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存在的意义

程梦雷

2020年3月，上海文化廣场就曾预告过法语音乐剧《唐璜》（Don Juan）将来沪演出，但直到2024年初上海的观众才有幸欣赏到这部作品。这部剧由突尼斯裔法国著名作曲家费利克斯·格雷创作，他为传说中的唐璜形象注入了全新的生命，让这位传奇人物坠入爱河，充分诠释了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探索了存在的意义这一永恒命题。

唐璜的形象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已出现多个文学艺术作品的诠释版本。这版音乐剧延续了唐璜风流浪子的性格特点，并以其放荡成性而受惩罚的命运为主线。第一幕的唐璜犹如一朵盛放的“恶之花”，引得女人飞蛾扑火，并将他身边的众人卷入一系列爱恨纠葛。开场时众人指责他品行不端。唐璜四处留情却从不肯钟情，无论老父的谆谆教诲、昔日情人的哀求还是好友的规劝，都无法让他改变放荡不羁的天性。好友唐·卡洛斯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他相信真挚的爱情，发自内心欣赏女性之美，独唱曲“女人”充满了浪漫柔情。唐璜则将女性视为征服对象，“恶之花”和“尽情欢畅”都表现了其肆意纵情的性格，弗拉明戈舞蹈也成为他的调情方式。唐·卡洛斯具有人文关怀精神，多次试图劝说唐璜向善，但都徒劳无功。昔日情人艾尔维尔因唐璜始乱终弃而名誉扫地，她在爱恨之间徘徊挣扎。起初她请求唐璜的父亲劝说唐璜回心转意，眉宇间的神态充分诠释了“痛苦也是一种高贵”。在唐璜引诱其他女郎时，她出言斥责唐璜不顾身份，却又甘愿为他沉沦并展现万般风情。唐璜是人们口中充满诱惑力的“魔鬼”和“撒旦之子”，这一称谓也为后来的宗教审判埋下伏笔。第一幕的唐璜只图一晌贪欢，不求天长地久。他的魅力无人能挡，却不值得托付终身。

唐璜视女性为猎物，征服后又将她们抛弃，原本是反面形象。而剧中通过一系列唱段塑造其个人魅力，弱化了观众对这一角色的情感隔阂，丰富了唐璜的形象。他出身高贵，英俊潇洒并擅长剑术，无疑非常吸引女性的目光。他沉醉于美人佳酿，因为他无法找到存在的意义。不同演员的诠释略有区别，吉安·马可·夏雷提饰演的唐璜展现了风流倜傥的形象，菲利浦·贝尔盖拉则通过浑厚饱满的声线将唐璜的骄傲诠释得淋漓尽致。两位演员展现的唐璜始终具有骄傲的底色，不相信真爱，亦不畏惧神灵的惩罚，这种傲慢本身就是对神明的亵渎，注定了他将付出代价。

宗教的审判和救赎意味贯穿全剧。第一幕众人的劝说和石像的诅咒已经发出了命运的警告。第二幕圣母院的场景传达了女人的叹息。三位女性披上黑色头纱向圣母祈祷，纯洁的圣咏之歌传达出宗教的安抚意味，可以舒缓观众的情绪，与紧张激烈的决斗氛围形成明显对照。唐璜的故事源自西班牙，而在西班牙文艺作品中“情杀”和“救赎”也是重要主题，如歌剧《乡村骑士》的情节脉络与《唐璜》第二幕极为相似，男主角陷入情感纠葛参与决斗，最终以死亡来赎罪。

法语音乐剧对生命意义的探索也贯穿全剧，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宗教的审判意味。相较以往版本的《唐璜》多以“惩罚”为主题，本剧增添了“爱情”元素，这种浪漫化的处理方式也是法语音乐剧的惯用手法。“爱情”升华了唐璜这一角色，也成为他生存的意义。第一幕的唐璜不相信真爱，也对人生倍感迷茫，他身上具有颓废色彩。观众可以看到他放荡不羁，享受女人的崇拜和献身，却难以理解唐璜风流面具下的空虚和无奈。直到遇见玛丽亚，唐璜才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那一瞬间仿佛爱神之箭贯穿唐璜的心，他为玛丽亚神魂颠倒、无法自拔。两人相遇也是舞台风格的分水岭，剧情表达方式的重心从写实转向写意手法，弱化了叙事，也为观众带来新的理解挑战。玛丽亚如同一个寓意般的化身，美好而近乎虚幻。她作为雕塑师，身着工装出场，打扮不同于唐璜以往征服的妩媚女郎，其职业亦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现代性。舞台仅仅通过唐璜的窥视和两人间的眼波流转展现他们相知相恋的过程。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扮演玛丽亚的女演员拉蒂西亚·卡雷尔在访谈中提到，唐璜其实因自己的恶行而备受煎熬，作恶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自我惩罚，直到遇见玛丽亚，他才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在玛丽亚看来，唐璜希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爱情确实改变了唐璜。他在第一幕对众人的劝告不屑一顾，第二幕逐渐流露出嘴硬心软的一面。讽刺的是，唐璜听从了父亲和玛丽亚的忠告，在决斗时放过了拉斐尔，却走向了悲剧的结局。

《唐璜》音乐风格的变化与舞台叙事也充分呼应。玛丽亚的唱段“石像”十分温柔，令人陶醉。而唐璜臣服于爱情后，歌曲风格也与玛丽亚愈加相似。如“爱情”一曲中，唐璜独唱时仿佛在向玛丽亚深情告白，副歌部分反复颂扬爱情的美好，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宛若潮汐，反映了他初次陷入爱情时的纷乱心绪。每一次“aimer”（爱）的吟唱，仿佛恋人的深情呼唤。两人合唱则表示彼此相爱。唐璜与玛丽亚之间情意绵绵，营造了舒适悠然的氛围。两人互相倾诉爱意的歌曲“改变”是剧中少有的温情片段。大屏幕上无数红玫瑰花瓣飘落，宛如命运为唐璜编织的一场幻梦。旋律的切换则展现了戏剧性冲突。比如唐璜与玛丽亚定情的旋律切换到拉斐尔的铁血战场之歌，暗示这段感情不合时宜。唐璜得知玛丽亚的未婚夫拉斐尔归来后，不再维系温柔的风格，采用了拉斐尔的激烈曲风，用怒音宣泄了嫉妒这种陌生的情感，甚至还夹杂了委屈。爱情既是救赎之泉，为唐璜注入人性，也让他变得脆弱、患得患失。舞台上道具墙翻转，情侣的喃喃细语与拉斐尔感受背叛之痛构成强烈的对比。

有关生死爱欲的探讨贯穿全剧。真正的爱情象征希望和生命，但它如昙花一般易逝，仅存于唐璜与玛丽亚甜蜜而短暂的相处时光。剧中充满盎然的生机，得益于弗拉明戈舞曲元素的粘连，悠扬的旋律和充满动感的舞步为戏剧增色不少。舞台上流淌着优美动人的旋律和暧昧的气氛，西班牙女郎热情洋溢的舞姿牵动着观众的心弦，扭转跃动的舞步与明快的鼓声和吉他声相得益彰。然而，死亡与鲜血的印记也如影随形。比如拉斐尔在战场上历经九死一生，冰冷的钢铁战马雕塑诠释了战争的残酷无情。酒馆中拉斐尔与伊莎贝尔的对话展现了死神的步步紧逼。唐璜受致命伤后，鲜红色的布幔从舞台上空坠落，象征其蓬勃的生命力流失。

人类对自我命运的审视贯穿全剧，而唐璜成为了传递这份审视的介质，超越了个人的荣辱得失。第一幕聚焦于唐璜，第二幕众人进一步分享唐璜的痛苦和孤独。他们早就预言了唐璜的结局，但自己也无法摆脱命运的迷局。第二幕的拉斐尔仿佛唐璜的一面镜子，他因未婚妻背叛而痛彻心扉，唐璜则由于悟透爱的真谛而深谙嫉妒之苦。两人的唱段风格相似，都依靠重复的旋律渲染推进愤怒之情。拉斐尔在决斗中杀死唐璜，与开场时唐璜杀死骑士形成了闭环。如果唐璜的纵欲是罪，那么被抛弃的艾尔维尔出于嫉恨挑唆拉斐尔与唐璜决斗，又犯下了另一桩罪。“无人能审判唐璜”，众人都背负着十字架。决斗前夕，所有人站在转盘上唱出“孤独”的旋律。唐璜位于转盘中央，头顶悬空的利剑暗示命运的审判。“孤独”也是唐璜命运的终点，即使玛丽亚近在咫尺，也被红色帘幕隔离，只留他一人在意识流中苦苦挣扎。随着唐璜死去，众人也陷入深思。玛丽亚的唱段让人们重新审视唐璜骄傲自负行为背后的痛苦。似乎除了玛丽亚之外，没有人曾经真正理解唐璜的内心，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孤独？爱情赋予唐璜存在的意义，孤独则是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