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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烟火漫卷》的苦难叙事

2021-01-15冯艺鹤

关键词:刘建国漫卷迟子建

冯艺鹤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苦难叙事是文学书写中常见的主题,一方面苦难叙事展现了人类社会在现代历程中所遭遇的磨难,另一方面它体现了人在与苦难抗争中所显示的精神力量。“所谓苦难,从狭义的个体角度,可以理解为现实苦难(艰难和不幸的遭遇)和精神苦难(例如痛苦);从广义的社会学角度,则可以理解为社会苦难(如贫穷、动荡、战乱等)和大地苦难(自然、生态苦难);而从哲学角度理解,苦难则可以被看作是人类存在着的本质困境和永无止境的痛苦遭遇,因此必然具有‘深刻的悲剧精神’。”[1]这是对于苦难及其内涵最常见的定义。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诸多的外界因素以及内在因素会影响到作家的写作内容,其中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作家的人生体验,正是迟子建有苦难的情感体验,因此在文学创作中不自觉地就带有苦难的意识。从苦难叙事这个角度来分析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为读者所呈现的苦难叙事。

一、苦难叙事的文本表达

苦难作为人的一种情感体验,是人类在生存境遇里面无法规避的本质困境,文学是人学,其所表现的对象、题材都和人息息相关,因此,文学与苦难两者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迟子建也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文学作品要有所担当,就要去感受小人物的痛苦和苦难。”[2]2毕竟“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2]2。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延续了作家对小人物的痛苦和苦难的关注,作品主要是围绕主人公刘建国寻找孩子这条线索展开,在寻找孩子的过程中,众多人物出场,这些人物各有各的不幸与苦难,他们的命运在哈尔滨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中交织在一起。迟子建将目光聚焦于城市居民的市井生活,这些小人物的人生或多或少都渗透进了痛苦和苦难,通过对这些极平凡的市井小人物现实苦难和精神苦难的描写,反映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进而将苦难人生的叙事贯穿于小说始终,这让人们可以更好地感受苦难叙事的魅力,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这部小说所要表达的深刻内涵。

(一)现实苦难

随着迟子建对生命和个体思索的不断加深,她不仅对历史记忆与社会现实中的民间苦难进行了表达与言说,同时也从生命本体出发思考人所面临的永无终止的宿命般的苦痛与悲凉。在迟子建的文学创作中,生命往往呈现出一种普遍的缺失性状态。她曾说过:“必要的丧失是对想象力的一种促进与保护。”[3]人生中的缺憾给予了艺术发挥和想象的空间。迟子建将目光投向生活中的缺憾,对人生的苦难进行了关注和描写。现实苦难,主要是指人生的艰难和不幸的遭遇。她在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通过对市井小人物苦难生活和经历的描写,体会到现实人生中个体的不幸和疼痛。此篇小说中现实苦难的书写大致分为三类:命运苦难、生存苦难、婚姻不幸。

主人公刘建国从事“爱心护送”的工作,即开着私人的“救护车”帮助病患转院。刘建国命运的最大转折处就是年轻时不小心弄丢了朋友刘大卫的孩子铜锤,为了寻找从他手里丢失的孩子铜锤,多年来四处寻找,他一生未婚娶,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寻找这个孩子,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来为这件事情赎罪。最后甚至发现,与自己相处一生的兄弟姐妹也无血缘关系,自己竟是日本遗孤的后代。谢楚薇和刘大卫二人因为孩子的丢失影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谢楚薇总觉孤独,惧怕安静之所,虽说他们在安发桥的住所,已很喧闹,她仍觉寂静。”[4]37因为孩子的丢失,使得孩子母亲的内心深处感受到的是苍凉,尽管身在喧闹的地方,在她心里依然觉得住所是寂静的。丢失孩子后的谢楚薇枯瘦如柴,“她总是天不亮就去火车站找孩子,失望而归后,早餐她连个鸡蛋都吃不下。”[4]86于大卫在下班后也是惧怕回家,每天都是单位最早上班而最晚下班的人,因为他害怕回到那缺乏温暖的家。丢了孩子后,家中最恐怖的画面就是谢楚薇夜间穿着职业装,端正地坐在化妆镜面前,一心一意地描眉或者涂唇。因为孩子的丢失使得刘建国、谢楚薇和刘大卫夫妇的人生有了重大改变,这仿佛是命运在捉弄他们。

除了命运给故事中的人物带来的苦难外,文中也有对生存苦难的描写。首先是黄娥为她的孩子杂拌儿寻找父亲,刚到哈尔滨的前两年,黄娥一边打工赚钱养孩子,一边寻夫,艰难度日。其次,胖丫和小刘靠演出二人转维持生计,两个人常常在晚上出去找饭碗,当二人转市场变得不那么吃香时,他们两人的生计就难以维持,致使他们感情也出现了裂痕。最后,马车夫家境贫寒,他和患有严重风湿病的老婆来街区卖菜的时候,马车不小心撞伤了黄娥,出不起医药费用但又不想逃避责任的情景让人感觉到贫穷的心酸。“生活中每个人本来都为生存奔波着,无数人的奋进,就如同一束束微弱的火,把梦想的天空照亮。”[5]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在用力奋斗着,这些场景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世间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

婚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和不幸也是现实苦难的一种表现,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婚姻的不幸也是随处可见。在刘骄华和老李的婚姻里,一开始大家还互相为对方送些礼物,到后来,不再互致礼物,慢慢开始分床睡了。在这么一个冰冷的家庭,老李精神出轨了,他总是傍晚时候到他的女弟子苑如锦那里寻找温暖,两人的婚姻有了裂痕。在刘光复与妻子蔡辉的婚姻里,两人的结合是男女婚嫁到了年龄时候一个近乎公式化的结合,当刘光复被诊断为胰腺癌晚期的时候,妻子蔡辉很理性地为他买下了墓地,撇下丈夫,远走广东陪伴儿子。刘光复临死前,蔡辉和儿子乘坐的航班延误而没能及时赶回来见刘光复最后一面,留给亲人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晚点真好。”[4]113而那个与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料理完丧事,头七都没烧,就跟儿子回广东了,由此可见,两人的感情是多么地淡薄。除此之外,榆樱院里大秦小米感情生活也是极其坎坷的。他们二人原本并非夫妻,小米的合法丈夫酒驾成了植物人,小米的婆婆不许小米跟他儿子离婚,同村的男人大秦看上了小米,并向小米的婆婆提出帮小米共同担负起这个家的建议,婆婆陈秀虽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但是提出在她儿子活着时两人不能要孩子。两个人在外地靠卖煎饼馃子为生,每个月定期往婆婆的账户里打钱,而且数目是逐月增加的,小米怀了大秦的孩子,也只能做掉。小米的合法丈夫去世后,大秦和小米奔丧回来,按理说可以过安生的日子了,然而小米的婆婆来到榆樱院里跟大秦和小米住一起,时不时翻箱倒柜影响他们二人的感情生活。陈秀和榆樱院老郭头的婚姻,一开始就不被老郭头的子女支持,他们认为陈秀对老郭的好只是为了他的钱财。他们两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互帮互助的老来伴,然而二人都在心里为了各自的利益算计着,陈秀为了老郭头的遗产和他结婚,然而老郭头去世后,在遗嘱上把钱全都留给了子女。这些都是人世间现实的苦难,迟子建勇于直面当下复杂的社会生活,关注底层民众的人生百态,对于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这也是她创作中文学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意识的体现。

迟子建对于现实苦难的书写,反映了小人物生存的艰辛和心酸,呈现了一幅苦难的场景图。现实的苦难是人在生存中的艰难和不幸的遭遇,尽管这些遭遇让他们过着不幸、贫穷和零乱的生活。然而,这些苦难也磨练了他们坚强的意志,在命运苦难、生存苦难、婚姻不幸的这些经历中,他们用尽全力反抗着,以自己的方式向苦难宣战。尽管苦难让他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但他们没有选择妥协。苦难的美学价值不仅仅在于传达苦难对于人的折磨,它还力图超越苦难、反思苦难,探寻苦难之下蕴含着的不屈的人性光辉以及人类顽强的生命力。

(二)精神苦难

“苦难具有多重指向性,它既直指人们的物质生存,也指向人的精神内心乃至更深层次的灵魂与人性。”[6]25在迟子建《烟火漫卷》这部长篇小说中,遭受精神苦难的典型人物有三个,分别是刘建国、黄娥、煤老板。

刘建国弄丢孩子后用尽一生去寻找,为了寻找这个孩子,刘建国做过不同的工作,为了弥补自己弄丢孩子的失误,他几乎花费了自己一生的时间。孩子的丢失并不是刘建国有意为之的罪恶,在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才是他精神上最大的苦难。在长期寻找铜锤未果期间,他曾经在大兴凯湖的船里猥亵过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武鸣,因为他的错误而毁掉了这个孩子的一生,当刘建国回忆起这个夜晚,总是涕泪横流,“这样的回忆像刀子、鞭子和利剑,剜他的心,抽他的肺,刺他的肝,让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4]221当刘建国知道翁子安就是自己几十年来寻找的铜锤后,他的灵魂救赎并没有结束,而是走向了另一个开始,他决定到兴凯湖去租个房子,陪那个精神受到刺激的武鸣。

黄娥这个人物一出场就在寻找丈夫,所有人都认为她重情重义,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迟子建交代了故事的真实原因。在七码头,黄娥驾着小汽艇独自去椴树屯看刘文生回来后与丈夫卢木头大吵一架,尽管黄娥说自己没有和刘文生发生关系,然而卢木头不相信她,当天晚上卢木头就气绝身亡。黄娥气死了自己的丈夫,不知道如何面对七码头的人和自己的孩子杂拌儿,就将卢木头净身后趁着夜色送到了鹰谷,并且对外伪造出卢木头失踪的假象。“丈夫在她假意的寻找中,竟蒙骗了所有善待她的人,也令她倍受良心的折磨。”[4]149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自己气死了丈夫卢木头,精神上所背负的苦难让她觉得只有在安排好杂拌儿后为丈夫抵命才能得以解脱。然而,黄娥却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生存下去的意义,在故事的结尾,黄娥决定回到青黛河畔的七码头,回到卢木头身边。为死去的卢木头祈祷,为自己的罪责忏悔。

同样具有精神苦难的还有翁子安的舅舅煤老板。煤老板当年为了精神失常的妹妹在火车站偷走了铜锤,也就是如今的翁子安。煤老板到了晚年,他陷入到巨大的自责与忏悔之中。他让人找到刘建国,拿出他名下的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转让合同,准备将这些财产转到刘建国名下。面对着忍受了这么多年精神折磨的刘建国,“煤老板羞愧难当,已哭成泪人。”[4]281作者对人性给予了乐观的态度,并且安排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不是因为悲伤和绝望,而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如花绚丽。”[7]这位作案者得了喉癌,在临终前选择将事情的原委如实说出,他的悔过和补偿,给予了灰暗的生活些许明亮和温暖。

城市烟火充满着各种苦难,在这苦难背后,也可以看到人性的温暖和友善,正是苦难的存在,更能让生活中的温暖显得弥足珍贵。“《烟火漫卷》最难得的部分,是从未散去的不屈的生命张力与善良。”[8]无论是刘建国决定用余生陪伴武鸣,还是黄娥决定回到七码头为死去的丈夫祈祷,或者是翁子安的舅舅煤老板将自己的财产分给刘建国等,都弥漫着世间的温暖,有着浓浓的人情味。文本中对于精神苦难以及自我救赎的书写也有着弥足珍贵的价值和意义。在现实世界里面,苦难是在所难免的,唯有学会面对苦难,有承受苦难的勇气,学着救赎自我的灵魂,才能用豁达的态度来面对世间的种种苦难。从这个角度来看,苦难对于个体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赋予个体探寻生命存在的动力以及对人生存环境的哲理性思考。

二、苦难叙事与文学母题

陈晓明说过:“苦难一直是文学艺术表现的生活的本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文学艺术对生活的把握具有现代性意义。苦难是历史叙事的本质,而历史叙事则是苦难存在的形式。对苦难的叙事构成了现代性叙事的最基本形式之一。”[9]403迟子建在小说里面进行苦难叙事离不开两点原因:一是文学与苦难主题有着割舍不断的密切联系,二是作家自身主观的选择。

(一)文学与苦难

人的苦难感受属于人精神层面的反映,这种反映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势必会经过文学的艺术加工,苦难叙事会和文学家自身所拥有的人文关怀和对苦难的反思紧密联系起来。苦难是人在生存境遇里面没有办法回避的本质困境,文学中对苦难的书写,也就是对人生活本质的反映。

从古到今,苦难这个主题在各种不同形态和类型的文学作品里面都或隐或明,似乎只要人类还在无穷之中继续,对于苦难的倾听和诉说也就永远不会停止。“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是一部苦难的历史,先是世纪初封建枷锁的思想钳制、资本主义冲击下小农经济的破产,后是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内战等频繁的战乱以及新中国成立后不断掀起的政治运动风潮,世纪末又在商品化经济的冲击下陷入了精神的迷惘,苦难自然而然成为文学艺术表达的核心情感,位居文学叙事的中心。”[6]43新时期以来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底层写作”等小说创作,对苦难主题的书写一直没有停止,折射出社会的不同内涵和时代特色。

文革结束后,伤痕小说、反思文学相继出现,这两种类型的小说创作多由文革亲历者叙述其苦难记忆,以此揭露“文革”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一时之间,苦难叙事成为批判和反思特定历史的方法。先锋小说的作家更是透过生活的表象,剖析这些现象的本质原因,且将心中的苦闷通过小说的方式表现出来。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现了世间的各种苦难景观,这种苦难不只是停留在物质性的苦难之上,甚至触及人类精神的苦难本质。新写实小说更是将目光转移到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叙事上,特别是人在世间生活的苦难经历。新写实作家将世俗性的苦难作为自己的写作来源,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呈现人类的生存本相,特别是小人物的生存苦难。“底层写作”对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较为关注,表现这个群体日常性的生活苦难,通过对这些人苦难的生活书写来揭露社会存在的一些问题。

由此可见,在新时期小说中的叙事主题上,苦难叙事有着一席之地。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迟子建在多种文学潮流的交织中出场,对黑土地上个体的苦难进行书写,将人类的生存状况展现出来。她作品的苦难叙事不似先锋小说那般激进,也不像新写实小说那般用苦难来消解生活的诗意,而是隐匿于诗意温情下的独唱。迟子建的苦难书写是一种诗意与苦难的交织,在苦难的背后有着人性的关怀与温暖在里面,“没有夸张地描写生活的残酷性,但读者可以看出好多细节是蘸满血迹的。”[10]这也恰恰是迟子建苦难叙事的特色所在。

(二)作家的选择

苦难作为文学所要表现的主题之一,是作家写作过程中无法规避的人类生存境遇。迟子建对底层小人物的不幸遭遇和痛苦生活给予关注和书写,并且融入作家温情的关怀,这与作家个人的主观选择也是分不开的。

作家对于苦难叙事的选择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这与她的个人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迟子建出生于一个温馨美满的知识分子家庭,她从小便接受着良好的教育与温暖的关怀,这给她今后的写作基调奠定了基础。然而,迟子建生活的边地气候恶劣,生活在她身边的人生命中遭遇的苦难影响了她今后的文学创作,在她的成名作《北极村童话》里面就透露着生命的忧伤。迟子建的父亲在她早年去世,已是人生的大不幸,然而在父亲去世十年之后,她的丈夫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不幸罹难了。可想而知,现实生活给予了她沉重的打击,这种创伤性的伤痛记忆对于她的创作或多或少会有影响。迟子建于2019年4月开始写作《烟火漫卷》这部关注哈尔滨城市景观与其中百姓的作品,于同年的岁末写就。2019年末,完稿未久,便遇上新冠肺炎肆虐。迟子建回想那段时间的生活,一边忙于疫情中的工作,一边修改小说,这也更能让她体会人类遭遇苦难的悲痛心情,此外,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都有原型,比如驾驶爱心救护车的主人公刘建国。作家的个人经历使得她更能捕捉世间的苦难,书写出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状态。其次,是作家具有对底层苦难关注的责任意识。迟子建将写作的目光聚焦于底层民众,一是由于作家自身的职责,二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情感。迟子建早些年生活在底层民众之间,她有亲身经历底层的生活,对于底层群体的生活始终充满关怀。在《烟火漫卷》这部长篇小说中,作家也继承了对底层民众的关注,不论是寻找孩子的刘建国还是卖煎饼馃子的大秦和小米,亦或者靠二人转为生的胖丫和小刘等人,他们都是底层群体中的平凡之人,作家对他们艰难的生活以及人生里面所遇到的变故进行了书写,反映了底层生活中的苦难,使得作品更显深刻,体现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与担当。另一方面作者内心对哈尔滨的情感。“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在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解难分,很想对它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11]81迟子建在父亲的回忆中对哈尔滨有了最初的认知。“父亲在哈尔滨读中学时寄宿,他常在酒醉时讲他去食堂买饭,不止一次遭遇因家长没有给他续上伙食费,而被停伙的情景。贫穷和饥饿的滋味,被父亲过早地尝到了……家里没钱供他继续求学,中学毕业后,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独自报名来参加大兴安岭的开发建设。”[11]83父亲在哈尔滨过的是贫穷和饥饿交加的生活,迟子建对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浸透着眼泪和苦难的,迟子建在《烟火漫卷》这部作品中描写了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似乎与她对这座城市最初的认知也有着一定的联系,这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市。《烟火漫卷》刻画了一群在哈尔滨城生活的普通人,展示了真实的世间苦难以及千姿百态的人生。这部作品里面所提到的每个地方,迟子建都有对它进行实地考察,这也使得这部作品更具真实性。

人的一生都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迟子建深入到底层民众,体察着世间的种种不幸,将人世间的苦难诉诸于文字,感知个体生存的艰难,这些辛酸以及伤痛都在迟子建的笔下呈现出来。尽管苦难是世间的常态,但不意味着苦难总是通往伟大,而是要有面对苦难的勇气,正确对待苦难,通过苦难领悟人生的真谛才是苦难的价值所在,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生命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三、苦难叙事与文化反思

苦难叙事写作的意义不仅在于描写和揭露人类生存或者生活的苦难本质,更在于挖掘苦难的成因来引起人类探寻救赎的有效途径,在迟子建的作品《烟火漫卷》里面,作者不仅仅对苦难进行了描写,而且也在用温情来引起人们的救赎,以人情美来呼唤道德的拯救。然而,作家对温情过于执着的追求也使迟子建陷入了模式化写作的怪圈,使其创作难有突破。

(一)温情救赎与道德呼唤

迟子建在《烟火漫卷》里面塑造的刘建国这一人物形象,一生都在努力为他丢失孩子赎罪,在后面找到丢失的孩子铜锤后,又引出另一条故事线索——刘建国在寻找铜锤的绝望之余猥亵了一个叫武鸣的男孩子。刘建国为犯下的错而感到良心不安,又要用自己的余生为他犯过的另外一件过错赎罪。刘建国经过这些事情后,他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4]219在这种温情与爱意的救赎背后隐匿着刘建国作为正常人被剥夺的一生。故事的结局煤老板选择公开事情的真相,刘建国在翁子安舅舅煤老板的安排下观看了一场烟火表演,这场烟火似乎为他苦难的人生旅程中带去了些许温暖,也算是为寻找丢失孩子的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刘建国花费将近一生的时间去寻找丢失的孩子,用他的青春岁月去偿还这笔心灵的债务,最后以圆满的结尾收场,这也是作家对善良的肯定。尽管人的一生会遭遇这样或者那样的苦难,苦难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让这个人的一生成为悲剧,但是选择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苦难是极其重要的,苦难的存在也使得人体验了现实人生的本相,更能珍惜所拥有的美好生活。

在商品日益经济化的潮流中,作品中对城市文明的批评以及对道德的呼唤也是随处可见的。在这篇小说中,作家没有直接进行道德的说教,而是呈现给人们现代都市世俗生活的真实面相,描写了市民阶级唯利是图的陋习,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黄娥和胖丫。从七码头来到哈尔滨做售货员的黄娥,只做了半冬,就被老板给辞退了。原因是她每次给客人称东西的时候,给顾客的秤总会高点,这让老板很不满意,黄娥认为,称东西的时候给客人高点秤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店主对此斤斤计较,认为这样会亏损,就给黄娥结了工资,辞退了她。胖丫和小刘本来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侣,两个人依靠二人转为生,热衷于到处演出,一开始胖丫为了省钱,在貂皮大衣店里拒绝买貂皮衣服,让小刘十分感动。然而当二人转找不到市场的时候,胖丫离开了小刘,投入到小李的怀抱。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胖丫和小刘的感情也变味了,哈尔滨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大染缸,让本来纯净的“胖丫们”迷失了自我。

迟子建在揭示现实苦难后而又不忘施以温情的救赎和道德的呼唤。面对世间的种种罪恶,作家相信人性本善,在犯下罪恶后,犯罪者总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懊悔,通过温情的感化,人们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面对残酷的现实,迟子建总是怀有一颗悲悯的心,以温情的叙事模式遮蔽现实的残酷,削弱文学的批判性,这也恰恰是迟子建具有的写作特色。在揭露现实的丑恶时,作家以一种温情的方式,往往更具有强大的道德约束力,这大概也是迟子建采用温情批判的原因之所在。

(二)理性缺失与模式写作

和迟子建以往的诸多作品一样,《烟火漫卷》延续了她一贯关注的主题“救赎”。在《烟火漫卷》这部小说里面,偷孩子的煤老板在他晚年找到孩子的失主刘建国,希望通过物质的补偿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而刘建国对于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决定用自己的余生陪伴武鸣进行补偿,以此实现精神上的自我救赎。人世间的苍凉与暖意相互交织,似乎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迟子建在以往创作中总是以温情的方式给予人温暖,在苦难书写的时候总是将笔墨放在营造温情的环境上,用力过度,暴露出现代理性的缺失,这种缺失也制约了她的小说往深处发展,她的小说创作陷入模式化写作的圈子里,难以有所突破。在《烟火漫卷》这部长篇小说中,作家营造出来的也是一个温情的世界,对于人性的罪恶给予了宽恕的态度,没有用太多力进行批判,而仅仅是对苦难进行了书写和展示。

这种理性缺失造成的《烟火漫卷》的局限有以下几点:一是作家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总是给予人物过多美好的品质,对于人物所犯的罪恶一笔带过。在这部小说里面,作家一开始塑造的刘建国是一个正面的人物形象,作家用了大量的笔墨去写他为了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铜锤而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把他塑造成一个道德高尚、乐于助人的人物形象。然而,对于刘建国犯下的罪恶所用篇幅较少,对于刘建国猥亵的那个男孩武鸣交代不多,结局是刘建国打算用余生陪伴武鸣来进行精神上的赎罪,作家在书写过程中似乎很轻率地就原谅了刘建国犯下的恶行。刘建国这个人物性格由善到恶的转变,似乎太过于唐突。二是有些故事情节衔接性不强。例如刘建国结识的翁子安和黄娥二人之间的情感,作家一开始用大量的笔墨写刘建国和黄娥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似乎是在给他们两个搭情感线,然而,半路出来个翁子安,他们两个人跨越阶层的爱恋,中间的细节说服力不强。最后,作家总是以温情化解苦难的模式化写作,被这种模式所禁锢。尽管生活中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苦难,作家总是以温情化的书写来面对种种苦难,给读者呈现一个温暖的世界,让读者感受到美好的存在,《烟火漫卷》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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