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部公房作品看现代人的生存危机
——以《墙壁—S·卡尔玛氏的犯罪》为中心
2021-01-15宋会芳金玲玲
宋会芳,金玲玲
(阜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阜阳 236000)
安部公房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以第二次战后派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其重要的代表作品也大都发表在这一时期,且广为流传。比如:《红茧》获日本第二届战后文学奖;《墙壁—S·卡尔玛氏的犯罪》获第二届芥川奖。除此之外,其广为人知的代表作品还有《沙女》《箱男》《洪水》《魔法粉笔》等等。首先,这一时期,日本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经济水平的提高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精神方面的需求也亟待满足。但在只追求经济利益的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们眼中只关注着诸如房子、车子、票子之类的物质化的东西,仿佛只有拥有此类东西才能证明自身的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这导致精神世界日益荒芜。其次,人们日益注重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事物,与己无关的事物则漠然视之,弃如草芥。这也是经济高速发展之下所造成的悲剧之一,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日渐疏离,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孤独的”非常不和谐的社会关系。最终人们在日益空虚的精神压力下透不过气来,欲寻求摆脱和改变。结果,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有鉴于此,安部公房在其作品中以荒诞、幽默、讽刺的手法和形式,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的“异化”问题。
一“对立的、孤独的”社会关系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这注定了单独的个体是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活的;人存活于世,势必与他人、与社会发生千丝万缕的扯不断、理还乱的社会关系,且无法轻易摆脱这一社会关系。
《墙壁—S·卡尔玛氏的犯罪》这一作品中的主人公“我”——卡尔玛是某火灾保险公司的普通职员,在某日清晨醒来后,忽然发现自己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而且所有原本写有名字的地方上的名字都凭空消失了,并且胸腔内觉得莫名的空虚。而自己的“名片”却化身为自己,代替真正的自己去上班,做一切本该是由自己完成的一系列事情;因此,“我”只好去医院让医生帮自己查明胸腔如此空虚的原因。随后“我”又来到动物园,却被两名彪悍的私人警察以现行犯的名义抓捕了,“我”被送往法庭,开始受到审判、监视,周围的人们就不用说了,甚至连父亲这样的亲人都怀疑自己。最终在所有外界的压力之下,“我”终于变成了一堵实实在在的墙壁。而带来这一系列迫害的原因之一正是这种复杂的、冷漠的社会人际关系。
首先,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我”在吃完早餐想记账签自己名字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于是“我”就向柜台的少女打听自己的名字,因为自己天天在这儿吃饭、记账,并且认识这名少女,觉得她应该会记住自己的名字的,结果事与愿违,少女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安部公房借此想表达的正是现代社会中日益疏离的、冷漠的人际关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凡是与自身切实利益没有瓜葛的人和物,概不关心。正如同现代社会邻里关系一般,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不管是楼上、楼下、还是左邻右舍,虽然我们天天见面,但只是点个头、微笑一下。彼此具体什么名字、从事什么工作,我们一概互不了解,更谈不上互帮互助。这一方面可能是为了个人隐私,保护个人安全;但更重要的是现代社会上这一让人寒心的孤独的、冷漠的社会关系。
其次,人与社会的日益对立。当“我”被身穿绿衣的法学家、哲学家、数学家所组成的五人审判团审讯时,他们并没有允许“我”这个当事人陈述事实,而是由所谓的他们眼中的一群证人来陈述事实,以此裁决“我”这个当事人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其实,作者在这里特别强调是身穿绿衣的审判团,是别有深意的。绿色是新生命诞生的象征,所以,作者特意安排这些法官身穿绿衣,正是隐含着他们可以给帮助本该无罪的人洗脱罪名,重获新生的意思。旨在强调他们是法律的执行代表,是正义的化身和维护者,是维持社会正常秩序的法律和正义的代言人。这里彰显的正是作为个体的“我”与社会权力的冲突和矛盾,整个社会视渺小的个体生命如草芥,个体生命有罪亦或无罪,不是自己可以证明的,而是由法官们所代表的社会说了算。也就是说,个人在现代社会中能否安然无恙的生存下去,不是凭借个人意志可以决定的,而是由社会决定的。这就如同古代的君王与臣下的关系——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已然对立、冷漠至此。
再次,个人与亲人之间的亲情也日益生疏、隔阂。当“我”已经被逼迫到绝望的境地,孤立无援之际,父亲出现了。对于父亲的突然到来,“我”一开始是欣喜的,如同绝境逢生般喜悦,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帮助自己了,并且还是自己的至亲。但是,父亲并不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助自己,而是带着怀疑、批判、质问而来的。并且当“我”请求父亲帮自己一把时,“爸爸只是皱起眉头,轻轻的摇了摇头。”[1]非常坚定的拒绝对“我”伸出援手,不仅如此,还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把无助、绝望的“我”独自留下自生自灭。在小说的最后,父亲与另一名医生,为了研究正在生长的墙壁这一奇特诡异的现象,甚至想要亲眼目睹医生剖开自己儿子的胸膛,以便自己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眼镜仔细观察“我”的胸膛。也许正是亲人的冷漠表现,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推之死亡之境。导致“我”不再想继续做人,宁愿异化为墙壁。无论个人在他人面前、在社会中受到多大的伤害和压力,如果有一个可以接纳自己、安慰自己的如同阳光般暖和的家庭的话,个人也不会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但现实社会中亲情并不总是那么温暖的,有时甚至是一把冰冷的刺刀,刀刀入髓,让人不寒而栗。
二 空虚的精神世界
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日益沉浸在对物质欲望和权力的追求中,为追逐名利而活。极度物质化的生活,只能让人们的精神世界日渐荒芜,内心空虚无比,如同行尸走肉般。内心世界不再丰富、细腻,而是变成了一个如同搁浅在沙滩上被炙烤着的鱼,只能在物欲的世界中等待死亡。
在经济快速成长的资本主义社会,为了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劳动者如同机器般卖命的工作,人与人的关系也日益疏离,人们之间仿佛只剩下金钱关系和物质交易关系。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什么都可以买到,人们成了金钱、物欲的奴隶,为名利所累。人们的精神世界如同一片寸草不生、没有人烟的荒芜的、无边无垠的大沙漠;又如同一个无边无际的、漆黑一片的深渊,精神世界如此荒凉的人们,挣扎在物欲横流的长河中,只能任其自没而不自觉。正如作者所说:“我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间已经一步一步的陷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漆黑一片的深渊。令人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1]这段话表明,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精神空虚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因为周围的人们和自己过着一样的生活,大家都习以为常,不想再做出任何的改变。
人生在世,可能经常会觉得孤单、孤独。这种孤单感、孤独感还会导致寂寞感、无助感、恐惧感等种种糟糕的情绪体验。然而,比孤独感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空虚。暂时的孤独感虽然可怕,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为了消渴孤独感而选择随波逐流。大家一起自暴自弃、末日狂欢,挥霍金钱,最终需要面对的就是随时会涌上心头的、挥之不去的精神空虚感。而这种精神上的空虚,才是一种更加令人绝望孤独形态。我们可以用金钱买来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却买不来可以消除精神空虚的药物。看繁花灿烂的烟花落尽,反而更落寞、空虚。
三 人的异化
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中,人们开始丧失自我,无法证明“我是我”,开始质疑“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我为什么存活于这个世间”。我们为了证明“我是我”,就需要形形色色的诸如同事关系、亲人关系等等的社会关系,更需要写有自己名字的房子、车子等自己的所有品来证明自己。但这些归自己所有的物品,却在某一日起来反抗了,并控制了人类。正如文章中“名片”对众多日用品所说的:“我方不间断的斗争,终于使敌人已变成了永远的被告。如果我们此刻不放松攻击,局面将是我们一方胜利,敌人必将彻底失去存在的一切理由。”[1]在物欲世界里沉浮的人们终于渐渐迷失自我,被物欲所控制。并且在与物欲的搏斗中,人类处于下风,“这时我突然发觉,不仅是裤子和上衣,身边所有的生活日用品都一齐向我袭来。绕着我脖子的是领带。一晃一晃的在眼前干扰我的是眼镜。总想绊我的脚,是不是重重地踢我小腿的,好像是鞋子。总在戳我脊背和胳膊,搁置和腋下的,肯定是钢笔。帽子要么揪我的头发,要么揪我的耳朵。笔记本同那越来越走调的、巴赫的节奏和在一起在我周围旋转,似乎在考虑着不知如何向我发动进攻。”[1]
自己的社会身份被“名片”替代,失去了自我,我不再是我,我没有了名字,便没法享受法律和社会赋予自己的一切权利,也无法履行自己的义务,更无法证明“我是我”这一命题。于是,自我认同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自我价值的否定,认定自己的存在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的,还不如放弃挣扎、放弃追求,变成一个只要不是人的任何一种生物或东西都可以。这样一来,便不用承受作为人的一切痛苦、烦恼、不快,而是可以如同神一般,站在高处冷冷地注视着人类如同小丑般为了名利上窜下跳,为了所谓的身外之物奔波操劳却又无所作为;看人们身陷物欲的泥潭,想要挣扎逃脱却适得其反地越陷越深,最终只能异化为物质化的存在,与物同伍。“他抬起头,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身影。这已经不是人的模样了,手脚和头部七零八落的在一块四方形的厚板上朝着任意的方向伸了出去。不久,他的手脚和头部像被钉在革皮板上的兔皮那样被抻长,他的全身终于变成了一堵墙,一度是实在在的墙。”[1]等“我”变成墙壁,也就是异化之后,却感觉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轻松了很多。不用再被纷繁的俗事杂务烦扰,不再被物质欲望和名利所控制,可以自由的呼吸。
安部公房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与社会批判意识的作家,他对当时日本社会中隐藏的问题,予以深刻地洞察,并用超现实和象征的手法呈现在读者面前。安部公房之所以有这种社会意识与其生活经历不无关联。他在中国的沈阳完成了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学业,1940年时回到了日本。1944年,为了躲避自己厌恶至极的战争的兵役,又休学来到沈阳。正是由于他在中国的作为侨民的生活经历、战败初期日本国内颓废景象、后期经济高速发展之下物欲膨胀等现象,对其产生了很大的刺激,让他觉得当时的时代,如同沙漠般荒芜、凄凉,而每个个体生命就如同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中,孤独无助;又如同掉入大海的溺水者般,充满绝望。故其作品大都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鞭策入里的分析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况。
在如今经济高速发展的现代化社会中,不能只注重金钱带来的利益关系和回报。真正的进步并不只是经济发展速度,也不是越来越多的数据积累,而是精神层面日益丰富,人们心中念念不忘的,不应只有通明的灯火,更还有灿烂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