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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纳兰性德词中“冷”之意象

2021-01-15王金玉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纳兰性

王金玉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清代著名满洲词人纳兰性德 (1655—1685),以其词风哀感顽艳,清新自然,崛起于清代词坛,形成“纳兰气象”[1]。其代表作《饮水词》在当世和后世均受到极高评价。时有人称“饮水词人,所以为李重光后身也”[2]。近代梁启超评价:“容若小词,直追李主。”[3]王国维评价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4],可见其人其词地位之高。然而,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满洲世家公子、青年英俊,其作品中却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哀伤与忧愁、冷冽与凄清,实在令人费解。除了经常出现的“愁”“恨”“断肠”“泪”“惆怅”“憔悴”等悲凉词汇,还多次出现“冷”色调等相关意象组合:冷淡、冷清清、冷眼、冷笑、冷雨、冷月、冷烟、冷画屏……[5],“冷”之意象的运用,有“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6]之感。

意象,是观察主体在头脑中加工过的自然物象。“它既有第一自然物象的个别特征和属性,更有创作主体赋予特殊内涵的特征和属性”[7]。从意象的使用,可以得知作者的审美品位与情感寄托。因此,探究纳兰性德词作中“冷”之意象的多重含义,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纳兰词的创作背景,及更好地深入词人的内心世界。

一、冷眼旁观历史兴亡:就中冷暖和谁道

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侍卫。初名成德,后避太子讳,改为纳兰性德。按照满洲“凡公私文牍称名不举姓”的“随名姓”[8]旧俗,又可称其为性德。性德的先祖叶赫那拉氏与康熙帝先祖爱新觉罗氏有着复杂的纠葛。性德先祖叶赫那拉氏族(那拉,亦称纳兰)是海西女真四部之一叶赫部的首领,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在满洲共同体成立初期,努尔哈赤所率领的建州女真吞并海西女真诸部,叶赫部被灭后,成为建州部爱新觉罗家族的臣属。归附后的叶赫部那拉氏后裔又与建州部爱新觉罗氏后裔联姻通婚,并为清初政权的巩固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9]关于入关前的家族源流与历史,性德早已深入了解并熟记于心。但是祖辈之间的战争记忆并不是性德词作中悲凉色调出现的主要原因,历史上的成王败寇从来都是寻常,且祖辈之间共同伐明、征朝鲜、收蒙古的奋战经历,早已冲淡当初的部落仇恨。性德之父明珠,在康熙朝备受重视,甚至权倾朝野;性德也在中举后,由进士而被授侍卫,常伴康熙身边,且颇受重视。康熙帝逢行围狩猎,多有意让性德展示骑射与文采,性德“发辄命中”,“奉诏即奏稿”[10],使得康熙多次称善,足见康熙帝对明珠父子一家的器重。

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中举后,被选授三等侍卫,后迁一等。就任侍卫一职后,纳兰性德多次随康熙帝出巡,“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剌,及登东岳,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11]。这样的游历增长了性德的见识,也使他在亲临古战场、凭吊历史遗迹中增加了对历史兴亡朝代更迭的直接体验,这首《百字令·宿汉儿村》就写出了山河变迁往事成空的感慨与惆怅:“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冷入鬓丝”,虽指天气之冷,又同样写出了岁月的冷酷无情。塞外荒原将军战马,今日只剩下野草闲花秋风悲笳。古今对比,更让人满怀惆怅。身为擅弓矢精骑射的八旗子弟,塞外巡游,激发了性德内心深处对披荆斩棘征战沙场的向往。作为一个征服民族的后裔,其诗词格调本该是激昂乐观意气风发的,但是性德词作里有关历史兴亡的作品,多透着冷眼旁观的冷清深沉:“终古江山,问东风、几番凉热”(《月上海棠 中元塞外》)、“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 出塞》),为何会有这种悲凉之叹呢?这要从纳兰性德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政治环境来分析。

纳兰性德所处的时代环境,正是康熙帝执政初期,少年天子虽涉世未深,但意气风发锐意改革,智擒鳌拜,结束四大臣辅政局面后,广纳贤才,尊儒重道,显示一个帝王招贤纳士虚怀若谷的诚意。此时的性德也有着慷慨激昂的报国之志,欲“功名垂钟鼎,丹青图麒麟”[12],长空鹏举光耀门庭。且对古代家国天下、圣贤修身、治乱兴衰也鲜明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时刻准备一展抱负。但随着距离权力中心愈近,牵扯的利益纠葛愈多,这种励志报国的热情就变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皇帝需要的不是直言进谏的铮臣,而是卑躬屈膝俯首听命的忠实奴才。旁人看到的是他日日在皇帝身边谦逊恭谨,从不懈怠,但在给好友的信中,他倾吐自己的无奈,奔波鞍马间,益觉疲顿,“从前壮志,都已隳尽”[13]396。除了侍卫生涯的枯燥与单调,朝堂之上的党争也让性德倍感疲惫。

性德身处的政治环境,正值其父明珠权势日盛之时,“明珠外为冢宰,内为严父,为影响容若之重要人物”[14]。当时的康熙朝有两大派系,一派以明珠、余国柱、大学士勒德洪为首;一派以索额图等人为首,两派人员各自援交结党,互相攻讦。性德虽然生性谨慎,不参与外庭之事,但作为明珠嫡长子,难免被牵连。仕途上的不如意,朝堂党争的争权夺利,小人的谗言,使性德爱好自由的个性遭到禁锢,其入朝为官后的作品也笼罩着一股冰霜催折的压抑。《瑞鹤仙》即借史咏怀,写出自己入仕生涯的心力交瘁:“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冷眼”即表明性德无心仕途,不想被虚名所累。华亭鹤唳,出自《世说新语·尤悔》,表示留恋过去,悔入仕途之意。“是峨眉便自、供人嫉妒”,这和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又有所不同。李白是有大笑出门放鹿青山的选择,纳兰性德却没有。满洲世家子弟身份给了他与生俱来的富贵尊荣,却也决定了身处八旗制度下的他,一生必须为皇帝主子、为至高无上的皇权服务,并无其他选择。个人理想夹在历史与政治、家族利益和党派斗争的纠葛中,难以真正实现。正是这样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让性德对时代、对人生有一份清醒的认知和深入的洞察,这份洞察使他面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兴亡生出一种冷眼的旁观者心态。

性德的“冷眼”是有感于朝代变换终将成空的哀叹,是对生民涂炭、良将埋没、小人群吠的一种无奈,这样的悲叹与无奈,让性德自有一份忧患意识,以及厌倦战争的出离心,从而发出对忠臣良将不遇明主的惋惜、对奸佞当道的不满, “进而产生出一种纳兰性德式的、发自肺腑的,对于历代兴亡、人世沧桑的无限痛苦与悲怆的深刻领悟”[15],“就中冷暖和谁道”之“冷”,唱出了历史的哀歌。

二、 品格高洁: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性德不喜奢华,谨慎内敛,从未因自己是满洲世家子弟而自鸣得意,也未因父亲权倾一时而专横跋扈,反而因深知盛衰无常之理更谨身自持。性德好友严绳孙曾评价:“外之无扫门望尘之谒;内之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16],虽家世显赫,却闲庭寂寂。越是在其父明珠权势煊赫之际,性德越发忧惧,“严寒执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自逸”[11]367。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被选授侍卫,随君伴驾。表面上成为帝前风光无限的红人,实际确有着诸多不为人知的无奈。《听雨丛谈》载:“若乾清门侍卫,则侍从立于檐霤,扈跸则弧矢前驱,均出入承明,以示亲近。”[17]虽然近侍帝王,但严格的主奴之分是隔在君臣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八旗完全中央集权化后,所有旗人对满族皇帝都自称奴才”[18],“在满族皇帝的观念中,君就是主,臣就是仆”[19],才子也好,功臣也好,不过都是皇帝的奴才罢了。且在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前,须谨慎小心,不能有任何越格的言行。曾经一腔热血欲兴利除弊为国尽忠,却发现皇帝需要的只是忠心不二应声唱喏的奴才,与自己的爱好兴趣,平生志向大相径庭,这对豪气干云洒脱不羁一心想要兴利除弊报效朝廷的性德来说不啻于是最大的讽刺。因此,身在高门广厦的性德常常流露对山泽乡间的向往,借填词之余,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与压抑。《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即是借咏雪来自喻的表达:“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赞美雪花的清新脱俗,清冷高洁,实际也是在自喻。性德赞美雪花不同于人间万人追捧的富贵花,越是在悄无人处越能尽情绽放。这里的“冷处”,既明指寒冬的恶劣,也暗指政治环境的险恶。性德以北方少数民族之眼观北方地域常见之物,以物喻人,写出了雪花的清新独特,这在汉族文人笔下极为罕见。同时借写雪花的清新独特,书写自身孤标傲世的人格,也是对封建制度下尤其是满洲特有的主奴关系对臣子人格摧残的无声反抗。可惜雪花在知音别后无人欣赏,也是性德感慨自己一腔才华不得施展的写照。

除了雪花,性德也以梅花来自比,如《眼儿媚·咏梅》:“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同样以梅花的清幽来自喻。梅花香自苦寒,在凄凉中透着自然风韵,寒风催折依然有股不服输的傲气,越是岁寒月冷,越是悠然绽放。性德以梅自喻,表明自己和梅花一样有着天然标格,并不热衷于富贵红尘。他自称“人间惆怅客”,并非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感伤,而是时代与政治环境压抑下,欲求独立人格而不能的一种排遣。性德认为:作为君子,应该保持人格与精神的独立。但在皇权专制的清代,严格的主奴之分使他失去了君子的独立人格;朝堂的党派纷争、利益集团的纠缠牵绊,又让他难以独善其身;民族矛盾造成的满汉分立,让他夹杂其中左右为难。身处民族国家朝堂江湖的关系网中,性德只能谨慎自持,“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16]382。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面对帝王的天威难测反复无常,父亲明珠又权势煊赫结党营私,性德也难免担忧整个家族会有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危险。但越是这样压抑和疲惫,性德越是坚守初衷。他吟咏雪花梅花的别有根芽和自然标格,赞美它们不屈风骨,也是表达自己甘守清幽,不与浓艳为伍、不坠流俗的高洁品质。“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之冷,正是性德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仍然保持高洁品格的真实写照。

三、痛失爱侣: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康熙十三年(1674),二十岁的纳兰性德与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卢氏成婚。卢氏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生而婉娈,性本端庄”[20],与性德情投意合,夫唱妇随。少年夫妻也曾有过赌书泼茶,同倚夕阳的甜蜜时光。卢氏的温婉与善解人意,给性德带来了莫大的精神安慰,两人曾有过诸多难忘回忆。然而,成婚第三年即康熙十六年(1677),卢氏难产撒手而去。爱妻的早逝,纤细敏感的性德又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冷风苦雨。卢氏亡故后,性德作了多首悼亡词纪念亡妻,“冷”之意象频繁出现且多深沉伤感。悼亡词第一首《青衫湿遍·悼亡》就让人泪流不止:“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从细节处着手,追忆二人过去温馨闲适的生活场景,如今却是一片冷清凄惨哀伤。“冷冥冥”,不仅指冥界里亡妻的魂神冥冥,也是性德内心世界一片凄楚与荒芜的写照。

另一首《减字木兰花》描绘了妻子去世后自己的孤寂与凄凉:“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冷风吹梦醒,不止是天气变化的冷,亦是心境的孤凄冰冷。疏衾单薄,佳人不再,形影相吊,渴望与妻子天上人间再相见,写出了性德的痴情。

卢氏逝世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三十日,同年十月,性德于亡妻生辰之日作词以表怀念:《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残梦五更里,幽怀别恨无处排遣,冷雨凄风,难以入眠,写出了亡妻走后性德内心的孤寂与凄凉。

三年后康熙十九年(1680)的卢氏忌日,性德作《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再次怀念亡妻:“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想与爱妻来生再结为知己,却怕两人皆薄命。严迪昌论:“此词纯是一段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21]。三载时光,生死殊途,性德对亡妻的痴情依然不减,这份深情,令人为之动容。

“容若既笃于伉俪之情,故悼亡词最哀痛”[22]。除了上述几首词,性德还有几首以“冷”意象纪念亡妻的词作:“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虞美人》);“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临江仙》);“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山花子》);“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风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浣溪沙》)。以“冷烟”“冷月”“冷雨”等冷清意象,表达爱妻亡故后自己的孤寂与憔悴,“冷”字既是自然界风霜雨雪的变幻,也是命运冷酷无情的写照。

四、劝慰友人: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性德和汉族友人的交往唱和,也是史上值得称道的一段佳话。性德结交朋友有一定原则,“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受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23]。对那些追名逐利的禄蠹之徒,往往冷淡视之;而那些情投意合的文人雅士,常被奉为上宾。结交者“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11]368,可见性德个性之独特。

儒家经典的学习与熏陶,让性德尤其向往古人的义气之交,也特别重视与朋友之间的真情实意,哪怕这些朋友穷困疏狂。好友姜宸英素有傲气,人称其“狷狂”,性德反而欣赏其真性情,赠别诗里多次表示不舍离别。性德去世后姜宸英追忆:“虽以予之狂,终日叫号慢侮于其侧,而不予怪。盖知予之失志不偶,而嫉时愤俗特甚也”[10]376。不在意好友的狷狂,反而待之以礼,可谓世所罕见。不仅对姜宸英如此,性德经常与之来往的好友,如顾贞观、朱彝尊、秦松龄、严绳孙、陈维崧等,皆是前朝大儒,耿直孤介,恃才傲物,不肯向权贵低头,但性德偏偏欣赏他们的才华与人格,闲暇之余以文会友,谈诗论赋,共抒幽怀。这种不以身份地位、民族界限为交友标准,在满汉民族矛盾仍然尖锐的清初可谓颇有胆识。清初的社会环境,由于满洲入关的血泪征服战争,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仍然是横亘在满汉两族人民之间的主要矛盾,士人之间的交往“大多建立在金钱、利害的基础之上,蝇营狗苟,互相欺诈,勾心斗角。”[24]朝廷官员官分满汉,汉官又分南党、北党,各种势力攀援党附暗中勾结,尔虞我诈互相攻讦。性德的好友多是意气相投的江南汉人,因此常常引起一些小人眼红耳热,冷嘲热讽。但性德依然坚持故我,不理宵小群吠,与挚友们切磋诗词,并乐此不疲。姜宸英追忆性德生前一件趣事:觇梭龙羌归来,性德不顾风尘仆仆一路艰辛,从囊中拿出“叠数十纸细行书”,皆是一路见闻,风土方物的记录及所填之词,“虽形色枯槁不自知,反遍示客,资笑乐。”[10]376远行归来,不顾鞍马劳顿,反而拿着自己的文稿展示给诸位客人,其痴可见一般,与朋友之间的真诚和信任可见一般。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繁忙的供职宿卫与伴驾出行占据性德大部分时间,与好友聚会的机会实在难得,正因如此,性德尤其珍惜他与友人之间的情谊,其会客室渌水亭,成为性德以诗会友的重要场所。当友人遇到困难时,性德每每慷慨地给予物质资助和精神安慰。其劝慰友人的词作,也有多首传世经典,如《金缕曲·慰西溟》:“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西溟即性德好友姜宸英,康熙十八年(1679),姜宸英错失博学鸿儒应试机会,性德作词安慰好友,也为好友鸣不平。“西风”在古代诗词中常有肃杀、冷清之意。“吹冷长安月”之冷,既劝慰友人熄却功名心,也宽慰友人不用羡慕那些在供职朝堂的达官贵人。严迪昌《清词史》谓:“慨然长吭,劝慰中透不平”[21]321。还有那首被后人津津乐道的赠送好友顾贞观的《金缕曲·赠梁汾》:“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冷笑置之”,既是对那些趋炎附势小人的不屑,也是对自己虽出身富贵却不得自由的无奈,也是对好友顾贞观怀才不遇的安慰。此外,性德在赠顾贞观的词中还直言:“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翦。”(《金缕曲·再赠梁汾》)针对当朝一些汲汲钻营不学无术之徒竟也能身居高位润色朝典,像好友这样的人才竟然被埋没深有不甘,直言“眼看鸡犬上天梯”,对那些醉心功名的“痴肥人”进行辛辣的嘲讽,“瘦狂哪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性德将自己比作“多病人”,劝慰好友顾贞观这个“长贫人”,直接为朋友抱不平,表达对富贵功名的鄙视。可谓直抒胸臆毫无顾忌的肺腑之言,可见性德对朋友之真情。

性德的君子之义,还体现在营救吴兆骞一事上。吴兆骞是江南名士,也是顾贞观好友,因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性德与吴兆骞未曾谋面,但被吴的诗才打动,有感于顾吴的真挚友谊,便将救人之事应承下来。营救吴兆骞并非易事,因科场案事关清朝对汉人的民族政策,也事关南北党争,稍有不慎就会引祸上身。即便如此,性德还是一诺千金,仗义相救,在他不遗余力的活动下,吴兆骞终于得以绝塞生还,留下了史上一段千古佳话。

对其他落拓江湖的失意人士,性德也施以援手,“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11]366。好友评价他“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性德去世后,江湖人士也颇多感慨叹息,不光惜其冠盖京华却英年早逝,也念其仗义疏财济人之急的义气。“海内知与不知者,无不摧伤”[23]373,师友的祭文与悼亡词章多发自内心,非一般应付虚饰之文,足以见得性德确实是以其人品和才华赢得众人的尊重和怀念。

“冷笑置之”也好,“吹冷长安月”也好,一个“冷”字,写出了纳兰性德对宵小群吠的不屑,对富贵功名的不在乎,同时也写出性德不以家族、民族、身份、地位为标准结交朋友的原则,更是正人君子经霜不改的道德操守。

五、满汉文化交融的彷徨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性德少年勤学,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参加会试,三月时因寒疾未能参加殿试,“益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及古人文辞,三年而学大成”[11]366。这一时期的性德,少年意气,才高志远,渴望改革时弊建设国家。骑射与文赋并重,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努力刻苦可见一般。其恩师徐乾学也赞扬他天资纯粹识见高明,未有能超越者。“是个卓尔不群的满族有为青年,如同麟凤兰芝”[25],根植于满洲民族文化土壤中的积极进取精神与尚武精神促使性德不断奋发向上。

在恩师徐乾学的帮助下,性德用了近三年时间编辑完成了卷帙浩繁的《通志堂经解》,这是性德对儒家经典文化的理解与诠释,体现性德对儒家文化的痴迷与喜爱。此外,性德总结自己的读书笔记,写成《渌水亭杂识》,包含政治、文学、音乐、佛学、历算、考证、医药等知识,以及与朋友交往中听到的奇闻怪谈,加上个人的理解与思考,有一定的真知灼见,不人云亦云。满文化的尚武质朴与汉文化的广博深邃交相融合,让性德的的思想时时迸发闪耀的火花。

性德主张博学多闻,认为“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12]718,如不识其道,则孤陋寡闻;同时性德也主张诗歌创作要有个人风格,如果一味好古,则如“乳姆胸前过日”,可见性德思想的博学性与开放性。对儒释道文化学习越多,性德对本民族文化的发展越有一种担忧。随着八旗入关日久,受汉文化影响日深,满民族原有的文化渐渐失去本来特征。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与兼并包容,一方面吸引满洲上层贵族和八旗子弟竞相学习,一方面也影响满文化的生存与发展。随着入关后国家统一、经济发展、物质水平的提升,八旗将士不再靠军功和战争获得财富,满文化的尚武精神和骑射传统失去生存发展的土壤,尽管统治者一直强调国语骑射,但从皇室到大臣,从世家贵族到普通旗人,效仿汉俗成为朝堂到民间的常态。熟读史书的性德自然知道这是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不可避免的“汉化”趋势,却也无能为力。在伴驾东巡的返乡之途,性德以填词的方式,记录塞外故乡的风情与民族风俗,表达对满洲传统文化的追忆。如《浣溪沙·小兀喇》就写出了典型的满洲民俗风情:“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麟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桦屋、鱼衣、柳条边、江鱼、江水、海东青等物与景,写出了满洲故地吉林乌拉地区特有的风土民情;沙场、故垒、梵钟又写出了历史循环的兴亡之情。身临祖先故地,目睹满洲渔猎文化场景,让性德有种故地重游的亲近感,在借景抒情的转变中,通过今昔对比,也流露历史兴亡岁月变迁的无常之感。与之形成对比的《梦江南》又写出一种先知的孤寂: “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 冷香有梦,清瘦无诗,这样的意趣与标格,恐怕只有凌寒绽放的早梅才能知晓。性德曾赞美过冬梅“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这份对满洲文化未来何去何从的先见,让他生起一种忧惧冷清的曲高和寡之感。因此,在“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的夜晚,这位“人间惆怅客”只能“断肠声里忆平生”。

正如关纪新所言,纳兰性德“单兵突进般地,深入到了汉民族的传统文化腹地”[26],并不见得他有多志得意满,反倒是有临履之忧。茫然四顾之间,没有或者很少有同民族的挚友可以应和,多少有些知音难觅的遗憾,越是在汉文化领域吸收先进知识,性德越是有一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冷清与孤绝,也越对宇宙人生有清醒透彻的认识,从而发出逝者如斯的叹息。古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信条,性德短暂的前半生即是热情洋溢积极进取追求建功立业的过程。后半生则可以冷清冷淡来形容,官场遭遇使他认清政治的诡谲与黑暗;用非其志的现实熄灭了他汲汲功名的雄心;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的时序变化让他感慨人生如梦似幻;兔走乌飞白驹过隙,人间琐事惆怅莫名,性德遂将此番雄心寄托于词作,康熙十七年(1678),在好友顾贞观的帮助下,性德将词集名由《侧帽词》改为《饮水词》,从意气风发侧帽风流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心路历程的转变可见一般。“中坐波涛,眼前冷暖,多少人难语”,个中滋味,也只有自觉自知吧。

六、总结

王国维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4]33张佳生评价纳兰词:“清空与高洁结合,秀逸与真切结合,哀婉与雅正结合。”[1]74性德生于农历十一月,冬月生人,阳气伏藏,寒气当令,似乎骨子里有一种冷清和悲凉,这也使他的词作隐约有一种天际寒星的冷冽,同时也有一种深更烛火的温情。“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27]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刺激他的神经,天生多情与浪漫又不断消耗他的心血。他将全部的雄心热情谱写成一曲曲冷清的悲歌,这些悲歌涌动着对岁月流逝人生易老的惋惜,对好物不牢彩云易散的感伤。李泽厚评价:“这种对人生、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这种百无聊赖、一切乏味的心情意绪,虽淡犹浓,似轻还重”[28]。

历史的、时代的、民族的、家国的、朋友的、自身命运的痛苦互相交织在一起,赋予了性德词作中“冷”之意象种种内涵:有对历史兴亡成败的冷眼旁观;有对自身品格的自喻寄托;有对亡妻的真切怀念;有君子之交的冷面热肠;还有满汉文化交流带来冷暖自知的彷徨感,这些感受深深镌刻性德的灵魂里,写在他的词作中。他一生的政治活动多难以自主,也无法摆脱时代和家族以及自身命运的束缚,他的才华不过是为帝王粉饰门面的装饰品,是调和满汉民族矛盾的政治工具,他只能将自身的人生经历与真情实感,寄托在填词上。但性德的思想毕竟走在时代前列,他超越民族和阶级的局限,不顾身份地位的藩篱,义无反顾地坚持初心真诚待人,独上高楼高瞻远瞩,远离软帐红尘喧嚣车马,虽然冷冽凄清人迹罕至,亦曲高和寡恨无知音,但至少灵魂得到妥善安放,“他继承和发扬了满族文化内在的淳朴和真诚,又汲取了汉族文化之精髓,用他那一颗赤子之心,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进行消融和整合”[29]。他的至情至性、他的真切自然,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仍然感动着后人。

注:文中所引纳兰性德的词作,均出自2013年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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