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拉》的服饰与女性美德建构
2017-09-20杨群秀
杨群秀
摘 要:帕梅拉的服饰是其美德的外在体现,美德本质上是社会属性的,帕梅拉的服饰反映了理查逊想要建构一种基于传统社会秩序和以男性为中心的女性美德,主要从阶级、性别和贞洁这三个方面进行建构。帕梅拉美德建构的最终目的是实现理查逊想要恢复传统的社会和道德秩序的理想,并为阶级跨越提供一条可行之路。
关键词:帕梅拉 女性美德 服饰 阶级 性别 贞洁 建构
塞缪尔·理查逊创作的第一部书信体小说《帕梅拉》,又名《美德有报》(Pamela, or Virtue Rewarded, 1842),出版后成为当时最轰动的畅销小说。在这部小说里,女主人公帕梅拉如灰姑娘般地从一个地位卑微的女仆上升到身份高贵、受人尊敬的贵族夫人,收获了世俗和精神的双重回报。这部小说的道德意识是显而易见的,正如理查逊在书的封面所言:“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培养青年男女的道德意识和宗教意识”。理查逊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世人美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境遇,帕梅拉就是最好的例子。值得注意的是理查逊在塑造帕梅拉时不惜重墨描写她的服饰,甚至服饰构成小说情节的一部分,推动着整个故事的发展,直到结尾。作家这样重视帕梅拉的服饰自有其特殊的用意,因为服饰如同一面镜子,它折射出来的是帕梅拉对美德的信仰和坚持,服饰与她的美德相互映衬。但任何时期的服饰都具有社会性,是一定社会文化的产物。一方面,个人的服饰受到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和道德意识的影响和约束,社会要求服饰必须与个人的身份、性别和地位相符。另一方面,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中服饰传递着个人方方面面的信息,例如民族、阶级、性别、年龄、经济背景、职业、宗教、道德等,起着定义和展现自我身份的作用。因此对帕梅拉服饰的解读应该立足于她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和政治语境。17、18世纪的英国随着社会经济和商业的发展,中产阶级的队伍迅速壮大,个人主义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人们不择手段追逐个人利益,满足个人欲望,人人都期望改变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取得更高的身份,传统的道德和社会秩序开始瓦解,人们对性别、阶级、家庭的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这引起了以笛福和理查询为代表的同时代作家的注意,前者曾对此多次在《观察者》杂志上撰文批评当下的社会风气败坏,市民道德水准低落,并通过自己的小说人物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查娜来批判个人道德的沦丧。而理查逊则特别关注女性在家庭、婚姻和身份等方面的问题,他高举美德的旗帜,连续创作了三部书信体小说,意图通过道德说教来恢复传统的社会秩序和重建女性美德。《帕梅拉》就是他道德说教的集中体现。在这部小说中他选择将服饰作为表现其理想的重要方式之一,努力将帕梅拉的服饰得体化,使之始终与她的身份和地位相符,一方面是展现他对女性的阶级属性、性别属性和道德的全部看法,为世人塑造一个合乎传统要求的道德楷模;另一方面完成他女性美德建构的最终目的,即美德有报——美德是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途径,帕梅拉就是最好的例子,这对于当时想要通过不正当或非道德的手段实现阶级跨越的年轻女子来说具有指引功能,也对整个社会的道德改良起到舆论宣传的作用。以下就从阶级、性别和贞洁三个方面分析帕梅拉的服饰是如何帮助理查逊构建他心目中的女性美德的。
一、帕梅拉的服饰与阶级
服饰作为一种视觉符号,是非言语语言(nonverbal language),其意义和所指受到所属社会和文化语境的规定,具有社会性和政治性,它反映的是阶级和人群的分类和差异。英国是一个有着绅士文化传统的国家,“就其本质而言是一个贵族社会。它的社会生活中的无形的等级观念是十分让人吃惊的。”[1]早在16世纪英国就颁布了“抑奢法”(Sumptuary Legislation),以便遏制攀比成风的社会风气,因为互相攀比导致了社会等级和秩序的混乱,其中就包括对服饰的规定。到18世纪这种攀比的风气有增无减,英国小说之父笛福曾声称阶级差别已经被腐蚀到道德和经济领域了。[2]而对此首当其冲应受到指责的是轻佻的女仆,因为“如今我们的仆人自我膨胀得厉害而不自觉:因为很难凭服饰分辨谁是女主人谁是仆人,不仅如此,甚至仆人看上去穿得比女主人还好。”[2]理查逊曾宣称“与品味或身份相称的服饰是高度小心谨慎的表现”。[2]他深信阶层已被颠倒、错乱,有必要恢复旧有的阶级秩序,于是帕梅拉就担起此重任,她对服饰的态度明确地表明了服饰必须与阶级和身份相符的观点。在第十二封信里,不堪忍受主人骚扰的帕梅拉打算离开B先生的宅邸,去另外一个小镇寻找回家的机会,她犹豫不决是否带走老夫人送给她的衣物,或仅穿着身上的漂亮衣服独自去往那个小镇,她又担心:
“我穿得十分漂亮,可能会遭殃受害,几乎跟我想要避开的那个祸害一样糟糕。然后,我又想人们可能会谣传说,我是因为偷窃了东西才不得不逃走。把一个坏名声带回到亲爱的父母身边,那确实是一件可悲的事情!”[3]
帕梅拉担心孤身一人走着去那个小镇会被当地人误以为自己是因偷窃而私逃的女佣,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贵族女子出门必须乘坐马车,由车夫接送,帕梅拉虽身穿漂亮的华服,却没有马车和车夫来证明她的贵族身份,她的服饰与身份发生了冲突,所以不得不让人怀疑。帕梅拉深知这一点,于是她在信里祈求“啊,我真但愿我能重新穿上灰褐色的土布衣服和其他简陋朴实的衣服!”[3]因为只有土布衣服才与她的女仆身份相配。同样在第二十封信中,帕梅拉打算为自己买一套回家穿的衣服,因为现在穿的衣服没有一件适合在家里穿,她担心邻居会议论“你看,安德鲁斯老婆子的女儿从富裕人家那里回来了!她穿得多么花里胡哨呀!她的衣着打扮跟她可怜的父母的境况是多么不般配呀!” [3]由此可见,服饰与身份的不一致会对个人的美德和声誉造成影响,因为“服饰不仅是性别的外在表现,而且塑造着人们的身份感,传达着自我的所有含义,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自我对他人的期望以及他人对自我的期望。”[4]还是女佣的帕梅拉深知自己的身份低下,穿著打扮理应简朴谦逊,这样才能显现自己的美德,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声誉,所以当她意识到衣服与身份不符时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担忧,并为自己购买了一套适合在家乡穿的简朴衣服。endprint
服饰是阶级的反映,随着阶级的变化而变化。婚后帕梅拉从女仆变成女主人,从平民跻身贵族阶层,这象征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其服饰自然也要显示新的生存理念和道德秩序。她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现在我担心我的言谈举止跟我的新地位难以十分相称”,[3]所以,她谦虚地请求丈夫B先生“在我的行为中如果看到有任何不能完全赞成的部分,那就请他让我知道”[3],在服饰穿戴方面她问B先生“在我的言谈举止中,在我的服饰穿着中,在其他任何事情中,难道我就没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您希望我加以改进吗?”[3]B先生提出了详细的建议,希望她在婚后也一直保持优美的外观,帕梅拉欣然接受,从服饰到一言一行都按照贵族的礼仪行事,努力让自己的新身份获得上层社会的认可和赞同,最终获得B先生的姐姐戴弗斯夫人的接纳与敬爱。正如马尔科姆.巴纳德(Malcolm Barnard,1996)所说:“潮流与服饰不仅是社会群体构建和表现自我的方式,它也是意识形态的一个方面,即保证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按照一定的社会秩序正常运行。”[5]帕梅拉的服饰是阶层分化的标志,她对服饰的慎重选择表达了理查逊希望个人遵守阶层道德,维持社会等级秩序的愿望。
二、帕梅拉的服饰与性别
男性和女性的性别差异不是由个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的,而是受特定的社会语境的规定,即社会对性别的期望。服饰作为展现自我性别的外在符号,必须遵守社会对性别的集体性规定,这种规定的目的是为了规范男性和女性各自的行为举止,同时也显现出男女在品性和道德方面的差异。在第七封信中,帕梅拉告诉父母主人送给她许多美好的衣物,包括三双丝质长袜,这让她局促不安,很不好意思,因为她意识到长袜不适合她的女仆身份,不过她却可以接受主人的馈赠,因为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主人将用过的二手衣物转送给仆人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Jennie Bachelor,2005),但这仅限于同性之间,跨越性别的馈赠行为是极少见的。所以帕梅拉觉得“他竟亲自去翻找老夫人的衣服,并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而不是让杰维斯太太转交给我,我觉得有点古怪, ……”[4]在听到主人又对她说:“别不好意思,帕梅拉;漂亮姑娘都是要穿袜子和鞋子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3]帕梅拉顿时惊慌失措,“仿佛只要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倒。”[3],她“一边行屈膝礼,一边满脸通红地走开了。”[3]如果说帕梅拉起初对这种馈赠行为只是感到奇怪而已,那么主人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极度惊慌和羞愧。因为从一个地位高于自己,跟自己没有亲密关系的异性嘴里说出这种关于女性服饰隐私的话语是极不妥当的,帕梅拉把它解读成一种赤裸裸的勾引和调戏,因此她不得不保持警惕,把这衣物看成是对她贞洁的威胁,事后想起父亲对她的警告,她觉得“如果没有这些警告,我本会觉得这些礼物可亲可爱,但现在我却觉得它们完全不是这样了。”[3]可见,服饰在这里成为男性引诱女性的工具,接受它就意味着女性道德的丧失,帕梅拉最终选择放弃男主人送给她的这些衣物,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简朴衣物,在这场引诱与反引诱的较量中,帕梅拉的美德成功胜出。
如果说婚前帕梅拉有权利和自由决定自己的服饰,那么婚后她就失去了这种优势。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里,女性的声誉和美德“总是依附于并取决于其丈夫或父亲所积累的美德”[6],即跟男性的地位和身份匹配的美德。从这个角度看,帕梅拉嫁给B先生后,她获得贵族身份的同时也获得了丈夫的身份和地位所赋予给她的美德,既然这种美德是其丈夫赐给她的,她就有义务按照贵族或者丈夫的美德标准来要求自己的服饰和言行举止。所以婚后她诚心诚意地征求丈夫的意见,唯恐因为自己外表和行为的失当而给丈夫的声誉抹黑。除了出于维护丈夫的声誉原因外,根本原因在于她从内心深处将丈夫摆在神之下、她之上的位置,她卑谦地认为“我只不过是外表涂了华丽颜色的可怜泥土罢了”[3],她所做的好事,只不过是“可怜的第三手的好事!”[3]而丈夫所做的好事是“第二手的”[3],只有无所不能的上帝才“做出第一手的好事。”[3]在那个崇尚宗教的时代上帝是万物之主,无人能超越其上,可是同样作为上帝的子民—— 男性和女性,在帕梅拉眼里是有区别的,即男性高于女性,女性臣服于男性,因为“这是上帝的部分旨意,即女性附属于男性,因为她们被认为在身体、智力和道德方面都低于男性。”[6]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使得婚后的帕梅拉仍如忠顺的仆人般对自己的丈夫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她对服饰的态度折射出理查逊对男女性别身份的看法以及想要维护男女在社会和家庭里的传统关系。
三、帕梅拉的服饰与贞洁
帕梅拉最大的美德就是贞洁。她出生在一个清教家庭,笃信宗教美德,宗教要求女性必须做到贞洁、谦逊、心善、耐心、节制、坚韧和爱上帝[6]。贞洁和谦逊不仅是宗教道德的要求,更是当时英国社会财产继承制的要求。财产的继承需要继承者拥有纯正的家族血统,这必然要求继承者的母亲必须保持婚前和婚后的纯洁。按照宗教要求,贞洁在服饰方面的体现就是女性必须穿着得体朴实,衣服尽量遮蔽身体,不引起异性的注意力和欲望,外在的服饰应该与内在的谦逊、宁静的灵魂和谐统一。女性的服饰必须遮蔽身体这几乎是所有宗教的教义,因为在宗教里女性的身体象征着诱惑和堕落——夏娃用身体引诱了亚当才导致人类犯下了原罪,被逐出伊甸园,所以服饰担当着控制女性情欲、维护社会秩序的功能。小说中帕梅拉的宗教信仰使得她把自己的贞洁视若生命,在凉亭第一次遭到B先生的性骚扰时,她极力挣脱掉,并哭泣着对他说“我虽然贫穷,但却是贞洁的,即使你是一位王子,我也不会不保持我的贞洁。”[3] 在第十五封信中,B先生企图第二次骚扰她,在危险关头,她想起了以前在书中读到过的一句话“如果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中丧失了我的貞洁,那就让我永远别再活片刻钟。”[3] 愤怒给了帕梅拉双倍力气,她猛然脱身,跑出了房间。帕梅拉几次誓死保护自己的衣服,因为服饰的在身与不在身标志着她贞洁的有无,服饰是身体的保护者,更是道德的捍卫者。
除了穿在身上的衣物象征着贞洁外,不在身上的衣服也具有相同的意义。最著名的是关于三个包裹的选择问题。帕梅拉打算离开主人家时将衣物打包成三个包裹:第一个装的是老夫人身前送给她的衣物,象征着仁慈和善意;第二个是B先生送给她的,象征着勾引者对被勾引者的诱惑和挑逗,是邪恶的;第三个包裹装的是帕梅拉自己的简朴衣物,她将它视为珍宝,称之为“你是我贫穷的伴侣和我贞洁的见证人;如果我丧失那个贞洁的资格,那么我就永远也得不到你里面所包含的一块碎布,因为我将永远不配得到它……”[3] 在这里,三个包裹俨然由物质层面上升到抽象的符号层面,衣服已不再是用来掩盖身体或保暖的实用物品,而是道德和品格的象征。在帕梅拉眼里,简单纯朴的衣服象征着女性身体和心灵的纯洁,是贞洁的外在表现;B先生赠送给她的华美服饰则代表着诱骗和罪恶,接受就意味着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贞洁,很有可能沦为他的情妇,这是与她的宗教道德观相悖的。正是由于帕梅拉对自己贞洁的珍视与捍卫,其美德最终获得了回报。帕梅拉嫁给了B先生,理查逊道德说教的目的也基本达成——每个拥有贞洁和美德的灰姑娘都有可能获得幸福。endprint
四、結语
对帕梅拉服饰的研究提供了一个了解英国18世纪社会与文化的独特视角,因为服饰比其他实物更能体现那个时期的社会文化内涵,服饰不仅仅是一种具有实用价值的物品,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符号,体现了社会阶级、性别和道德等领域的时代特征。服饰又是帕梅拉定义自我的重要方式,帮助构建了她的自我身份,从而实现了作者想要通过塑造一个女性道德楷模来教化社会的理想。帕梅拉在理查逊的眼里是理想化的女性典范,但这种完美形象的构建归根到底是以男性意志为中心的,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女性操行指南言论是对女性思想和行为的指导规定,是压抑女性的策略。帕梅拉先前对权贵的抗拒并非政治意识上的反抗,而是意在道德改良,即对危危可及的贵族道德进行改良,这样做的目的是拯救并巩固这一阶层而非打乱阶层,后期的百依百顺则更体现出她对阶层的认可和维护,因此她的美德实质是理查逊借以维护男权社会秩序的宣传工具,从这个意义上看,帕梅拉的美德是有时代局限性的,是不完美的。
参考文献
[1] 钱乘旦.英国文化模式溯源[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364.
[2] Jennie Batchelor.Dress,Distress and Desire —— Clothing and the Female Body in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23,23,31.
[3] (英)塞缪尔,理查逊.吴辉,译.帕梅拉[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18,34,331,341,9,458,14,21,69.
[4] Woodhouse,Annie.Fantastic women:Sex,Gender,and
Transvestism[M].London:Macmillan,1989:9.
[5] Malcolm,Barnard,Fashion as Communication[M].London:Routledge,1996:39-40.
[6] Kathleen M.Oliver.Samuel Richardson,Dress,and Discourse [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55,5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