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探索者和反叛者
——从人物塑造分析拜伦对洪灵菲的创作影响
2021-01-15黄永亮
黄永亮
(韩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左联作家洪灵菲(1902-1939)来自广东潮州的一个农村家庭,其创作生涯不长,但硕果累累,著有小说《转变》《前线》《流亡》(合称为“流亡三部曲”)等。学界对其研究常散见于作家流派或群体的研究文献,也有个别专文探讨。有的对其生平和创作情况进行总体介绍,有的从潮汕文化的角度来阐释其作品,有的结合中国革命历史背景来分析作品的人物、主题和思想,而对其文学渊源却较少有人涉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离不开外国文学的影响,如鲁迅、郭沫若、徐志摩等作家就深受英国诗人拜伦的影响。就洪灵菲来说,读书期间他广泛阅读外文著作,尤其推崇拜伦的作品,甚至在自己的书上和给朋友的书信里自称为“拜伦·阿洪”或“拜伦·洪灵菲”[1]。通过比较两位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到拜伦对洪灵菲创作产生较大的影响。
一、英雄惜英雄
拜伦和洪灵菲都生在社会大变革时期,非凡的时代呼唤他们这样的进步人士出现。拜伦不凡的个性和人生造就了不朽的作品,其作品有浓厚自传色彩。无论是其个性、人生经历,还是作品所传递的精神,都在洪灵菲身上产生了“英雄惜英雄”的共鸣。所以,要分析他们作品的人物形象,必须先了解其人生。
拜伦出身于英国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父亲是个败家浪子,和他母亲相处不睦,挥霍光她的家产后离家出走,最后客死法国。他母亲受到刺激而变得喜怒无常,常无故责骂他,给他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加上他天生一只跛足,性格逐渐变得敏感、孤傲和忧郁。他在读书时喜欢博览进步书刊,深受启蒙思想影响,形成叛逆反抗的个性,提倡自由民主,反对专制压迫。1809年,他因世袭爵位而当上议员,每次发言都站在统治阶级的对立面,反对英国当局的反人民政策[2]。后来他游历欧洲诸国,看到各地反侵略、反压迫的斗争波澜壮阔,他大为振奋,创作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等鞭挞时政、揭露时弊的作品。因为拜伦与统治者为敌,所以1815 年英国当局借其离婚事件发起舆论攻击,他被迫离开英国,同时创作《唐璜》等作品,塑造了一系列“拜伦式英雄”,为欧洲革命呐喊助威。他不仅是一位伟大作家,而且还是一位将自由思想付诸行动的斗士,他英勇参加了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运动,于1824 年遭遇风寒不幸病逝在革命路上。
洪灵菲生在封建残余思想浓重的旧社会潮汕地区,童年生活艰苦,常受地主的欺凌。在他单纯稚弱的心灵上,“感到这是极大的耻辱和不平,心里埋下了反抗的种子”[3]。拜伦从小和母亲关系不睦,缺乏家庭温暖;而洪灵菲因父亲家教严厉,父子关系也很紧张。他笔下的父亲形象成为一种压迫进步青年的家庭阻力,如《流亡》的沈之菲、《前线》的霍之远、《转变》的李初燕,都被他们的父亲嫌弃太瘦削、短命相,连写字、说话的声音都被指责。李初燕甚至害怕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好似一柄剑,锋利异常地插向他的稚弱的心灵上去!”[4]7。洪灵菲在读书时也形成了反传统的叛逆个性,反对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渴望恋爱婚姻自由。[5]他曾在中学校报发表了探讨社会问题的文章《潮州风俗和舆论的弱点》,表达他追求自由、民主、科学的理想。拜伦一生追求恋爱自由,感情道路曲折。而洪灵菲的情感生活也甚为坎坷,现代进步思想的熏陶让他崇尚个性解放、婚恋自由,但在高二时,他因父母之命和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孩结婚,由此失去了相爱多年的女友。从此他便一蹶不振,经常借酒消愁,甚至宿醉两三天不醒。后来,洪灵菲受席卷全国的革命浪潮所影响,一洗过去的消极颓废,走上革命道路,并认识了志同道合的秦静,两人结为连理。正因为洪灵菲一生受到传统势力、统治势力的压迫,在探索自由民主和救民救国的革命道路上,他发现了拜伦,如遇知音,深受其离经叛道、革命斗争的人生和作品所启发鼓舞。
与此同时,席卷全国的革命浪潮让洪灵菲看到了中国的未来,他再也不是一个人无助地挣扎。虽然革命潮流起起落落让他颠沛流离,甚至被迫流亡海外,但他对革命矢志不移,最后不幸牺牲,为民族革命事业献出了青春的生命。
二、叛逆的自由恋爱者
爱情婚姻是一个人的人生大事,它往往能反映人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对追求生命自由的人来说,爱情婚姻是到达彼岸的一个重要关卡。拜伦和洪灵菲的主人公在婚恋上都不愿受传统礼教的束缚,体现了作者追求个性解放和恋爱自由的思想。
拜伦一生放浪不羁,他的叙事长诗《唐璜》主人公的感情生活几乎是他本人情史的写照。唐璜的父亲早逝,母亲想把他培养成一个注重伦理道德的人,但他生性风流、无视礼教,喜欢混在女人堆里。十六岁时,他就同年轻的贵妇人朱丽叶关系暧昧。她的丈夫是个专横野蛮的老头,生活中缺乏爱情的她投向了唐璜的怀抱。事情败露后他们受到上流社会舆论的谴责,唐璜被迫出国旅行。唐璜的离开,朱丽叶伤心欲绝,“我过去爱你,现在还爱你,为了这爱情失去了/身份、地位、天国、人类的和我自己的自尊”[6]101。他们的相恋体现了对传统礼教的背叛和自由的婚恋观。后来,唐璜乘船遇到海难,幸而被一位美丽的少女海黛所救,两人一见钟情。他们之间是发自内心和本性的天然之爱。但这种真爱却遭到海黛父亲的强烈反对,他是个极端爱好权力和财富的海盗。这对青年都为他们的爱情做了大胆反抗,唐璜勇敢地和海黛父亲决斗,被砍倒在地上,海黛见状,以身体挡在枪口前,叫道,“让死亡临到/我的头上……我一定要和他同死”[6]308。然而,这段爱情最终被父权的统治势力所干涉而毁灭,唐璜被卖为奴,而海黛心灰意冷,不思饮食,最后含恨死去。他们为了爱情自由而义无反顾地冲向危险的精神可歌可泣。后来,唐璜被卖到土耳其后宫当奴隶,面对王后古尔佩霞兹“一半是淫荡,一半是威权”的求欢,他高傲地叫道,“囚笼的鹰不肯配对,我也不愿伺候一个苏丹女王的淫念”,拒绝变成满足她淫欲的工具。他认为爱情是“为自由人的!我并不为这金碧辉煌的屋顶而目眩眼花;不论你有什么权力,……我们的心还是我们自己的”[6]409-410。此处他的行为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诗的最好注释。
洪灵菲和拜伦作品的人物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面对来自家庭和社会统治阶级两种势力。唐璜母亲“道德上是像圣人一般”,希望儿子教养完全合乎道德[6]14;洪灵菲的主人公多为来自封建思想浓重的家庭、但受到新思想熏陶的现代青年,都有一位极其传统的父亲,如沈之菲的父亲沈尊圣、李初燕的父亲李继孔。他们都是前清不第秀才,人如其名,思想拘泥封建,希望儿子遵守孔孟之道,反对现代思想。两位作家的主人公多为风流倜傥、颇受女性欢迎的多情青年,在感情上都寄寓着对自由进步思想的追求。他们因离经叛道的思想和行为,为社会所不容,甚至遭到反动势力的迫害。
洪灵菲的《转变》开篇这样描写李初燕的生活环境,“顽固的中国的一个农村……未经骚扰的平静布满全村。中午,炎阳骄照下的沉默,悠沉沉地像未经人类践踏过的Dream Land 一样……村里的狗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大都埋着头睡,……全村只是被沉默占领着”[4]3。这里写的是旧社会潮州的一个农村,那里封建宗法观念根深蒂固,注重礼教,男女婚姻更是坚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5]。那时中国的革命浪潮已是热火朝天,而此地却平静如同世外桃源,看似令人羡慕,却意味着落后顽固和因循守旧。李初燕虽然早熟多情,但在严父的监视之下,未尝谈过恋爱。他过得非常压抑,性格变得敏感孤傲,一颗备受禁锢之苦的心一旦接触了提倡自由的新思潮,便如鱼得水,巴不得摆脱束缚,容易产生叛逆心理,甚至走向极端。像诸多“五四”精神培养出来的新式青年,“他在个性解放思想影响下,持有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进步思想”[7],但旧文化的压迫和新思想的启蒙所产生的冲突使他的感情朝着病态方向发展,爱上了自己的二嫂。他二哥在外谋生,留下二嫂秦雪英独守空房。他嫂嫂其实也不是现代新式女性,同他后来的妻子一样目不识丁,算不上他的理想情人。他喜欢她,一方面是相貌吸引,他时常“想起她的头发,想起她的丰眉,想起她的媚眼,想起她的粉颈,想起她的酥胸,想起她全身的曲线”[4]31;二是恋爱自由主义的驱使,对他来说,这种有悖人伦的恋爱反而多了些浪漫主义的色彩,更有叛逆味道。
与此同时,李初燕还爱上朋友张丽云,而且父母还给他定了婚姻。虽然他向父亲力陈旧式婚姻的荒唐,主张自由,最终敌不过强大的传统势力,只好接受这门亲事。从那以后,他变得神经质起来,酗酒、买欢,过上自我放逐的生活。他和嫂嫂的关系一直“剪不断,理还乱”,而且张丽云也成了婚后满足他精神出轨的想象对象,他每天总到旷野间去痛哭一回,“在那儿,他每天望空的祭奠他和他的嫂嫂间的那段爱情!……嘴里还是不绝的念着张丽云的名字”[4]86。李初燕虽然对自己有悖礼法的念头和行为感到不耻,但无法自拔,因此感到苦闷不安,反映那时青年人在追求爱情自由中找不到出路的那种迷茫焦灼。他那复杂畸形的爱情关系正是病态、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表征。
《前线》的霍之远也因父母之命和一个旧式女孩结婚,他在传统势力的围城中突围寻找自由,但不知路在何方而迷茫,甚至放纵自我,投向妓女的怀抱消除心头的块垒。正在他对旧制度感到不满,又找不到真爱来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时,他遇到了大学生林妙婵。后者与他同病相怜,也是身负父母安排的婚约。正是渴望摆脱旧式婚姻的包袱的理想,才让他们走到一起。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有夫之妇相爱,本已是有悖礼教,而当林妙婵的未婚夫病危住院时,他们却跑出医院一起散步浪漫,这更是违反人情道德。然而这种叛逆式的恋爱,却是那个时代青年人反抗封建思想、追求个性解放和恋爱自由的写照。
《流亡》的沈之菲生活在坟墓般的旧式家庭,和妻子缺乏感情交流。后来他遇到了女知识青年黄曼曼,她明知黄曼曼是个有妇之夫,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约,和黄曼曼一起干革命。他们为了逃避反动派的追捕,藏身到一个用于放棺材的古屋,第一天晚上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和时刻,他们结婚了,“让这里的臭味,做我们点缀着结婚的各种芬馥的花香;让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们结婚的礼拜堂;让这楼上的鼠声,做我们结婚的神父的祈祷……”[4]245这种浪漫化的婚姻仪式违反了正常的日常逻辑,是否定传统礼教的极端表现。
然而,在处理婚恋问题上,洪灵菲和拜伦的人物也有所不同。为了张扬个性和追求个人绝对自由,拜伦的人物全然不顾伦理道德。他的有些主人公,如曼弗雷德、该隐、康拉德,叛逆到几乎是反人类。他们抢劫、乱伦、杀害亲人,将张扬个性和藐视人伦发展到毁灭人性的极端地步,难怪拜伦被人称为“恶魔派诗人”。他的人物思想品性非常复杂矛盾,既有追求个人自由和权利、反抗虚伪庸俗、慷慨高贵的一面,也有淫荡放纵、自私偏执的一面,正如学者李欧梵指出,“拜伦式英雄具有儿童般的天真,英雄的感情,哥德型的恶棍,浮士德式的叛逆知识分子,该隐那样的道德流氓,撒旦般的花花公子,以及反社会反上帝的贰臣”[8]。洪灵菲反对的是三纲五常等压迫人性的封建伦理,而不是一切人伦道德。作者和他的人物对“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不满,但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为了家庭的和睦,还是会无奈地接受。他们虽都有婚外恋情,但出于家人感受和传统道德的缘故,都不敢和妻子断绝关系,并会为自己的不伦念头和行为感到不安。如李初燕和嫂子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相恋,但不敢真地做出违背人伦的实际行动。相比之下,拜伦在现实中风流放荡,非议甚多,说他是个披着诗人外衣的花花公子也不为过。拜伦不喜欢包括婚姻在内的一切约束,他的人物唐璜和海黛相爱时虽不乏真情,但他在作品中又说,“一切喜剧都以结婚来了结”,婚姻中“双方有互相束缚的义务直到一方死亡”,这是可悲的[6]229。这说明拜伦认为爱情和婚姻是相互对立、难以并存的。后来唐璜游走于欧洲上流社会,到处和女性逢场作戏,一副花花公子的姿态,或者说作者故意用一个荒唐的人物来展现一个荒唐的世界。可见,拜伦式爱情更多是一时的轰轰烈烈,意味着背叛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的烈火终将熄灭。而洪灵菲的人物在未得到真爱时也许会徘徊彷徨,但一旦得到,则会从一而终。而当其处于“爱而不得”的困境时反倒让他们多了几分中国古代多情才子的气质。
另外在拜伦的作品中,婚恋只是人物叛逆人生的插曲,而在洪灵菲的作品中,婚恋和革命叙事结合在一起,形成爱情和革命互动、相辅相成的“革命加恋爱”小说模式。主人公追求自由爱情和参加社会革命在本质上都是对社会现实的不满,都是以推翻不合理的旧社会制度为目的。对洪灵菲的人物来说,要摆脱封建包办婚姻制度,必须推翻它赖以生存的社会制度,以实现婚恋自由的理想。但这单靠个体的个性解放是不可能实现的,那样只会陷入痛苦无助的孤军奋战,如参加革命前的李初燕。所以,只有将个人单薄的力量融入到革命集体中,才能在声势浩大的集体力量中发挥推翻旧社会的作用。而且,他的人物,如沈之菲,在革命中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侣黄曼曼,比起缺乏感情交流的封建婚姻,这种具有共同革命理想的结合才是最坚固的、最幸福的。
三、孤郁的人生探索者
拜伦那时的英国资本主义经济已经相当发达,在物质享乐主义的驱动下,上层阶级纸醉金迷、声色犬马,而下层阶级民不聊生,社会矛盾突出。拜伦不满黑暗的现实,但看不清人生和社会的出路,产生了彷徨迷失、忧郁愤懑、孤独绝望的心境。他的作品塑造了一个个和社会主流对立、被社会排斥的叛逆式英雄。他们不安于现状,探索有意义的人生出路。而洪灵菲的小说“旨归是要通过青年知识分子的人生历程,揭露社会现实黑暗,指引广大的人们走向新的生活”[9],所以他的人物也常以人生探索者的身份出现。
拜伦的哈洛尔德、唐璜等人物从一个国家流浪到另一个国家,而洪灵菲的《转变》《流亡》《在洪流中》《大海》《在木筏上》《路上》这些小说的题目都表明人物生活在一种动态的环境,如《流亡》中说的,“前进,前进。跑,跑,从这里跑到那里,从此处跑到彼处,一刻不要停止,一刻不要苦闷。动着,动着,动着,全身心,全灵魂,全生命地动着,动着”[4]344。两位作家的人物都有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生活,他们的旅行实际就是一种人生探索。
拜伦的叙事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开篇展现了一个忧伤阴郁的人物形象,“从前有位少年,住在阿尔比温岛上,一切正经事,他都感到厌烦”[10]2。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主人公哈洛尔德是一个衣食无忧的贵族青年,生活放荡,日夜花天酒地。但这种生活没有让他产生优越感、快活感,他渐渐对上层阶级这种醉生梦死、狂欢无度的沉沦生活十分反感。“时常在他狂欢无度的时候,奇特的痛苦会突然使他蹙紧眉尖,似乎是记起了不共戴天的宿仇,又仿佛心底潜藏着失恋的哀怨”。沉重的忧郁困扰着他,他“简直想遭些灾祸/只要能变换一下情调,便落入地狱也无不可”[10]5。最终他下决心浪迹天涯去寻找出路,以摆脱当前那种虽锦衣玉食却如行尸走肉的状态。
哈洛尔德与糜烂的社会主流格格不入,又无力去改造社会而产生了孤独空虚之感,洪灵菲笔下的人物也有同样遭遇。由于社会的一切让人灰心,霍之远常怀着“自绝于人世的,孤寂的心”[4]127。而李初燕变得日益颓废冷僻,“心情一天一天地和世人筑着围墙起来了”[4]68,甚至在深夜跑到村外荒坟地中大哭,“觉得他是天地间最孤独,是不幸的一个人”,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恨,“但不知恨谁?恨世界?恨宇宙?恨人生?……都不是!然而他恨!”[4]22。这种“此恨绵绵无绝期”而又“不知心恨谁”的情感体验源自对世态炎薄的憎恶厌弃和因拯救无望的迷茫焦灼。这些人物受到新思潮的影响,不满安于现状,不想同其他人一样和现实妥协、谋得一官半职、求得功名利禄、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在令人窒息的旧制度下生活,他们缺乏一种新的政治力量带领他们突围,找不到人生出路,常常感到愤恨迷茫、压抑苦闷。霍之远看到了社会主流的虚伪、欺诈和冷漠,不愿意向腐败的旧社会妥协。他苦苦探索如何消灭对生活那种“不可调解的憎怨”,但失败的结果让他对人生更加怀疑,变得“很颓废,是一个死的极端羡慕者”[4]113。李初燕完全否定“人间的一切礼法、道德、宗教”[4]68。有时,他也想去和万恶的旧制度作战,但“又提不起作战的兴趣来”[4]36。他想要的爱无法得到,想摆脱的生活无法摆脱,于是在灯红酒绿中发泄心头苦闷。沉沦一段时间后,他也选择离家出走的流亡方式。沈之菲因不满现实参与革命,逃亡到暹罗之后,日则弄舟湄南河,到佛寺静坐看书,夜则到电影院、戏剧院消遣,还可以时常观赏暹罗的美好风光,对着那儿的女郎的“特别袒露的胸部”发呆,日子像神仙一样,没有国内被追杀的风险。然而,受良心谴责的他认为“我的一生不应该在这种浪漫的,灰色的,悲观的,颓唐的,呻吟的生活里葬送!”[4]352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又踏上回国的革命征途。
洪灵菲不但钟爱外国文学,也熟谙中国古代文学,喜读李白、杜甫、李清照的诗歌。这些中国诗人都善于将个人遭际与社会、民族的不幸结合起来融入诗歌创作中,抒发强烈的感情。“亘古的民族苦难和个人身世的凄凉,使中国古代文人具有一种浩茫、沉重的忧患意识。”[11]洪灵菲哀叹身世,感怀时势,很自然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悲怀伤感,好作苦语”的传统[11]。他的主人公会吟诗抒怀,借酒浇愁,狎妓寻找安慰,一副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落魄书生的样子。他们的悲凉彷徨比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古代文人还能期待通过科举平步青云,并不想到要去推翻整个社会制度。而洪灵菲的人物处在中国历史上最复杂的社会变革时期,辛亥革命已经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但封建残余死而不僵,依然严重阻碍社会的进步;各地军阀只顾自身利益,并不能让中国走向富强;能指导中国人走向幸福生活的新制度又该是什么呢?无产阶级革命刚刚起步,在各种强大的反动势力包围中会胜利吗?一切都还在探索之中。
四、觉醒的革命者
由于拜伦追求自由、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在清末民初引进的诸多外来文学作品中,他的作品深受青睐。他“用浪漫主义诗歌的强烈抒情色彩、热情奔放的个性张扬与高度的革命鼓动力来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砸碎旧的政治制度锁链”[12]。他高喊“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而仍飘扬天空”[10]226。他反抗专制、同情弱小、仇视列强,用革命行动去实现扶危救困的理想,反对英国镇压工人运动,同情爱尔兰独立,最后献身于希腊民族独立事业。在中国,拜伦成为抵抗外侮、进行民族伟大复兴的文化象征符号[13],他的革命精神和那时致力于救亡图存的中国有志之士产生了共鸣。
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借人物的游历展示了欧洲革命辽阔雄壮的时代画卷,表达了对现实的失望和厌恶,对统治者迫害人民、列强侵略弱小民族的愤懑,对各国人民争取自由解放的斗争的呼吁和讴歌。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联系西班牙人勇敢反抗侵略的历史,激励他们为了自由起来斗争,“可爱的西班牙!闻名的浪漫蒂克国土,……那些血迹斑斑的军旗?它们曾经在你健儿们头上迎风飘扬,最后把那些强盗赶回他们的根据地……醒来吧!前进吧!西班牙的儿郎!”[10]23拜伦在《唐璜》中指出,“唯有革命,才能把地狱的污垢从大地除净”[6]501。他的名诗《哀希腊》就出自这部长诗。《哀希腊》开篇描绘了希腊古老光辉的文明历史,在追忆往昔的辉煌之后,作者回到现实千疮百孔的希腊,不由悲从中来,感叹历史上希腊英雄的光辉业绩不再,“在那无声的土地上,英雄的歌曲现今已归沉默——英雄的胸膛再不热情奔放”,他号召希腊人民重整祖先的雄风,抛弃甘受奴役的思想起来反抗,“把我们的斯巴达先烈们的遗风移给我们,从那三百勇士里只要赐给我们三个/来建起一座新的瑟摩彼利!”[6]268-273。
拜伦的反抗、革命精神确实给洪灵菲很大的鼓舞和启发。洪灵菲的作品反映了知识分子从沉沦到革命的历程,知识分子迷茫的人生在革命中找到出路,实现了人生的意义。有学者指出,洪灵菲的主人公选择革命是他们恋爱悲剧的必然结果。“他们从自己的爱情悲剧中看到了要实现自己的爱情只有选择这种彻底变革社会的革命。”[14]李初燕的爱情连遭打击,家里也祸不单行,两位兄长先后早逝,二嫂被疾病摧残,他认识到所有这些悲剧的根源是腐朽、罪恶的旧制度。在目睹国内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之后,李初燕被时代革命浪潮所震荡而惊醒了。这股革命潮流将他从坟墓前拉回来,由悲伤沉沦变成积极向上。在写给张丽云的信中他说道,“我们的青春的热力都在这社会制度的压逼下面,在一种爱而不能爱的情景下面埋丧了!……我们应该解决这社会制度。我们应该创造新鲜的、光明的、有力的生活。这就是说,应该革命!”[4]102经过了彷徨苦闷、找到革命出路的沈之菲高喊,“惟有不断前进,才得到生命的真诠!……你灿烂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着的太阳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敌人胆怖,令同志们迷恋的绀红之光,燃罢!照耀罢!大胆地放射罢!我这未来的生命,终愿为你的美丽而牺牲!”[4]314他用浪漫主义的激情呼唤能扫荡寰宇的革命的到来。
在高喊革命口号的同时,拜伦常因那些尚未觉醒、麻木不仁的弱小人民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唐璜》中,他毫不留情地讽刺希腊麻木软弱的大众:“据我猜想,你也不会是希腊人,那些献媚的哈巴狗,哪有这么/骄傲的眼神。”[6]319洪灵菲的人物沈之菲逃亡到香港看到海上自由活泼的浪花,也不由感慨生活在殖民统治下不敢反抗的大众为“泯顽不灵的奴隶”,“都是弱者!……他们在监狱里住惯了,他们厌恶自由!”[4]271而李初燕也认识到要改变大众沉睡的状态,“彻底地要把民众的游移妥协的态度克服,才能够干着真正的革命!”[4]110
洪灵菲作品中的霍之远原本参加革命只是为了消除内心的悲哀,“正如他把酒和女人、文艺去消除他的悲哀一样”[4]113。随着他对革命深入认识,他看到了旧社会的一切制度都只为统治阶级说话,国内的统治者不能使中国强大、摆脱列强的欺压,而只会对内剥削压榨工农无产阶级,帝国主义在国际上专门欺压弱小民族。他认识到他之前的革命观其实是一种自怨自怜的个人主义,真正的革命必须改变一切不合理制度,而不只是为了满足“生命个体生存和发展的需要”[15]。李初燕也认识到“他不能营着独善其身的生活”[4]108,因此从革命为了自己转变为融小我于大我的救国救民运动之中。沈之菲比他们更进一步,他曾流亡到香港、新加坡、暹罗等地,看到被压迫、被奴役的还有其他很多民族国家,所以他的革命观具有世界性。他认为中国革命“必须联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须站在反对资本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上!”[4]352有论者认为洪灵菲的这三位主人公可以看作郁达夫“于质夫”们在革命年代的发展。这不无道理,因为他们都有过郁达夫式的沉沦,然后试图用革命消除个人的困境,最终跳出个人主义的狭小天地。
马克思在评价拜伦时说:“拜伦如果活得再长久一些,就会成为一个反动资产者。”①参见张良村:《拜伦会成为一个反动资产者吗》,《外国文学研究》1992 年第3 期第118-123 页。引自艾威琳、艾琳娜《社会主义者雪莱》,载于《新时代》杂志1888年第6期。这是因为拜伦的作品自始至终充斥着悲观、厌世、忧郁情调和极端个人英雄主义。孤独而决绝的拜伦式人物对个人绝对自由的追求是无政府主义的自由主义,它所反对的是一切专制暴政,乃至整个人类文明。其反叛精神包含了张扬的英雄崇拜意识和超人原型。他同情弱者,支持民族解放斗争,但永远是一种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的姿态,难以和平民百姓打成一片,“其实在思想渊源上依然是以个人自由为根基的浪漫主义政治自由观念,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16]。值得指出的是,拜伦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最终产生了本土化的变异。中国作家没有始终把拜伦式的个人主义作为文学创作的核心内容,而是经历了从个人浪漫主义到集体浪漫主义的嬗变,或者说是从浪漫到革命的嬗变。郭沫若、茅盾等认为这种从个人反抗到群体革命的方向转换是发生在“五卅运动”前后[17],当时的历史演进正好也是洪灵菲小说中人物转变的原因。他们无不是在这些历史事件中目睹反动统治者的残暴而觉醒的,由此产生从一个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革命者、从个人主义到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的蜕变。这也意味着作者的创作风格从充满幻想的浪漫主义到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的转变,他的《转变》《前线》《流亡》这三部曲的故事都是以爱情开始,以革命结尾,其中浪漫主义色彩也逐渐递减,到了后来的《在洪流中》《在木筏上》等作品,则是不折不扣地以现实主义手法来创作革命题材。
五、结 语
总之,洪灵菲和拜伦的人生都在动荡年代度过,拜伦及其作品的先进性和革命性对洪灵菲的革命和创作生涯带来很大影响。他俩塑造的人物形象有明显的亲缘关系,都是时代的先锋者,对旧社会、旧制度的不满和进步思想的熏陶让他们产生叛逆、反抗的心理。他们努力冲破传统礼教和婚姻的禁锢去追求个性解放和恋爱自由,不懈地探索走向新生活、新人生的方向。经过痛苦的迷茫和彷徨之后,他们受到时代革命浪潮的冲击和洗礼而觉醒,终于在参与轰轰烈烈的革命中找到出路,实现人生意义,并号召受苦受难的大众和民族起来斗争,谋求独立、自由和解放。然而,洪灵菲对拜伦的接受是有选择性的,他摒弃了拜伦式的极端个人主义,在反抗封建伦理中始终保留几分温情。中国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洪灵菲的创作中始终“在场”,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传统和当时内忧外患的国情促使他最终将个人解放消融在民族独立解放的叙事中。这种“变异”的产生归根到底是因为中西方文化基因有很大的差异。由于地理、社会经济、政治等因素,西方人一向崇尚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而长期在紧密的宗法系统中生活的中国人则形成了强烈的家国情怀和集体主义意识,往往将集体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当两者产生冲突时则会为了集体利益的大局而置个人利益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