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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北作家”双雪涛的铁西经验与小说创作*

2021-01-15郑燕红

河南工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双雪涛东北小说

郑燕红

(闽南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700)

东北,在中国不仅是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经济意义的地理区域,同时在文化、文学上也有其独特地位。“九一八”事变之后,以萧红、萧军为代表的一批东北文学青年流亡到关内,在鲁迅等左翼作家的帮助下开始文学创作,被当时的批评家称为“东北作家群”。其中,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等成就较高。这些作品以饱含深情的笔触描述了日寇铁蹄下东北人民的苦难和不幸,洋溢着强烈的爱国热忱,简洁深沉,感人至深,也因此,“东北作家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东北肩负着国家工业化的重大使命,有“共和国长子”之称,这时东北涌现出的文艺作品也以歌颂工人和集体生活为主。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蓬勃发展,但随着国企改制,东北的大批工人下岗,东北曾经的荣光逐渐褪去,如今被批评界称为“新东北作家群”的双雪涛、班宇、郑执、贾行家等人,均是在这样的衰败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的笔下,父辈的下岗经历有全面的展现[1]。双雪涛作为其中的代表作家,对其作品的创作研究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了解当下的东北文学。

1 双雪涛的铁西经验

辽宁省鞍山市的铁西区,是中国最早、规模最大的工业区之一。改革开放前,铁西区是一片完全依附于工业生产的集体生活的热土,高大的烟囱、巨型的工厂、灰暗的天空以及贯穿其间的铁路,是这里最典型的工业景观。双雪涛成长于这样的环境,并以一个少年人的目光亲眼见证了这只“钢铁巨兽”的崩溃和解体,同时父辈的颓丧和压力也无可避免地渗入其少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双雪涛本人也认为,少年的记忆是他写作的根基。铁西区不仅是双雪涛小说故事展开的一块“幕布”,更是以一种富有象征意味的方式成为其生活无处不在的参与者。因而,了解双雪涛的铁西经验,对研究其创作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1 轰然倒下的“钢铁巨兽”

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业体系首当其冲,一时间,“下岗”成为了无数工人心中的隐痛。据统计,以重工业闻名全国的铁西区,下岗工人多达1/4,且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青壮年。一时间,原本平稳的生活如大厦般倾倒,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在许多描写这一阶段东北状况的影视作品中都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群人站在巨大而沉默的烟囱面前,亲眼看着这工业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景观被炸倒,在巨大的轰隆声和弥散开来的烟尘中,众人无言,像告别,又像哀悼。

细读双雪涛的作品不难发现,父辈的下岗给少年时期的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也成为其小说中反复提到的一个时代疮疤。作品《北方化为乌有》中,面对不可避免的下岗潮,刘主任只能反复地对女孩儿的姐姐说“北方没有了”。双雪涛的创作注重叙事结构的精巧,却很少故意制造激烈的戏剧冲突。面对下岗的命运,每个人的表现也都一样,除了平静地接受之外别无他法。正如作品《无赖》开篇描写的那样:“父亲从工厂下班之后,拿起‘政策’仔细读过,对我们说:‘说啥也没用了,准备搬家吧。’”

1.2 艳粉街中的城市景观

如果说铁西区是双雪涛生活的巨大背景,那么艳粉街则是整个铁西的缩影,是少年双雪涛日常生活真正的发生地,也是这座城市中最落魄、最鱼龙混杂的角落之一。艳粉街对于双雪涛文学书写的意义,就如同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巴黎之于雨果一样,是一切故事的原点,也是滋养其创作力的一片沃土。现实中的艳粉街位于铁西区南部,是一片破败不堪的棚户区,生活在其间的多是城市贫民、下岗工人、滞留城市的农民等,甚至有小偷、妓女、杀人犯等社会边缘人物。

在短篇小说《走出格勒》中,双雪涛这样形容艳粉街:“那时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说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它形成于何年何月,很难说清楚,我到那里的时候,它已经面积扩大,好像沼泽地一样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同样被看作是“新东北作家群”一员的郑执对艳粉街也印象深刻,其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当年艳粉街动迁是轰动本市的一件大事,覆盖两千多户人家,光死磕的钉子户就一百多家。”[2]在小说《光明堂》中,双雪涛甚至为艳粉街建立起了一个微观的模型,“我”依照疯子留下的地图依次走过了艳粉街的红星台球厅、春风歌舞厅、煤电四营等景观。艳粉街的景观成为支撑双雪涛小说的重要骨架,小说人物在这样的空间里展开着自己的人生故事。

1.3 游走于城市边缘的“零余者”

双雪涛笔下描绘的多是游走在城市边缘的“零余者”,他们或失业在家,整日饮酒赌博;或因事而受到刺激,精神失常;或一时冲动,犯下杀人命案,时刻担忧警察来抓自己,惶惶不可终日。在一般人眼里,这些是被社会所抛弃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但双雪涛给了他们一次发言的机会,将其写在小说里,为其辩白。著名文艺批评家王德威在《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一文中指出:“这些人物浮游于社会底层,从任何的角度说,他们是畸零人、失败者、犯罪者、重症病人,或根本就是无赖,然而双雪涛对他们别有一种亲近之感。”[3]隐藏在这些“零余者”背后的是个人与时代的错位,亦是历史与当下的脱节。

《我的朋友安德烈》是双雪涛在中国大陆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主人公安德烈是双雪涛以其高中同学为原型而创造的。此人聪敏早慧,性格孤僻,却因要好的朋友受到不公正待遇,便独自在校长办公室的门上贴大字报以示反抗,最终被学校开除,流落社会,精神失常。每一个人的当下都藏着其过去的经历,小说中的人物也不例外。双雪涛将成年后与安德烈的几次接触和其高中经历穿插在一起进行叙述,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他人眼中的精神病人曾经有着怎样的勇气和担当,敢以一人之力对抗世界的不公和人心的丑恶,而这正是双雪涛为这些社会边缘人“立传”的本意。

2 双雪涛小说的创作焦点

双雪涛生于20世纪80年代,21世纪初上大学,其经历了互联网从无到有的全部过程,体验了技术变革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并没有用笔触描述这一巨大的时代变革,而是选择用小说来记录父辈的命运,同时祭奠自己已逝去的残酷青春。在其作品中,可以深切感受到工厂破产、时代变化给个体带来的影响。在众多的小说类型中,双雪涛偏爱悬疑凶杀的题材,而这一类型恰好契合了当时东北萧条冷落的社会氛围,给人一种阴冷而神秘的阅读体验[4]。小人物的尊严、时代阴影笼罩下的凶杀案以及布满伤痛的残酷青春,这些都是双雪涛小说的叙事内容,也是其始终关注的焦点。

2.1 凶杀与死亡下的时代阴影

“凶杀”与“死亡”是双雪涛小说中的两个重要意象,从早期作品《天吾手记》到近期作品《长眠》,都可见“死亡”的阴影萦绕其间。《平原上的摩西》这本小说集中最受读者欢迎的就是与其同名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故事重点讲述了一次追凶过程,涉及人物有负责侦破案件的两代刑警、意外受伤以致瘸腿的少女、下岗后改行的出租司机、靠倒卖国有资产转型成功的企业家以及一位专心研读《摩西五经》的母亲。小说运用多重视角的叙述将人物命运偶然又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最终走向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而人物所处的时代也像一艘巨轮缓缓沉入海底。在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中,“凶杀”是连接人物的关键线索,也是作者探寻人性幽微和历史隐秘的手段,而这一切与当时东北社会的焦虑和惶惑完美地嵌套在了一起。

“死亡”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多作为一种常态而存在,并不是其叙述的重点。例如,小说《长眠》开篇第一句便是“老萧死了,这让我始料未及”;《我的朋友安德烈》开篇写道:“我倒数第二次看见安德烈,是在我爸的葬礼上。”在这里,“死亡”被悬置在了文本之上,扮演眼睛,用以观看书中人物的迷惘与探寻,同时也分隔着现实与文本,给叙事以充足的空间。

2.2 小人物的尊严与坚守

前文已提到,双雪涛笔下的人物多是游走在城市边缘的“零余者”,但作者并未让他们就此沉沦下去,而是用满怀温情的笔触将其从生活的沉渣中打捞出来,赋予其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和热血,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大师》这一短篇小说。作品《大师》中,“我”的父亲是一名仓库管理员,在经历了下岗失业、婚姻破碎等生活的打击之后,便一蹶不振,整日靠酒精麻醉自己,算得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样的父亲唯独对下棋这件事心怀执念,棋盘旁的他宛如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技艺超群,镇定自若。面对昔日老友的挑战,父亲故意输掉一局,换来的却是和尚老友对人生的彻悟。通过这样的叙述,双雪涛使“父亲”这一角色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超越,使其成为超出常人的“大师”。

作品《无赖》中的老马,是个小偷,其非但不为自己的恶劣行径感到羞耻,反而得意洋洋地向“我”讲述他那些鸡鸣狗盗之事,并兴致勃勃地教我“开锁绝技”。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毫无廉耻之心的无赖,却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人性温暖。一个下雪天,“我”家中唯一的台灯被保卫科的人拿走,还说是“我”偷的。老马为了帮“我”讨个公道,不惜用啤酒瓶砸自己的脑袋以表反抗。这种近乎无赖的反抗方式,既表达了底层人民面对强权的无力,也表达了底层人民面对强权的血性和尊严。正如《飞行家》一书的腰封所写:“大雪覆盖不了凡人的热血,尊严和自由在绝境中重生。”

2.3 残酷疼痛的青春记忆

双雪涛的青春书写并没有落入青春小说的俗套中,其作品中既没有华丽繁复的辞藻,也没有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爱情誓言,有的只是成长的阵痛[5]。《聋哑时代》是双雪涛对自己青春记忆的一次追溯,在双雪涛眼中,那些被掩埋在时代尘埃下的青春经验需要一次自我展示的机会。《聋哑时代》正是作者为青春所写的挽歌,通过一次叙述让那些记忆重新鲜活起来。小说以人物为主线来构建文本框架,并辅之以叙述者李默的回忆使其变得完整而可信。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在现实的矛盾和压力面前表现出某种反叛性,其中安德烈是抗争得最为激烈的一个,也是付出最惨烈代价的一个。在作者看似正常的叙事视角之下,隐藏着这样一个疑问——到底是安德烈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即便在“我”与安娜身份悬殊的青春恋情中,也暗含着作者对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的批判与讨伐之声。学者赵耀认为:“双雪涛将成长类创作推向新的高度,不再以普遍性的成长创伤与青春爱恋打动读者,而是以异质性的边缘性经验挑战并冲破模式化的认知。”[6]在作品《聋哑时代》中,人物的每一次成长仿佛都需要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这样的青春书写绝不是简单地隔靴搔痒,而是切入到每一个少年人的灵魂深处,将其内心的成长风暴展现在读者面前。

3 双雪涛小说的叙事风格

双雪涛的小说不仅因其独特的地域风格和时代议题而广受关注,其小说叙事风格与技巧的成熟与变化,也足以显示出其不俗的叙事能力。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双雪涛小说的语言风格受东北文化影响极深,其行文多用短句,靠人物对话来推进故事情节,语言简洁有力,干脆利落[7]。在叙事风格上,双雪涛的作品表现出某种先锋文学的特质,神秘的梦境和虚幻的意象穿插其间。在小说技巧上,双雪涛使用暗示、象征、隐喻、意识流等方法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总体而言,双雪涛是一位在小说结构和叙事上颇下功夫的作者。

3.1 简洁冷峻的小说语言

双雪涛个人风格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独特的小说语言。相较于其他“80后”青年作家而言,双雪涛的小说多用短句,且文本中充斥着大量的东北日常口语,形容词、副词以及比喻这种修饰性的语言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十分少见。双雪涛的这种语言风格与海明威的“冰山”写法非常相似,二者都十分注意对语言的节制和凝练,但这种对语言的节制并没有影响小说信息的密度,反而使文本看起来更加厚重,真正重要的内容隐藏在海面之下。例如,作品《跷跷板》重点不是写“我”和刘一朵的恋情,也不是写那一桩凶杀案,重点在于刘一朵父亲所叙述的那段历史,因而,作者并没有把过多的笔墨放在“我”对尸体的挖掘上,只是简单地几笔带过。双雪涛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除了受到其阅读经验的影响外,也离不开东北地区特有的文化性格对其文风的塑造。

此外,“对话”这种语言形式在双雪涛的小说中也十分常见,人物的个性、经验,甚至是更为宏大的历史叙事,都通过一段又一段的对话被展示出来。例如,《平原上的摩西》中所写到的对话全是“他说,我说”这样的结构,很少使用叙事性的词语来渲染人物的情感。在这些对话中,时不时地会跳出一些令人发笑的幽默句子,以此来舒缓紧张的情绪,并使行文的节奏慢下来。

3.2 真实细节中的魔幻色彩

双雪涛是一位在小说叙事上非常有野心的作者,他在描述细节、增强读者真实感的同时,喜欢虚构出一个与现实相对应的“可能性的世界”。在其作品中,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小说的叙述对象和叙述主体在其设定的时间游戏中来回切换。例如,作品《长眠》中,“我”突然接到大学同学老萧的死讯,只身来到他去世的村庄,探寻其死亡的真正原因。当客车停在村前的冰湖上止步不前时,“我”沉沉如梦,醒来时一切都变得魔幻而混乱:冰湖下的飞鱼、神奇的苹果以及猝不及防的枪战,让“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境之中,万物都脱离了现实的逻辑。

在作品《长眠》中,双雪涛还构筑了一个与现实相对应的“湖底世界”,并将笔墨用于增强这一世界的真实感,最终达到模糊真实与虚构世界界限的效果,实现了一种叙事上的真正的自由。此外,双雪涛还常在作品中加入“小说家”这一人物形象,如在《刺杀小说家》中他就打破了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时设置了现实和虚构两条叙事线索,但这两个故事却是同时发生、同步进行的,两个故事互相穿插渗透,最终实现现实与虚幻的交融、时间与空间的重叠。

3.3 宗教元素的介入

双雪涛笔下人物的生活常常是困顿而无望的,但是其并没有忘记在小说中为这些身处底层的边缘人物寻找一个更现实的精神突破口,即宗教。中篇小说《光明堂》中,那座位于艳粉街的基督教教堂,成为了人们摆脱苦难、寻求幸福的一个重要场所。作品《大师》中,与父亲对弈的和尚一出场就拿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原文这样写道:“十字架上刻着一个人,双臂张开,被钉子钉住,头上戴着荆棘,腰上围着块布。”这里的“金色十字架”既象征着和尚内心难以放下的执着,也预示着父亲在人格和精神上的解脱。作品《平原上的摩西》中,作者用“摩西”这一基督教中的重要人物来点题,且文中也有一位专心诵念《摩西五经》的母亲,仿佛是在为人类的罪恶做最后的忏悔。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圣经》、教堂、十字架等宗教意象反复出现,虽然这些意象并没有参与小说最核心的叙事,但它们就像是缠绕在一棵大树上的藤蔓,为文本提供了更多的阐释空间。虽然宗教的执念不能化解现实生活中的困苦,但却是艳粉街现实生活的一种解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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