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与李逵有关的批语*
2021-01-16何红梅
何红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红楼叙事提到的水浒人物有三:一是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①出现在戏文《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鲁智深,再是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出现在戏文《负荆请罪》中的李逵和宋江。前者取材于《水浒传》第3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②,后者事本《水浒传》第73回“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前者(一出)和《西游记》(一折)同为宝钗所点戏文,清代《红楼梦》评点③一般认为,《西游记》和《五台山》都是和尚戏,“宝钗可谓有缘于和尚者矣,兼以直射宝玉之结局”(姚燮第22回眉评)[1],而仅此已涉互文深意[2]。后者《负荆请罪》事涉李逵和宋江,清代《红楼梦》评点数回多次提到二人,其中与李逵有关的批语计有七则,与宋江相当,但不及宋江取义广泛[3]。录之如下:
1.看他(薛蟠)举止,听他言语,真是《水浒传》中李铁牛,真妩媚煞人!(姚燮第26回眉评)
2.快人快嘴,竟似《水浒传》中李大哥。(姚燮第34回眉评)
3.薛大哥真是可人!《水浒传》评李逵为妩媚煞人,吾谓薛大哥亦然。(姚燮第35回眉评)
4.与《水浒传》李逵不许他人姓宋一样深情。(张子梁第57回夹批)
5.薛姨妈写得不堪,竟有鸨母光景,用一李嬷嬷直破之,此从《水浒传》李逵骂宋江处套出,而喻言独绝。(张新之第8回总评)
6.一语破的,乃李逵骂宋江。(张新之第57回夹批)
7.(宝钗)借李逵以为奚落,摇唇鼓舌,刺刺不休。(佚名氏《随笔》第22回批)[4]
显然,清代《红楼梦》评点中,只有姚燮、张子梁、张新之、佚名氏四家论到水浒人物李逵,五处出以李逵,以李铁牛、李大哥出之者各一。就数量而言,七则中姚燮占三,最多;张新之占二,其次;张子梁、佚名氏各一,最少。就内涵而言,姚燮直拟红楼人物以李逵,张子梁、张新之、佚名氏则由人及事,比例红楼情事以李逵情事。析之如次。
一、人物三则——第1、2、3则
这一组全由姚燮批出。天杀星李逵,长相黝黑粗鲁,小名铁牛,江湖人称“黑旋风”。姚燮或称之曰李逵似作者,或亲之曰李铁牛似乡人,或尊之曰李大哥似小弟,爱赏之意溢于言表。以李逵拟之的红楼人物是人称“金陵一霸”的薛蟠,外号“呆霸王”(第4回)。姚燮亦尊之曰薛大哥似宝玉,情意殷殷。一是梁山步军第五位头领,一是绮襦纨绔的世家公子。姚燮之所以对举李薛,关键是《水浒传》评李逵为妩媚煞人,吾谓薛大哥“亦然”——“妩媚”。
按妩媚,指人时形容姿态美好可爱,多用于女子;姿态,指容貌神态,风格,气度等。水浒叙事未及“妩媚”一词,《水浒传》评中累见“妩媚”七次,而且只用于李逵一人。七评李逵“妩媚”皆出金圣叹,金氏认为“李逵是上上人物”,《水浒传》写李逵色色绝倒,“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读第五才子书法》)[5]。结合金评“妩媚”诸多出处,即“写他说谎,偏极妩媚”“铁牛作此软语,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三字(没奈何)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何等妩媚,其疾如风”“何其妩媚”(以上见第37回夹批)、“妙人妙语,全是妩媚,毫无粗卤,令我读之解颐”“全是妩媚,毫无粗卤,妙人”(以上见第51回夹批)等,可知“妩媚”作为评语,其妙处正在李逵的“天真烂漫”,而其容貌神态、风格、气度等亦可想见。
《红楼梦》及其评点则不然。据统计,以“妩媚”写人计有五次六人,有男子如蒋玉函等,有女子如宝钗等,无有薛蟠;以“妩媚”评人计有十七次九人,有男子如柳湘莲等,多为女子如黛玉、香菱等,而评薛蟠者为最,多达七次。再者,上举“妩媚”之数人又皆与薛蟠深有关切:“妩媚温柔”(第28回)的蒋玉函,是薛蟠“见了十来次”却未说过亲热话的“琪官儿”(第34回);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第28回)的宝钗,正是己妹;“怕吃茶,何等妩媚”(有正本第62回回前总批)[6]的黛玉,使薛蟠一瞥便“已酥倒在那里”(第25回)④;“形容妩媚”(佚名氏第66回批)的柳湘莲,是苦打薛蟠又救下薛蟠的“小柳儿”(第47回);“妩媚之至”(庚辰本本第48回双行批)的呆香菱,被薛蟠收为妾室后又扶正。黛玉、香菱是宝玉言中水做的骨肉,琪官、湘莲亦是宝玉类聚的须眉浊物。薛蟠能入“妩媚”一流,除是时在宝玉口头的“薛大哥”外,当亦有评者于其直抵人性的“一语尽之”(许叶芬《红楼梦辨》)[7]的领悟,于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涂瀛《薛蟠赞》)[8]的考量。不过,评语中一现“风流”(涂瀛《薛蟠赞》)的薛蟠,七现“妩媚”之性;七现“妩媚”的李逵,一现“风流”(金圣叹第66回回前总评)之举。数字连带之间当能意会两书“作者有此笔墨”(同上)之妙,只因前者实为“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涂瀛《薛蟠赞》)而有出蓝之喜。
七评薛蟠“妩媚”者有姚燮三次,张子梁四次。张子梁评集中在第35回,薛蟠因冒撞了宝钗向她赔不是,一番言说“真性宛然”(张新之第35回夹批)。张子梁不禁许之“真好薛蟠”,是“哭也哭得妩媚”“笑也笑得妩媚”,末了“搭讪亦搭讪得妩媚”,兄妹释然如见;故与“人人都道他呆”不同,自称“我只见他纯是一段妩媚”。姚燮更是慨然。认为不但薛蟠的一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何其“妩媚乃尔”(第28回眉评),向宝钗赔不是一节更是“妩媚煞人”。特别是自愧之言说得“直捷”“痛快”“真切”“淋漓”,至情至性,令人不得“以呆子目之”;而搭讪宝钗的一味张罗,亦足见薛蟠“真是可人”(第35回眉评)。虽然李逵首以“黑凛凛”的形状示人,薛蟠带着命案于红尘亮相,而人事到处李逵有的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薛蟠有的是“纯是一段妩媚”。李逵固是“为善为恶,彼俱无意”,无成心亦无执念(《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而薛蟠“真堪绝倒”的粗枝大叶、风流自喜,亦属“天真烂漫,纯任自然”(涂瀛《薛蟠赞》)。二人风格、气度之所近,单从薛蟠的“举止”“言语”,尤其“快人快嘴”的印象,姚燮就已喜曰“真是”李铁牛、“竟似”李大哥了。而“李铁牛”“李大哥”数字为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仅见,“薛大哥”亦然。因之,吾谓姚燮堪只眼独具⑤,想曹公当亦有所本。
二、情事四则——第4、5、6、7则
这一组的评者包括张子梁、张新之、佚名氏三人,论及李逵两段情事,红楼四段情事。一者,张新之和佚名氏以李逵骂宋江比出红楼三段情事,分别喻说李嬷嬷“直破”薛姨妈、紫鹃“破”薛姨妈之“的”、宝钗“奚落”宝玉。二者,张子梁以李逵深情喻说宝玉深情。
(一)关于“李逵骂宋江”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数次比及的“李逵骂宋江”,事在《水浒传》第73回。按李逵本敬宋江是条好汉,因误会宋江抢人家女儿,不仅骂宋江“原来却是畜生”“原来正是酒色之徒”,杀阎婆惜是小样,养李师师是大样,还嚷着早做早杀、晚做晚杀地要杀宋江,后愧“性紧上,做错了事”,向宋江请罪。而“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金圣叹第25回回前总评)李逵不贪生怕死,不负惭忍耻,人品超绝。金氏声称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常以李逵之朴诚“做个形击”(《读第五才子书法》),宋江被骂自不例外。评者并提的红楼情事虽与此相关,然情形不一,各有侧重。
张新之认为,为谋金玉之事,薛姨妈行止颇多不堪,而宝钗之和终属“薛姨自献”(第8回夹批)。红楼叙事对薛氏“鸨母光景”的描绘是:
薛姨妈忙一把拉住了他,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张新之评说此处“写得不堪”,意谓“送花”乃薛母第一要事。文中一“拉”一“抱”宝玉直有清客“抱腰”之丑,“你去瞧他”云云亦有“纵之”之嫌(王伯沆第8回批)[9]。薛姨妈只堪与“养瘦马、放鸽子”一流的夏家联姻,“以女与宝玉,殊嫌仰攀”(王伯沆第103回批)。因此,谋促“奇缘”“巧合”之机后,薛姨妈又张罗吃茶、上酒,阅者方欲看下去,却被李嬷嬷“唠叨一个不了,然而正不可少”(张子梁第8回夹批):
“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宝玉)的好,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的骂。姨太太不知,他(宝玉)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若云薛姨妈迎合宝玉吃酒事出有意,李嬷嬷禁阻宝玉吃酒亦事出有因。只是为免自己“白赔在里面”,李嬷嬷朝薛姨妈数落“那个没调教的”,虽有“不知”引向他者,对树剥皮的意味还是不难意会的,而李嬷嬷的“唠叨”也便有了李逵之骂的意蕴。
第6则批语评说薛姨妈被紫鹃“一语破的”亦是此意。第57回“薛姨妈爱语慰痴颦”,说道:
“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黛玉),所以今日瞧他两人,都也好了。”
“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我想你宝兄弟,……不如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这孩子(紫鹃)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
所举四段引语,前三择自薛姨妈爱语慰颦,末段是薛姨妈戏答紫鹃。评者认为,薛姨妈来瞧黛玉偏双提宝黛,开口便有意藏奸;月下老人的话头直指宝黛却又不着痕迹;尤其四角俱全云云正合黛玉心愿却实直刺颦儿心窝——只觉薛氏母女戏耍黛玉却“使人无从犯其正面”(王伯沆批)。令人甚或可想黛玉闻后“但愿如此”(姚燮侧批)之深喜,可见紫鹃闻声“忙跑来笑道”之急问。其实,薛姨妈若心无金玉之系,或有提倡木石之事,怎奈月下老人的红线不抵她家的一根黑珠儿线,紫鹃的“一语破的”也被她用戏语撇过。针对薛氏这句“尤假而又假”慰颦之语(洪秋蕃批),紫鹃的求实之问不啻李逵怒骂宋江。
要之,薛姨妈如此“奸狡如闻”(王伯沆第57回批),合该被“骂”。评者认为,先以李嬷嬷“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第8回)喻言出之,后以紫鹃“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第57回)的急问出之。不想薛姨妈之智“智于奸者”(张子梁第57回夹批),她以坚忍之笑曰安顿了李嬷嬷,又以一戏语唐突了紫鹃且使其败绩,然拟以“李逵骂宋江”的重点在于揭其奸诈而不在头尾。值得注意的是,张新之明确指出,李嬷嬷“直破”薛姨妈是从李逵骂宋江处“套出”,而“套出”是指袭用前人现成的形式。可知红楼之“破”直承水浒之“骂”的要义,只是李嬷嬷式的“喻言”似有红楼势居水浒之右的“独绝”境界。
与前之“直破”“破的”不同,第7则显在借以“奚落”。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黛玉问宝钗听了两出什么戏——
宝钗道:“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这叫个《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是‘负荆请罪’!”
才刚宝玉以杨妃比宝钗,宝钗听说勃然大怒,不独明讥宝玉,抑且迁怒黛玉,指靓儿⑥以发恶声,借李逵“奚落”二人,鼓唇弄舌,其声哓哓,竟若“破口而詈,反眼若仇”(佚名氏第22回批),而其利口敢问“闺阁中谁与鼎立”(姚燮眉评)!按宝黛为张道士提亲事闹别扭,闹至宝玉砸玉,黛玉“剪穗”。后宝玉求谅,说要去做和尚,黛玉才逐渐回转心意——即宝黛版的“负荆请罪”。评者认为,宝钗因问看戏,乘势奚落宝黛,恶声冷语不遗余力,若非宝玉羞愧难掩,形景改变,更将喋喋不休——其尽让涵养何在?依其逻辑,李逵竟是宝玉,宋江竟是黛玉,如此想法究是不伦。可知宝钗发作乃借事敲人,非比人说人。然从众人不解其意的反应来看,宝钗的含容之量固是可疑,宝黛行为宝钗都在“暗中刺探”(佚名氏第30回批)却是当有。因之,宝钗发作是主,李逵是借来发作的,属次,但对宝玉而言确有奇效。
可见,同与“李逵骂宋江”的情事相关,若云第5、第6则批语着意在李逵之骂而忽略前后,是因事及人;第7则批语则应在李逵负荆的来龙去脉,是借人说事。若云第5、第6则批语是有意“套出”,第7则批语则大不然了;因为《水浒传》“每每写宋江用诈处,便被李逵跳破”(金圣叹第40回夹批),在红楼叙事中李嬷嬷是,紫鹃亦是。而且若云“套出”,第5则评语更显自然,毕竟李嬷嬷和薛姨妈一个是宝玉奶妈,一个是宝玉姨妈,某些方面差可相当,而紫鹃绝对没那个体面。
(二)关于“李逵不许他人姓宋”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独有张子梁一家提及“李逵不许他人姓宋”,而此事当在《水浒传》第75回。要知第40回李逵直叫“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金氏认为此话有三“妙”不止:见当时国号大宋,便误认宋皇帝三字再折不开,“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说是宋皇帝,晁盖不姓宋,亦说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两个,“三妙也”。要知晁盖大皇帝,全由宋江面上增出来,“妙绝”。尤其是“宋皇帝”之妙义,不意竟成了第75回李逵扯诏骂钦差的大纲:
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按从李逵的角度,“姓宋”是第一位的,因为他敬重的宋江已然姓宋,“他人”是第二位的,囊括宋江之外的所有人,“不许”是李逵唯对宋江坚定不移的情感立场:在李逵心头,宋江是他首要的也是唯一的“我哥哥”。而从“宋”字生发出来的“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的妙论,用情堪比“不许他人姓宋”。李逵这一“不许他人姓宋”的深情,张子梁认为宝玉的“不许他人姓林”有以似之。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宝玉听说黛玉要回苏州,一时惊厥,有人回林之孝家的等来瞧看——
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评者认为,宝玉对黛玉情有独钟,深刻乃尔。且不说宝玉“有个呆根子”,又和黛玉两个从小处到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如今热剌剌的说黛玉要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不许他人姓林”虽是傻孩子想头,却是宝玉“实实从心坎中流出”(姚燮眉评)的。此处作者“写心病人如画”(姚燮侧批),而从“林”字生出文义来亦妙。李逵因义气可把不姓宋的晁盖“亦说是宋皇帝”,属无中生有;宝玉因心病能让姓林的林之孝家的“不许姓林”,实化有为无。前者切合李逵之朴诚,后者直达宝玉之婉曲——心境不同,深情则一。故而“不许他人姓林”之于“不许他人姓宋”,借鉴之迹略显,改造之能亦然。惜乎张子梁视为“一样”,就实际情形而论,不如张新之的“套出”说更有见地。
综上,清代《红楼梦》评点引入水浒人物李逵的七则批语,集中于人物品评和情事运用,个中易见红楼叙事对水浒叙事的艺术借鉴。关于人物品评,薛蟠因其“妩媚”成为李逵同调,诸如“真是……李铁牛”“竟似……李大哥”,甚或成为评者口中的“薛大哥”。较之红楼色中“厉鬼”(贾赦)、“饿鬼”(贾琏)、“刁钻鬼”(贾蓉)等,“冒失鬼”薛蟠[10]庶几是“上上鬼”,评者以水浒“上上人物”(《读第五才子书法》)李逵拟之,深有相映之趣。虽说堪称“妩媚”者另有湘云、袭人、芳官等,毕竟是“无价宝珠”,没有“许多不好的毛病儿”(第59回)。虽说堪称“上上人物”者还有林冲、吴用、花荣等,然较之李逵,林冲“太狠”、吴用“奸猾”、花荣“文秀”(《读第五才子书法》),李逵乃“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依评者见解,红楼人物“妩媚”者,数薛蟠为最;水浒人物“妩媚”者,惟李逵担当。何况姚燮从“《水浒传》评”标举“吾谓”云云,“妩媚”或从金氏而来。其实除却快人快语,还有无拘无束、野性十足的爽朗气息,是为薛蟠“吸引”梁山活佛的根本和魅力。关于情事运用,一是“李逵骂宋江”,先是李嬷嬷“直破”了薛姨妈的“煞费周旋”(张新之第8回夹批),再是紫鹃问“破”了薛姨妈“惯作”的“假人情语”(王伯沆第57回批),使薛姨妈之“丑诈”(张新之第57回夹批)恍如闻见:从《水浒传》“李逵骂宋江处套出”的痕迹明显。另有薛蟠骂宝钗、李嬷嬷骂袭人等亦是“依样葫芦之笔”[11],因评者未及不赘。至于宝钗借“负荆请罪”事讥诮宝黛,更多是为了激荡情节、塑造人物,非“套出”意义上的化用,纯是信手拈来的借用。因属“李逵骂宋江”事的后段,为行文方便而一并论及。二是“不许他人姓宋”,评者以李逵之于宋江的深情类比宝玉之于黛玉的深情,而且视同一般。无论情事化用还是感情表达,固有类比之理,殊不知李逵乃忠宋者言,既妙且趣又光明正大;宝玉乃心病者言,实平时无以辞达的难言之隐,艺术取径显然胜出一筹,张氏看作“一样”未免粗略。总之,宝玉事、紫鹃事、李嬷嬷事皆由李逵事“套出”,且各有分属,都是绝妙文字;而人云“《红楼》作者心目中固以《水浒传》为范本”[12],良有以也。
注释:
①《红楼梦》引文据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特殊情况另注。
②《水浒传》引文据《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不另注。
③《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40多家中可见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据此本。
④据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57页。
⑤刘履芬第34回墨笔眉批“快人快嘴,竟似《水浒》中李逵。甚矣,薛蟠之憨也。”与姚燮同回眉评“快人快嘴,竟似《水浒传》中李大哥。”等意同,因刘履芬批语多抄录自姚燮,不赘。
⑥有的版本作“靛儿”,文中没说明是谁的丫头,但属贾母房中的丫头可能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