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库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群体生态书写*

2021-01-17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库切鲁滨孙苏珊

高 薇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淮北 235025)

J.M.库切(1940-),南非著名的白人小说家,亦是继纳丁·戈迪默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作家,也是第一位连续两次获得布克奖的作家。目前国内研究主要集中在库切小说的叙事风格和主题思想方面。库切深谙叙事手法与策略的重要性,善于采用与众不同的叙事模式与叙述视角、叙述声音、叙事时态、叙事时间与空间来塑造并服务于小说的主题。库切所有作品都表现出一个相同的主题:如何在逆境中获得解救。其小说通过对人性的刻画来表现人类最本真的特质与动力,尤其当人濒临崩溃绝望边缘时,如何燃起生存的希望与动力,是其作品中反复关注的主题之一。本文主要运用双重视野解构白人知识分子呐喊的作品,探讨库切小说创作中南非由种族隔离制度引发的种族矛盾问题,展示其笔下独特的知识分子群体生态。

一、先锋性与身体写作

法国符号学者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认为:“任何时候,只要是身体在写作,那么总有取得‘先锋’效果的机会。”[1]112这里强调的是身体,而非意识。结构主义认为,身体是意识的来源,意识是身体这个主体的产物。身体既是主体的生产者,又是主体的承受者。在库切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中,科斯特洛把崇拜者忒蕾莎比作“伺机钻到垂死的鲸鱼的体内,迅速满满的咬一口的金鱼”。科斯特洛这位老年女学者在儿子约翰的视角中又被描写为“年老疲惫的马戏团海豹”以及“大型猫科动物”[2]50。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科斯特洛反对过于脱离自然精神、灵魂的融合,其所倡导的绝不等同于一般的动物权利主义者。她反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认为不应该从根本上抹杀动物存在的合理性。科斯特洛教导人类,动物因为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意识,因而没有感情和感受,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杀戮,这种想法枉顾道德。

从道德出发的动物权利主义符合后现代伦理学观点:道德是对存在的一种超越。一般认为,物种压迫常常与种族压迫、性别压迫、阶级压迫以及所有基于差异的压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一丘之貉。因而《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这部作品是思辨录形式的实验文本,将人物设定为作家,采用演讲亦可称为训诫的方式,在姿态上对非洲和西方世界中广泛存在的陈规陋习进行无情的训斥和揭露,体现了鲜明的先锋性与革新精神。这注定了这部作品能更直白地融入库切的身体,透彻地表达出库切对动物、种族、爱欲、邪恶等问题的理性批判。

库切从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冲突为着眼点,对后殖民处境进行剖析。在后殖民语境下,南非作家要么使用本地土语,从而限制了受众的范围,要么为追寻广阔发展空间,迎合西方用英语创作,导致本土化程度不高。南非著名白人作家多为后者,例如诺贝尔奖获得者库切和纳丁·戈迪默。他们既是中心群体白人一份子,属于早期殖民者,又在后殖民时代的南非处于他者,这样特殊的经历致使他们成为种族隔离问题的受益者与受害者。他们在意识上产生的这种分裂,也必然导致意识与身体产生独特的连接,形成了后殖民生态美学或称第三世界生态美学。

二、双重视野和群体生态写作

《福》中苏珊·巴顿作为殖民者白人世界的一分子,却在荒岛上沦为被殖民者。这种身份的颠倒,以及苏珊·巴顿作为女性边缘群体的软弱,也部分代表了库切本身。

苏珊·巴顿的双重身份可以从她对待星期五、克鲁索以及作家福的不同态度中表现出来。在《福》中,苏珊对星期五充满了同情和关爱,因为她从来没有抛弃过星期五,然而,她对星期五以主人自居,尽情彰显白人的主体地位。在荒岛上,苏珊把星期五当奴仆使用,却在没落的殖民者克鲁索的面前表现出了女性在男性霸权面前的懦弱。苏珊不顾克鲁索的警告独自一人离开了棚屋,克鲁索的态度是朝着苏珊大吼、大发雷霆[3]67。此时的她底气十足,但是那天稍晚她还是主动地去请求克鲁索原谅她。在之后的偷皮毛事件中,也是苏珊主动请求克鲁索的原谅。苏珊·巴顿在荒岛上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此期间她一直处于苦苦哀求、楚楚可怜的女性边缘者的位置。小说中荒岛也成为展示白人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的绝佳平台[4]61。

在白人男性的霸权统治下,苏珊·巴顿与星期五在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怜,身份地位等同。女性和殖民地被殖民的民族都被白人男性视为他者。《福》的故事情节中,星期五始终是弱者的形象。童年时期被奴隶贩子贩卖离开了家乡,在贩卖途中被割去了舌头,被克鲁索救了以后,被当成“克鲁索孤岛王国”的臣民及奴隶[3]87。星期五跟随苏珊·巴顿回到伦敦,苏珊对他呼来喝去,教他语言也仅是为了更好地使唤他。从始至终,星期五都处于被白人主子支配的地位,充其量是一个勤勉的黑仆。

苏珊的弱势地位以及边缘状态并没有在回到伦敦之后得到改善。为了能够使自己在小岛上的故事真实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她将自己所有的希望付之于男性作家福之手。在小说创造过程中福先生决定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苏珊只能继续着毫无思想性的文本展现。苏珊作为女性的弱势地位再次得到体现。在男性文化霸权的语境下,苏珊·巴顿作为一名白人女性有着和黑人星期五同样的体会,女性是男性自我意识确立过程中排除在外的他者。

《耻》让库切第二次获得英国最高文学奖——布克奖。这不仅由于其撼人心魄的情节设置,更是在于隐藏在故事背后关于放逐于种族隔离之中的白人知识分子命运之隐喻,以及对这片大陆上社会现实更深层次的思考。《耻》中知识分子作为他者,尽管努力争夺话语权,却仍免不了被疏远、被湮灭。库切身处南非,同时是荷兰白人的后裔。《耻》中卢里本身有着跻身于知识分子上层社会的天然优越感,同时作为白人也对底层黑人从事的体力劳动工作嗤之以鼻,这些都是为该角色设定、生动反映的殖民性因素;其以自己为主体和中心,将底层人民和黑人群体他者化、边缘化。在后续的情节中,他和家人不幸的遭遇则体现了后殖民时代白人的边缘化。在微妙而复杂的社会背景下,由于特定的经历,曾经的施害者最终沦为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象征着新时期殖民者霸权瓦解的现状。

《耻》是一部反思南非种族制度所导致的价值观和行为的历史文本,叙述了白人文化在殖民主义消退时期所遭遇的命运之耻。《耻》在一系列的耻辱事件中,描写了处于历史转型时期白人与黑人角色的转换。小说虽然在行文上极力淡化人种等差异,但白人女性遭受黑人男性强奸的个体性事件,不可避免地涉及了南非所面临的历史与种族问题。通过小说,库切指出南非虽然从法律上废除了不平等的种族隔离制度,但种族和解仍举步维艰。通过《耻》,作者深刻地反思了后种族隔离时期种族对话的艰难。男主人公卢里是白人文化的代表,或者说是一个西方白人文化的符号。库切通过卢里的经历,使人们认识到,新时期的南非白人的绝对话语权正在逐渐丧失,这种变化既体现在白人和黑人的价值观上,也体现在语言与宗教上。小说中的卢里是一个代表昔日强势文化的个体,长时间的种族隔离的历史早已使他形成了肤色与心理上的优越感,白人文化中心主义与普世主义观念在其头脑中根深蒂固。他习惯了长久以来白人所具有征服感的“强者”的身份。可惜时代的剧变使他这种强者的政治和文化身份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个人的命运在文化的冲突和震荡中浮沉,成为一种无法逾越的社会现实。黑人成为南非土地的主人,黑人强暴了白人女子,并对白人男子施暴,白人文化发生了讽刺性的历史置换,成为卢里弃之不去的个人之耻和白人的历史之耻。《耻》以卢里、露茜、三个黑人等彼此之间的个体冲突与纠葛所导致的“道德之耻”融入白人与黑人的“历史之耻”,揭示了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体的悲剧性。白人至上及其对黑人的歧视与侮辱,以及现今黑人对白人的仇恨与施暴,都是历史的罪恶与耻辱。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缓和种族矛盾,南非政府特别成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但是,库切对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促进种族和解的做法表示质疑,认为它在推动种族和解方面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库切认为黑人的暴力运动是对白人历史的重复,他反对黑人的暴力解放运动,认为南非要想实现种族间的和谐生存,就要放弃对抗、暴力与仇恨,选择宽容、谅解。

白人群体的边缘化主要体现在三个具体的方面:性、语言和意识形态。书中最直接阐释的便是性边缘化,卢里教授先后与不同的女性发生性关系,而他的女儿却遭受了黑人的性暴力。根据米歇尔·福柯的理论,性除了生理上的意义,也有着施行权力的寓意。白人女性遭受性暴力,这种性边缘化背后也意味着殖民时代以来建立的白人种族霸权在当地黑人群体的反抗下渐渐走向末路[5]112。英语自殖民时代开始至今一直是象征殖民历史和白人霸权的一门世界通用语言,许多殖民地在西方外来文明的冲击和扫荡下,本土语言的纯净度不断降低,用语习惯渐渐欧化,印度甚至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小说中卢里看电视上转播的足球赛时,“评论员一会儿用索托语,一会儿用科萨语,两种语言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3]83。作为一个语言学教授,在南非大陆上他竟然频频遇到语言障碍。这样的反差也有着暗藏的深意,本来不可撼动的殖民帝国话语权,在时代变革的洪流中岌岌可危。在南非大陆之上,旧时代殖民者的话语权不断被挑战,最终被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卢里原来就职的南非开普大学和女儿位于萨勒姆镇郊区的农场这两个社区中生活着种族、地位、思想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卢里先后居住的这两个具体地点,也可以看作是两个象征着截然不同意识形态的一一对应的抽象符号。大学所在的城市地区,虽然表面上一直宣称种族平等,但实质上白人中心地位的思潮仍然暗流涌动,正是由于这种思想环境,卢里在性丑闻公开后态度依然有些傲慢。而在露西的农场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于是卢里的意识形态终于遭遇不可避免的边缘化。通过卢里个体有限的经历和改变,库切旨在说明南非广袤的领土上整个白人群体的意识形态逐渐与时代脱节,沦落至新时期思潮的边缘。

在库切一系列作品中,其文本之间相互吸收和转化,一个文本成为另一个文本的引文,超越意义的能指无限增殖并扩散传播。这表达了库切作为他者,对后殖民主义的批判以及对后种族隔离时期白人出路的质询。

三、文明与野蛮的互文性帝国文本

文学意义如何,取决于某种文化之前的话语所产生的文化代码。结构主义倡导分析读者在意义生产中所起到的作用以及文学作品如何通过抵抗或顺从读者预期来取得相应的效果。《福》与《鲁滨孙漂流记》有很强的互文性。主人公鲁滨孙在《鲁滨孙漂流记》中是欧洲文明人,在孤岛上进行文明构建,并教化星期五;在《福》中则是借助远离帝国的岛屿进行野蛮的殖民统治。[6]40在《福》中,鲁滨孙没有枪支和圣经,没有书写的工具,没有种子,过着颓废的生活。由于对文本支配性阐释稳定性因素的解构和非稳定化,库切自身所处生态造成文本与自身的矛盾对立,使得文本意指走向其对立面。

库切通过苏珊·巴顿的视角,展现了后殖民主义时期流散在外的白人知识分子的处境。苏珊·巴顿作为一个女性实体,在《鲁滨孙漂流记》中毫无位置,这也是因为她作为白人女性,在白人世界话语权缺失。但她大胆反抗说:“请将我所失去的实体还给我,福先生,这是我的请求。”[7]45作为一个出去寻找女儿又在孤岛上生存继而逃离的女性,她不能容忍自己被彻底抹掉,这段经历被篡改。她不仅为自已发声,更是为所有被奴役和被殖民的人反抗。库切在《福》的创作中,增添了苏珊这个角色,以她的视角审视殖民者鲁滨孙和被殖民者星期五。这充分反映出相对于黑人奴隶,苏珊白人自我高贵性的凸显,也含有对被奴役、割舌头的星期五的同情,对殖民者残暴的行为的恐惧,侧面反映出在殖民时期,白人女性只是在自我认同上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而在现实殖民统治中并无男性一般的野心。“他应该待在这里,我应该待在这里,现在你也应该待在这里。”[7]57克鲁索满足于自己的统治,离开的欲望已然枯萎,也体现出殖民者在殖民地进行统治的后期,不可避免地形成自大、固执、冷漠的性格特征。库切的创作和研究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原文本的重写。《福》的四部分展示的是一个精细复杂的地理图示,一个并不是简单的反性别或反种族的平面式的图示。库切并未强加给星期五任何解读方式,或是打破星期五的沉默,小说的结尾永远地定格星期五的神秘与不可言说性。这恰恰符合欧文斯(Craig Owens)对后现代文学的论述,他认为后现代主义者的操作空间恰恰是位于可被言说与不可被言说之间的夹缝,此时的呈现不是为了超越呈现,而是揭露有差别地选择言说之物的权利系统。星期五身上未言明的抵抗性虽然没有直接论述,却反对所有的现行叙事模式,正是这种抵抗性不断突出和强化星期五主体性的存在。《福》将这种“不可言说”表现在“再现本身”中,它传达的信息不是从完美的形式获得安慰,亦不是以相同的品味来集体分享乡愁的缅怀,而是寻求新的表现方式,传达我们对“不可言说的”认识。

《鲁滨孙漂流记》与《福》中,文本结构不同意指内含着不同色彩的殖民隐喻。纵然世事变迁,但鲁滨孙与诸多好友以及两个妹妹的重逢都让他倍感温暖。在冒险途中人狼对决时,他也是有惊无险。旧地重游时,鲁滨孙给西班牙留下了日用必需品,同时划分领土、宣布保留全岛的主权。这样的结局,无疑是对殖民统治的歌颂,认为殖民统治是帮助野蛮人获得文明开化。“所有这些事情,以及我个人以后的遭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在另一本书里详细地加以描述。”[8]48这些体现出西方男性殖民统治者对未来殖民统治光明大道的自信,说不完的不仅是丰富的殖民冒险经历,更洋溢着对个人英雄事迹的自豪。《福》的结局,相对而言开放许多,岛上唯一的统治者克鲁索去世,苏珊和星期五回到隆阿克时,虽然他们依托于福先生生活,但并无财产,更别提住所。“那道涓滑细流是柔软的,又是冷冰冰的、黝黑的,似乎流不尽,它拍打着我的眼帘,拍打着我的面庞。”[8]50这段诗意的描写性结尾,让故事无尽延伸,也在读者心里留下无尽的唏嘘。星期五的命运如何?他的奴隶同胞们的未来又将如何?这种沉默的愤怒和沉默的抗争,更能起到引起读者深思的作用。库切童年时代阅读《鲁滨孙漂流记》时,对其深信不疑,而在南非的现实生活经历和对《鲁滨孙漂流记》虚构性的发现,使得库切意识到这部充满力量、鼓舞人心的作品,本质上是殖民统治的原型,并逐步走上了反思殖民统治的道路。因而,库切从“谁在写”角度对原文本进行解构,把笛福塑造成一个躲在书后剽窃他人并肆意按照自己意愿修改的文贼,剥下了笛福意识形态的外套,从根本上颠覆了原文本。

因此,按照布鲁姆“影响即误读”的观点分析,孕育《福》的库切,将自己个人神秘内心深处的文学惯习融入其中加以建构,从而使文本具有开放性和多元性。这也符合后殖民生态文本建构的语境策略与文本要求,我们应从世界文学的开放性和多元化来阐释和理解库切的文本操作,而非简单地从逻各斯中心主义或白人中心主义出发将其划为文本投机主义或思想道德混乱。

罗兰·巴特主张文本阅读的关键是游戏,游戏应做多种理解,它既是文本自身的游戏,也是读者对文本的游戏。游戏文本如同一场游戏竞赛,它实践着文本的再生产过程。库切的每部作品虽变换套路,但都是从他者出发,构造出不完整在场的所指,运用双重视野解构白人知识分子呐喊的作品,从而全面多层次地展示其自身文化根基的代码。

猜你喜欢

库切鲁滨孙苏珊
库切《耻》中的空间政治书写
复魅与拯救:库切“耶稣三部曲”的现代性危机和后世俗希望
拯救火星“鲁滨孙”
库切《耻》中的凝视之耻
书评:《鲁滨孙漂流记》
有“情”之士的无“情”之作:库切的卡鲁情怀与文学生产
成功在于什么?
最高贵的导盲犬
最高贵的导盲犬
做一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