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小小小小的火》的叙事时间
2021-01-17李慧娜
李慧娜
摘 要:2017年底,美国亚马逊年度图书公布,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小小小小的火》夺得年度小说桂冠。在这部作品中,主要人物几乎都是女性角色,这成为华裔文学中的一道独特风景。小说深究了人物的心理,但是它探讨的不只是一个家庭,而是几个家庭,以及他们生活的社区。故事不只是关于个人,还有他们的生活归属感、亲子关系、以及女性身份的制约。除了主题的新颖,伍绮诗在小说创作中对叙事形式和技巧进行的革新也引人注目,尤其是叙事时间的两大方面——时序和频率。时间颠倒的叙事方法,将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事件错置在一起,通过碎片化的方式来增加作品的可读性与读者的趣味性,使得读者通过层层填补空白,拼凑碎片,还原出故事的真实性。重复叙述拥有它独特的审美艺术,作者运用重复叙述来表现情感的叙事强度,以此达到深化小说主旨的效果。本论文从从叙事时间角度来对伍绮诗的小说《小小小小的火》进行解读,可以对小说家伍绮诗的研究開辟一个新的研究视角,也可使我们对她的写作技巧及特点作出更深入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更能全面透彻理解小说的主题。
关键词:伍绮诗 《小小小小的火》 叙事时间
伍绮诗,当代华裔女作家,她的处女作长篇小说《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2014年一经出版便击败村上春树等知名作家,位居亚马逊年度图书榜首。时隔三年,她的第二部小说《小小小小的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再次荣获多个奖项。伍绮诗的声名鹊起使得她获得一个新称号—“谭恩美第二”,作者自己否认这个称号,而笔者同样也不太认同这个称号。以往的华裔女作家,通常都主要探索了身份危机,身份认同等严肃主题,而伍绮诗却聚焦于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际遇,她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是女性角色,这成为华裔文学中的一道独特风景。她所关注的重点是普通女性在家庭生活与职业的夹缝状态,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职业及母亲的职责是女性所面对的双重选择。平凡普通的女性是伍绮诗小说中最为常见的主角,作者通过对她们日常生活的描写来探究女性普遍的生存状态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小小小小的火》讲述了两个家庭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故事,尤其是两个家庭中的两位母亲—一生追求完美秩序的理查德森太太和流浪艺术家米娅相识相知与不欢而散的故事,折射出美国上层社会文化中自欺欺人的种族平等的伪善面孔,并描述了一些身份地位和价值观截然不同的女性在美国主流社会中的奋斗与挣扎,以及她们在追寻自身“小火苗”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家庭问题与社会危机。
获得创意写作硕士学位的伍绮诗,在她的小说中不断对创作形式技巧进行革新,她对写作技艺孜孜不倦的追求可在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炉火纯青地运用中得到充分体现。叙事是具体时空书写中的现象,任何叙事文本都必然涉及某一段具体的时间和某几个具体的空间。任何超时空的叙事现象和叙事文本都是不存在的。罗曼 ·英伽登认为:“文学作品实际上拥有“两个维度”:在一个维度上所有层次的总体贮存同时展开,在第二个维度中各部分相继展开。”(罗曼1988:11)诚然在小说作品的叙事创作中,既存在一个时间维度也存在一个空间维度。正如法国文学评论家让·伊夫·塔迪埃所说:“小说既是空间结构也是时间结构。说它是空间结构是因为在它展开的书页中出现了在我们的目光下静止不动的形式的组织和体系;说它是时间结构是因为不存在瞬间阅读,因为一生的经历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让·伊夫·塔迪埃1992:224)由于篇幅有限,在本论文中笔者着重探析伍绮诗在《小小小小的火》中对叙事时间的娴熟应用。
叙事时间是指作家在叙事文本中对叙事事件的具体安排,它往往不是对故事时间和空间的模仿和重复再现,恰恰相反,它是对故事时空的悖离与创造。对叙事时间的研究通常涉及叙事作者在讲述故事时采用的先后顺序和对同一事件叙述的次数引起的频率。对时序的故意拆解错置,以及倒叙,预叙的灵活构建体现出伍绮诗独特的后现代时间观;日常生活叙事节奏的轻松缓慢与故事层面所反映出来的惊心动魄之间充满叙事张力,体现了伍绮诗“反高潮”的审美追求,形成了她的叙事作品的独特魅力;重复叙述则体现出作者表达边缘人物受压抑状态的效果震耳发聩。从叙事时间角度来对伍绮诗的小说《小小小小的火》进行解读,可以对小说家伍绮诗的研究开辟一个新的研究视角,也可使我们对她的写作技巧及特点作出更深入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更能全面透彻理解小说的主题。
叙事时间是指用于叙述故事事件的时间,它是“故事时间”被重新安排后的美学效果。时序(order)和频率(frequency)是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在这一章节中,笔者主要分析小说《小小小小的火》中,作家伍绮诗没有采用传统的线性叙述方式,而是故意采用时间颠倒的叙事方法,将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事件错置在一起,通过碎片化的方式来增加作品的可读性与读者的趣味性,使得读者通过层层填补空白,拼凑碎片,还原出故事的真实性。
一、倒叙
在文学作品的叙事过程中,如果事件时间早于叙述时间,叙述从“现在”开始追溯过去,称为“倒叙”(analepsis)。在小说《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打破了常规的时序,在第一章一开始就叙述西克尔高地那场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大火。那年夏天,西克尔高地的每个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莎贝尔终于精神崩溃,一把火烧掉了她家的房子。(伍绮诗2018:1)给读者造成一种悬念和阅读冲动。随后,米娅在理查德森太太的回忆中出现,在回忆中作者只用只言片语描绘了关于米娅的这个令人费解的人物后,又回到了现在的大火现场,给读者造成了大量的空白:大火的肇事者伊奇到底因何要烧了自己的家,她到底去了哪里?为何在米娅归还钥匙后埃琳娜会如释重负?为何没有提到米娅的丈夫?大火难道也和米娅有一定的关系?在小说的首章,米娅身份的不确定性便深深吸引了读者,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读者需要深入阅读层层破译,才能在文本的信息范围内填补空白,完整米娅的形象。
随后作者继续在第二章采用倒叙的叙事方式展开追溯,房客米娅和女儿珀尔来到西克尔高地,搬进温斯洛路理查德森家的小小的出租屋,两个家庭的相遇相识。理查德森家庭中的孩子们,莱克西,崔普,穆迪开始认识流浪艺术家米娅的女儿珀尔,并相互进入彼此的生活空间,相互影响。一直到第七章作者才正面描写了人人口中大火的肇事者伊奇,我们开始渐渐了解伊奇的善良与纯真,敢于反抗社会的不公正现象,始终与不公正斗争,为了替黑人朋友德雅受辱打抱不平,惨遭停课处分。而在这之前我们所了解到的伊奇都是别人对她的评价。她的脑子不正常,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她是害群之马,理查德森家的异数。读者正是在不断积极参与的阅读进程中慢慢了解伊奇与别人的评价截然不同,对伊奇的边缘状态感同身受。
在随后的章节中,作者抽丝剥茧地引出了米娅单身妈妈身份的由来,读者开始填补对米娅形象的认知,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追求自由,勇敢执着一直都在追求艺术事业的道路上艰难跋涉。她独立勇敢,在周美玲被收养事件中,不屈从主流社会的压力一直坚持自己的声音。正是这些品质吸引了具有独立和反抗精神的伊奇,为之后的大火过后,废土之上重新开始埋下了伏笔。在小说叙事过程中,作者故意打破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以某个特定时间为支点,将人物一生的几个片段穿插排列,从而营造出特定的悬疑氛围。
二、预叙
预叙(prolepsis)是指在叙述过程中,事件还没有发生,叙述者就预先叙述事件及其过程。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不仅运用了倒叙的叙事方式,还多次使用了预叙来进行叙事。在小说的第三章中,伍绮诗把预叙和人物的自我意识结合在一起,事件是过去的,认识是后来的,创造了一种充满宿命感的叙述。穆迪与珀尔成为了好朋友,他想把生命中最好的一切都给予珀尔,只为博她一笑,于是为了进一步获得珀尔的好感,一天他把他的家人介绍给了她,告诉了母亲及家人他与珀尔的友谊。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有种预感,这样会毁掉一切。要是他始终相信自己的预感,守口如瓶的话,也许未来会十分不同,珀尔可能永远不会见到她的母亲,父亲,莱克西,崔普或者伊奇,就算以后偶然见到,也不过是和他们点头打个招呼,不会进一步结识。她和她母亲或许就可以永远留在西克尔高地,一如她们原先的计划;十一个月后,理查德森家的房子可能还会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伍绮诗2018:38)这种预先透漏故事结果的预叙手法,使读者被迅速置于紧张的氛围中,制造出先声夺人的悬念。
从叙事时间来看,《小小小小的火》中事件的主体时间彼此缠绕,而作者却随意将时间颠倒,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杂合在一起,使故事不断出现悬念,不断留白,吸引读者一睹为快的兴趣,不断填补空白,以便解开自己心中的疑问。这种时间倒错的叙事手法使得伊奇纵火整个故事显得复杂多变,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小小小小的火》没有按照自然时间顺序展开,伍绮诗故意使时间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但经读者认真阅读文本,我们能够发现这种混乱颠倒的时间顺序恰恰体现了作者精心布局,使故事情节的发展能够自由穿梭,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自由切换,这正是伍绮诗在小说创作中的叙事特征:运用倒叙、预叙来分裂时间,达到作者的叙事目的。
三、同一事件的重复叙述
伍绮诗叙事时间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叙述频率。依照里蒙-凯南的解释,叙述频率涉及“一个事件出现在故事中的次数与该事件出现在文本中的叙述(或提及)次数之间的关系。”(Rimmon-kenan1986:56)按照这种关系,热奈特提出了重复叙述(repeating narrative),即讲述数次只发生了一次的事件。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通过不断的调节叙事频率,时而缓慢时而紧凑,使得叙述节奏更加丰富、多变,从而使得小说情节张弛有度,详略得当。在传统小说叙事中,这样对同一事件的重复叙述常被认为不必要,不符合线性叙事和简明流畅的标准,甚至还会被批评为语言赘述或者叙事手法的不成熟,但在后现代小说文本的叙事中,重复叙述拥有了它独特的审美艺术,叙事技艺娴熟的作家们常在叙事中运用重复叙述来表现情感的叙事强度,以此达到深化小说主旨的效果。
作者多次提到了伊奇精神崩溃,情绪不正常,是大家眼里的害群之马。仅小说的第一章就出现了两次描述伊奇的另类,不合群。伍绮诗正是以这种重复叙述的叙事手法来是强调伊奇所面临的边缘处境,在家里母亲对她严苛,父亲对她疏于关心,同时还被哥哥姐姐们排挤;在学校不受同学欢迎;甚至在整个社区也把她当作异类。这种不被理解,不受关心和不被爱护的边缘状态使得伊奇很快被善解人意的米娅所吸引,因为米娅让她感受到了温暖与爱护,让她更加坚定自己所追求的公正和自由。她替黑人女孩德雅受辱一事打抱不平,制造了轰动校园的“牙签事件”;在亚洲婴儿周美玲被白人家庭领养的案子上,她讽刺西克尔高地自欺欺人的公平,始终坚定将婴儿判给亚裔亲生母亲的立场,当大家都自认为身边并没有种族主义时,她却坚称种族主义其实一直都在。尽管伊奇被大家当成异数,承受着冷言冷语,处于家庭与社会生活中的边缘状态,但她依然坚守自我,勇敢追寻公正和自我,同周围的恶劣环境相抗争。正如在小说 《小小小小的火》 的最后一章中,米娅给伊奇留下的照片—一朵掉落地面的黑色玫瑰,“粗粝中透着纤弱,却有种奇特的美感”虽然环境恶劣,玫瑰依然可以扎根荒凉之地灼灼盛放,它象征着伊奇的坚强、勇敢和希望。(吴琎荣2021:3)
除此之外,小说中多次叙述了周美玲被领养风波一案。重复叙述能够唤起读者对白人家庭领养亚洲婴儿事件的重视,加深事件在读者头脑中的印象。因为重复意味着强调,表明伍绮诗通过重复强调的方式让读者慢慢体会领养风波的意义和重要性,以使读者能够更加全面透彻地理解小说故事的意蕴——作为在小说中失语的弱势群体,贝比在白人与她争夺孩子抚养权的冲突中失语了,美国主流社会剥夺了她的声音。读者只能透过小说中她两次动物般的哀鸣来感受她内心的极度痛苦与绝望。
《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以灵活颠倒的叙事时间技巧推进情节的发展,简单的故事反射出深刻的蕴意。她以倒错的时序和重复叙述的方式将西克尔高地几个家庭,和他们的生活归属感、亲子关系、以及女性身份的制约娓娓道来,文章看似东拉西扯,却深藏着人生的顿悟——在人生长河中,每个人都应该追求自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部小说的成功离不开伍绮诗高超的叙事策略和叙事技巧,尤其是叙事时间的运用。在小说中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不是线型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是经过了重构的变形。初读故事,读者会感到扑朔迷离,然而经过一番积极构建,在填补空白悬念的进程中,便发现一切水落石出了。更加值得关注的是,在伍绮诗小说中,“边缘人”不再局限于华裔移民及其后代,而是延伸到美国社会中的众多少数群体。他们不再以融入主流社会和文化为目标,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坚守“边缘人”的身份。(余宁宁2021:172)这些女性人物以各自的方式抗争社会规范,传统秩序与种族制度,努力逃离现状,追寻人生自由。正如小说封面作者所期望:“永远记得,你呼吸着的每一个瞬间,都应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伍绮诗2018)
参考文献:
[1]伍绮诗.小小小小的火[M].孙璐,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2]罗曼·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M].陈燕谷,晓未,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3]让·伊夫·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M].桂裕芳,王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4]吴琎荣.《小小小小的火》之互文性解读[J].英语广场,2021(1).
[5]余宁宁.“边缘人的抗争与逃离”——《小小小小的火》文学伦理学解读[J].评论外国文学,2021(4).
[6]Rimmon-kenan,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M].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6.
(作者單位:集宁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