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道德争论
——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前提批判
2021-01-17高斯扬林晓艳
高斯扬,林晓艳
(1.辽宁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732)
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是指从道德(Morality)领域出发,运用道德范畴来研究、阐释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学术行为。它产生于19世纪,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研究带来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当今学者在关注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时会不自觉地把研究目光投向道德领域,试图运用道德范畴,从人性、自由等元伦理学领域,或从平等正义等规范性伦理学方面来论证共产主义思想的合理性。但这种行为却无形中将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本真面貌遮蔽了。反思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前提就成为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研究中的一项前提性工作,它要求我们深入思考以下几个问题:第一,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思想的道德化研究如何产生;第二,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道德化研究是否成立;第三,如何超越这种研究方式。通过对以上几个问题的回答,我们才能达到一种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前提性反思和批判。
一、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形成
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世时就已出现(如卡尔·海因岑对共产主义思想的道德化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对其进行了激烈批判。然而,随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继离世,这种研究再度形成。这一研究的形成主要经历了以下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伯恩斯坦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复兴;第二阶段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人的主体性、超越异化等道德范畴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阐明;第三阶段是当代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问题的争论。
首先,伯恩斯坦通过强调道德对于实现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重要作用,带来了关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复兴。他在1898年发表的《社会主义中的现实因素和空论因素》中指出:不仅在“《资本论》中充满以道德判断为基础的用语”,[1](P84)而且马克思和恩格斯承认群众的道德判断对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作用。因此,“道德是一个能起创造作用的力量”[1](P90)“没有道义上的动力就根本不会出现任何持久的群众运动”,[1](P87)也就不会实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所以,他主张“回到康德去”,[1](P91)要运用新康德主义的道德观点来指导共产主义运动。这番言论一经发表,便遭到了罗莎·卢森堡、考茨基等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反对。罗莎·卢森堡从道德的阶级属性和社会属性角度,将伯恩斯坦的做法斥责为“是要把社会主义纲领从物质基础上举起来放到唯心主义基础上去”,[2](P102)是“资产阶级科学、资产阶级民主和资产阶级道德”。[2](P141)但由于伯恩斯坦的观点迎合了资本主义社会从自由竞争向垄断过渡的时代趋势,[3](P538)他的观点迅速控制了其所在的政党,复兴了学界关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的研究。
其次,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人的主体性、超越异化等道德范畴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阐明,进一步推动了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发展。随着西方共产主义运动影响的不断扩大,以布洛赫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开始重新考察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并试图通过人的主体性、超越异化等方面来重塑共产主义思想。布洛赫在《乌托邦的精神》一书中,从人的主体性体验出发,借助康德的道德哲学,为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建立根据。他指出,虽然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预言了经济制度的变革,但“新的人类飞跃、爱的力量和光明的力量、道德本身,还没有取得应有的独立性”,[4](P35)因此“紧迫的任务是把马克思放入更高的空间”,[4](P35)即把共产主义思想与道德哲学相联系。这种联系将帮助作为主体的人超越异化,“获取一种‘应该’的清单,进而用一种超历史的具体方式来获取最为根本的‘目标的先兆’和‘对目标的知识’”。[5](P235)布洛赫认为这是“一条通向康德的绝对道德律令和道德的人的王国的道路”。[5](P236)实际上,他这是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架设到了一种道德哲学的基础之上,并进一步造成了学者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形式的转移”。
最后,当代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问题的争论,使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成为一种无法回避的学术现象。20世纪70年代,随着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深入,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艾伦·伍德提出:道德在马克思思想中是一种功能性要素,马克思所强调的是非道德的善,马克思在建构共产主义思想时排除了道德。[6](P129)而齐雅德·胡萨米从马克思的道德社会学角度予以反驳,提出道德“在无产阶级的意识转变中,这些观念发挥了批判性作用,他们为无产阶级意识赋予了否定的力量,使之成为革命变化的能动因素”,[7](P53)道德的可欲性将指导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实践等。这种争论推动了学者们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问题的研究热情。以R.G.佩弗、威廉·肖、凯·尼尔森等为代表的一大批学者都积极地参与到这场论争之中,他们将关注的问题集中在:马克思是否运用这种道德观点批判资本主义并为共产主义辩护,共产主义社会是否是一种道德目的论,等等。这种持续争论,不仅使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影响扩大,而且也迫使其他学者必须参与这一问题的讨论才能进入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考察。在这一背景之下,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成为了一种无法回避的学术现象。
二、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道德化研究的前提追问
虽然从道德出发来研究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已经成为一种无法回避的学术现象,但理论工作者们开展有效研究的前提是必须对这一思想的基础展开追问,即:马克思共产主义的理论基础、实践要求和现实目标分别是什么?道德在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马克思的“道德观点”①[8](P191)是否对论证共产主义思想起作用?道德或马克思的“道德观点”是否能够承担得起共产主义思想的研究旨趣?通过澄清以上问题,我们才能基本把握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与道德之间的关系。
首先,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理论基础、实践要求和现实目标来看,共产主义思想具有三个层次:它是一种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科学展望;是一种改变世界的实践要求;更是一种关乎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形态。就理论基础而论,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不仅来自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所做的道德批判,而且来自于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对人类社会发展所做的科学展望。就实践要求而论,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表达现实地蕴含着让进行物质生产的主体(主要是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进行实际行动的要求。共产主义思想作为建立在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基础上的对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科学展望,马克思提出这一思想是为了改变世界,即通过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产儿——无产阶级的联合与行动,来取代现存的“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建立新的人类联合体。就现实目标而论,共产主义思想代表着一种崭新的、能够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社会形态。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告同盟书》中阐述无产阶级的革命任务时表示,“对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改变私有制,而只在于消灭私有制,不在于掩盖阶级对立,而在于消灭阶级,不在于改良现存社会,而在于建立新社会。”[9](P292)这不仅表明了建立新社会对实现共产主义革命目标的重要意义,而且阐述了共产主义思想的社会性与个人全面自由发展之间的辩证统一。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不仅是实现人的自由、幸福等目标的必要条件,更是保障现实个人生存的现实因素。
其次,就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中道德范畴而言,在目前的文本中,马克思没有针对这一范畴进行过专门、单独的论述。当涉及共产主义思想中的道德范畴时,马克思往往把它放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领域中,从道德的社会属性来进行说明。如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表示在“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即废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基础上,“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10](P20)马克思认为道德与权利一样,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经济结构所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而与之相反,与这种极少专门论述的情况不同,马克思对将共产主义的道德化理解进行了大量批判。如在《道德化的批评与批评化的道德》中,马克思把将共产主义思想理解为一种道德要求的海因岑斥责为“倾泻自己的道德愤怒”的“信仰符号的人”。[11](P171-172)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把那些空泛套用资本主义社会道德原则来理解共产主义思想的行为称为“犯罪”。[10](P23)甚至,马克思在第一国际的总体声明中,为了避免对共产主义的道德化理解,而表现出了对“道德”概念的谨慎态度。[12](P17)可以看出,马克思不仅不赞成从道德范畴切入来阐释、重构共产主义思想,而且他还有意识通过排除道德范畴来取消对共产主义思想研究的影响。这意味着,即便佩弗认为“马克思用道德话语来实现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取代”,[8](P191)但他所理解的道德观点并不能成为共产主义思想的内在支撑。理由在于:如前所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带有激烈情感的道德谴责(如剥夺、奴役、抢劫、偷窃、榨取等)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基础之上,没有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和剩余价值理论支撑,这种道德谴责不能成立。同时,对道德能否成为共产主义思想内在支撑的讨论必须以共产主义时期的社会发展状况为基础,离开这一基础,讨论将是毫无意义的。
最后,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明确,就道德而言,它不能切中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也不能承担得起共产主义思想的研究旨趣。其原因在于:一是,道德所涵盖的内容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内容之间存在差异。道德作为“体现在文化和历史传统中、支配人们的品格和行为的社会规则”,其主要研究“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或“一个人应该怎样行动”,并据此建立“一套可运用于所有社会的普遍规则”。[13](P331)但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并没有如道德哲学那样,提供一个现存社会或在资本主义社会范围内允许个人做出行动选择的解决冲突的模式(像康德主义或功利主义的道德那样),也没有在一个严格的道德理论中提供一个绝对的道德命令,更没有将人的自主权归因于道德的概念。马克思拒绝发展出一个独立于人性、社会、政治行动的道德理论,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与道德所涵盖的内容是完全异质的。二是,道德理论与共产主义思想的研究旨趣之间存在差异。虽然,道德理论的研究旨趣有一个历史变迁的过程,但无论是古典道德所追寻的“通往真正幸福或最高善(the highest good)的合理道路”,还是近现代道德所探讨的“正当理性的权威规定及这些规定所产生的权利、责任和义务”,与共产主义思想的主旨之间都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14](P2)共产主义思想不是一种对于善或义务的筹划和分析,而是强调在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科学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无产阶级联合和运动,在生产力发展、物质极大丰富的前提下对于美好人类社会的实现。同时,这也意味着“道德观点”无法切中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更不能承担起共产主义的研究旨趣。尽管马克思在论证共产主义思想时确实表达了一些道德观点(如批判异化、剥削,强调人的自由、共同体和自我实现),但“任何关于社会历史的事实判断不同程度地以预设某种价值知识为前提”。[15](P182)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论述突破性在于,成熟时期的他通过将分析方法定位为“从一定的社会经济时期出发”,[10](P415)通过对现实社会历史的科学分析和合理展望,实现了“对运动的历史条件的真正理解”。
综观以上,我们可以得出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并不是一个道德问题,用道德来理解或重构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实际上是一条走偏了的道路。因此,如何超越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研究的道德取向,就成为摆在我们面前无法回避的理论课题。
三、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研究的辩证回归
首先,要回归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整体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作为唯物史观的组成部分,应该回归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整体,从马克思主义思想相互作用的部分和框架中对共产主义思想进行分析和阐明。这意味着,不是要抓住共产主义思想当中的某一方面、某一角度进行概念澄清或逻辑分析,而是要从共产主义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思想各个部分内容之间的有机联系中把握共产主义的思想图景;不是抓住马克思论述共产主义思想的只言片语,而是要从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思想阐发的立场、观点、方法和实践的相互作用中探寻这一思想的各个层次;不是要把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当作一个孤立的研究对象,而是要从马克思所身处的时代、所面对的问题、所给出的解答中探寻这一思想的内在意蕴。
其次,要坚持辩证法。辩证法事物内部推动事物生成和发展的动力,共产主义思想正是建立在以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为核心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辩证法,不仅为共产主义的现实性奠定了基础,而且也为新的社会历史阶段的发展注入了生成、变化、发展等历史的动力。所以,要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一定要坚持辩证法原则,即从所处社会时期各个不同社会因素(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中寻找这一思想的实现前提。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抛弃辩证法,像分析的马克思主义那样,他们“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分离成描述性的和规范性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后期的经验实证主义传统,这种传统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根源、结构及其理论实践功能毫不相干”。[16]马克思也表示,“一旦把辩证运动的过程归结为这样一个简单过程,……把一个范畴用作另一个范畴的消毒剂,那么范畴就不再有自发的运动,观念就‘不再发生作用’,不再有内在的生命。……辩证法没有了,代替它的至多不过是最纯粹的道德而已。”[17](P147)
最后,要坚持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唯物史观研究。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思想的历史唯物主义设定,不仅要求人们用生成、运动的眼光看待不同时代条件实现共产主义思想的方法和手段,而且号召人们从时代和历史的高度进行审视和分析,切实找到共产主义思想构成和真正实现的道路。这种唯物史观方法,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使当代学者不断投身这一论题,通过发掘、把握变化了的时代境遇而扩大共产主义研究的内容与范围。但随着这些关于共产主义思想研究内容和范围的打开,我们更深切的感受到,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有超越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所论述问题的领域。无论20世纪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关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道德问题争论地如何激烈,无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这一思想做了多少理论的扩展,依旧没有人能从根本上超越马克思论述共产主义的思想范式。因此,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作为一种基于冷静的“事实性”分析和由此而引申出的现实行动,依旧为当下的我们建立了一种可以依赖和信任的参考坐标。
注释:
①佩弗在《马克思主义、道德与社会正义》中认为,马克思具有一种“道德观点”,马克思用这种观点来实现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