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论新颖 方法独到
——评黄天骥先生《纳兰性德和他的词》
2021-01-15王维
王 维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纳兰性德是引领清词走向“中兴”的关键性人物,在清初词坛与陈维崧、朱彝尊三家鼎立,其人虽未自树旗纛,却能与众多词坛俊彦桴鼓相应。其词更是宕开一境,独抒性情,曾产生过“家家争唱饮水词”的轰动效应,甚至一度蜚声海外,朝鲜人有诗赞曰:“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又见柳屯田。”其人影响之大、其词流传之广可见一斑。然而,这位曾被严迪昌先生誉为“满洲第一大词人”[1]的相门公子,却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由于种种历史原因的影响,关于其人其词的研究则是备受冷落,甚有消褪之势,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略显尴尬的研究状况才有所改变。张兵教授在《清词研究二十年》一文中明确指出:“1949年到1980年以前,共发表清词研究论文6篇,其中3篇研究纳兰性德,1篇研究顾太清,其余2篇,一为清词发展的一般介绍,一为词论研究。整整30年间发表6篇论文,平均5年1篇。这种研究状况显然不尽如人意。”[2]由此可见,综论清词整体研究之论文尚不多见,遑论纳兰个人研究之专著!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黄天骥先生积八月之功力,终日孜孜,早晚矻矻,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煌煌23万字的巨著《纳兰性德和他的词》。该书在改革开放之初确有发凡起例之功,实开纳兰研究之先河。笔者读后甚是受益,在此,仅就一得之愚,不揣谫陋,将所得感想作一简要梳理。
一、内容丰腴详实,视野圆融宏通
《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以下简称《纳兰》)一书在广泛运用前人材料的基础上,以其丰腴详实的文本内容和圆融宏通的学术视野,对纳兰其人其词进行了科学的研究。传统的文学史研究,就某一研究对象而言,研究者多从作家生平、文本内容、作品艺术等方面着手,在此基础上,对研究对象进行详细的考辩、冷静的分析,从而得出严谨的结论。但《纳兰》一书有异于此,该书并没有拘囿于生平、内容、艺术“三段论”的研究模板,而是举凡有关纳兰研究的热点话题,均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比如对纳兰所处的历史背景、家庭环境、个人经历、政治思想和文学观点等都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和充分的论证,同时对他的思想矛盾、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以及在我国词坛上的地位均予以详细的探讨。即以纳兰身世之探讨而言,在之前的文章中,论者对其家世身平的描述或浅尝辄止,或避而不谈,难以在整体上形成系统性阐述。《纳兰》一书,仅就“纳兰性德的家世和身平”一章就安排了八部分,分别探讨了纳兰与李后主、贾宝玉、努尔哈赤、其父明珠、其妻卢氏、其师徐乾学、其友严绳孙等人的渊源,作者力求以全方位、多角度的学术视野为读者绘制出一幅完整而清晰的纳兰家世图和纳兰成长史。此外,在对纳兰词的题材分类之探讨中,作者又为此安排了四章二十一节,既对纳兰悼亡词、爱情词、送别词、边塞词等题材完成了扫描和分类,又对具有代表性的经典词作进行了阐释和分析。在阐释和分析的过程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作者对纳兰悼亡词和爱情词的论述,作者并没有完全以学人冷静的眼光进行作品分析,而是投之以巨大的人文关怀,与历史人物握手,和所写对象对话,作者将研究对象不再是看作一个客观存在的个体,而是当作跨越百年的知心好友,与之推心置腹、促膝长谈;与之共鸣共喜、同悲同泣;进而深入体悟词人在爱情遭遇、生命状态等方面的真实感受。较之于传统的研究方法,该书的研究视野无疑显得更为圆润宏通,虽然介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但在一定意义上还原了历史本身,使得文学研究回归了历史语境。这种独辟蹊径的研究方法在加深内容深度的同时,也使得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了人学的属性,不再是干巴巴的说教或冷冰冰的陈述,进而摆脱了“为学术而学术”的匠气,具有了人文历史的鲜活性,这为当前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范本,我个人认为,该书之于学术研究的意义即在于此也。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身世”和“题材”两大部分正是该书篇幅最长、视野最广处,也是作者用力最勤、着墨最多处,其内容之丰腴、视野之圆通自是不待而言。然而该书作者并没有在叙述完这两部分之后就此收笔,而是以其广阔的学术视野对纳兰的年谱和交游作了详细的考订,并精选了纳兰词作六十余首,予以适当的注释和简单的评价。实际上,在黄谱之前,就已存在张任政先生的《纳兰性德年谱》,全书分为自序、本谱、后记、丛录、遗著考略等五部分,约28000字,引用书目多达70余种,不啻为一部内容丰富,资料翔实的力作。然囿于时代及资料之局限,张谱亦有其不足:“与张谱相比,黄谱的重点放在词作系年这一问题上,系年的诗词几近200首,虽其中亦颇多舛误,但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张谱之不足。在《交游考》中,黄氏对朱彝尊、顾贞观、陈维崧、梁佩兰、严绳孙、姜宸英、吴兆骞、秦松龄、叶方蔼、蔡启墫、马羽中、张纯修、韩菼13人与纳兰之交往作了颇为细致的考察。这部分虽未纳入《年谱》,但倘将两者参看,则纳兰之生平甚为清晰。仅此而论,黄著对纳兰生平的勾勒描述是颇为全面的,是一部能全面反映纳兰性德思想及艺术面貌的学术著作。”[3]以此观之,黄谱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张谱之不足,也使得该书在内容上有了纵向的延伸、视野上有了横向的拓展。不仅如此,作者在考订纳兰年谱和交游的过程中,还能将清初波诡云谲的政坛风云与其无缝衔接,举凡科场案、奏销案、哭庙案、明史案、顺治之死、党人之争、三藩之乱、太子被废、文社被禁、遗民被杀等都有所涉及,作者以此为读者绘制出了一副有崩天之敌、稽天之波、弥天之网的时代画卷,使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体悟纳兰及其好友的心态变化。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作者还能从儒学、道学、佛学、理学甚至是西学等学术视角透视它们对纳兰短暂一生的影响,同时也能从家族、科举、党争、流放、文字狱等不同的文化视角入手,将纳兰和部分与其交游的词人置于宏观的历史视阈下,进行微观下的心态考辩和整体上的价值判断。比如科考之于严审孙、党争之于姜宸英、流放之于吴兆骞、家族恩怨之于纳兰性德等。不难看出,作者在进行学术研究时,显然能够将各种史料信手拈来。无独有偶,作者不仅对我国历史典故烂熟于心,对外国文学理论更是运用自如,该书中马克思、恩格斯、惠斯勒、歌德、丹纳以及别林斯基等人的论述随处可见,他以西方理论很好地阐释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某一现象,比如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观去解读纳兰词的优缺点;以惠勒斯冷暖交杂的画风来比喻纳兰红灰相映的词风等。这样的学术视野具有了横跨中西的意义,使读者加深了对纳兰词的理解,同时又印证了西方学者的文学理论,二者相得益彰,共同丰富了文章的内容。另外,我们知道,该书作者黄天骥教授是我国戏曲大家吴梅先生的再传弟子,因此他还能将戏曲理论融入学术研究,这在《纳兰》一书体现得尤为明显,比如他能将《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等经典戏曲的语言风格、艺术特色等拿来与纳兰词进行比较,从而得到更为精确的结论。除此之外,作者还能对当时学术界不太关注的纳兰诗歌、骈文、经解及其诗学思想等进行不同程度的探讨,这种超前的学术嗅觉,不得不令人叹服,充分体现出了作者举一反三的灵性和入木三分的钻劲,这对于目前研究纳兰甚至是整个清词的学者来说,无疑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材料博赡精审,论证精微透辟
该书博赡精审的文献材料和精微透辟的论证方法也是值得称道的。材料在写作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一篇文章如果没有翔实的材料作为支撑点,就等于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立论再新颖,技能再丰富,也只是假大空的泛泛而谈,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清代散文大家刘大櫆就说过:“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意思是说没有材料,即使有再多的技能也无处施展。张兵教授则说的更为直截了当:“没有材料,就没有发言权。”由此可见材料之于行文的重要性。该书的作者正是在对大量的材料进行了仔细爬梳和校对之后,从而讲出观点、得出结论。举凡总集、别集、正史、野史、异闻、笔记、词话、序跋、县志、书评、书信、手简、年谱、墓志铭、谈话录等大量的文献材料,无一不是作者在认真甄别和遴选之后才加以征引的。史料的爬梳势必会费力劳神,然而这份苦力亦是值得的。本书即基于翔实的材料和精确的考辨,对诸多重要词人与纳兰之生平交游补直碑漏,颇见功力。略举其大者如对朱彝尊、顾贞观、陈维崧、梁佩兰、严绳孙、姜宸英、吴兆骞等都作了颇为细致的考察。尤见精彩的是,作者对纳兰一家与前清叶赫氏恩怨之考辨、纳兰奉使北赴梭龙之考辩、纳兰家府具体位置之考辩以及纳兰是康熙皇帝派出的“克格勃”(特务)之考辩等,皆言之有据,信而有征,这都是作者在考证大量材料的基础上才得出的结论,故而令人信服。恰如张毓洲教授所言:“清代文学相对朝代靠前的历朝文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材料比较丰富。这就要求作者用更加本真的资料说明问题,而不是依赖于假设或猜想”。[4]同样,《纳兰》一书的作者,对于一些由于材料不足而造成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则会留之后辈以俟考辩,绝不妄加揣测或凭空假想。比如该书对卢氏生死之日的考辩、纳兰与顾贞观情谊之交的考辩、朱彝尊与小姨不伦之恋的考辩等就是这样处理的。凡此种种,又不徒有裨于纳兰之研究而已,更是对有清一代的其他词人、甚至是史学研究都大有益处。尤为重要的是,该书在考证过程中,又能将所引材料明确地注明出处,做到了凡引必注,保证了学术规范性。但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考证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比较明显的舛误:如(一)该书第7页谈到纳兰与曹寅关系时说道:“曹寅也被皇帝任命为‘侍读’。”按:曹寅二十六岁,任侍卫之职,三十一岁方以郎中差苏州织造直至连任江宁织造,达二十年之久,晚年曾兼过巡视两淮盐漕监察御史。从未任过“侍读”。侍读、侍讲均系给皇帝讲学之官。曹寅比康熙皇帝小四岁,在当时是不可能任侍读官的。(二)第42-44页对《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柬友》的分析,认为这首词是“作者以一个失恋女子的口吻说话,替她谴责那负心的锦衣郎。”按:“锦衣郎”乃词人自谓,况且又标明是“柬友”,自应是词人自我表白之辞。(三)第201页《年谱》中记载:“顺治十一年(一六五五年),顾贞观为二十七岁。”按:顺治十一年应为1654年;顾贞观出生于1637年,年岁应为17岁。《年谱》又载:顺治十五年,“吴兆骞被流放到宁古塔”。按:顺治十五年,吴兆骞确实被判流放宁古塔,但人尚未“到”宁古塔。翌年夏天,他才动身前往宁古塔。这在吴兆骞写给好友顾贞观的书信中有过详细记载:“弟以已亥(顺治十六年)夏出榆关……六月十一日渡松江七月十一日抵戍所。”此外,吴振臣的《宁古塔记略》也证实了这一观点。《年谱》还载“明珠生于一六三四年。”按:据《辞海》《辞源》记载,明珠实为1635年生人。(四)第274页在引了纳兰《送马云翎归江南》诗后指出:“从‘交情如谷风,澹澹复习习’两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深的。”按:谷风,东风也,生长之风也。应是象征友谊温暖如春风。不难看出,该书的考证并非一无错处,而是也有舛误,但是,我们也要清楚它的成书年代,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改革开放之际,一切才是真正的刚刚开始,包括文学研究的某些领域也是刚刚“解冻”,学术的空白、材料的不足以及人才的短缺等问题都是不可逃避的现实,但该书作者还是能够克服眼前困难,从而寻幽抉隐、爬罗剔抉,最终使得该书得以顺利出版。客观地讲,该书在局部虽有错误,但是在整体上依旧是瑕不掩瑜,因为作者还是在用材料说话,拿事实说理,而这也正是我们应该向老一辈学者致敬、学习的地方,先生对材料建设的高度重视,也恰好体现出了极为深厚的文献功力,而这种严谨扎实的治学态度,对于当前学风无疑是有纠偏之效的。
有了丰富的材料作为基础,文章论证起来就会言之有理,持之有据,所得结论也会令人信服。相反,如果只是大量地堆砌材料而缺乏行之有效的论证方法,就会给人以味同嚼蜡之感。为此,恰当的论证方法和清晰的论证思路是必不可少的。纵观《纳兰》一书,作者并没有仅仅使用“观点+材料”的论证方法,而是综合运用多种论证方法。比如在最后一章论证纳兰词的艺术风格时,作者既通过横向对比的方式,将纳兰与同一时代的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等词坛翘楚做一对比,又通过纵向比较的方式,将纳兰与不同时代的苏东坡、辛弃疾、陈子龙等词坛名宿再作对比,一前一后,一经一纬的比较中,作者得出了纳兰词兼有豪放之气和婉约之风的结论,这种动态判断的逻辑思维和双向对比的论证方法,无疑会使得论据丰富、论点新颖和论证更具吸引力。又如在第三章中就纳兰为什么整天怀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惴惴有临履之忧”?作者还能从朝廷朋党的倾轧、纳兰爱妻的早逝、优秀人才的受摧残、封建末期的腐败以及家族之间的恩怨等多个角度来分析原因和结果,进而摆脱了一因一果的论证思维。一般来说,越是表层的原因,越是为大家所熟知的,其论证力也就越有限;越是深层的原因,就越能说明问题的实质,就越有说服力。该书作者正是从内因和外因等多个维度出发,层层深挖,步步推进,以此论证其观点,得出其结论,这种因果论证的方法在增强文章可读性和趣味性的同时,又在无形中树立了权威性。另外,本书第四章至第七章中的事实论证、道理论证、比喻论证等多种论证手法更是遥相呼应,共同论述着纳兰及其词的方方面面,在论证过程中作者既能举其大端,又能论及要点,这种论之有思、述之有感、言之有物、行之有术的论证方法点面结合,深入浅出,既有理论高度,也有实践性指导,给我们以方法论上的深刻启迪。不止于此,作者在立论时,还能站在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立场进行论述,比如他对明珠府邸嵌着兽头的朱门进行了批判,认为那是涂着人民的鲜血的“杰作”;又对“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宫女抱以极大的同情之心,认为正是万恶的统治阶级亲手摧毁了她们的大好青春;还对徐乾学、高士奇这两个剥削者“九天供赋归东海,万国金珠献澹人”的丑行予以极大的批判,更是将他们视为两面三刀的无耻之徒。一言蔽之,作者多种论证手段并用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论证层次更加清晰,所论内容更为丰富,最后自然会收到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写作效果,而这种独特、新颖的论证手段也理应为我们后辈所借鉴、效仿。
三、评价客观公允,语言流畅活泼
客观公允的评价方法和流畅活泼的写作语言也是该书的一大特点。关于纳兰在清词史乃至中国词史上的地位,历来评价不一。况周颐认为纳兰是“国初第一高手”;王国维认为纳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胡云翼认为:“他的小词在清代是无足与抗衡的”。与此相反,对纳兰词颇有微词的研究者也有不少。陈廷焯就认为:“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较《东白堂词》(佟世南撰)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辞亦浅显”;陈子展也认为纳兰词“成就也极有限”;游国恩同样只认为纳兰是“较有成就”的作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都有其合理之处,但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个人主观愿望。该书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推翻前人的观点或论证结果,进而寻求一种与众不同的答案,而是自始至终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本着史由证来、论从史出、史论结合的原则,把纳兰放到当时所处的“时代”这个大背景中去,让历史本身说话,叫史实自己发言,从而用辨证的、发展的、历史的、人性的科学视角去评价纳兰性德和他的词。黄先生认为:“在清初词坛再振的局面中,纳兰性德和朱彝尊、陈维崧是鼎足而立的巨擘。如果说,豪雄的陈维崧与婉丽的朱彝尊居于词坛左右两极的话,那么,纳兰性德的词作恰好居于两极的交汇点上。总之,纳兰性德师承后主、小晏,兼有陈的雄浑,朱的清丽,而以自然真率见长。虽然,他的词作,取材还不够阔大,有些也写得过于哀伤,但他的艺术成就,依然是不可磨灭的。他是封建时代词坛最后出现的明星之一。”[5]此言可谓惬心持平之论,作者既没有人为地拔高,也没有刻意地贬低;既没有以点带面,更没有以偏概全;始终坚持一分为二的眼光看待纳兰性德和他的词。评价贵在真实,有了可信,才有可读,而这也正是该书可读性强的原因之一。此外,作者在书中说话有分寸、下笔留余地,从不说类似“第一”的绝话,亦不写如是“大狗牙”(解放后对纳兰的蔑称)的绝文,这种对历史人物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的评价方法尤为可取,同时它又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当下,“纳兰热”方兴未艾,而建立“纳兰学”的呼声也是非常高,再加上影视剧的极力推广,很大一部分读者开始将纳兰词奉为圭臬,进而抹杀清代其他词人之贡献,这种为纳兰戴高帽、披黄袍的做法显然与作者的写作初衷是相悖离的。因之,如何正确地评价和看待纳兰词就显得尤为重要,恰如序中所言:“对纳兰词,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恰当的评论、分析,对读者是会起一定消极作用的。天骥同志正是有利于我们有分析、有批判地接受这份宝贵的文学遗产的。”[5]3
对于历史人物,如果没有客观的评价,就会陷入个人唯心主义的死胡同,也就无所谓学术研究了。同样,进行学术研究,如果没有流畅的语言,作为沟通作者和读者情感交流的桥梁,也就无所谓文化传播了。众所周知,纳兰生前风光无限,逝后万人追捧,为这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清代词人撰写专著,表述语言自然显得很重要。该书作者在充分尊重历史、深度还原事实的基础上,力求以流畅活泼、通俗易懂的文学语言,对纳兰性德和他的词进行品评和解读,在必要时也征引前人语句,并加以精炼准确的诠释,使读者既能窥得其人其词的全貌,又不感到晦涩难读,可谓雅俗共赏、情文并茂。在描述上,作者从不拖泥带水、拐弯抹角,而是以言之有序、要言不烦的笔法直奔主题,现身说法。同时又非常善于运用铿锵的韵律和优雅的笔触去进行词人词作的文本解读,作者具有诗意的解读就像一首优美的散文诗,这与纳兰本身所带有的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形象达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性,令读者在享受文字之美的同时,又时常分不清其为词作鉴赏还是散文写作,给人一种极为形象、优美的文学体验,这样的写作语言既加深了读者对纳兰词整体风貌的感性认识,又能引领读者进入当时的历史环境,去目睹“相门翩翩公子”的雍容尔雅、感受“江湖落落狂生”的超然绝俗、领略“清初第一才士”的风华绝代、咀嚼“千古伤心词人”的雨愁烟恨。具有诗性的语言文字与富有个性的学术研究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该书别有韵味的特征,而这种语言风格,在书中第八章第三节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在此,撷英一例,以飨读者:以纳兰性德而言,他的艺术风格,既有旖旎缠绵的一面,又有苍凉豪宕的一面。由于他有时偎红倚翠,有时又铁马金戈;由于他涉世甚深,而又产生出世思想;由于他有时沉醉于衽席,情思袅袅,有时面对现实错综复杂的矛盾,思绪如涛。这种种不协调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统一在主张直抒性灵的诗人身上,便出现了婉约与豪放相互交错的现象。欣赏他诗笔细腻的人,觉得他“柔情一缕,能令人九曲肠回,虽山抹微云君不能道也”。而欣赏他气韵横驰的人,却赞美他慷慨激越。如果说,纳兰性德的小令写得情意婉转,语言清丽,神思俊逸,笔花四照。那么,他的长调则往往是变微之音,其高亢哀厉的旋律,有时真“令人不能卒读。”[5]191由此可见,黄先生《纳兰》一书在很大程度上亦得益于他的语言,因为语言极有魅力,再加之思想很有见地,因此往往会取得极强的可读效果。威·史密斯说:“语言是一个民族神经贯穿世世代代,将他们联结成为一个共同的、持久的和进步的实体。”该书语言活泼流畅、诗情画意的背后,是作者对母语汉字几十年如一日的热爱使然,他不但将诗词戏曲注入笔端,更是将唐魂汉魄融入字里行间,在“西化”的滔滔狂浪之中,先生以精美绝伦的语言,撑住了民族汉语的砥柱,彰显了中国汉字的魅力,诠释了中华文化的深刻内涵。这对于当下坚定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营造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繁荣发展的生动景象都有着极大的启迪意义。
总而言之,《纳兰》一书所取得的成就,是黄天骥先生对研究对象进行了全面考证和深入分析之后的结果。如果没有雄厚的学术积累和丰富的思想储备,没有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扎实的理论功底,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当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们在肯定该书的同时,还应以一分为二的学术眼光看待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充分地汲取该书带给我们的学术养分,才能更好地继承先生传给我们的学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