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尔姆《白雪公主后传》中的陈词滥调研究*
2021-01-16邬倢鸣
邬倢鸣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20世纪后半叶伊始,受迅猛发展的科学技术和日益复杂的政治矛盾冲击,人们对普遍理性的美好憧憬已经行不通。借法国哲学家利奥塔的观点来说,“后现代”就是“针对元叙事的怀疑态度”,只有提倡多元理性,“向整体性开战”,才能力解当代知识的合法性危机[1]。文学领域就不乏各种充满解构色彩的实验性作品,这些作品以一种激进的态度回应着这场前所未有的表征困境,便构成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闪耀星丛。其中,唐纳德·巴塞尔姆的代表作、大胆重写经典童话的《白雪公主后传》(以下称《后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后传》以仅有的破碎情节向读者展现出一个没有信仰和理想的矮化世界,充斥着贫瘠和过剩的极端体验。小说怪异疯狂的表象是巴塞尔姆利用碎片式拼贴以操纵语言和陈词滥调的结果,“文字和意象被当作建筑材料,而不是概念的承载工具。”[2]这说明一种显性的文学语言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针对巴塞尔姆小说的形式研究大多以其叙事策略、拼贴手法为中心,本文围绕《后传》中作者对陈词滥调的创新性处理,分析其处在当下语境的功能与意义,从而探究在“后现代主义作家”标签下如何以其独特的语言为文学发展贡献新的可能性。
一、文学语言何去何从:对陈词滥调的反应
在人们印象中,后现代主义文学总是不断地以空前激进的求新姿态展现自身,与一切传统的主题、文体、具体意象彻底决裂,只管破不管立。事实上,对传统守旧的内容和表达方式的反思已有相当长的历史,利奥塔就将这种“不断被实现或被超越的文明性质”称为“现代性”,并指出这种性质是不受时间制约的[3]。20世纪早期,法国作家、批评家让·波朗在著作《塔布之花,或文学中的恐怖》中用了一个简洁生动的比喻说明了当时文学界的隐藏痼疾:花园的入口处张贴着“禁止携带花朵进入”的告示,正如文学拒绝修辞一样,“宽广的海域、带翼的马车、落日的黄昏”等表达都被禁止。波朗认为,虽然文学的原创性要求与一定程度的剥离是十分必要的,求新的姿态也催生了兰波、乔伊斯等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对所谓陈腐表达的绝对否认危及了文学自身的发展。他写道:“我们仅仅希望从那些太过迂腐的语言中逃离出来,却不曾想我们现在已经近乎于从所有的人类语言中逃离。”[4]他警告世人,这类倾向使得批评界获得了类似恐怖主义的暴力,他们只要用陈词滥调这一条标准来审判作家即可。
波朗审视人们面对陈词滥调的不同反应,但陈词滥调本身却没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定义。法语中有一个词现常与英语cliché混用,即lieu commun,为“一般的场所”,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中的“部目”。“部目”原文作“所在地”(topos),指同类事例的所在地[5]。lieu commun的概念在历史变迁中渐渐分化出两种属于日常用语的意思,一是指代具有刻板印象的俗语,通常由于过时而无法表达意义的多重性,二是指代由于太过深入人心而不被关注的思想观念,通常在日常用语中获得或多或少的新用途。因此,陈词滥调本身就蕴含着区别于传统划分方式的双重性质,即内容与形式之间对立的任意性。这种任意性即普雷沃在为福楼拜《庸见词典》代序中写的:“愉快地重读自以为熟悉的文字,却出乎意料,重新发现它具有一种现代性……”[6]在推进现代性的路上,对陈词滥调的反应,无论是激进的还是平和的,都是对文学自身的一种拷问。
回到波朗的文章,莫里斯·布朗肖在《文学如何可能》中指出文学之所以仍是可能的,在布朗肖看来,是因为一种“双重错觉”:“(作者)不屈服于陈词滥调,他能够制造它们;并且他知道他无法反抗文学,他能够避开惯例只是为了接受它们的束缚……”[7]同样,当我们考量后现代主义文学何以在语言层面避免走向山穷水尽时,必须对其中陈词滥调的位置作出相应的阐释。
二、四两拨千斤:陈词滥调的留白
白雪公主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巴塞尔姆将原有故事的骨架保留下来,但其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真理……在后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中发生了移位和嬗变,即从中心到边缘,从整体到破碎,从意义到虚无。”[8]这一选择已经可以表明他的态度,即不求完全斩断与过去的羁绊,而是利用陈词滥调加以适时的沉默,读者在注意到经典元素的在场时,也会注意到它的缺席,从而实现僭越与颠覆,在新的语境中制定新的理解可能性。
开篇,白雪公主的形象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再现出来:“她是个高挑的黑发美人,身上长着许多美人痣:乳房上方有一颗,肚子上方有一颗,膝盖上方有一颗,脚踝上方有一颗,臀部上方有一颗,脖子背上有一颗。”[9]《后传》的白雪公主依旧美丽,但她已经变得可供亵玩。美人痣的设置也是向读者抛出的问题:美人痣不就是一个典型的陈词滥调吗?是这些痣(spot也有“污点”的意思)使一个女人成为美人的吗?还是一个被认为是美丽的女人的痣才是美人痣?在保留陈词滥调的基础上反客为主,文本极具讽刺意味。
此外,经典童话的版本中,大部分情节都围绕着邪恶的继母对白雪公主的种种迫害有序展开,受传统社会的思维逻辑支配,而巴塞尔姆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情节缩减地仅剩几个关键词,用粗体大写字母赫然展现在读者面前。然而,她似乎没有亲身经历这些苦难:她在森林中被矮人找到,而不是自己走进矮人的家,而且扮演继母角色的简是直到情人霍戈坦白移情别恋后,才开始计划制作毒死公主的毒酒的。经典叙事在这里仿佛一段以第二自我(alter ego)为主角的梦,在白雪公主心中若隐若现。巴塞尔姆故意制造的这种悖论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为陈腐的具体意象敞开了无限的可能性。在联想之余,“在恐惧的范畴中”这一表达不禁让人怀疑,是谁设定了这个范畴?在当下的语境中它还成立吗?镜子、苹果,甚至有毒的梳子,只是用陈词滥调编织的幌子,对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而言,真正的恐惧并不在此。
书中不乏对经典的缺席和错位处理。在《格林童话》中,皇后的残忍举动都因魔镜的话而起,魔镜为她带来了全知的能力,“因为她知道,镜子总是说真话的”[10]。但在《后传》中,无论是信仰体系的崩溃导致真理的丧失,还是大众传媒的泛滥导致真相的遮蔽,读者找不到“说真话”的魔镜。简一心扑在霍戈身上犹如一叶障目,她称“仍有东西把我吸引到他那儿去”[11],透露出怀春少女般的单纯。此外,《格林童话》的结局中,窝藏坏心的皇后惨死,看似咎由自取,即使她没有真正杀死任何人:“只见炭火上放着一双铁拖鞋,人们用一把火钳夹了进来,放在她面前。她只得穿上那双烤得红炎炎的鞋子跳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死去。”[12]而简在误打误撞害死了保尔之后,就再无音讯了,被公开处刑的反而是犯了所谓灭锅罪的比尔。只有在矮人“烧烤白雪公主”的奇想中,简才被给予“塑料的通红的铁鞋”[13],以此打破了单纯善良的白雪公主和阴险狡诈的继母皇后之间正邪二元对立的陈词滥调。有学者认为霍戈作为“代理父亲才是造成母女悲剧的幕后黑手,是他的主观审美标准左右着女性的生存意义,使得她们成为男性权威的受害者”[14]。简的形象也可视作是陈词滥调的一种倒置:她虽并非善类,但是比起由于对血统和王子气质的重视而从未真正爱过的白雪公主,她知道霍戈的“从头到脚彻底坏透”[15],知道这个世界荒唐滑稽,却将爱坚持到穷途末路为止。正如韦尼·斯坦格尔所说,:“对巴塞尔姆来说,追求认识是个无止境的过程,虽然目标无法企及,但在建立个人目的和身份的过程中,追求永远是必要的。”[16]
当巴塞尔姆面对沉重的文学传统时,他“使用陈词滥调,且意识到自己在使用它们”[17],通过擦除虚幻的色彩,不着痕迹地加入时代的标记,四两拨千斤,陈腐的高墙便轰然倒塌。
三、喋喋不休:陈词滥调的堆砌
除了对经典童话的部分保留和适当留白之外,《后传》在文学语言上的另一个更加明显的特点是那繁杂冗长却又意义不明的语言实验。有学者指出,包括《后传》在内的新小说均体现出“后现代垃圾现象”:“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在摆脱叙事学、意识形态和陈规俗套的束缚时所创造的寓言似的内容和开放性的结局却能带来无限的阐释空间和丰富多样的可能性。”[18]《后传》在削减了的经典童话的基础上,大量混入“发明”的陈词滥调,即一种揭露晚期资本主义逻辑的喃喃低语。
通过文本细读,不难发现文字游戏是巴塞尔姆重复使用的一种表现手法。中文里有个十分有趣的成语叫空穴来风,意思是有了洞孔才会有风,本来比喻传闻有理有据,后来又当作传闻无根据来使用。这当中对也好、错也罢的模棱两可的悖论性质也出现在《后传》中,并且以变换多端的形式重复出现,形成喋喋不休的效果。矮人胸无大志、随波逐流,相比《格林童话》中生活在前工业时代以徒手开采金矿为业的矮人来说,他们似乎只为了资本世界运转而活,像上了发条的工作机器,而且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无心无力做出改变:“天知道应该做什么。我们做手中的事,不假思考。照看大锅,冲洗大楼,把钱拿到银行保险库去,从不停下片刻思考一下这一切也许让人瞧不起。”[19]
矮人说话时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一个表达,就像重复着同样的日程安排。例如,大锅(vat)是一个文字游戏,比尔被判“灭锅罪”(vatricide),意味着大锅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资本运转,资本已经成为社会的权力中心,而任何危及它的行为都是不容姑息的。因此矮人们只能通过发泄——与白雪公主在淋浴房——及其在语言中的游戏式变体勉强度日,如将嫖娼与帆船运动勾连起来:“我们建议去邻城的河中嬉水。他们那儿也有一条姑娘河,但他们不常利用。我们提着中间扎带子的长筒帆布包钻进了小帆船。姑娘们在额外的重压下呻吟。”[20]
小说中此类低俗玩笑表明在工具理性至上的社会中,人性的感性知觉受到打压,异化、物化思维无孔不入,只能在物的类比引诱中获得快感。矮人的领头比尔就对这种一成不变、丧失人性的陈词滥调感到厌倦,他试图拒绝荒诞——“对白雪公主失去了兴趣”[21],恐惧死亡的阴影——“害怕……那批黑马”[22],曾对人类的感性力量抱有理想主义的期待,却难逃时代“消灭美学家”[23]的残酷审判。当我们考量比尔的形象时,似乎能看到巴塞尔姆思想的倒影。选择放弃的比尔曾说:“让我偶尔进行次语言旅行吧,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我就感到满足了。”[24],巴塞尔姆显然想要他自己的语言旅行作为一种抵抗的方式去到更远的地方。他用重复的方式质问社会运转的隐含逻辑,用游戏的方式思考文学语言的前路,而将最终解释、评判的权力交给读者、交给未来。
结语
《后传》不去回避陈词滥调,而是在其基础上用留白和堆砌两种看似矛盾的表现手法加以改造,一面推翻了二元对立的经典逻辑,一面反思当下社会的种种弊病。此外,在文本营造的荒诞世界中,读者还能从简、比尔的一些所作所为中窥见一丝人类存在的价值。巴塞尔姆的文学语言就仿佛白雪公主从窗边垂下的那乌檀般的长发,他利用、发明陈词滥调,操纵读者期待——无论是对它缺乏反应还是产生额外反应,文学仍然可能,春色盎然的花园依旧对外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