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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故事演变探因
——以明代《列国前编十二朝》为中心

2021-01-15杨园媛

呼伦贝尔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贞洁建阳精卫

邓 雷 杨园媛

(福建师范大学 福建 福州 350007)

“精卫填海”是我国最广为人知的神话故事之一,晚明被改编成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的小说。余象斗在《列国前编十二朝》中,在填海情节之外创造出求仙守节的情节,把精卫塑造成一位贞洁烈妇。情节出现这样的丰富改编,可以通过探寻余象斗的生活时代找到答案。

一、精卫故事的早期形态

精卫故事现存最早版本是在晋代郭璞整理注释的《山海经》中:“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啄、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1]精卫作为华夏始祖炎帝的女儿,经海难化鸟后更加勇敢,她通过填海挑战大海的权威,试图战胜自然,是位英雄少女。精卫故事在最初就有较为简单的情节。

到西晋张华的笔下,他把已经较为简单的“精卫填海”更加简化地记录下来。他在《博物志》里写“有鸟如乌,文首、白喙、赤足,曰精卫。故精卫常取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2],精卫故事没有了海难变鸟的情节,“填海”变成这种鸟的生物特性。张华另外还记录“君山,洞庭之山是也。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帝女遣精卫至王母,取西山之玉印,印东海北山”[3]的情节,精卫除了填海,还受帝女驱使,行动的自觉性降低,英雄性变弱。

在此之后,精卫仅在作家的诗词中,没有故事情节上的发展。直到晚明,余象斗在《列国前编十二朝》里把精卫故事演绎成全新的模样。

二、《列国前编十二朝》中的精卫故事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列国前编十二朝》在正文第一页就有“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编集”[4]字样,这是该书作者为明代建阳书坊主余象斗的直接证据。这本书是余象斗在重刊族叔余邵鱼《列国志传》之后编著的小说,成书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至崇祯二年(1629)之间。[5]

精卫故事出现在《列国前编十二朝》卷一“精卫公主求仙化小鸟”,精卫以其喜食黄精而得名。15岁的暮春,她在逛花园时看到春光逝去,产生长生不老的想法。当夜西王母降落、指引精卫前去求仙。不料公主在东海之滨的东莱见到一个容资绝世的少年,动了凡心,赠钗并许诺求仙归来招其为驸马。引起目睹此情的东王公忌惮,他认为精卫凡心不净,爱慕男色,倘若求得长生不老,仙界的玉色仙童都会成为她的追求对象,从而扰乱仙规,将是个“尤物”。所以令东海龙王兴风作浪,覆溺其舟。无奈精卫长得十分貌美,在她落水后,东海龙王又起了救护之心,精卫感念龙王的救命之恩,但外貌丑陋的龙王怎及东莱的绝世少年,欲死不舍,欲回不能,只能愤而化鸟。

稍后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基本照抄《列国前编十二朝》的情节,只是将题目改为“精卫公主访神仙”。[6]

《列国前编十二朝》在原版填海的故事框架里,填充了很多情节,让这个简单的神话故事变得曲折离奇。余象斗的改编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精卫去东海不是游玩,而是为了求长生不老;二是精卫公主存凡心,见到美男子主动赠钗并招为驸马,这一行为直接导致求仙失败;三是东海突起大风浪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东海龙王的运作;四是精卫化为小鸟是因为不忘美丽的东莱男子,又不愿委身丑陋的东海龙王,不愿死去也不能离开,只能化鸟。

在曲折的求仙、求婚和灾难之后,余象斗最终将故事落脚在精卫化鸟的忠贞上,甚至写诗赞美——“趋避凋华自古然,玉颜独肯问神仙。孤身万里凌沧海,丝鬓双亲付碧天。旷野有盟操不弃,深涛尤许力为填。世间多少奇男子,争向枝头说杜鹃。”[4]余象斗认为“旷野有盟操不弃”是精卫化鸟的直接原因,这种不放弃原始婚约体现她的至死不渝,值得世间男子赞颂,树立起精卫贞洁烈妇的形象。

将简单的“精卫填海”改编成如此翻天覆地的模样,是前朝从来没有的。通过探究余象斗生活时代的社会风貌,可以对改编缘由窥见一二。

三、改编缘由分析

(一)求仙问道的社会风气

《山海经》里的精卫是一个天真却有韧性的孩童,因在海边游玩惨遭横祸。余象斗将精卫出海的理由改为“求仙访道”。这一改编需要结合明代宗教信仰状况来分析。

明代宗教发展异常昌盛,其中道教的影响尤为突出。明代皇帝从太祖朱元璋亲近道士,到嘉靖皇帝虔诚奉道。嘉靖相信坚持斋蘸符箓就能长生不老,甚至中年以后专心炼丹,日事斋蘸,不理朝政;另外,“明代道教内丹炼养术的具体化和通俗化,为它扩散到民间创造了有利条件”[7];同时,道教一直讲究健身养生,休养生息。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全国上下纷纷信仰道教。但明代的宗教信仰呈现出三教合流的局面,宗教信仰又与生活紧密结合。这样的信仰状况使得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里大量渗入宗教观念,以《西游记》最为明显和有名。这些作品描写当时社会的宗教生活,借宗教达成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又在作品中宣扬宿命论、因果报应等思想。余象斗也深受影响,他笔下的佛教人物在中国的创世神话里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列国前编十二朝》开篇讲述开天辟地故事,把盘古设置成西方佛祖的弟子昆多崩娑那,只因他在佛祖商量救渡南赡部洲时合掌微笑就被派遣去开天地。昆多崩娑那开辟天地以后圆满归位,又被派去用心经分离日月。除此之外,余象斗引用道教的典故,写黄帝一心向道,曾西至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最终和元妃一起骑龙升天。同书中尚且有这些的充满佛道色彩情节,那么精卫出海求仙也不算奇怪。

宗教都有清规戒律,信仰者都要遵守。精卫赠钗违反道家的清规戒律,所以在余象斗笔下,精卫出海求仙只能以失败告终,而且为了让读者认识到问道心诚的重要性,心不诚的精卫必须付出生命代价。所以作者写出精卫有凡心和沉船之间的因果关系,还特别在精卫赠钗被东王公目睹后强调“莫道阴阳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4]。故事到这里,作者改编的意图似乎都在宣扬道家虔心修行、谋求长生不老。但他接下来笔锋一转,直接赞美女子守贞。

(二)忠贞烈妇思想的加强

可能受限于余氏的创作水平,在他改编的精卫故事里,除了结尾直接写诗赞颂,前文并没有细节表现妇女忠烈思想。余象斗笔下的精卫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与杜丽娘或者崔莺莺不同,她可以独自游赏御花园;还可以孤身出游访神仙,甚至没有媒妁之言,私自赠钗求驸马。精卫化鸟不是她的唯一选择,她原本有屈服的打算,直到她看到龙王的外貌,并把龙王与东莱少年的外貌进行对比。以美丑对比的心理活动作为精卫化鸟的直接原因,读者可能会打趣外表丑陋的龙王竟然妄想迎娶美丽的公主,或是感叹精卫宁愿改变物种也不放弃对美的追求,又或惋惜公主化鸟的不幸遭遇。但这样的多重意蕴明显不能表现作者改编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在故事结尾,比较生硬地写诗赞美精卫的忠烈。因为在余象斗看来,即使是没有媒妁之言的私相授受,精卫赠钗并许诺的行为已经是婚约,即使为了活命屈从于龙王,放弃口头婚约也是不贞洁的表现。

在余象斗经手编刻的小说里,诗歌数量普遍不多:《廉明公案》4首、《皇明诸司公案》3首、《北游记》3首、《南游记》2首,《列国前编十二朝》出现6首诗已经是比较多的情况,而且诗中还专门赞颂精卫的忠贞,可见他对妇女贞洁观的重视。这种重视与明代提倡女子守贞直接关联。

余象斗生活的晚明,虽然出现了像《金瓶梅》这种描写妇女改嫁、直言性事的“禁书”,但国家的正统思想仍然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朱理学,对妇德、贞洁尤为看中。明代统治者在建国之初,不仅大力提倡理学,更有意识地倡言妇女贞洁,甚至颁布诏令,对守节妇女旌表门闾。用国家行政手段奖励守节妇女,并为守节妇女的家族颁发荣誉。另外,国家还注重妇女教育,通过修订《女四书》潜移默化地对女子进行思想控制。在这两方面的作用之下,妇女节烈的悲剧空前绝后地上演。国家的指导思想让士人将贞洁思想落实到他们能发表观点的每一个场合,即使小说也不例外。“教化为先”成为通俗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传统[8],同时期的《有夏志传》也将嫦娥塑造成了因不愿侍二夫吞下灵药飞升的守节新嫦娥。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精卫也变成贞洁烈妇。

(三)小说商品化的盈利需求

通俗小说的主要受众是市民阶级,对通俗小说需求大的市民阶级包括贩夫走卒之类的下层读者、有一定经济能力但文化水平不太高的商人以及一些喜爱阅读小说的士人阶级,其中尤以“下层百姓的数量最多”。[9]他们的存在使得通俗小说有了庞大又稳定的消费群。但下层读者的文化水平相对较低,对诗文的鉴赏能力不太高,他们对通俗易懂、娱乐性强的故事非常喜欢,他们“不注重文字描写的细腻和雅致,他们喜欢故事的曲折和热闹”。[10]满足读者需求,成为书坊主们的最大追求。

余象斗把《山海经》里不到百字的精卫神话改编成了近两千字的小说,在精卫出海、填海的主线情节之外又增添了众多内容:为了迎合读者对仙界的憧憬,增添西王母指引、精卫求仙东海和东王公的情节;为了满足读者对男女之情的偏好,又写了东莱赠钗、东海龙王心动以及少年与龙王美丑对比的内容;至于小说里写的精卫撒娇、炎帝夫妻思女心切等情节可能也是为了照顾读者对帝王家庭生活的好奇。这些内容的增加,让小说一波三折,生动有趣,戏剧性颇强,成功达到吸引读者阅读和购买的目的。

(四)建阳刊本的理学之风

余象斗在《列国前编十二朝》的内封中写“斯集为人民不识天开地辟三皇五帝夏商诸事迹,皆附相讹传。故不佞搜采各书,如前诸传式,按鉴演义。自天开地辟起,至商王宠妲己止。将天道星象、草木禽兽,并天下民用之物、婚配饮食药石等出处始制,今皆实考所,不至于附相讹传,以便观览云。”[4]可见,余象斗主观上希望这本小说能起到历史教育作用,这种主观意图与以余象斗为代表的建阳书坊主始终坚守社会教化的刊刻底线直接关联。究其原因,要从朱熹谈起。

建阳地处武夷山脉的谷地,朱熹生于斯长于斯,理学从这里起源并传至全国。建阳人以朱熹为尚,以理学为尚。福建从宋朝起就是教育大省,建阳是福建教育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元朝以后,理学成为国家正统,四书五经变成科举考试的指定用书。教育的普及使理学深入建阳的普通民众。不少建阳书坊主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较高的文化修养,甚至可以亲自编书。这些书坊主们在编著和刊刻小说时更倾向有理学价值的作品,更重视社会教化作用。因此在众多小说类型里,建阳刊本的小说题材“主要为讲史小说、神魔小说、公案小说”;[5]反而少有人情小说。因为前三种小说都有助于社会教化——讲史小说通过演绎历史宣扬忠义、君臣思想;神魔小说也多是为了阐发道德性命奥旨,劝人向善;公案小说惩恶扬善,也有助于普及司法知识。即便现存有种德堂本《绣榻野史》和人瑞堂本《隋炀帝艳史》,但据考证,两种小说可能都是建阳设在金陵的分店刊刻。而余象斗亲自编撰的《廉明公案》和《皇明诸司公案》是公案小说;《北游记》和《南游记》是神魔小说;《列国前编十二朝》则是讲史小说,完全符合建阳刊刻的特点。

建阳书坊主们把小说的社会教化功能当做出版红线,即使到书坊衰落的天启、崇祯年间也“没有介入艳情小说的刊刻以挽救自己的衰势”[5]。上文提及嫦娥守节的《有夏志传》也是建阳刊本的小说,所以在这种刊书传统之下,余象斗写精卫是为宣扬妇女贞洁也就很正常了。

综上所述,明代社会浓厚的求仙问道风气使精卫出东海的原因变成求访神仙,忠贞烈妇思想是精卫愤而化鸟的直接原因,将简短神话改编得曲折热闹是为了满足小说商品化的需求,但建阳书坊主们坚守的出版底线又把小说从男女之情的热闹拉回到贞洁教化之下。精卫故事在《列国前编十二朝》中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处处体现出晚明社会和建阳刊本小说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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