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博物院藏元代花鸟画赏析
2021-01-17胡蔚
胡蔚
元代花鸟画上承宋代,下启明清,有工整细致的一面,也有率意写性的一面。元代的细笔花鸟画相对宋代最工致的作品显得略“粗”,笔触更松动;但相较大多明清工笔花鸟而言,又不觉其“粗”。其细笔花鸟以精谨劲道的线条为轮廓,晕染施色,应物象形,兼得其神,继承了宋画院的遗风。
四川博物院收藏有几幅元代花鸟画,它们有的工细,有的工中带写;有的严谨细致,有的笔墨洒脱;有的为水墨,有的为设色,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体现了时代特征,呈现出不同个性。其中《林原双羊图》(图1)就是继承宋画“写真”传统的作品。
从广义上讲,花鸟画中的动物,除了禽鸟类还包括走兽类。元蒙统治者最熟悉的生活场景就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区,羊成为画家笔下常见的表现对象也在情理之中。宋元时期不乏以牲畜为主题的画作,画羊者并不鲜见。例如南宋陈居中《四羊图》(图2)、赵孟頫《二羊图》(图3)、元佚名《寒林牧羊图》等,皆为精品;川博藏佚名《林原双羊图》也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陈居中《四羊图》的羊、树木、坡石显然带有意笔,并非宋代花鸟中最工细的一路,赵孟《二羊图》自题:“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因仲信求画,余故戏为写生,虽不能逼近古人,颇于气韵有得。”赵孟頫自言“写生”,故二羊造型准确生动,形神兼备,同时还富有气韵。同样,《林原双羊图》亦秉承宋花鸟中细致写真的传统,并力求传神。该画为纨扇面,绘岸上原野平远,溪岸有树数株,双羊在树下吃草。竹与细草均用双勾,设色时考虑到了叶的向背、弯曲。树木古意盎然,树干樗曲,无一直笔,树枝为李郭一派的蟹爪枝。溪流曲折蜿蜒,远水微漾涟漪,二羊彼此呼应,如在私语,毛色细柔,栩栩如生,设色一白一花,与深色背景对比鲜明。描绘双羊的笔法细腻婉转,刻画树木则古虬有力,柔和与苍劲形成对比,造成强烈视觉冲击,反衬出羊温柔的特性。此画无款识,仅钤有收藏印三方,一为朱文方印“刘氏春禧所藏”,一为朱文方印“忠”,一印模糊不可辨。相对宋院体花鸟来说,元代细笔花鸟设色没有那么明媚鲜妍、饱满艳丽,而是更为清淡雅致,在运以匠心、不辞劳苦地层层薄施轻晕的技法背后,透露着画家修性养心、不急功近利的人生态度。
总体看来,元代花鸟画较之宋代更尚意。元代画论家汤垕在《画鉴》中批评了部分时人“看画多取形似”的作法,认为“形似为末节”:“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陈去非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其斯之谓欤!”“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观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之。”①
倪瓒《答张藻仲书》:“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②
在这种有意识地摆脱物象的理论的导引下,元人花鸟中有明显的“粗笔”倾向。其粗笔花鸟相对明清而言,总体上更为淡远清雅,没有明清时期某些作品那样粗放豪率,而是粗中有细。因其承接宋代写实主义,写意中犹带着宋以来的工致,只不过,对物象的处理有时要简略些。总之,元代花鸟画仍以描绘实景为主,但更为有意识地表达个性与情感,注重干湿、浓淡、皴擦、点染的节奏和趣味,抒情性更浓。
四川博物院藏这幅《残荷芦雁图》(图4)就是这种以工细为主,略带意笔的作品。画苇塘里残荷几枝,岸边坡石上二鸿雁伸长颈项,瞪眼昂首,凝望欲鸣,饶有情趣。禽鸟笔法工细,神态生动。钤印“三希堂精鉴玺”“石渠宝笈”“内府图书”“皕研楼”“燧田所得唐宋元书画”“梅庵鉴定”“梁显廷家珍藏”,均收藏印,其中“三希堂精鉴玺”“石渠宝笈”等印笔者鉴别不真。而从收藏印位置先后看,此画较早归梁显廷所有,后来为陈瑞园所藏③。
此画虽无题款,但所表现的季节特征与主题非常鲜明,画中对水墨的运用达到了非常高妙的境地,通过工笔晕染,把叶的俯仰姿态描绘得生动具象;又辅以水破墨的技法,表现出荷叶的残边与芦叶的破损,把秋意萧索刻画入微,使观者如睹宋玉《九辩》所状之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两雁侧耳肃立,似聆听细微声响之情态,使观者不由联想到“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的秋声由远而至(欧阳修《秋声赋》),顿感凉寒之意扑面而来。
如果与宋人的花鸟画相比较,就可以进一步看出它的特点。如赵佶《柳鸦芦雁图》(图5),该图分为两段,画芦雁这一段据学者考证并非赵佶本人手笔,然亦宋人作品。④图中雁为设色,显得秾丽细腻。相比之下,《残荷芦雁图》则呈现出清新淡雅的特点,这也是元代花鸟画的主要特点。元代花鸟画用色倾向于“以素为贵”,水墨之中,自有无限之色。黄公望“当逸墨撇脱,有士人家风,才多便入画工之流矣”⑤,倪瓒“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⑥,元画尚素色,常常去掉与情感无关的自然描摹,画面普遍显得清淡文雅,以适性怡情为境界,借物抒情。画家对雁的刻画,形象准确,既符合对象的自然形色,又显得清雅,这种特点在上述赵孟頫《二羊图》及陈琳的《溪凫图》对绿头鸭的描绘上也可以看到。
宋代花鸟画中时常会表现残叶,大都非常细腻(图6〜图8),而《残荷芦雁图》中对残荷的表现则略带意笔。
应该注意到的是,宋人的残荷除了非常工致的外,还出现了新的风格。例如题赵佶款的《池塘秋晚图》(图9)。对于此画,李凯如此评价:“此图纯用水墨,除鷺鸶外,均不见勾勒之笔,亦不假色彩,画法简括、质朴,与北宋后期流行的工巧精丽的花鸟画风迥然相异,而与文同、苏轼倡导的文人画同一种格调,是花鸟画发展进程中一种新的体貌,为研究中国花鸟画嬗变史中值得重视的一件作品。”⑦
《残荷芦雁图》总体风格与《池塘秋晚图》相类,局部则承袭了宋画工细的传统,尤其是对雁的刻画非常用心,不仅对每一片毛,连蹼上的每一根线条的运笔都一丝不苟,同时注重传神,其工细的程度不亚于许多宋画。宋花鸟的主流是院体画,以工致明丽为主要特征,如赵佶(款)《芙蓉锦鸡图轴》(图10)、李迪《枫鹰锦鸡图轴》等;有意笔倾向的作品与较纯粹的意笔画也在不断发展,有的画作工中带写,如宋赵士雷《湘乡小景图》的水禽(图11),马远《梅石溪凫图》水鸭胸腹部的线条,崔白《禽兔图》中的坡石等背景刻画;还有的已属写意花鸟,如赵佶《枇杷山鸟图页》(图12)、梁楷《秋柳双鸦图页》(图13)、牧溪《水墨写生图》(图14)等。《残荷芦雁图》的风格更接近《池塘秋晚图》和《禽兔图》一路,主体形象工细,配景有机融合了细笔与粗笔,着重表现物象的神韵。
元代花鸟画对宋画上述几方面特点都有继承与发展,《残荷芦雁图》代表了其中一种面貌。元人对工致细腻的院体一派风格继承得最少,最突出的成就是对梅、竹等题材的大量创作,在水墨写意方面取得了创造性的发展。
竹是元代水墨写意花鸟画最常见的题材。元代的花鸟画从状物为主发展到了以寄意抒情为主,竹在传统文化中被赋予了虚心、耐寒、常青、生命力强、高雅等多种寓意,苏轼有名句:“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于潜僧绿筠轩》)宋代文人画竹的题材在元代得到了长足发展。无论是对异族统治者正统地位的认同,还是进入仕途的艰难,都让元代的汉族知识分子内心痛苦、矛盾、苦闷、迷茫,这时候,寄兴丹青无疑是一条较好的解脱之路,而以物状意、借景抒情也成了常用的手法,具有君子比德寓义的竹自然成了最佳选项。元代继承了五代、两宋以来的画竹之法,不到百年,就取得了令人嘱目的成就,画竹名手辈出,据夏文彦《图绘宝鉴》载元代能画竹者有名姓的就有八九十人之多,如李衎、柯九思等,而赵孟頫这样的大名家兼善画竹,因其多能而尚未提及,可一窥画竹之盛况。
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亦善墨竹,且对于画竹有一段经典论述: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⑧
从倪瓒的实践来看,画中之竹的确是不可以形似求之(图15)。
此种理论上承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观点,充分道出其画竹尚意的特点。四川博物院所藏元人《竹石图轴》(图16)也是一幅尚意的作品。
此画表现内容为元代常见的枯木竹石题材,以水墨画枯木竹枝长于坡石间,杂草丛生。枯枝与竹叶动静相生,繁茂而低垂的竹叶随风摇曳,生动写出了枯木枝柯交错、竹枝婆娑多姿的形态。右下有“松雪斋”印。
国家文物局书画鉴定小组启功、刘九庵等鉴定意见为:“画真,印伪。元画,除少数竹外,均系描过。”
从画面看,原画破损过重,修复后的确填描痕迹较重,以致于一定程度影响了原画的精神,笔触显得不够灵动,多处失去了竹叶应有的飘逸感。但由于其底尚存,艺术价值亦不可忽视。从其笔墨风格上看,近似于赵孟《古木竹石图》,勾石描叶,多勾而少皴,重书法笔意。
屠隆在评元画时说:“气运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欲脱尽画工院气故耳。”元画更重“写”,写其神,得其趣。元画家沿着这一方向取得了很大成就,元四家及钱舜举、赵仲穆等名家之作“虽宋人复起,亦甘心服其天趣。然亦得宋人之家法而一变者”⑨。
综上所述,从四川博物院所藏的几幅元代花鸟画可见,元花鸟在宋花鸟画的高峰之后,继续发展创新,一方面承接写真传统,另一方面在尚意、写性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在设色方面偏好素雅,画面表现更清淡文雅,笔墨相对宋人显得更率性、自由,开辟出了传统花鸟画的新天地。
注释:①[元]汤垕《画鉴》,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第902~903页。
②[元]倪瓒《清閟阁全集》卷10,清纪昀主编《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第1220册。
③“皕研楼”“燧田所得唐宋元书画”为陈瑞园收藏印。关于陈瑞园,参见袁愈高《简记四川文物收藏大家陈瑞园先生》,《文史杂志》2017年第1期。
④中国古书画鉴定组傅熹年、徐邦达等专家皆认为芦雁一段非赵佶作。赵佶存世作品有学黄筌父子色彩华丽、工细与学徐熙“落墨为格”的朴拙两种面目,细丽者如《芙蓉锦鸡图》《梅花绣眼图页》(故宫藏)、《腊梅双禽图页》(川博藏)《腊梅山禽图》(台北故宫藏)等,生拙者如《枇杷山鸟图》(故宫藏)《柳鸦图》(上海博物馆藏)等。徐邦达通过仔细比对分析笔墨風格,认为赵佶的亲笔基本为朴拙一路,工丽者多为画院画家的作品,此观点已为学界普遍接受。
⑤[元]黄公望《写山水诀》,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第762页。
⑥[明]莫是龙《宝颜堂订正画说》,元倪瓒《清閟阁全集》卷12,前引书。
⑦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绘画全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9,第2卷第1册,图144~145页,图版说明36页。
⑧汪砢玉《珊瑚网》卷34,清纪昀主编《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第818册。
⑨屠隆《画笺》,《中国书画全书》第3册,前引书,995页。
(责任编辑: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