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时期辞赋中自然灾害的书写
2021-01-15马雯彬彬
马雯彬彬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继两汉之后,魏晋又迎来一个辞赋创作的鼎盛时期。文学创作历来与百姓生活密不可分。《艺概》云:“赋取穷物之变,如山川草木,虽各具本等意态,而随时异观,则存乎阴阳晦明风雨也。”[1]99此时政权更迭、战争频发、灾害肆虐、民不聊生,以自然灾害为描写对象的赋作理所当然地走进赋家创作之中,出现了大量旱灾、水灾、雷电等灾害赋,并随之扩展了赋的文学表现领域。灾害赋是时代生活的一面镜子,它从另一个角度再现百姓在兵戈扰攘不息的时代背景下的生活图景,而魏晋辞赋中的灾害题材一直是辞赋研究史上被忽视的一角,故拟魏晋时期辞赋作品为例,抛砖引玉,从灾害角度研究魏晋时期的辞赋创作以填补中国辞赋研究上的这一空白。
一、灾害种类
魏晋的受灾程度较两汉有过之而不及,各种自然灾害纷至沓来。邓拓《中国救荒史》:“三国、两晋时候,黄河、长江两流域间,连年凶灾。二百年间旱灾六十次,水灾五十六次,风灾五十四次,地震五十三次,雨雹之灾三十五次,疫灾十七次,蝗灾十四次,欠饥十三次,霜雪、地沸各两次。”[2]史籍中对魏晋旱灾的记录更是俯拾皆是,如晋怀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县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汉皆可涉”[3]839;晋武帝太康二年“自去年冬旱至此春。”[3]849等等。魏晋南北朝的灾害赋作虽未囊括这一时期所有的灾害类型,但对发生频率最高的水、旱、雷电等灾害均有赋作加以展现。这些灾害赋真实地记录了灾害给百姓和社会带来的沉重灾难,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史学价值。
(一)旱热
“春天三场雨,遍地都是米”,我国古代以农业立国,人民对风调雨顺的盼望尤为殷切。旱灾具有持续时间长、影响范围大等特点,成为影响农业生产最严重的气象灾害之一。旷日持久的干旱将导致庄稼枯萎,川谷并竭,百姓无以为生,进一步引发饥荒、流民等社会问题。魏晋所受旱灾史上罕有:“200年中共82个年份发生了112次旱灾,在这一时期自然灾害各灾种次数中居于首位。旱灾年占魏晋年份的41%,旱灾次数占全部灾害次数的21%,平均不到两年就有一次旱灾发生。”[4]48其灾害统计数据可谓触目惊心。相较于史书的惜字如金,魏晋灾害赋作不仅展现“人”在田间挥汗如雨的劳作,更描摹动、植物在烈日当空之下,酷暑难耐之景。
刘桢《大暑赋》刻画人们将衣襟解开吹风的生活场景:“披襟领而长啸,冀微风之来思”。[4]天气炎热,耕地、织布等农桑之事纷纷作罢:“农畯捉鐏而去畴,织女释杼而下机”。[5]414繁钦《暑赋》记录高温天气百姓汗如泉涌:“身如漆点,水若泉涌”。[5]437曹植的《大暑赋》描写随着地面温度不断升高,以至于“山坼海沸,沙融砾烂。”[5]458紧接着转变叙述视角,采用铺叙和夸张的手法,描写扶桑树自燃、蛇蜕皮于灵洞、龙解角于空中、鱼鼋纷纷上岸、鸟儿飞向远方、兽群纷纷离散和百姓在烈日中的不同反应:“于时黎庶徙倚,棋布叶分。机女绝综,农夫释耘。背暑者不群而齐跡,向阴者不会而成群。”[5]458场景多变,刻画精炼。
曹植不喜“趣旨幽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6]对切辞藻、故弄玄虚之作,他崇尚的正是简而有情,自然流畅的作品,故多采用具有时代气息的抒情小赋描绘事态情貌。此篇抒情小赋语言清丽流畅,以白描的方式描写大暑之下,不同阶层的人们迥然的避暑方式,将命运厚此薄彼的社会现实放在自然灾害中加以表现,不仅使灾害赋蕴含着浓厚的人文关怀,还能从侧面展现出作者关注社会现实,同情下层百姓的真挚情怀,更说明曹植认识到辞赋对社会的作用,不再将赋视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物,而将辞赋看作是一种可以记录民间生活和史实的文体,使赋可以容纳复杂的社会关系,贴近百姓现实生活,这是一种进步的赋学观。
(二)洪涝
魏晋时期黄河、长江流域,洪水泛滥,连年凶灾。魏晋“有85个水灾发生年,水灾年份占魏晋总年份的43%。”[4]39洪水横流会淹没农田、冲垮房屋,许多百姓丧命等严重后果。记载此类洪涝后果的史料比比皆是。如《晋书》载晋成帝咸康元年八月:“荆州之长沙,醴陵、武陵之龙阳,三县雨水,浮漂屋室,杀人,损秋稼。”[3]822旷日持久的暴雨还将进一步破坏生态系统,如晋穆帝永和十年:“是岁秦大饥,米一升直布一匹。会大霖,河渭溢,蝗虫大起,自华泽至陇山,食百草无遗。”[3]349“魏晋时期洪涝灾害最多、危害最大的,当首推霖雨成灾型,即“‘淫雨’、‘久雨’、‘暴雨’形成的渍涝灾害”。[4]42因此,绝大多数涉及洪涝灾害的赋作,多以“愁霖”为题。如应玚、曹丕、陆云等皆作《愁霖赋》,以描写洪涝灾害。
陆云的《愁霖赋》在序中首先交代此场暴雨的时间地点,描绘旷日持久的霖雨造成庄稼被积水淹没,百姓悲痛欲绝之景。其序曰:“永宁三年夏六月,邺都大霖。旬有奇日,稼穑沈湮,生民愁瘁。”[5]698紧接着开篇采用骚体结构全文,以白描的手法记录暴雨来临时电闪雷鸣之势和暴风疾雨之景:“于是天地发挥,阴阳交激。万物混而同波兮,玄黄浩其无质。雷凭虚以振庭兮,电凌牖而耀室。二鼎沸以骏奔兮,潦风驱而竞疾。”[5]698其次采用夸张的手法描绘澎湃汹涌的洪涝与悬崖并肩,将平原变为深渊的磅礴气势:“隐隐填填,若降自天。高岸涣其无崖兮,平原荡而为渊。”[5]698最后将叙事和抒情巧妙结合,叙述由这场大雨引发的黯然神伤之情,表现出作者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瞻大辰而颓息兮,仰天衢而引领。愁情沈疾,明发哀吟。永言有怀,感物伤心”。[5]699
此篇灾害赋作既有对灾情的客观叙述,又不乏艺术的想象和创造。运用奇幻瑰丽的想象和极度的夸张,能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和视觉的冲击。此外,现实的刻画与叙述则更符合生活实际,贴近世俗生活,两种创作手法交互使用,给人以新的审美体验。这是魏晋时期的灾害赋作特有的审美价值和史书记录灾害史实的望尘莫及之处。
(三)雷电
雷电是一种受强对流天气影响导致的气象灾害,不仅对人类和动物生命造成威胁,还会诱发火灾等其他灾害的发生,因此魏晋时期人们常将此种灾害称为“雷火”,如夏候湛:“雷火晔以南升。”[5]622魏晋辞赋中以雷电为主题的灾害赋作书写较多,如夏候湛《电赋》“攒云间而飞火,终烟起于云中。”[5]423记录雷电的产生、李颙《雷赋》“尔其发也,则腾躍濆薄,砰嗑隐天。起伟霆于宵际,催劲木于巖巅。”[5]818摹状惊雷巨响、顾愷之《雷赋》“天怒将凌,赤电先发,窥巖四照,映流双绝。雷电赫以惊衡,山海嗑其崩裂。”[5]841认为雷声乃是天公怒吼,描绘迅电流光的景象等,故将其作为第三种灾害书写种类进行考察。
夏候湛《雷赋》记录夏季雷电到来前,天空从艳阳高照到乌云密布的瞬息万变之景:“伊朱明之季节兮,暑醺赫以盛兴。扶桑炜以杨燎兮,雷火晔以南升。大明黯其潜曜兮,天地郁以同蒸。”[5]622随后用一个“奋”字描写雷电迅猛之势,用叠词“崇崇”二字描绘其铿锵有力声音:“制丹霆之焰焰兮,奋迅雷之崇崇。驰壮音于天上兮,激骏响于地中。”[5]623紧接着刻画天雷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使得山崩地裂,万物纷纷躲藏起来:“当冲则摧破,遇披则歼溺。山陵为之崩荡,群生为之震辟。”[5]623作者将这场自然灾害归结为上天的雷霆之怒,并将圣人和普通人进行对比,阐发作者主张弘扬礼乐教化的思想:“是以大圣变于烈风,小雅肃于天高。嗟乾坤之神兮,信灵威之诞昭。故先王制刑,拟雷霆于征伐。恢文德以经化兮,耀武义以崇烈。”[5]623最后总结道:“苟不合於大象兮,焉濟道以成哲。”[5]623
像夏侯湛通过描写自然灾害,表达对社会政治的思考的作品,在魏晋前的辞赋中并不多见。此篇赋不仅表现出作者关注灾害实际,还表现出作者认识到文学对社会的教化功能,因此作者借天雷的威慑力和人们对其恐惧的心理,暗示邪恶势力终将受到制裁,使辞赋作品发挥着惩恶劝善的社会作用。赋中通过天雷表达哲理的构思,“大圣”与“小雅”的对比分析,再层层递进地将社会世风日下的黑暗现实寓于其中,最后陈述作者渴望天下归一的愿望,抽丝剥茧,文章布局可谓煞费苦心。
二、灾害赋的文体价值
两汉强调辞赋的审美娱乐功能和歌功颂德的社会功能,较少涉及百姓生活,到了魏晋时期,随着国家大一统的局面被打破,赋作家的视线也随之从宫墙别院转向寻常巷陌,刻画百姓在战火纷飞、灾害频发的环境中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因此,魏晋时期赋的艺术手法、思想内容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也为赋体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具有时代意义的贡献。这种贡献具体体现在这三个方面:首先是灾害文学题材的开拓,一方面是对两汉未有题材的拓展,另一方面是对已有题材的发扬和创新。其次,魏晋是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灾害赋就是其文学自觉的重要表现。赋中灾害的描写,对民生疾苦的体恤,是文学走向自觉的见证者和中坚力量。最后,受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的影响,灾害赋中同时存在着“天人感应”的唯心主义和“天道自然”的唯物主义的灾害观念,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价值,以下将分而论之。
(一)文学题材的拓展
许多赋中表现的灾害题材在魏晋时期首次出现。费振刚先生《全汉赋校注》收录两汉灾害题材赋作共10篇,其中仅涉及暑灾、水灾、荒灾三种类型。而魏晋灾害赋题材则囊括旱热、洪涝、雷电、饥荒、风雪、火灾等多种灾害。如潘尼《火赋》写熊熊大火燎原之势态:“及至焚野燎原,一火赫曦,林木摧拉,沙砾并靡”。[5]751霎时间,火光冲出云霄,云朵仿佛披上红色的霓裳:“腾光绝缆,云散霓披”。[5]751作者将熊熊烈火肆无忌惮的吞噬万物的气势与腾空而起的火焰光彩夺目之景结合,创造出奇幻瑰丽的艺术境界,一改人们对于火灾的恐怖印象。这种绮靡的语言,对辞藻艺术之美的追求,与曹丕强调的“辞赋欲丽”一脉相承,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呈现出别样的艺术境界。
有的灾害题材始见于两汉,但在魏晋时期又有很大扩展。如同样是描写水灾,傅咸《患雨赋》先叙“历九旬而无宁”[5]617的大旱导致农民将累累硕果付之一炬:“将收雷之要月,弃嘉谷于已成。”[5]617后发面对连绵不绝的暴雨,勃然大怒之情,并斥责上天道:“前渴焉而不降,后患之而弗晴。”[5]617这是对史书记录旱热和水患等自然灾害的生动历史诠释,体现出作者关注灾害给农民生活带来的巨大损失,表现出一位忧国忧民的文学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值得一提的是,傅咸《患雨赋》的结尾将久旱和暴雨进行对比,直指天灾源于人祸,显露出魏晋时期人们视自然灾害为“天谴”的灾害观念,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价值和启发意义,他们思想中的灾害观,主要从董仲舒“阴阳五行说”发展而来,代表着新的时代观念:“汤亢阳于七载兮,尧洪泛乎九龄。天道且犹若兹,况人事之不平!”[5]617
综上所述,魏晋较之汉代的灾害赋作,在文学题材的拓展上无疑前进了一大步。一方面表现在题材内容的开拓和创新,魏晋时期的灾害赋几乎囊括这一时期所有自然灾害类型,同时将表现重点转向了体物写志上,体现魏晋时期的文人关注社会实际,蕴含着炙热的人文关怀:“岂在余之惮劳,哀行旅之艰难。”[5]445另一方面在于对原有题材意义的延伸和发展上,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慷慨而多气也。”[6]199受到历史背景的影响,故魏晋时期的文人普遍怀有救济天下苍生的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苟不合於大象兮,焉濟道以成哲。”[5]623为这一时期的辞赋创作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具有积极意义。
(二)文学自觉时代的见证者和中坚力量
鲁迅《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曹丕的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7]“‘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两汉文艺‘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8]99在汉代,辞赋作品只是宫廷玩物,“那些堂哉皇也的煌煌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生平,再加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8]100正如班固《两都赋序》云:“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5]222若“欲劝反讽”是汉赋的通病,那么魏晋时期的灾害赋则彻底摆脱了这种弊端,它们多为抒情言志,较少带有歌功颂德的行文目的,且魏晋辞赋中各类灾害书写对汉赋一贯的堆砌辞藻,束之高阁的写作方式具有一定的突破意义。
魏晋辞赋中的灾害书写聚焦社会民生,贴近现实生活,它将灾害带给社会、人民、粮食的危害作为辞赋的重点予以表现。其中不仅有对民生凋敝的悲悯,潘尼《苦雨赋》:“处者含瘁於穷巷,行者叹息於长衢。”[5]749描绘暴雨之下,屋内百姓奄奄一息,屋外行人望街长吁短叹之景。还有感伤暴雨危害粮食,给农业生产百姓粮食安全带来极大危害的:“将收雷之要月,弃嘉谷于已成”。[5]617更有运用史家笔法,直录时事,表现作者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社会生命,描绘现实的:“温风至而增热,歊悒慴而无依。披襟领而长啸,冀微风之来思”。[5]414刻画百姓在高温之下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随后解开衣襟,希望能有凉风吹来,以缓解暑热。这些细节描写既符合生活实际,又具有强烈的共情性和纪实性。
魏晋赋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开魏晋文学自觉时代的先声。魏晋时期的赋作家也不再将辞赋作品视为粉饰太平的宫廷文学,反而将其视为记录民间史实的工具,具有进步意义。它在对日常时事、民生疾苦、社会贫富悬殊和农业生产的叹咏中,直抒胸臆,深发感慨。在这种感慨中,突出的是一种关注社会,惩恶劝善、缘事而发的精神,由此构成了魏晋灾害赋的基本情感基调。这种精神便是文学自觉时代的见证者和中坚力量。
(三)灾异思想
魏晋虽然大兴玄学,但是尚未完全摆脱儒家思想的束缚,不少文学家兼善儒道两学,并以老、庄思想阐释儒家经典,例如玄学发起人何晏和王弼都曾分别为《论语》和《周易》作注。在看待自然灾害的产生上,魏晋表现出以儒家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感应观”的抗灾救灾观念,和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道法自然”的灾异观念并存的现象。这两种灾害观念不仅是社会思潮对立的产物,还是魏晋人民对自然与人类关系的理解和对自然灾害的诠释,更是人类长期以来与自然界博弈,企图征服自然的思想文化成果,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价值,使我们得以窥见魏晋时期人们的心理状态。
董仲舒《春秋繁露》:“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9]又“国家将有失道之政, 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又尚不知变,而伤乃至”。[9]118均言事物规律的颠倒是对统治者倒行逆施的惩罚。这种天象与人事相互反映的灾害“天谴观”,在辞赋也有所反应,如傅咸《患雨赋》结尾感叹道,气象尚且如此异常,何况社会现实呢!“汤亢阳于七载兮,尧洪泛乎九龄。天道且犹若兹,况人事之不平!”[5]617此外,“天谴论”下的荒政思想在魏晋辞赋中多有出现,如傅玄《喜霁赋》言由于统治者采取正确的抗灾政策,虽然气候异样,但于粮食无损:“伊我后之神圣兮,敷皇道以居帝。虽风雨之失度兮,且嘉穀之无败”。[5]555
“魏晋玄学的兴盛及其天道自然的天人关系理论模式, 为当时人们重新认知和理解自然灾害,建构新的灾害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10]东汉王充从唯物主义角度出发,提出“天道自然”的观点,影响着人们对天灾的见解,从而产生面对天灾要“顺势而为”“顺水推舟”的灾害观念。如王璨《大暑赋》:“于是帝后顺时,幸九峻之阴冈,托甘泉之清野,御华殿于林光,潜广室之邃宇,激寒流于下堂。”[5]399“顺时”二字即指出皇帝一系列避暑之举皆以“顺应自然”为出发点,如利用崇山乘凉、采摘高山积冰降温等等。由此可见,灾害赋中蕴含着魏晋人民“天道自然”的灾害观念和“天谴”的荒政思想,也进一步深化和开拓了辞赋的表现领域。
三、灾害赋的艺术价值
魏晋时期辞赋中的灾害书写具有多样的艺术态势,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的基本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6]31刘勰强调辞赋创作的基本要点是内容雅正、文辞华丽、文与质相得映彰。魏晋赋中的灾害书写在内容上关注时事,描绘现实;情感上具有悲天悯人的浓郁的情感关怀;艺术上善用典故、对比、夸张、白描等艺术手法,故呈现多样的艺术形态,符合文辞与内容交相辉映的基本要求,从而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
(一)善用神话典故
魏晋文人善用典故阐释自然灾害,为灾害文学输入了全新的意象群。如刘桢《大暑赋》开篇运用神话典故解释天气炎热是因为夏季太阳神羲和当值,并以她驾驶龙车始于东阳谷,止于西海,来解释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其为暑也,羲和总驾发扶木。太阳为舆达炎烛。灵威参垂步朱毂,赫赫炎炎,烈烈晖晖”。[5]414太阳神羲和语出《山海经•大荒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11]于是羲和以太阳之母的文学形象出现。随后《离骚•楚辞》:“吾令羲和弭莭兮,望崦嵫而勿迫”。[12]与《离骚•天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12]82逐渐演变为太阳神,并用于文学创作之中。
同为描写暑热的赋作,曹植《大暑赋》除了引入掌管时节的炎帝、手握龙车缰绳的太阳女神羲和、主管南方的火神祝融,以及执掌万物的南宫朱雀四位神话人物,描摹大暑的势不可挡之势“炎帝掌节,祝融司方;義和按辔,南雀舞衡。”[5]481还用“九日同照”、神树“扶桑”等神话故事和植物,生动地展现夏季的高温足以烧毁神树,如同九个太阳同时照耀大地一般:“暎扶桑之高燎,炽九日之重光”。[5]481运用神话典故有利于达到异彩纷呈的艺术效果,显现出作者想象瑰丽、思维活跃和非凡的艺术才能。曹植《长乐观画赞》中对作家才思敏捷和遣词清丽有着精彩论述:“妙哉平生,才巧若神。辞赋之作,华若望春”。[13]辞藻华美的情状,就应如同像春日万物繁盛一般。他在赋中运用多个神话典故摹状夏季的炎热,即是对此的生动实践。
赋中用典,两汉亦有。但在灾害题材中巧用典故,却始于魏晋。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中论述运用典故对抒情达意的作用。
唯贾谊《鹏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杨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世之范式也。[6]169
两汉时期的赋家就已经开始使用典故,至刘歆《遂初赋》后,才“渐渐综采”。典故若运用恰当,体现作家文辞瑰丽,使文章才藻艳逸,从而达到情文相生的艺术效果。因此,大量用典,使魏晋时期的灾害赋迥异于两汉时期的灾害赋作,从而丰富了灾害辞赋的表现领域和审美价值。
(二)对比、白描、夸张艺术手法的运用
曹植、刘桢、繁钦、王璨同撰《大暑赋》以描摹当时夏季酷热,切磋技艺,一较短长。考察四篇赋作,发现此四人不约而同地将贫民与贵族截然不同的避暑方式进行对比。如曹植笔下的曹操搬进存放冰块的幽室之内,伴以美妙的音乐:“于是大人迁居宅幽,绥神育灵。云屋重构,闲房肃清。寒泉涌流,玄木奋荣。积素冰于幽馆,气飞结而为霜,奏白雪于琴瑟,朔风感而增凉”。[5]458百姓则成群结队的躲于树下:“背暑者不群而齐跡,向阴者不会而成群”。[5]458繁钦则记录宫中大摆宴席,奢靡享乐之景:“身如漆电,水若流泉。粉扇靡效,宴戏鲜欢”。[5]437刘桢描摹田间夫妻:“农畯捉鐏而去畴,织女释杼而下机。温风至而增热,歊悒慴而无依”。[5]414魏晋灾害赋善于将上层贵族与普通百姓放在同一自然灾害背景下进行刻画,以突出社会贫富悬殊,揭露统治阶级骄奢淫逸和百姓步履维艰的生活。
夏候湛的《苦寒谣》运用白描的修辞手法,亲述立冬之夜,寒风凛冽,皑皑白雪将庭院银装素裹,池塘里的水也被冰霜封存起来:“惟立冬之初夜,天惨凛以降寒。霜皑皑怪被庭,冰溏瀩于井干”。[5]622接着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世间万物在寒风摧残之下,凋亡、衰败之景象:“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5]622此篇运用细腻的笔触,看似是描写寒灾对一院之景物:庭院、池塘、枯井、草木、松树、竹叶的摧残,实则蕴含着作者对社会世风日下的痛心,借生命的零落暗示世事衰微的社会现实,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语言明白晓畅,篇幅短小精炼,是一篇难得的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抒情小赋。
文学作品巧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可以达到增强感情、烘托气氛的艺术效果。如曹植《大暑赋》采用夸张的手法描摹陆地上的高山、砂石。兽类,海水中的飞鱼、鳌鼋和天空中的鸟儿在高温下有违常理的举动,有效地强化了语言的艺术感染力:“山坼海沸,沙融砾烂。飞鱼跃渚,潜鼋浮岸。鸟张翼而远栖,兽交逝而云散。”[5]458“这些高度的想象与夸张,正是文学作品所固有的、区别于其他社会科学的本质所在,也是文学之所以感染人、鼓舞人、启发人,之所以具有巨大魅力的重要因素之一。”[14]
(三)抒情性的增强
赋贯有铺排叙事,体物写志的功能。《文心雕龙•诠赋》:“赋者,铺也,铺采时文,体物写志也”。[6]29刘熙载《艺概•赋概》:“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以赋铺陈之”。[1]96而在魏晋时期赋的抒情功能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增强,这种增强表现在魏晋灾害赋不再将讴歌帝国王朝或规劝统治者作为作品的情感基调和创作目的,而是将目光聚焦社会现实,展现民生疾苦,续写百姓有血有肉的故事,反映出“人”的地位的提高,反映出这是一种进步的文体观念。
曹丕《愁霖赋》将抒情与叙事相结合,记录行军途中忽逢大雨,残兵败将,停滞不前,哀痛欲绝之情油然而生“玄云黯其四塞,雨濛濛而袭予。”[5]445紧接着转入对景物的描摹“涂渐洳以沉滞,潦淫衍而横湍”[5]445绵绵不断的霖雨使路面积满泥土和积水,与作者苦闷的心情相互映衬,感叹行役的艰难困苦:“岂在余之惮劳,哀行旅之艰难”。[5]445最后运用典故表达作者希望雨过天晴的美好愿望:“仰皇天而叹息,悲百日之不旸,思若木以照路,假龙烛之末光”。[5]446全文具有浓烈的抒情色彩,不仅蕴含着作者渴望建功立业的愿望,还具有魏晋抒情小赋体物写志的特征,更对魏晋赋风的转变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两汉时期的赋作多以文采取胜,且侧重体物,而非抒情,故赋中寄托真情实感的不多。而魏晋处于风衰俗怨、世风日下的历史背景之下,文人们将目光自然地转入社会现实,抒发的情感也更为细腻和浓郁。正如刘熙载《艺概•赋概》云:“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情深,此种尚余一线”。[1]92又云:“《楚辞》风骨高,两汉赋气息厚,建安乃欲由两汉而复于《楚辞》者”。[1]93在这里,刘熙载认为魏晋赋中的抒情性是对《楚辞》“风骨”的抒情传统的继承和复兴,可谓洞幽烛微。
四、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梳理魏晋辞赋中的灾害书写,不仅有利于深刻认识灾害背景下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心理状态,而且可以窥见当时文人渴望建功立业、救济苍生的历史使命感,使魏晋辞赋中的灾害书写呈现出极具个性的文学色彩。此外魏晋辞赋中的灾害书写是赋体文学进一步繁荣兴盛的结果,它以细密的笔触,多方位的视角,全面展现魏晋时期的自然灾害及其造成的严重后果,标志着灾害题材在辞赋作品中的确立,此后诗文中灾害题材逐渐增多,到唐宋时期,逐渐成为文学中常见的题材类型,例如魏晋水灾赋中霖雨意象的产生,对后来唐宋诗词中霖雨意象的使用、发展和衍生,无不具有启示意义。总之,魏晋辞赋中的灾害书写为灾害文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努力,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