然而止,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别的事,使我一等再等,大气不敢出,然而歌声再未响起。回想起来,那歌声如同姆妈头发上散发的一种特有的,带着几分栀子甜蜜的馨香一样,飘忽在我的鼻唇间,从此难再见。
沉默的人大多性格倔强。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被嘈杂的人声惊醒,起身来看,姆妈裹夹在人群中,一边哭一边奋力突围。最终夺路而去,独自消失在夜色中。过了好几日,她才恹恹地回来,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使我更加惊骇。我不敢想象她这几天去了哪里,如何度过。我想我终是不懂她太多,羞愧令我无法面对,我与姆妈之间原不止隔着一层窗纸,也不止一片稻田。自那以后,姆妈似乎变成一只驻守在山林和田野的小兽,不到天黑不肯回家。她的辫子渐渐松散,皮肤变成褐色。她和奶奶隔着天远地远,厨房成了奶奶的地盘,姆妈的地盘就是她的“闺房”,她把奶奶和我都关在她的门外。我们无计可施,只好任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舒展或委顿。然而无论开放或枯萎,姆妈都是一朵高傲的花,她像一个女皇主宰着我们的命运,我世界里的阴晴雨雪都来自于她。那时候只要有空闲,我便有意无意坐在她的房门口唱歌,大声地唱歌。姆妈出门,倘若丢一个肃穆的眼神,我便乖乖闭嘴,转向奶奶的厨房里去;有时我唱着《打猪草》“今天要赶早哇……”姆妈从身边闪过,淡淡问一句:“赶早做什么?”此时全世界便得到解放,天下大赦。年复一年,我像山雀一样把喉咙唱破,像杜鹃鸟一样啼出血了,不知姆妈的心是否和软。
确有很久不曾去舅母家采栀子花。家公家婆去世那几年,人与花香两寂寞,栀子花兀自开了一茬又一茬。姆妈突然和我说,她从山上采回一棵山栀子,我们把它种在后门口吧。姆妈这一决定,正如一顶冠冕意外落在我头上,我屁颠屁颠、讨好拍马地,立刻找来锄头锹,母女俩小心将它的根埋下,又施了少许肥,浇足水。每日里手足并用,翘首以盼,似乎我盼的不是一树花的盛开。只是,等到鸡冠花和美人蕉纷纷谢去,栀子花仍不见打下一个花苞。而姆妈的言语果然多起来。我像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滔滔不绝跟姆妈讲起栀子花:和舅母家一样的家养栀子叫做水栀子,栀子果是天然颜料和药品,我的脑海立刻浮现数百年前栀子花大片盛开在花圃里的情景,头脑被它熏染得飘飘欲仙。我给栀子花取了一个好名字—白牡丹。舅母家的白牡丹开得真多,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
那一年我离家,姆妈忽然变得特别像一位母亲,她开始原谅一切该原谅的,开始原谅不该原谅的,对我爹爹和奶奶慈悲起来。她好像忽然发现我的存在,有些慌张替我张罗衣被,买好吃食。然而即将离别,是令人悲伤的,姆妈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她这一哭,便赢得我万世同情和谅解,我不记恨她过去的无情。分离的每一个日子都变成煎熬,思念使得彼此都成温柔的回忆。我一味想象她的好,甚至偏心她的好,甚至恨恨地想,奶奶是不是嫉妒姆妈,不让我和姆妈好。我的想法奇奇怪怪,忽然对那位与我相依为命十几年的老人家有了一点意见。我当众报复一般,响亮回答“更想姆妈”几个字。我立刻看见姆妈有些歉疚的笑,同时看见奶奶失落难过的脸。我拯救了一个女人的“万古之伤”,同时种下另一个女人的“万古之伤”。哪一个女人没有伤?我但愿,不要有一辈子治不好的伤。
城市里,中庭不存,栀子花开始在小区和街边盛开,只是身材瘦小,单瓣似山栀子。捧一朵到唇边,香气亦醉人。栀子花如檀香通佛性,自古花木相通,人与佛本来一处。我那娇羞的姆妈,在我爹爹眼中,究竟是一朵白牡丹,还是一尊佛陀。当我长大,我成了姆妈的一朵栀子花,我更懂她,替她承受阳光和雨露,我成了她的美丽和芬芳。但愿姆妈青春不老,像那首歌谣所唱:“栀子花,香又白,一朵戴在伢伢头上,一朵戴在姆妈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