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梅尧臣、欧阳修戏谑诗创作分期特点
2021-01-26张福清
张福清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梅尧臣、欧阳修是宋代具有开创性的作家,为宋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微生守贫贱,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是梅尧臣一生的真实写照。《宋史》本传云:“欧阳修以为诗友,自以为不及。尧臣亦刻厉,精思苦学,由是知名于时。”[1]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称梅尧臣为宋诗之“开山祖师”,[2]梅尧臣的确打开了一条不同于唐韵的宋调之路,陆游在《读宛陵先生诗》中云:“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3]389《书宛陵集后》又云:“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赵璧连城价,隋珠照乘明,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3]184认为尧臣是李杜而后的第一位作家。梅尧臣的确是“开宋诗一代面目者”,[4]《宋诗钞·宛陵诗抄》云:“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此所以为梅都官诗也。”[5]这些论述都表明梅尧臣在宋诗史上不容置疑的崇高地位。欧阳修与梅尧臣同时,但比梅年岁要小五岁,官至参知政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自幼丧父,与母相依为命。但天资聪慧,勤奋刻苦,应举中第。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因为范仲淹辩护,贬官至夷陵。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庆历新政”失败,再次被贬滁州。欧阳修的一生与政治活动不可分离,他的诗歌创作也与其政治活动密切相关。他提倡平淡诗风和穷工之说。叶梦得《石林诗话》评价欧阳修诗歌云:“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6]蔡絛《西清诗话》认为当时人议论欧诗“或曰学昌黎,或曰学太白,或曰不甚喜杜,或曰有国初唐人风气,能变文格而不能变诗格”,“皆非知公也”。他认为欧“天分既高,而于古人无所不熟,故能具体百氏,自成一家”。欧阳修并非机械地学韩、学李、学唐,而是各取所需,“天下翕然师尊”[7]2756。梅欧是最早开创宋代诗风、“唐音”转向“宋调”的关键性人物。
近年来,对梅欧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讨其诗歌风格和梅欧诗在“宋调”形成中的作用、地位等。长期以来,对梅欧诗的研究很少从戏谑的角度进行①关于梅欧戏谑诗,除李萍《梅尧臣诗歌研究综述》(《科教文汇》2011年第2期)和周斌博士论文《宋代俳谐诗研究》(2005年)中涉及梅欧的俳谐诗研究之外,少见其他论文和专著。,因此对梅欧戏谑诗进行创作分期考察,可以发现宋诗形成过程的某些被忽视的诗学特点。
一、梅欧戏谑诗的创作分期
在梅欧诗集中,戏谑诗指带有游戏成分或标题中含“戏”字的诗歌。这类诗歌在诗题中或副题、别题、题后小序中含有“戏”字,如“戏题”“戏呈”“戏作”“戏为”。戏谑诗语言轻松诙谐,内容浅俗易懂,它是以游戏为最初目的而创作的诗歌,娱乐是其最基本的功能。
梅欧戏谑诗分期统计。我们以《全宋诗》《梅尧臣集编年校注》《欧阳修诗编年校注》[8-10]为基础文献,共统计梅尧臣42 首、欧阳修30首,共计72 首戏谑诗。此外,还有一首存目《戏寄梅圣俞绝句》。梅欧各现存2800和800多首诗歌,其戏谑诗仍有一定的数量和比例,可使我们透过戏谑诗来观照梅欧的真实心态和宋代士大夫的生活情趣。表1 是按编年统计的72 首戏谑诗。
表1 按编年统计的梅欧72首戏谑诗
续表1
二、梅欧早期(至和二年前)戏谑诗特点
《全宋诗》现存最早戏谑诗是天圣九年(1031),也即梅尧臣参加西京洛阳文人集团,与欧阳修、谢绛等人唱和开始。表1 中从《全宋诗》辑佚少年时期的戏作两首开始,《戏谢师直》《闻曼叔腹疾走笔为戏》,《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均未收录。这两首戏作反映少年时期的梅尧臣才华已相当出众。前者“古锦裁诗句,班衣戏坐隅。木奴今正熟,肯效陆郎无。”连用四个典故:李贺之锦囊、老莱子娱亲之彩衣、李衡之柑橘、陆绩怀桔;而且,诗中还分别在“古锦”“斑衣”“木奴”三个词中镶嵌谢师直的小名“锦衣奴”,运用十分巧妙,贴切,与全诗融合,显得天衣无缝,当时谢师直竟没有看出来,直到十岁时,才知晓梅尧臣是在开玩笑。后者“方闻病下利,曾不药物止。区区溷匽间,其往宁得已。每为青蝇喧,似与紫姑喜。倾肠倒腹后,乃是胸中美。”是典型的“以丑为美”,这与梅氏后来的诗风有密切联系。欧阳修编年最早的戏谑诗是明道元年(1032)创作的《戏书拜呈学士三丈》,比梅氏要晚一年。有学者推测“梅尧臣戏谑为诗,乃是受欧阳修的直接影响”[11],显然是不准确的,因为梅尧臣的戏作诗比欧阳修要早些。如果我们把两人的戏谑诗作一个分期的话,那么至和二年(1055)便可以作为一个分水岭,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梅有戏谑诗21 首,欧有11 首,欧虽然在数量上比梅少,但有《戏答元珍》这样的名作。平心而论,梅欧二人早期的戏谑诗成就不相上下,各有千秋,梅以身边琐事、日常生活为戏作,而欧以游戏之笔寓贬谪生活的愤懑之情。下面分而论之。
1.梅尧臣早期戏谑诗的两个特点
一为戏友朋之作,体现了宋诗言情写物的琐碎化。《依韵和徐元舆读寄内诗戏成》《戏寄师厚生女》《宋中道失小女戏宽之》《宋中道快我生女》《寄宋中道》《走笔戏邵兴宗》《廷老传沛语戏作》《次韵和王道损风雨戏寄》等,这类戏作诗戏的是好友或寄内或失女或生女或表达夫妻琴瑟之和,既有对朋友的调笑又有对朋友的关切。梅尧臣庆历七年十月七日,生得一女,名称称,但次年三月二十一日便夭折,他作有《小女称称砖铭》文和悼亡诗,表达了对失去爱女的痛惜之情。从这些诗中的生女、失女和快我生女,可以感受到尧臣对女孩的喜爱,但又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在诗中反复重申生女不如男。《走笔戏邵兴宗》:“子鱼一尾不曾有,又诺毗陵苍鼠毫。细粒吴粳谁下咽,尖头越管底能操。”诗中“子鱼”“苍鼠毫”“吴粳”“越管”是日常琐碎之物。子鱼,即凤尾鱼,因尾如凤尾而得名。春末夏初,凤尾鱼满腹卵子。苍鼠毫,苍鼠须(毫)制成的毛笔。又云用黄鼠狼的毛制成的笔。吴粳,吴地的粳米。越管,越竹所制的毛笔杆,亦代称上等毛笔。此诗用这些常见文房之物来表达朋友间的情感,具有明显的游戏成分。不过,不得不佩服,诗人将这些平常琐碎之物赋予了浓厚的诗意。另外,《廷老传沛语戏作》《次韵和王道损风雨戏寄》《和韵三和戏示》等,善用典故,将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化作了诗歌,诗情无处不在,意象让人目不暇接。
二为戏食物之作,反映了宋诗的日常生活化。《病痈在告韩仲文赠乌贼觜生醅酱蛤蜊酱因笔戏答》《魏文以予病渴赠薏苡二丛植庭下走笔戏谢》《戏酬高员外鲫鱼》《得沙苑桲戏酬》《依韵和正仲寄酒因戏之》《正仲答云鲎酱乃是毛鱼耳走笔戏之》《前以甘子诗酬行之既食乃绿橘也顷年襄阳人遗甘予辨是绿橘今反自笑之》《吴正仲见访回日暮必未晚膳因以解嘲》《王殿丞赴莫州日就余求钓竿数茎以往今因其使回戏赠》《答韩六玉汝戏题西轩》等,这些诗因友人赠送乌贼觜生醅酱、蛤蜊酱,诗人生病又要忌口而戏作;或因朋人所赠沙苑桲、黄封酒、鲎酱、毛鱼、鮆子而挥毫疾书;或因赠柑子而戏谢。总之,这些日常生活中的乌贼觜生醅酱、蛤蜊酱、薏苡、鲫鱼、鲎酱、毛鱼、沙苑桲、绿橘、酒等食物都成为诗人笔下游戏的产物,体现了诗人以食为诗的特点。另外,《答韩六玉汝戏题西轩》:“吾轩今于水,吾居易为足。谁与哦其间,风窗数竿竹。虽无泉石清,尚不愧茅屋。所乐违俗暄,此趣大已熟。”《吴正仲见访回日暮必未晚膳因以解嘲》:“永日无车马,闲坊有竹邻。雨中乌帽至,门外绿苔新。不杀鸡为具,堪题凤向人。山公识墨在,知我旧来贫。”皆用陶渊明典故,多有陶诗淳朴之风味,反映了诗人嘻笑怒嘲。《瀛奎律髓》评此诗云:“五、六用事妙,不觉其为用事也。”纪(昀)批:用事之浅拙至此极矣,乃曰“不觉”,何也!“门外绿苔”非为点景,正言人迹之少,以见相访之可感耳。[12]310正说明其用事来自日常生活,诗风平淡之极,让人毫无察觉。甚为的评。
2.欧阳修早期戏谑诗的三个特点
一类诗主要是戏赞友人之品性、志趣,显示了欧学唐音的痕迹。《戏书拜呈学士三丈》:“渊明本嗜酒,一钱常不持。人邀辄就饮,酩酊篮舆归。归来步三径,索寞绕东篱。咏句把黄菊,望门逢白衣。欣然复坐酌,独醉卧斜晖。”戏的是谢绛学士。欧阳修与谢绛有《夷陵书事寄谢三舍人》《与谢三学士(绛)唱和八首》等诗。此诗用“渊明本嗜酒”“归来步三径”“咏句把黄菊”等有关典故,表达了所戏对象之志趣的高洁,以及非同寻常之品性。《闻梅二授德兴令戏书》,则是戏写诗友梅尧臣。景祐元年梅尧臣应进士举下第,授德兴县令。此诗既有戏谑又有安慰之意。至和二年秋欧阳修作《太白戏圣俞》,达到了这一时期戏人之作的巅峰。此诗原本题下注云:“一作《读李白集效其体》。”其中化用了李白《蜀道难》《清平调》《梦游天姥吟留别》《古风·西上莲花山》《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及《新唐书·李白传》等相关诗歌与文献,仿效李白诗风而写成。当时,欧阳修任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诗歌从民间传说引入正题,巧妙地将李白诗句贯串起来,展现了李白诗歌飘逸的精神与风格,又通过李白与孟郊、贾岛的比较,肯定李白在唐代诗坛上的崇高地位。此诗有趣的是,尾联写李白游仙、下望人寰,俯看地上孟郊、贾岛之类的诗人,正在吟咏秋草流萤。这正是对好友梅尧臣的戏谑之语。在《书怀感事寄梅圣俞》诗中,欧阳修把梅氏比作贾岛;在《读〈蟠桃诗〉寄子美》诗中,欧阳修将梅氏比作孟郊。而在其《归田录》卷二中进一步申明:“圣俞自天圣中,与余为诗友,余尝赠以《蟠桃诗》,有‘韩、孟’之戏。故至此梅赠余云:‘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宋人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八亦载:曾仲成云:“欧阳公有‘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等句。圣俞谓子美曰:‘永叔自要作韩退之,强差我作孟郊。’”[13]无论比作贾岛还是孟郊,梅尧臣“苦吟诗人”的称号是没法逃脱的。诗歌写得豪放,也确实有李白的影子。只是在清丽自然上逊了一筹。清人翁方纲在《石洲诗话》卷三中批评:“欧公有《太白戏圣俞》一篇,盖拟太白体也。然欧公与太白本不同调,此似非当家之作。《庐山高》亦然。”[14]说实在的,这首诗的确是仿李白而作,也流露出欧早期戏谑诗中的模仿唐音的痕迹,显示了其早期戏谑诗之特点。
一类诗为贬所的戏谑之作,名为戏,实则抒发心中之愤懑或自我宽慰之词。如《戏答元珍》《县舍不种花惟栽楠木冬青茶竹之类因戏书七言四韵》《戏赠丁判官》,这几首诗是景祐三、四年被贬夷陵县令时所作。第一首一本题为《戏答元珍花时久雨之什》。题目冠以“戏”字,只不过声明是游戏之作,其实这正是他受贬后政治上失意的掩饰之辞。全诗先是描写荒远山城的凄凉春景,接着抒发自己迁谪山乡的寂寞情怀及眷眷乡思,最后则以自嘲作宽慰之言,忆过去、思未来,表现了诗人乐观向上的精神境界。写景清新自然,抒情一波三折而真切诚挚,尤其是逆境之中自身心态的描写,很有感染力。开头二句“起得超妙”[15]199,“冯舒、陆贻典、查慎行、许印芳都云首二句不凡,欧阳修自己也颇为自得,他曾说:‘某在三峡赋诗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16]起句不凡,下面又环环相扣,故方回《瀛奎律髓》说:“以后句句有味。”[15]199陈衍《宋诗精华录》说:“结韵用高一层意自慰。”清人袁枚《随园诗话》说:“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17]这种“眼界”和“阅历”造就了欧阳修的豁达胸襟与铮铮铁骨,此诗中的“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还有“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黄溪夜泊》),“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戏赠丁判官》)等诗句,格调一直是高昂的。可以看出面对逆境的欧阳修的积极心态。这也成就了他后来的文学事业。第二首写夷陵的气候特点,此地不种牡丹,惟种楠木、冬青、茶竹之类常绿植物,引起了诗人对洛阳牡丹的思念。诗人回想当年初仕西京,自感年轻体健。牡丹花开时节,伊洛河畔,到处寻访,“姚黄”“魏紫”,花王花后,使人眼花缭乱,今天来到这偏远山城,春天已到,却不见姹紫嫣红的鲜花(牡丹花),不由得使身处异乡的人感到惆怅,客居成病不觉鬓生白发。[18]最后,诗人觉得仍然需要以豁达胸怀面对现实:“芳丛密叶聊须种,犹得萧萧听雨声。”第三首诗人原先曾怀疑春风吹不到夷陵来,现在看到初春寒梅怒放,方信春风并无远近厚薄之分,感叹人生如水上行舟,处处皆可停留,既表达了对夷陵春景的喜爱,也是一种自我宽慰。三首诗体现了欧阳修早期在诗风上的探索精神。
一类诗为自嘲之作,体现了诗人豁达的人生态度。如《眼有黑花戏书自遣》:
洛阳三见牡丹月,春醉往往眠人家。扬州一遇芍药时,夜饮不觉生朝霞。天下名花惟有此,罇前乐事更无加。如今白首春风里,病眼何须厌黑花。
此诗于皇祐元年(1049)春作于颍州。早在庆历五年(1045)三月,欧阳修任河北转运使,权知成德军时作《镇阳读书》:“春深夜苦短,灯冷焰不长。尘蠹文字细,病眸涩无光。”就已写及眼疾。庆历八年(1048)冬《与王文恪公乐道》其一:“某近以上热太盛,有见教云水未济,当行内视之术。行未逾月,双眼注痛如割,不惟书字艰难,遇物亦不能正视,但恐由此遂为废人。”[7]1183皇祐元年在颍州又得消渴病,目疾加剧。皇祐五年(1053)《与苏丞相子容》:“穷居兀坐,病目眊然,无以度日。”《杂法帖六》:“老年病目,不能读书,又艰于执笔。”眼睛问题是困扰他一生的病痛。直至熙宁三年,《与颜直讲长道》其六:“某衰病如昨,幸得闲暇偷安,但苦病目,不能看书,无以度日。”[7]1236欧阳修长达二十五年都饱受眼痛的折磨,他的眼病一直持续到死。叶梦得《石林燕语》亦对此有所记载:“欧阳文忠近视,常时读书甚艰,惟使人读而听之。”[19]然而在诗中,我们却看到诗人还在戏嘲病眼,自我宽慰。其实,欧阳修在四十岁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只是眼病,欧阳修还有臂痛、足疾、腰疾、腹疾、风眩、喘疾、牙痛等疾病。《答杜植》云:“自去夏追今,病恙交攻,尤苦齿牙,饮食艰难,则向所谓于身所得者,无复有尔。”[7]1227特别是到了老年,众疾交攻,他更是心力交瘁。也正因为这样的老病,才促使他告老退隐之心更为坚定,使欧阳修对自己的人生追求有了更加深刻的思索。他在《颍州谢上表》中说自己“睛瞳虽存,白黑不辨”,如今“白首春风”,回顾往事,当然多有感慨。他想起在洛阳“四见春”,却有三次观赏到牡丹,春日赏花饮酒,喝醉了就睡在别人家里。去年在扬州又见到芍药花开,通宵饮酒赏花直到满天朝霞。天下名花只有这两种,花前痛饮真是欢乐无涯。如今老矣!鬓生白发,病眼中出现黑花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作者抓住“眼有黑花”的“花”字,并紧扣“春”字,而小题大做,驰骋遐想,虽说是用游戏笔墨在为自己排造愁闷,却也可看出他旷达乐观的精神和幽默诙谐的意趣。
从二人早期戏谑诗来看,欧阳修与梅尧臣的戏谑诗有明显的不同。梅在戏谑之中呈现出自己困窘的生活状态,所以对朋友馈赠的点点滴滴都有诗歌记录。欧在戏谑之中流露的是对朋友的赞美,对自己被贬后的郁郁不平的抗争和对自身疾病的豁达之观。这是由于二人人生经历不同导致的结果。
三、梅欧后期戏谑诗超越凡俗,以诗为戏,具有人文化气息
至和二年(1055)之后,是两人戏谑诗唱和的高潮期。这一时期,戏谑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在诗歌唱和中相互交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才学为诗,以生活为诗,在戏谑中见真情,在游戏玩笑中见风趣与机智。
梅尧臣至和二年(1055)以后戏谑诗,有《依韵和戏题》《永叔白兔》《戏作常娥责》《和公仪龙图戏勉》《和永叔内翰戏答》《较艺和王禹玉内翰》《再和》《较艺赠永叔和禹玉》《戏答持烛之句依韵和永叔》《重答和永叔》《又依韵》《较艺将毕和禹玉》《依韵和永叔戏作》《江邻几暂来相见去后戏寄》《依韵和永叔都亭馆伴戏寄》《叙两会事戏寄刁景纯学士》《次韵和酬刁景纯春雪戏意》《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嘲江翁还接篱》等,主要是与欧阳修、王珪、江邻几、刁景纯等人的唱和游戏之作。欧阳修至和二年以后的戏谑诗,有《思白兔杂言戏答公仪忆鹤之作》《戏答圣俞》《折刑部海棠戏赠圣俞二首》《刑部看竹效孟郊体》《于刘功曹家见杨直讲(褒)女奴弹琵琶戏作呈圣俞》《戏答圣俞持烛之句》《戏书》《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嘲少年惜花》《山斋戏书绝句二首》《戏石唐山隐者》《戏书示黎教授》《圣俞惠宣州笔戏书》《戏答仲仪口号》《戏刘原甫》等,可以看出,欧主要戏和的对象是梅尧臣、梅挚、王素、刘敞、黎教授等,其中戏梅氏有六首,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这些戏作诗可以分三类:
1.围绕思白兔忆鹤的次韵唱和之戏作
梅尧臣《永叔白兔》写的是滁州当地猎人猎获了一只白兔,送给欧阳修把玩。梅尧臣想像这只白兔就是月宫中给嫦娥捣药的仙兔,不小心走失人间,被猎人抓住,现应放下杵臼在仙桂旁休息。最后,作者从想像的神话空间回到现实,欲拔其毛为白笔,写诗让欧阳公开怀大笑。梅尧臣《永叔白兔》则是有感于欧阳修《思白兔杂言戏答公仪忆鹤之作》而和作的。上二诗均作于嘉祐二年贡举时,对欧阳公家的白兔和梅挚家的白鹤作了精彩描写,象征寄托了诗人的高洁情怀。欧还曾经写过一首《白兔》杂言诗。参与这次唱和的除梅尧臣外,还有刘敞兄弟、王珪、王安石、苏洵、韩维等人。刘敞现存《题永叔白兔同贡甫作》诗,王珪亦留有《和永叔思白兔戏答公仪忆鹤杂言》诗。这些诗展现出“雕笼密槛回君宠,初不惊人有时拱。由来文采绝世必见羁,岂能随众碌碌自放原野为”的议论化倾向和“谪向埃尘五十春,所趣无一不潇洒”[20]的自我化写作倾向。这是宋诗走向中非常重要的信息,与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所作《明妃曲》二首在文坛引起的纷纷唱和应该有直接关系,或者说,王安石诗歌的议论化直接受到梅欧等人戏谑诗的影响。梅尧臣同时期还作古体《戏作常娥责》,是在《永叔白兔》和欧阳修《思白兔杂言戏答公仪忆鹤之作》诗基础上的进一步展示天才诗人的想象力而创作的杰作。《三苏年谱》亦云“盖游戏之作”。[21]这些作品具有较浓的戏谑成分,炫学逞才,主要在讨论白兔毛色之洁白、白兔之美好品质以及白兔被欧所饲养,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之事等。[22]
欧阳公嘉祐二年(1057) 作有《戏答圣俞》,虽然是以鹤和兔子的画轴展开,实际上是对梅尧臣思白兔忆鹤诗戏谑之语的回应:“鹤行而啄,青玉嘴,枯松脚。兔蹲而累,尖两耳,攒四蹄。往往于人家高堂净屋曾见之,锦装玉轴挂壁垂。乍见拭目犹惊疑,羽毛褷眼睛活,若动不动如风吹。主人矜夸百金买,云此绝笔人间奇。画师画生不画死,所得百分三二尔,岂如玩物玩其真。凡物可爱惟精神,况此二物物之珍。月光临静夜,雪色凌清晨。二物于此时,莹无一点纤埃尘。不惟可醒醉翁醉,能使诗老诗思添清新。醉翁谓诗老,子勿诮我愚。老弄兔儿怜鹤雏,与子俱老其衰乎。奈何反舍我,欲问东家看舞姝。须防舞姝见客笑,白发苍颜君自照。”同时,梅尧臣《和永叔内翰戏答》:“从他舞姝笑我老,笑终是喜不是恶。固胜兔子固胜鹤,四蹄扑握长啄啄。任看色与月光混,只欲走飞情意薄。拘之以笼縻以索,必不似纤腰夸绰约。主人既贤豪,能使宾客乐。使归膏面染髭须,从今宴会应频数。”亦是对欧诗的回应,刘敞亦有《戏题欧公厅前白鹤》诗。①参见欧阳修作、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出版,第252页。从思白兔忆鹤之唱和诗来看,欧阳公在嘉祐二年前后已经成为文坛的盟主,他一首唱,马上会引起文坛众人的唱和。虽曰为戏,实际上是诗人们炫学逗能的竞相展示,在这场游戏唱和之中,诗人们尽情地展现了各自的才华和机智,超越了凡俗的日常生活。
2.锁院科考期间的游戏唱和较艺逞才
嘉祐二年的锁院创作中,《莫饮酒》《戏答圣俞》等皆体现了以文为诗、尚理风趣的特点。[23]欧阳修在《礼部唱和诗集》序中云:“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哄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梅尧臣《和公仪龙图戏勉》,戏的是梅挚。欧阳修《归田录》云:“嘉祐二年余与端明韩子华(绛)、翰长王禹玉(珪)、侍读范景仁(镇)、龙图梅公仪(挚),同知礼部贡举,辟梅圣俞为小试官。凡锁院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集为三卷。”梅尧臣《和永叔内翰戏答》,针对的是嘉祐二年欧阳修《戏答圣俞》“奈何反舍我,欲向东家看舞姝。须防舞姝见客笑,白发苍颜君自照”而生发出来的一首自我写照之诗。“欲向东家看舞姝”此乃欧公与梅尧臣戏谑之语。此外,梅尧臣还有《戏答持烛之句依韵和永叔》《又依韵》等诗,表现了诗人仕途失意、甘于清贫的思想。梅尧臣在锁院期间和王珪的一首诗歌《较艺和王禹玉内翰》:“分庭答拜士倾心,却下朱帘绝语音。万蚁战来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其中“五星”指欧阳修、王珪、梅挚、韩绛、范镇五人。这时,以欧阳修为领袖的,在礼部贡举的唱酬正式拉开了序幕。欧阳修礼部贡举的唱和诗今存三十二首。其中《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诗最为著名,生动再现了考场上举子入场答卷、考官衡文判卷的情景:“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前四句写清晨,在宽敞的尚书省中东厢,红木案几上摆设着香炉,香烟袅袅。考官与举子对拜以后,举子就座开考。考场上鸦雀无声,只听见笔纸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描写礼部考场庄严肃穆的场面,渲染考场紧张静谧的氛围。这场景,使人想起士兵衔枚、春蚕食叶的情形。颔联最为警策,它与梅尧臣《较艺和王禹玉内翰诗》中的名句“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被当时参与唱和的人一致称道。还有《再和》“强应小诗无气味,犹惭白发厕郎官”,因为诗人侧身郎官,地位低下,自谦诗才凡庸、诗篇诗味不足,不能与群公的锦绣文章相比。恰好印证了欧阳修所说的“诗穷而后工”。梅尧臣另有《较艺赠永叔和禹玉》《较艺将毕和禹玉》等诗,是其同在试院的以诗纪实,赞扬欧王座主门生二人同直禁林、同知贡举、同秉才情之荣。同时,在进一步游戏唱和中,充分锤炼了各自的诗歌艺术。嘉祐二年,欧阳修亦有《和较艺将毕》、王珪亦有《较艺将毕呈诸公》《较艺书事再呈永叔并同院诸公》等诗,这些诗充分地展示了欧梅等人的高超才艺。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七引《王直方诗话》:欧阳知贡举日,有诗云:“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绝为奇妙。故圣俞作诗云:“食叶蚕声句偏美,当时曾记赋初成。”昔日的座主门生如今同列,座主以自己得才为喜,门生以自己出身名门又升迁迅速为豪。当然,锁院期间的诗歌唱和,较艺逞才,为后来的落榜士子也留下了把柄。
另外,在嘉祐二年知贡举时锁院期间,欧梅等人还围绕海棠和竹各展开了一次唱和竞赛活动。欧阳公先作《折刑部海棠戏赠圣俞二首》,梅尧臣作了两首答诗《刑部厅海棠见赠依韵答永叔二首》。而后,欧梅亦围绕竹又展开了一场“效孟郊体”的竞赛活动,欧阳修首作《刑部看竹效孟郊体》有:“竹色君子德,猗猗寒更绿。京师多名园,车马纷驰逐。……黄昏人去锁空廊,枝上月明春鸟宿。”梅尧臣紧接着欧作了《刑部厅看竹效孟郊体和永叔》:“何如饱霜雪,冬夏森寒玉。谁将种官舍,本合近岩屋。……阮生岂其愚,林中醉醹醁。我当明月时,移床来此宿。”梅欧在戏谑之间,展示了各自的人生意趣和君子之德。同年,欧梅还围绕“持烛”进行了一场次韵竞技,欧的《戏答圣俞持烛之句》就是针对梅尧臣《谢永叔答述旧之作和禹玉》“金带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烛侍吟窗”诗句而作的,梅有《戏答持烛之句依韵和永叔》,这种诗友间的相互酬答,可以看出,以欧阳修的成就与地位,足担文坛领袖。但这几首相互唱和之诗中,欧既感谢梅的厚爱,又自谦“病眼”“白须”,如春花梦残,浪过潮退,在同人中甘拜下风。因为梅在阅读上有“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的名句,欧称颂他“文字光彩垂虹霓”“惟有吟哦殊不倦,始知文字乐无穷”,正是一位文坛盟主和一名诗坛主将之间潜心读书的共同体会。读这些诗,我们仿佛看到两位老翁手不释卷、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感人形象。[24]这些诗歌创作,有明显的学习中晚唐的倾向。
3.有关琵琶、毛笔等戏作,具有浓郁的人文化气息
梅尧臣这些诗精彩绝伦,绘声绘色,令人拍案。梅尧臣《依韵和永叔戏作》:“琵琶转拨声繁促,学作饥禽啄寒木。木蠹生虫细穴深,长啄歊铿未充腹。拢弦叠响入众耳,发自深林答空谷。上弦急逼下弦清,正如螳螂捕蝉声。坐中宾欢呼酒饮,门外客疑将欲行。”此诗用“饥禽啄寒木”“螳螂捕蝉声”的比喻,用“昭君入胡”“公主嫁乌孙”等典故来描写杨褒弹琵琶的美妙之声,形象生动,如身临其境。可见梅尧臣的音乐鉴赏力和独特表达力,诗语清奇瘦劲,行文自然曲折,虽云戏作,堪称佳品。欧公亦有《于刘功曹家见杨直讲(褒)女奴弹琵琶戏作呈圣俞》一首,描写杨家女仆弹琵琶,博喻悬想,曲尽其妙,而又由声入画,机趣频出。杨褒时与梅尧臣同为国子监直讲。直讲掌教学子诸经,一向被视为清苦衙门。杨好收藏古画,曾在市上购得《盘车图》一幅,请梅尧臣为之题诗。欧阳修乃有和梅诗之作。此诗描写杨家婢女弹琵琶,多方悬想,巧为譬喻,而接以此女虽美却有饥相,调侃杨褒之官卑家贫,更用“此儿此曲君家无”作结,反衬梅尧臣之更加潦倒。全诗寓庄于谐,摹写生动,深意奇趣全从“戏作”二字而发。亦可见出欧氏诙谐性格的流露和品赏音乐的不俗。梅尧臣、刘敞、韩维、司马光等于此诗均有和作。[25]他们相互竞技,乐此不疲,描写“杨君好古”“乐收图书”之爱好,凸显当时文坛浓厚的戏谑之风。
梅尧臣《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云:“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懒性真嵇康,闲坐喜扪虱。”一是突出诸葛高是宣城制笔高手。他家世代制笔,至诸葛高尤为出名。他精于制作鸡毛、老兔、鼠须诸笔,良健耐用,受到当时书法家的一致赞许。《宣城事函》曰:诸葛高世工制笔,最称颂于荐绅间,每获一束,辄世袭藏之。……苏子瞻谓:‘诸葛氏笔,譬如内法酒、北苑茶,他处纵有佳者,尚难得其仿佛。’林和靖言:‘余顷得宛陵葛生笔,如挥百胜之师,横行纸墨,所向如意,久且敝。因作诗录其功云:神工虽缺力终存,架琢珊瑚欠策勋。日暮闲窗何所似,灞陵憔悴故将军。’”[9]1094二是刻画了一位似“竹林七贤”之嵇康豪放不羁个性的笔工形象。而这一个性突出的人物在欧阳修《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中得到进一步的刻画。宣州笔,《宋稗类钞》卷三二:“宣州笔工诸葛氏,自右军以来,世其业,其笔制散卓也。当元符、崇宁时,士大夫如米元章辈之好事者,争所宝爱,亦皆散卓耳。”作者以诗代书,游戏笔墨,赞美诸葛高笔之佳美,咏诵与梅氏之友情。开篇先述宣州笔质量精良,继而议论京师笔工虽好,但往往名实不副,价高而不耐用。全诗以平和的语言揭示事理,告诫人们观察事物不要徒见外表,而要察看其内在本质。通篇议论,思理深刻,反映宋诗“以议论为诗”的风貌。[26]243该诗首联介乎切题与不切题之间,恰恰体现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自然引出下文关于“笔”的议论来。“宣人”至“百管”六句。通过叙写宣城诸葛氏祖传的制笔技艺,盛赞宣州笔。“京师”以下至结尾,云京城所产之笔价高质低,益见宣州笔之弥足珍贵。此诗语言通俗浅近,语调轻松幽默,读来似听一位深明“笔”理的行家老手娓娓而谈。“比若衣缝虱”,巧妙设喻,诙谐而颇含机锋。令人忍俊不禁。同时也使人想见当时手工业的发达及京城商贾风气之盛。全诗通过前后鲜明的对比,扬此抑彼,突出宣州笔之可贵,也寓托对于友情的珍重与褒扬。[27]黄庭坚在《跋东坡论笔》文中说:“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者,犹胜它处工者。”又《谢送宣城笔》诗:“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欧有《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一首,与此诗同韵。[28]作者与同乡笔工诸葛高是朋友。他在写给杜君懿的诗中说:“吾乡素夸紫毫笔,因我又加苍鼠须。”当他把珍藏的诸葛笔送给诗友欧阳修而受到对方赠诗赞赏时,心情十分喜悦,于是以诗相答。诗中,故以生性疏懒的嵇康自比,以显示名笔应为名家所用,从而衬托出欧阳修的书法与诗作的精妙。赞人,实际是在赞诸葛笔,又以“戏书”为题,通篇洋溢着诗人的欢快感情。
梅尧臣《江邻几暂来相见去后戏寄》写江邻几来去匆匆。诗友只共一夕欢聚,时间太短,为什么不能多待一些时日呢!“疾驱似逐邓林日,不肯暂住行何穷”表达了作者的挽留之情。《依韵和永叔都亭馆伴戏寄》此诗通过今昔对比,深情地回忆了去年锁闭于科举试场内阅卷之情形。周必大等《居士集》卷七附跋:“嘉祐三年二月,公馆伴北使在都亭驿,有《戏寄梅圣俞绝句》。圣俞集中次韵云:‘去年锁宿得联华,二月墙头始见花。今日都亭公感物,明朝太学我辞家。’公诗无之。”①参见刘德清《欧阳修传》,郭预衡审订,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483页。《叙两会事戏寄刁景纯学士》《次韵和酬刁景纯春雪戏意》:“雪与春归落岁前,晓开庭树有余妍。杨花扑扑白漫地,蛱蝶纷纷飞满天。胡马嘶风思塞草,吴牛喘月困沙田。我贫始觉今朝富,大片如钱不解穿。”方回云:“此戏语耳。三、四虽戏,却自佳。”纪昀曰:“虽题有‘戏’字,不妨稍俳。然亦未免太俗,不宜选以为式。”[12]879想象的生活化日趋浓烈,即用细琐甚至缺乏美感的生活化的喻象去形容本来具有浓烈美感的物象,或用美好的喻象去形容丑陋的细物,从而造成巨大的逻辑张力。这种比喻在晚唐尚不多见。到五代时期,随着谐谑风气的盛行,比喻的生活化才迸发出勃勃生机,比如路德延(生卒年不详,唐末人)《芭蕉》“叶如斜界纸,心似倒抽书”、朱贞白(生卒年不详,五代宋初人)《咏月》“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宋初诗人往往直接从五代继承灵感。到了梅欧时代,生活化的比喻就愈发大开大合、生趣盎然,每使人拍案叫绝,比如宋庠《寒野》“乌彩疑留日,鸿声似恶弦”、梅尧臣《送允从上人还庐山》“松间无人扫,陨叶如断发”及《次韵和酬刁景纯春雪戏意》“我贫始觉今朝富,大片如钱不解穿”。[29]欧阳修的戏谑诗呈现出与梅诗相应的唱和特点。
另外,欧阳修的《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诗,托物寓意,运用对比手法,说明人应有坚定的操守和气节,像松、竹之类,要有气节;像菊花一样,宁愿抱着浓香死在枯枝上。而不作暑天的槿花,只在朝夕之问,艳丽一时。[30]呈现出与其早期戏谑诗类似的风貌。《嘲少年惜花》诗,借嘲少年惜花,感慨春风无情及时光一去不返,揭示“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的人生哲理。[26]307所谓“嘲少年惜花”,其实是欧公多情、自嘲之辞。[31]《山斋戏书绝句二首》描写出了山斋的春光与诗人的悠闲心情,以及自己感伤老病。两诗共同抒写诗人旷远淡泊的胸襟,以及追求山水之乐的情怀。《戏书示黎教授》诗与作者一心辞官“归田”的精神状态相合。诗人以游戏的方式、调侃的语调描写亳州的岁丰人乐。如果不是原先选择好了鱼肥蟹鲜的颍州作为退老归宿地,那么,自己将在这里退休养老,安享晚年。[32]欧阳修《戏刘原甫》二首,作于嘉祐八年岁末,时欧阳修任参知政事。其一称颂刘敞的文章海内传诵,戏言其新婚必有佳作;其二调侃刘敞晚年再娶少妻。虽为戏谑之语,但落笔深远,颇有气势,透视出诗人的清放情怀与诙谐性格。[26]270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刘原父再娶,欧公戏作二诗云云。”褚人获《坚瓠二集》卷一:
刘原父晚年再娶,欧公作诗戏之“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原父得诗不悦。一日,欧公与王拱辰同在会间,原父戏曰:有一学究训徒,徒诵《毛诗》至“委蛇委蛇”,徒念从原字,学究怒而责之,曰蛇当读作姨,毋得再误。明日,徒观乞儿弄蛇,饮后方来。先生怒其来迟,欲责,徒曰:“遇弄姨者,徒众观之,先弄大姨,后弄小姨,是以迟也。”欧公亦为噱然。盖欧公与拱辰同为薛简肃公婿,欧公先娶王夫人,姊亡后,再娶其妹。拱辰有“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之戏。按简肃公墓文,拱辰两为公女婿,而诗话皆作欧公,未知何故。①参见《欧阳修集编年笺注》,李之亮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出版,第640页。
以上欧梅与朋友之间的戏谑唱和诗,反映了当时文人之间的机智与风趣,具有浓郁的人文化气息,预示了后来戏谑诗的走向。
梅欧早期(至和二年前)戏谑诗各显言情写物琐碎化、日常生活化的特点,尤其是欧戏谑诗带有明显仿唐痕迹,名为戏,实则抒发心中之愤懑或自我宽慰之词,体现了诗人豁达的人生态度;而梅欧至和二年以后的戏谑诗,就是在炫学逞才的游戏唱和之中,尽情地展现各自的聪慧和机智,超越了凡俗的日常生活,具有浓郁的人文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