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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渊的两件折枝水墨花卉

2021-01-17朱万章

收藏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折枝大英题跋

朱万章

王渊是活跃于13至14世纪中叶的花鸟画家。他字若水,号澹轩,一号虎林逸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兼擅人物、山水,是元代花鸟画坛的领军人物。他的花鸟画,承前启后,“毫端点染成幽鸟,浙右风流好画师”①,是元代画坛的一座重镇,开启了明代以降水墨写意花鸟的先声,对后世的花鸟画影响甚巨。在其传世的诸多花鸟画中,有两件水墨花卉,一为《折枝花卉》(大英博物馆藏,以下简称“大英本”),一为《牡丹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下简称“故宫本”),两件均为折枝水墨花卉,不仅风格相近,且构图、印鉴及题跋也很相似,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大英本”和“故宫本”的鉴藏流传

“大英本”和“故宫本”两件折枝水墨花卉均无王渊款识,但都在画幅左下侧钤白文方印“王若水印”,据此可知系王渊所作。有趣的是,两幅画不仅尺幅和构图相近,连画上的题跋者及所题位置、印鉴也高度一致,只是所题内容略有不同。“大英本”左上侧为黄伯成题跋:“夏花较似春花胜,一白可人香更多。任是满林开薝葡,此枝秪似映江波,伯成。”钤黑色阳文方印“黄氏伯成”,黄氏钤此颜色印,可知其正在守孝期。右下侧为赵希孔题跋:“何处香风开六出,小枝横玉西窗斜。分明夺得滕神巧,细捣玄云染雪花,希孔。”钤白文方印“赵氏希孔”。上侧为王务道题跋:“忆得溪南六月游,山华朵朵白云浮。临流拄杖闲寻句,隔叶数声黄栗留。”钤白文方印“王务道印”。“故宫本”右上侧为黄伯成题跋:“锦砌雕阑绣毂车,问花富贵欲何如,澹然水墨图中意,看到子孙犹有余。伯成。”右下侧为赵希孔题跋:“帝命群芳汝作魁,玉炉香沁紫罗衣,春风海上恩波重,剩铸黄金作带围。希孔。”上侧为王务道题跋:“尽道开元全盛时,春风满殿看华枝。都城传唱皆新语,国色天香独好词。山阴王务道题于问学斋。”黄伯成和赵希孔的款识、印鉴与“大英本”完全一致,尤其是黄伯成在守孝期间所钤的印也一样,可知两件作品题跋的时间应大致同时。

而王务道的款识和印鉴则与“大英本”略有不同,“大英本”无落款,而“故宫本”有落款,且印鉴为白文方印“王弘本章”。在题跋的三家中,王务道是书史留名的书法家,其名见载于《书史会要》,称其“字弘本,山阴人,古隶学孙叔敖”②(图1)。

在鉴藏印方面,画幅下侧所钤白文方印“管氏家藏”在两画中皆有,而其他的鉴藏印则完全不一样了。“大英本”在左下侧有朱文长方印“项子京家珍藏”,左上侧有朱文长方印“莲樵成勋鉴赏书画之章”。“故宫本”在左下侧有鉴藏印三枚,分别为朱文方印“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别时容易”和白文扁方印“球图宝骨肉情”,左上侧则有朱文长方印“藏之大千”。

当然,两画最大的不同还是装裱形式及画心之外的题跋:“大英本”被装裱成立轴,而“故宫本”则被装裱成手卷;“大英本”在画心之外无任何题跋、藏印,而“故宫本”则在拖尾处有一段由元人李升书写的小楷唐舒元舆的《牡丹赋》,款识曰:“右《牡丹赋》舒元舆所作,至正丁亥春正月廿有二日濠梁李升书于管氏之问学斋。”钤白文方印“濠梁李升”。“至正丁亥”为元至正七年(1347)。在李升题跋的拖尾纸上,尚钤朱文圆印“庄”“鹿”和朱文长方印“子孙永宝之”。(图2)

“大英本”和“故宫本”中共同的鉴藏印为“管氏家藏”。从李升落款于“管氏之问学斋”和王务道落款“题于问学斋”可知,“大英本”和“故宫本”最早均经元代的管氏问学斋所收藏。此后,两画的鉴藏者发生了变化。

“大英本”著录于端方(1861~1911)的《壬寅销夏录》中,记录了质地、尺寸、题跋和印鉴,并抄录了《图绘宝鉴》记录的王渊小传③。其收藏印中,“项子京家珍藏”为明代书画鉴藏家项元汴(1525~1590)藏印;“莲樵成勋鉴赏书画之章”是清代书画鉴藏家

纪昌用印。其生平事迹不详,从一套经其收藏的《名家箑联珠》(山西省介休市博物馆藏)中题笺“沙济富察氏莲樵珍藏,白翰英题”可知,莲樵乃清代满族望族沙济富察氏。据有关学者考订,纪昌,字成勋,号莲樵,清代乾隆、道光时期书画收藏家④,常用的鉴藏印除“莲樵成勋鉴赏书画之章”,尚有“莲樵鉴赏”“水部成勋”“莲樵成勋”“莲樵审定真迹”“莲樵”“成勋”“莲樵鉴藏”和“莲樵曾观”等。现传于世、经其收藏的书画极多,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宋辛弃疾的行楷书《去国帖》页(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乔行简的行书《闰余帖》页(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人《四景山水》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傅尧俞的楷书《蒸燠帖》页(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李之仪的行书《汴堤帖》页(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画《吕洞宾过岳阳楼》(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元倪瓒(1306~1374)的《墨竹图》(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藏)和明唐寅(1470~1524)的《芍药图》(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藏)等,可知其是一个富藏书画名迹的大收藏家。

“故宫本”曾著录于张珩(1915~1963)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和张大千(1899~1983)的《大风堂名迹》第四集⑤。张珩所见的“故宫本”被裱成立轴,李升所题《牡丹赋》是诗堂。张珩对画面的描述较为详尽:“水墨。画折枝牡丹二枝,一盛开,一则蓓蕾也。叶以水墨涂出,再加浓墨勾茎,与若水他作同。惟牡丹则纯用线匀画,工致生动,尤胜他作。无款,仅一印在左下角。”不仅如此,张珩还对画幅的装裱形式提出自己的推测:“此幅原必是大册,不知何时改装成轴,今中缝折痕可验也。诗塘李升行楷书《牡丹赋》亦有中缝摺痕,知是原属对幅,非后人增配者。若水花卉如此者仅见此幅,二十年前尝观于陈渭泉家,陈虽估人,而颇知宝重前人遗墨,非以重值可致者,非其人且不获见,故时多恶之,称为‘臭豆腐干’,并附记于此云。元人三题皆在本纸右方,书法皆佳。”⑥陈渭泉为民国时期实业家,江苏镇江人,富藏碑帖。“故宫本”收藏印中,“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别时容易”“球图宝骨肉情”和“藏之大千”四印均为张大千藏印,而拖尾处“庄”“鹿”和“子孙永宝之”则不可考。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成员杨仁恺(1915~2008)对该画的鉴定意见为:“作者印章款。画上黄伯成、王务道、赵希孔题,李升至正丁亥(七年,1347)書《牡丹赋》。精妙!”⑦

在“故宫本”中,并无项元汴和纪昌的藏印。基于两画的尺幅、内容和尺寸、质地等因素,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两画本为一套册页中的两件,至少到明代的项元汴时期,“大英本”和“故宫本”便分散流出,分属于不同藏家,直到如今分藏于东西方两大博物馆。

二、王渊的另类水墨写意画

夏文彦的《图绘宝鉴》这样记录王渊的生平与艺术渊源:“王渊,字若水,号澹轩,杭州人,号虎林逸士,幼习丹青,赵文敏多指教之,故所画皆师古人,无一笔院体。山水师郭熙,花鸟师黄筌,人物师唐人,一一精妙,尤精墨花鸟、竹石,当代绝艺。”⑧由此可知,王渊“尤精墨花鸟、竹石”,因其“师黄筌”,故其画风中五代花鸟画家黄筌(903~965)的因素极为明显。其留存于世的绘画,除《松亭会友图》(图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这类少量的山水画外,大多承袭了黄筌一路的风格。王渊传世的花鸟画中,风格较为典型的是《桃竹春禽图》轴、《鹰逐画眉图》轴、《三白图》轴、《松石水仙》轴、《寒江芦雁》《写生轴》(均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桃竹锦鸡图》轴、《花竹锦鸡图》轴(均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竹石集禽图》轴(上海博物馆藏)、《桃竹锦鸡图》轴(山西博物院藏)、《竹雀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秋景鹑雀图》轴(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藏)等,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打上了深刻的黄筌印记。此类作品大多用笔工整细致,秀逸中透着严整。就赋色而论,这类画大抵又分为两类,一类为纯水墨者,如《桃竹春禽图》《写生轴》《秋景鹑雀图》(图4)和《竹雀图》(图5)等,虽然均为墨笔,但仍然用笔精致细腻,兼钩带写,正如书画鉴藏家安岐(1683~?)评其《柳荷驾鹅》时所说:“虽水墨作画,尤兼工笔,较之黄、徐,不失高古,更加秀逸,亦自成一家者。”⑨一类为设色者,如《鹰逐画眉》(图6)、《桃竹锦鸡图》轴、《寒江芦雁》《松石水仙》(图7)等,大多双钩填色,同样笔致工整,造型生动,一如近人金梁(1878〜1962)评其《莲池禽戏图卷》所说:“此卷写生,丹青精丽,华彩纷敷。清水芙蕖,亭亭浄植,绿房翠盖,摇荡香风。水禽格格飞鸣,浴波泳渚,浮广戏深,或振翼修容,或翻飞成列,靡不生动。写生神妙,真不让黄笙独擅能事矣”⑩。张珩在其《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除著录“故宫本”外,尚有《竹石集禽图》轴、《秋景鹑雀图》轴、《鹰逐画眉图》轴、《花竹锦鸡图》轴和《桃竹春禽图》轴,这些作品都是典型的对黄筌画风的一脉相承。书画鉴定家徐邦达(1911~2012)称王渊作画:“每以巨石居中,显眼处作大鸟蹲踞,上方则以小鸟或桃竹杂卉增其繁华。笔墨则精谨松劲,不厌反复皴擦,显得沉静而又姿媚,野逸而有富贵气象。这是他的特质,伪作每不能似。王渊的构图特色,似与黄居寀不无关系,黄氏《山鹧棘雀图》可证余言之不谬。”⑾黄居寀为黄筌之子,画风得家传。在饱览历代名家翰墨的徐邦达看来,他所看到的王渊画风也和上述多件作品一样,完全是黄氏画风的传承者。明代书画家邢侗(1551~1612)称王渊花鸟,“深钩浅渲,真逸品也。此轴艳冶中见淡致,肖似处去㾗,态、骨、韵兼绝”⑿,而清代诗人及书画鉴藏家法式善(1753~1813)也有《王渊花鸟》诗曰:“黄筌花鸟世罕见,渊也师之妙独擅。钱塘江上春雨时,草阁垂帘写东绢。玉堂既遇赵承旨,下笔不从纸上起。石阑日暖午风和,豪门争邀王若水。王郎自吐胸中奇,后人爱重非所期。五百年落谢公手,城南飞骑催题诗。我知万事皆云烟,东涂西抺颠复颠。诗成正恐世传播,梦中不意逢王渊。”⒀很显然,邢侗和法式善所寓目的王渊花鸟也都是受黄筌画风浸淫者。

正是基于王渊传世作品的总体风格及历代鉴藏者的寓目与评鉴,与其黄氏画风迥异的“大英本”和“故宫本”折枝水墨花卉就显得尤为特出。考察两件水墨花卉在王渊艺术历程中的意义,也就至为重要。“大英本”所绘为一枝栀子花,而“故宫本”所绘为两枝牡丹。两画均为水墨写意,且并无任何衬景。无论就构图、画法还是意境,都与上述诸作迥然有别,体现出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就两画的师承而言,受黄筌父子影响的因素微乎其微,反而在宋代画僧法常(1207~?)的水墨花卉画中能找到王渊两画的印痕,在法常的《水墨写生图卷》(图8)(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和《写生》(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水墨折枝花卉与王渊的两画均有异曲同工之处。由此不难看出,王渊绘画的源流是多元的,而水墨花卉的发展,到元代之时,王渊是一个重要的承前启后者。因此,从这个角度来探讨“大英本”和“故宫本”折枝花卉,其意义自然也就超越了王渊本身。

三、结语

虽然早已有学者关注王渊的水墨花鸟画,且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已撰文,指出王渊花鸟画“在我国水墨花鸟画的发展史上是一种新的演变,而在元人的花鸟画中也是独具特色的”⒁,但其探讨的重点,仍然还是这种侧重于工笔的花鸟画,也即受黄筌影响的双钩填色或墨笔双钩者。即便是纯水墨的花鸟画,也如王伯敏(1924~2013)在《中国绘画通史》中所说:“他的这种表现,往往以黄家为体格,却纯以水墨来晕染。”“他以墨色浓淡、干湿的变化,为花鸟传神写照,使人感到无彩似有彩。”⒂而对其水墨写意花卉则鲜有学者论及,尤其是“大英本”水墨花卉,一直不在美术史学界考察的视野中。王渊的两件折枝水墨花卉,既是对法常等人水墨花卉的传承,在元代花鸟画坛独树一帜,又启迪了后世如沈周(1427~1509)、文徵明(1470~1599)及至徐渭(1521~1593)、陈道复(1483~1544)等人的水墨写意花卉。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渊既是一个水墨花卉的传递者,又是元明写意水墨花卉的先行者。明乎此,我们来讨论与王渊惯常风格相异的两件折枝水墨花卉,也就别有深意了。

注释:

①《王若水画笋竹桃雀图》,《元音遗响》卷6,转引自陈高华编著《元代画家史料汇编》,784页,杭州出版社,2004。

②《六艺之一录》卷358,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端方辑,缪荃孙批注《壬寅销夏录》第7册,文物出版社,2004。

④段青兰《名家绘箑联珠—明清扇面艺术精华》,《文物世界》2005年第4期;岳涛《画家与文人的翰墨情怀》,《文物世界》2019年第3期。

⑤大风堂门人编,万君超校注《大风堂书画录》,246页,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⑥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

⑦杨仁恺《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贰)》,550页,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

⑧夏文彦《图绘宝鉴》卷5,132页,于安澜编《画史丛书》第5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

⑨安岐《墨缘汇观》卷3,153页,天津市古籍书店,1993。

⑩金梁撰,祁晨越点校《盛京故宫书画录》卷3,134~135页,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⑾徐邦达著,故宫博物院编《徐邦达集十二·古书画伪讹考辨叁》,152页,故宫出版社,2015。

⑿邢侗《来禽馆集》,转引自《佩文斋书画谱》卷85,历代名人画跋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⒀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15,清嘉庆十二年(1807)王墉刻本。

⒁穆益勤《王渊和他的墨笔花鸟》,《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4期。

⒂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上册)》,536页,三联书店,2008。

(責任编辑:田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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