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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风雅”:清代归安叶氏才女群创作探析*

2021-01-17周淑舫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叶氏才女创作

周淑舫

(湖州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春秋时期的宫闱才女庄姜,因《诗经·邶风》所存其5首诗而开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之先河,至唐代达到了鼎盛。闺秀才女的文学创作虽晚于宫闱才女,但在宋、元宫闱才女文学趋于衰落时,却日益显现出创作的活力,明末清初,更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以血缘亲情为标志的群体化现象。“一家之中,祖孙、母女、婆媳、姊妹、姑嫂、妯娌,均系诗人、词人、文学家。”[1]68如明末江苏吴江沈宜修四母女、安徽桐城方维仪三姐妹及弟媳,明末清初浙江山阴商景兰四母女与两儿媳等。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论述清代浙江才女群时,不无钦佩地赞道:“归安叶氏一门风雅之盛,为吾浙冠。”归安(湖州)叶氏才女群,无论是作者人数、别集规模还是艺术成就,不仅媲美于任何才女群及其身后所凭倚的文化家族,而且从不同方面体现出闺秀才女文学创作的演变过程,彰显出女性文学推陈出新的典型意义。

以作品存世显现血亲渊源的才女文学群,最早出现在南朝萧梁时期彭城刘氏三姐妹,以后各朝代皆层出不穷。唐时则是德宗时入宫、史书载录誉为“女学士尚宫”[2]2198、“宪宗、穆宗、敬宗三帝,皆呼为先生”[3]24的宋氏五姐妹宫闱才女群[4]302。宋代才女群著名者则是北宋变法名相王安石的妻、妹、女,惜其仅有单首或残句。至明代,每位均留下别集,由夫、父叶绍袁辑在《午梦堂集》中,是沈宜修与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才女群。清代由周映清、李含章、陈长生、何若琼、周星薇、叶令仪、叶令嘉、叶令昭构成的叶氏才女群,或为母女、婆媳,或为姊妹、妯娌、姑嫂。皆擅长作诗,诗作不落窠臼,取材不同,风格各具特色。且在相互激励的创作过程中,点评论诗,有着逸响当时、作用于后世的文学理论的升华。归安叶氏才女群每位作者留存诗篇数量不等,其中5人著有别集。她们极大地开拓着创作题材,有着浸润绿水青山的灵性、家族文化陶冶的传承、珠联璧合又各有千秋的文学创作特色,进一步扩大了区域女性群体的创作影响。

叶氏闺秀才女群之名,最初见于乾隆辛亥年(1791)慎馀堂书屋藏版《织云楼诗合刻》的两卷本,作者署名周映清等。嘉庆二十二年(1817)所刻《织云楼诗合刻》五卷本,叶琴柯辑。琴柯为号,名绍楏。合刻作者5位,母辈周映清、李含章,长姐叶令仪,夫人陈长生,弟媳何若琼。叶令嘉诗载于恽珠的《国朝闺秀正始集》,叶令昭诗见于其姐的《花南吟榭遗草》,周星薇诗见于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这3位才女作品多散佚,仅见各存诗1首。湖州叶氏8位才女群的文学创作,汇聚于归安的叶佩荪,由其夫人周映清率先,继室李含章进一步弘扬,长女叶令仪、长媳陈长生等跟进,将其推向了“风雅之盛”。

叶佩荪(1731-1784),字沅云,以诗闻名,著《传经堂诗文集》十二卷。乾隆甲戌年(1754)进士,累官湖南布政使。夫人周映清、继室李含章擅吟咏,令仪、令嘉、令昭3个女儿能作诗,长媳陈长生、次媳周星薇、四媳何若琼3位儿媳亦能作诗。叶氏科举世家,长子绍楏距父亲及第39年后,于乾隆癸丑(1793)金榜题名,因同在乾隆年间,故有“二世举人”之誉。四子绍本嘉庆辛酉(1801)进士,仲子绍棻是举人,三子绍榘为监生。叶绍楏之子葆勋、孙子世圻俱为举人。叶氏是科举成名的文化家族,更是清代乾隆、嘉庆时期涌现两代8才女群的名门,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封建社会中,堪称家学渊源,非寻常浅学者可比。

周映清(1731-1764),字皖湄,归安人,33岁去世。周氏经历了雍正、乾隆两朝,主要活动于“康乾盛世”的乾隆年间,嫁同龄人叶佩荪,一品夫人,“合刻”存诗最多,如《春蚕词》《独坐书感》等。其中的《梅花》组诗构思绝妙,没有通过描写梅花形态来直接赞扬梅花的品质,而是用女性独特的视角观察欣赏,将其喻为宰相、高人、美女等,以此表明自己的灵性与品格。李含章(生卒年不详),字兰贞,云南晋宁人,侍郎李因培女。袁文揆、袁文典兄弟所辑录的《国朝滇南诗略》言:“幼随父任,通经史,善诗文,有班、谢家风。”袁枚《随园诗话·补录》收周映清10首诗,论曰:“见解高超,可与三百篇并传矣。”戴璐《吴兴诗话》载:兰贞《咏晋史论古》诗有“识不似巾帼”之语,少随鹤峰中丞在楚南抚署,出嫁后十七年,方伯摄大中丞事,至府衙,所感赋诗有“画角乍迎新使节,春风犹忆旧妆台”的名句。“情文绮丽,真得唐人三昧。”[5]205随父宦游,广闻博见;伴夫游历各地,诗歌体裁多样,内容丰富,功力深厚,论诗见识独到。

叶令仪,字淑君,监生钱慎妻,著有《花南吟榭遗草》,存诗69首。叶绍楏乾隆五十六年(1791)为其别集作跋:“女兄淑君,适同邑钱粟颐上舍慎。岁丁丑,先君子官南选曹署,女兄方六岁,随周太夫人居都门。十一即娴吟咏,颖妙若夙习。丙戌,侍李太夫人之先君子卫州官署,由豫入晋。于妇后居钱塘三载,还吴兴,吟帙满奁箧。壬寅得羸疾。癸卯夏病益剧,力疾取旧稿数册,手自删削,十存其一,甫逾月下世,年三十有二。未卒前半月,为长甥孟和纳妇,成七律一首,又别诗二十八字。粟颐于枕函中得之。”[6]2377-2388其跋近二百字,精练概括短暂的人生,既有生平的主要纪事,也有创作的经典评述。从叶绍楏(1755-1821)跋文考知,其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比长弟大4岁。与生母周夫人随为官的父亲居帝都,聪颖好学,11岁娴于吟咏。乾隆三十一年(1766),15岁随父亲官职升迁,与母亲李夫人到了卫州官署(今隶属河南)。从周夫人到李夫人的称呼,可知生母病逝时13岁。16岁时李母主持出嫁,乾隆四十八年夏病逝,年仅32岁。两位母亲的精心诲导,才华横溢,吟诵不绝。虽是早逝,却有“吟帙满奁箧”“旧稿数册”的创作积累。

叶令嘉(生卒年及行迹均不可考。以下的叶令昭、周星薇、何若琼,均如此),字淡宜,竹溪沈昌培妻,沈昌培为乾隆戊申年(1788)举人。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录其1首《寄淑君姊》诗,曰:

鸰原分手各天涯,风雨连床愿尚赊。两地空烦诗代简,三春只有梦还家。

病多渐识君臣药,别久愁看姊妹花。他日相思劳远望,五云深处是京华。

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言:叶令仪著《花南吟榭遗草》一卷,附录二妹令嘉、三妹令昭诗各1首。首联“鸰原”语出《诗经·小雅·棠棣》,意谓兄弟友爱。这首七律,首联由“鸰原”起笔,描写了“各天涯”带来只能是颔联“梦还家”的幻想,“诗代简”化解不了颈联“别久”的愁思。“五云深处”语出宋人李之仪的《菩萨蛮》词:“五云深处蓬山杳。”似虚若实的景象显示着迷茫之意,尾联用此收束全诗,书写“姊妹”间的深情厚谊,显现向往从前“风雨连床”闺阁生活的诗话情趣,此情此境何时再有无法得知。用典灵活,首尾呼应,从中感受叶氏才女“一门风雅”创作特色的神韵。

叶令昭,字蘋渚,侍讲学士邱庭漋妻。所著《浣香诗钞》虽有道光七年(1827)刻本,但别集的原貌已难寻。存世《寄淑君姊》诗,录于长姐《花南吟榭遗草》中。

绣阁当年共理妆,伤心此日各分行。寄书已过樱桃节,惜别休闻芍药香。

晓月鸣鸡惊昔梦,夕阳归雁感殊方。平生舟揖偏无分,枉说江南是故乡。

这首七律,首联写“共理妆”的闺阁欢乐与“各分行”别后的伤感,颔联用“樱桃”“芍药”进一步描写姐妹的“惜别”之情,颈联由“鸡鸣”“归雁”生发着联想,尾联以“枉说”道出相聚“江南”“故乡”只是“昔梦”。首尾两联直抒胸臆,中间两联寄情于景。虚实相应,情景相融,富有感染力。

陈长生,字秋谷(生卒年不详),钱塘人,太仆寺卿陈兆仑孙女,陈玉敦次女,弹词《再生缘》作者陈端生之妹,一品夫人。著《绘声阁初稿》《绘声阁续稿》各一卷,有诗二百余首。袁枚《随园女弟子诗选》录9首。在叶氏闺秀群中,是不同辑集中存诗较多的才女。戴璐《吴兴诗话》论其诗:“清丽芊绵,不拾牙慧。”先随父、后随夫仕宦,创作突破了传统闺阁的取材。

周星薇,乌程人,同知叶绍棻妻,袁枚《随园诗话》言:“少年早夭,以故诗多失传。”其诗仅见七律《悼鹦鹉》,是首颇有内蕴的咏鸟诗。

羽毛才就惨青霜,敲断银环恨渺茫。连日诵经知有意,昨宵说梦已非祥。

绿衣原拟藏金屋,丹诏何年下玉皇。应伴飞琼充鸟使,彩云深处任回翔。

运用庄姜夫人《绿衣》诗、汉武帝金屋藏娇、北宋杭州歌妓周韶《赋白鹦鹉》[7]277七绝恳请苏颂与苏轼帮忙脱籍的典故,形象写出鹦鹉遭囚的不自由,煎熬犹如陈阿娇被打入冷宫无比痛苦。鹦鹉应该像鸟儿的使者一样,在蓝天下自由自在地飞翔,而不是被“银环”禁锢。这首诗虽是闺阁诗,但避开了写景抒情咏花草鸟兽的局限,以悼念鹦鹉为主线,独特新颖。由此可见才女周星薇有自己的思想,能够大胆反抗礼教对女性的束缚,意蕴厚重,用典巧妙。

何若琼,字阆霞,山阴人,山西布政使、鸿胪寺少卿叶绍本妻,有《双烟阁诗草》别集,仅存1首《题王澹音〈环青阁稿〉》七律:

铭椒颂菊著清才,擘锦然脂傍镜台。自是前身余慧叶,墉宫曾住小名来。

东南佳胜数娄江,门第乌衣画戟双。一片横云山色好,眉痕淡写月当窗。

诗中可以看出何若琼十分推崇王澹音“著清才”的诗歌风格,同样向往着“横云山色”的自然美景,于“铭椒颂菊”的轻描淡写中进行抒写,不似“门第乌衣”般地倚仗门第为诗。这既是其诗歌创作的特色,也显现着文艺评论的潜质。清代中后期出现大量的才女为女性别集题诗,如王蕴曾为沈韵兰(1853-1916)别集作《题倚梅阁诗词集》七言绝句,可见其创作的意义。

性灵派领袖袁枚曾向世人自豪道:“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指陈长生),皆诗坛飞将也。”[8]1217叶氏才女群富有才思和诗艺,创作水平极为高超,被时人所称赞。叶氏才女群的母女、婆媳、姊妹、姑嫂、妯娌均能“神到笔来”地进行文学创作。创作规模、取材面向、艺术成就等,主要体现在《织云楼诗合刻》中。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曰:《织云楼诗合刻》为归安叶氏姑妇姊妹之作。所指作者与别集为:叶佩荪的原配周映清有《梅笑集》,继室李含章有《蘩香诗草》,长女叶令仪有《花南吟榭遗草》,长妇陈长生(亦作笙)有《绘声阁诗稿》,次媳何若琼有《双烟阁诗草》。《双烟阁诗草》的作者,典籍有不同载录,言为“子妇周星薇”[9]1372。附刻是叶令嘉、叶令昭与周星薇。才女群的诗作,皆卓荦不群。“合刻”收入有别集者5位,仅附录诗篇的3位。以“周映清等”标名,尊称“太夫人”。“前有崔见龙、朱方增序,凡诗一百三十四首。”[10]379叶氏才女群领衔者周映清,以自己的品格才思为楷模,开创了女性群体好学能诗的家风。其《娇女诗》曰:

我家娇女齐蕙芬,媚如春月回微光。终朝据案弄卷轴,清吟婉转调莺簧。

今年十二解声韵,七字五字吟琅琅。亦知弱腕乏警策,颇有慧语馀清锵。

闺门尚德不尚艺,四诫初不夸词章。岂知陶冶有妙用,能使冰炭消中肠。

温柔敦厚本诗教,幽闲贞静传闺房。但令至性得浚发,勿务浮艳鸣荒唐。

我昔南楼强解事,力穷汉魏兼齐梁。即今所得尚无几,颇觉辛苦难为偿。

怜汝娇憨亦不恶,岂必刘鲍争低昂。作诗因汝感畴昔,只恐明镜生秋霜。

这首七言歌行体全诗24句,分三层,每8句为一层。第一层描写娇女的聪慧好学。“蕙芬”,苏蕙、左芬。“我家娇女”特别自豪的开篇,不是信口开河,而是言之有据。12岁的娇女才华与作《璇玑图诗》的苏蕙、“不循迹而能生迹”[11]1103推陈出新创作诗赋的左芬齐名。容颜“媚如春月”,理解“声韵”地吟诵“七字五字”的律诗绝句,“清吟婉转”之声如“莺簧”。既“终朝据案”地摆弄着“卷轴”,读书泼墨,也知“警策”地时时吐出“慧语”。貌美如花、聪慧好学的娇女形象跃然而出,如此“娇女”谁不喜欢?第二层诲导“娇女”如何摆正“尚德”“尚艺”的关系,批评传统“四诫”(班昭《女诫》曰德容工言,亦谓“四德”)中“言”字“不夸词章”对女性的束缚,表达尚艺词章“陶冶”性情的“妙用”,就似“冰炭”一样化解烦恼。诗教的“温柔敦厚”是让人的“至性”得到“浚发”,而不是“浮艳”“荒唐”地胡说八道。第三层以自己“南楼”的体味引导怎样“作诗”,“我昔”少女时对诗歌执意追求的“强解事”,由《诗经》“兴观群怨”形成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至“汉魏”“齐梁”诗风,曾经“力穷”般下过苦功,直到眼下对诗歌的领悟仍是“所得尚无几”,虽然盛名在外,却是“颇觉辛苦”地难能实现理想的创作意境,告诫有才华又“娇憨”的女儿,不要与刘令娴[12]90、鲍令晖[13]233两位宋梁间的闺秀才女去“争”高低,以此心态“感畴昔”,必是“明镜生秋霜”地失去了自我。“怜汝”“因汝”而作《娇女诗》,鼓励评述,慈母的谆谆诲导之下,娇女岂能不出色?

最早为“娇女”作诗的左思,五言写成28句280个字,“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起笔,突出“娇女”的娇憨天真,处处充满家庭生活的情趣与慈父呵护的爱意,大反“重男轻女”的传统。周映清的《娇女诗》,在“左思风力”创作的前提下,大有推进、演变与创新。其诗写出了母女的形象,接连用典,丰韵富赡,极具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如果说左思《娇女诗》体现的是自然本真的生命意趣,蕴含着无论男女“人之初”的纯净之美,那么周映清《娇女诗》就是在新的历史环境下体现冲破性别所确定的“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14]265式“男尊女卑”的礼教传统与社会地位,蕴含着闺秀只要“力穷”地追求人生之美,不懈地“弄卷轴”“夸辞章”,就能有媲美才子“作诗”“立言不朽”的功业之美,显现着叶氏才女文学群的创作特色与典型意义。

周映清以“汉魏”兼“齐梁”的“至性浚发”的创作诗风引导着“娇女”叶令仪,《织云楼诗合刻》以其署名,绝非“诰命夫人”之故。其诗创作内容丰富,题材广泛,行旅寄怀、写景抒情、咏物怀古等皆见诸笔端。别集原貌不可见,清代多家选本所录的诗篇有:《将入都门别南楼感赋》《古风》《游望湖亭》《琴诗》《渡扬子江望金山》《得家书有感》《扬州》《古意》等。

湖光山翠绕城来,白塔红亭罨画开。松竹径深僧院敞,菰蒲水浅酒船回。

残碑谁访题襟集,断石难呼乐圣杯。亦有登临无限意,何如太傅远兴哀。

这首《登岘山》七律,首联描写家园岘山“湖光山翠”的自然美景,颔联突出“僧院”“酒船”宁静的生活环境,颈联用“残碑”“断石”引出岘山自东晋王羲之父子到当下曾经留有历代名人“题襟集”“乐圣杯”的无数佳话,如唐代宗大历七年湖州刺史颜真卿与诗僧皎然、名士陆羽等29人即兴联诗,载入《全唐诗》的《登岘山观李左相石樽联句》诗,将“联体诗”创作推向了高峰。尾联抒写贤相太傅谢安造福百姓的“登临无限意”。透过尾联可知首联描写“绕城”诗作的原因,湖光山翠的自然美景,文脉绵长的人文环境,写景抒情,层层推进,极富艺术感染力。

叶氏才女群有着作诗“至性”的追求,创作多取材于写景。如周映清的4首《梅花》诗,李含章的《望岱》《岘山》,叶令仪的《杏花》《舟夜》,陈长生的《花朝曲》《春园偶赋》。诸多写景抒情诗,语言清丽晓畅,抒发诗人内心的真实情感,既从侧面反映闺阁诗人向学的生活常态,也有随宦的行旅经历,写景寄怀,别开生面。叶氏才女或随父或伴夫各地奔走,此种特殊经历与困守闺阁的才女相比,使得诗作意境更为开阔。如周映清的《将入都门别南楼感赋》《过前尚书潘公季驯宅》,李含章的《署楼秋望》《平定州道中》,叶令仪的《硖石旅次》《汴梁旅次》《舟夜》,陈长生的《观音门舟夜》《汉江舟次》《登州蓬莱阁观海二首恭和家大人韵》等。这些诗作表达诗人行旅途中对大好河山的赞美、对往事的眷恋与对亲人思念的真挚之情。

悼亡及别离诗也为叶氏才女群所擅。无论是生离死别还是亲人在外游历仕宦,或哀悼悲痛,肝肠几断,或思念牵挂,刻骨铭心。如李含章的《哭长女令仪四首》,尤为突出,其一曰:

不意传凶问,惊心殒玉芝。幼劳成病死,矜慎失良医。

血染三行墨,魂离七字诗。昙花竟一现,夭寿竟难知。

面对“不意传凶”而突然离世的长女,且是“玉芝”般的才女,红颜薄命,“昙花一现”,母亲“魂离”般地哀伤,写出“血染”之“诗”,无比悲痛,心如刀割。这首五言律诗语言质朴,表达顿失长女、才女的哀悼悲情。

双眉欲展意犹惊,起听铜钲屋外声。不惜雕梁驱乳燕,泥金帖子挂题名。

秦家上计动经年,闺梦何由向日边?今日离情暂抛却,知君身到大罗天。

这是周映清的两首七绝《甲戌闻捷》诗。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23岁的叶佩荪中举,夫人居家“闻捷”作诗。第一首首句的“双眉”与尾句的“泥金帖子”形象地显现从忧至喜的心绪,表达欢喜至极的感情。杨万里《送族弟子西赴省诗》曰:“淡墨榜头先快睹,泥金帖子不须封。”以其典来写心情,既见才学不凡,又见“意犹惊”喜从天降的欢快。第二首起笔妙用东汉秦嘉、徐淑文学夫妻的典故,抒写丈夫别离去京“闺梦”“离情”的牵挂深情。李含章的《长沙节署感赋,时外摄大中垂事》诗,写给在外为官升迁的丈夫,表达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勉励丈夫勤政爱民。她的《自长沙旋里,行抵润州,得都中所寄书知已奉敕留京校书,遂自维扬北上二首》,不但抒发着对丈夫的无限思念之情,而且彰显出诗人随遇而安的旷达心境。

叶氏男性读书科考,仕宦在外,闺阁的才女群体不得不分离。为了表达思念之情,互相写诗激励。李含章作《二女令嘉于归都门》《三女令昭于归都门》《寄长媳陈长生》,叶令嘉和叶令昭各自所作的《寄淑君姊》,这些诗无不传达出才女间的思念之情。同时,亦有其他亲情的抒写。李含章的《望楏儿不至》《楏棻两儿春闱下第诗以慰之》《楏儿之蜀以诗送之》,这3首诗则把母爱之情写得亲切真挚,体现母亲对骨肉至亲的深深思念与期盼之情。叶令仪的《病中为儿纳妇》的七律,是其去世前半个月为长子孟和纳妇时所作,虽疾病日甚,“劬劳赢得病中身”,但不能割舍对孩子的关爱,“喜见华堂画烛新”“尝羹恐是暂时人”,于细节中看好儿媳的才识品行,新妇“琴瑟同调”“殷勤犹祝”的嘉言懿行,充溢着对儿媳的喜爱之情,洋溢着浓浓的母爱。

叶氏才女具有才子般的博大胸襟,渴望建功立业,怀古咏史,抒发自己对前人往事的见解以及自己的情怀。李含章作《秦始皇》《题太白诗后》《乌江项王庙》等,其《题西施浣纱图》中更有“出宫更作陶朱妇,未必东施肯效颦”的诗句,见解独特,不拘一格。陈长生作《木兰从军》诗:“骏马长鞭耀战场,归来依旧理红妆”,有着蛾眉不让须眉之势,流露出诗人凌云壮志的爱国之情。《明妃出塞图》有“春花不枯秋不落,要令青史夸名姝”的诗句,展现了女诗人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也希望能够名垂千古的情怀。

创作氛围极为浓厚的叶氏才女群,经常诗歌唱和,互相点评,使得8位才女无论是诗歌题材、内容还是诗歌的样式、体裁,都带有清代闺阁文学中才女特有的清新的抒情气质。周映清写过梅花组诗和《登岘山》,李含章同样写过关于梅花和岘山的诗,如《瓶梅二绝》《官阁咏梅》以及《岘山》。李含章写过一首五律《夹竹桃》,陈长生亦有1首七律同题之作。吟咏酬唱已经成为叶氏才女人生经历中不可或缺的生活情趣与创作内容。彼此写诗,时常唱和,这种家族内部的频繁交往以及群体创作对才女们成长具有文化陶冶的作用。

叶氏才女虽然突破了个体创作的局限,但没有摆脱封建礼教对闺阁诗人的空间束缚,所采用的创作意象多为传统的花、月、鸟、树、秋声等。在母女、姊妹、妯娌、婆媳、姑嫂间互相酬唱的良好气氛影响下,创作正如李含章《论诗》所言:“好诗如佳人,嫣然媚幽独。铅华屏不御,葆此无瑕玉。”天真纯洁,体现诗的自然美,是诗人自己内心情感的真情流露。叶氏才女虽然卓荦不群,但是3位才女去世过早。领衔的“太夫人”周映清年过而立,长女叶令仪昙花一现,儿媳周星薇年少早夭。匆匆岁月,除了“绣阁”“连床”的理妆、作诗的欢乐外,随宦奔波,思念与离愁弥散心间,写诗是抚慰心灵的最佳途径,遂使得诗作大多以抒情为主,带着伤感与淡淡的忧愁。

一门风雅,珠联璧合,艺术风格各有千秋。周映清的诗作豪迈大气,如《渡扬子江望金山》:“天留片石作屏障,直与底柱争穹窿。坐揽奇景豁胸臆,敢燃犀角窥蛟龙。”大气磅礴,展示出闺阁女子少有的气势。李含章的诗作含蓄隽永,抒情婉约,如《望岱》中“金银气湧楼台壮,琴筑声寒草木秋”,《武昌舟次》中“却望衡湘劳远忆,使星明处是潭州”,显现出大家风范。叶令仪笔调深婉,善于言情,如《送琴柯弟之河中官署》:“昨宵风雨夕,楼外雁声哀。”借风雨和雁声委婉道出诗人对胞弟、诗友的依恋不舍,离愁别绪充满内心。陈长生的诗作清丽芊绵,不拾牙慧。《春园偶赋》的“楼外暖风莺梦暖,篱边疏雨蝶衣凉”,清新雅致,绵软工丽。润笔写景,想象宏富,如《春夜》“湿云压树暝烟重,淡月入帘花气幽”。

纵观叶氏才女群的创作,诗歌风格上也有着相近之处。均擅长作律诗,所创作的诗除少许为乐府诗之外,都是或为“七字”或为“五字”的律诗。善于巧妙运用对仗,描摹事物的细致情态,讲究工整,平仄相对。

危亭千尺俯溟濛,绝顶苍茫望不穷。山势远连林屋窦,湖声直撼洞庭风。

香台草树依云外,笠泽烟波入镜中。七十二峰何处所,长天墨点落青空。

这是周映清的七律《游望湖亭》,四联的最后一个字押韵,整首诗对仗工整,每联中都包含几个意象,巧妙地将其连接起来,构思精巧,意境开阔。李含章的五律《万固寺》,亦有同工之妙:“山寺不知路,忽闻流水声。溪随岩石转,塔与白云平。古木上无际,幽禽时一鸣。松根堪小憩,试汲碧泉清。”对仗工整,描写景物与周映清的意象相似,两人诗风神韵大气,宁静淡雅。

多谢征途半月晴,雪消东汴马蹄轻。戍楼落日陈桥驿,野草寒沙博浪城。

寥落故宫荒蔓合,凄凉战垒暮云平。禹王台畔频回首,渺渺长河万古情。

这是叶令仪的七律《汴梁旅次》,选取马蹄、戍楼、落日、野草、寒沙、故宫、战垒等意象,描绘出一幅凄凉、寂落、荒芜的画卷,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诗人对往事的感慨。叶令嘉、叶令昭两姐妹作《寄淑君姊》,何若琼、周星薇两妯娌作《题王澹音〈环青阁稿〉》《悼鹦鹉》,两诗均为律诗,讲究平仄押韵。再如陈长生的《观音门舟夜》:“落日金陵渡,轻帆此暂停。水流三楚碧,烟锁六朝青。渔火殊明灭,沧波入杳冥。夜长人未寐,篷底漏疏星。”押韵对仗,极为精巧,诗作清丽雅致。

叶氏才女群的诗歌创作带有“性灵派”的特点。生活于闺阁之中的叶氏8位才女,因际遇与感悟,诗歌创作鲜明显现着“性灵派”的特征。“性灵派”诗歌创作主张诗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如周映清的《秋暮南楼偶赋》:

商飙吹入万人家,窗外轻寒透碧纱。极浦每惊归雁落,高楼况复夕阳斜。

破蕉淅沥风如雨,瘦菊离披叶胜花。极目晴云何处望,马蹄荒草隔天涯。

诗作最后一句道出了周映清内心的愁绪,是内心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诗人傍晚登上南楼,极目远眺,寄予对亲人相隔天涯的离愁别绪,虽未直接道明,诗句却无不包含着思念与愁苦。李含章的《读王孟诗偶赋》:“中允文章健笔扛,出关无计敢从降。新愁应继庾开府,老泪曾悲张曲江。阙下新词谁第一,河中名士古无双。平生别有伤心处,几按岐王乐府腔。彭泽高风许独攀,清姿落落绝人寰。月中杨柳词人去,雪后梅花野客间。归梦应栖桐柏观,羁魂终绕鹿门山。若教明主非相弃,床下何因复放还。”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对庾信感到伤心,对张九龄感到惋惜。叶令仪的《初夏偶成》“节序开心殊苦乐,韶华过眼有乘除。年来怕上苏堤望,愁见垂杨绿映裾”,感慨岁月匆匆流逝。“虚堂人静淡于秋,敲罢残棋局未收。槐荫一庭帘不卷,日长闲煞小银钩。”陈长生的这首《夏日》,乃随性而作的写景小诗,毫无半点雕琢的痕迹,于漫不经心中隐含着诗人内心细腻的情感变化。

叶氏才女群体的文学创作善于用典,这与家族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有着极大的关系。如周映清的《扬州》“三千垫脚如云散,廿四桥头自月明”,运用了“垫脚女”“廿四桥”的典故。再如《秋夜读东坡集》“文章远过漆园吏,富贵徒嗟春梦婆”,运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附《庄周传》的典故,即苏轼文章远超庄子、代有才子推陈出新的意境。

送寒时节俗缘稀,剥啄无多昼掩扉。只觉琴书宜淡泊,不须裘马斗轻肥。

锦鳞雪粲先生馔,紫凤天吴稚子衣。赢得门庭清净乐,卖痴迎热两忘机。

陈长生的《除夜偶成》,几乎通篇用典,却毫无雕琢之感,清丽晓畅。李含章的《乌江项王庙》:“葬虞杀马惜英雄,不信天亡竟力穷。尚有拔山余气在,怒涛飞雨洒江东。”同样用典故来抒发诗人对项王的怀念与敬佩之情。

“叶氏才女基于多年随宦的生活经历,在纪行、咏史及感怀等题材的诗歌创作上,注重历史与现实的结合,视角独特富有新意,思想深度远超普通女性文人所能及,在清代女性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价值。”[15]67娄欣星以当代研究者的视角,对归安叶氏才女群文学创作贡献作出了评价。纵观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叶氏才女群的创作特色既在清代具有横向的重要价值,也在文脉绵延的文学长河中具有纵向的典型意义,不仅心有灵性“长天墨点”地彰显着创作个性,而且“著清才”“力汉魏”“兼齐梁”地彰显着文学批评理念。尤其是李含章的五言《论诗》,全诗52句260字,以生动的比喻起笔,论述好诗就如“绝代佳人”,不需要刻意的修饰,体现诗歌的自然美,亦如“好鸟”自由飞翔“引吭扬天和”地发自真诚,推崇写诗的自然美。她提出较成体系的文学理论与相关论诗的点评,在古代才女文学中极为罕见,这既是叶氏才女群文学创作特色的经典概括,也是对许穆夫人的“女子善怀”[4]47、班婕妤的“推诚写实”[16]70宫闱才女文学见解与文艺批评的拓展,更是为清中叶以来闺秀才女文学新意演变的全面繁荣打开了新局面。徐世昌《晚晴簃诗话》赞叹曰:“叶氏闺中自《梅笑》《蘩香》以后,《花南》《绘声》斐然成集,而翰墨流传,有资谭助者,……亦为后来开风气矣。”清代闺秀代替宫闱成为中国女性文学的主体、创作的主力,家族才女文学创作群体化特征越发鲜明,江南文化家族的才女群创作更是呈现前所未有的鲜活景象。这不仅对女性文学具有巨大的助推作用,而且对中国文学发展有着积极影响。归安叶氏作为清代嘉乾时期最为著名的文化家族,8位才女“一门风雅”的群体创作为清代闺阁诗坛增添了绚丽的鲜亮色彩,更对中国女性文学的新意演变具有借鉴性的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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