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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川诗萃》与范烟桥的古典诗学宗尚

2021-01-15李建江

关键词:袁氏沈德潜吴江

李建江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范烟桥(1864—1967),名镛,字味韶,号烟桥,别署鸱夷、含凉生、乔木、西灶、愁城侠客等,室名愚楼、鸱夷室、向庐、邻雅小筑、无我相室、小天一阁、歌哭于斯亭等,吴江同里人,1917年加入南社。他是中国近现代著名小说家,同时也是近代有名的旧体诗人和诗评家。然而他的后一种文学身份,长期以来一直被现代文学史遮蔽,大量诗学文献散落在近代报刊杂志中,至今未得到全面整理。这些文献以诗选和诗话为主,基本是采录诗作和摘句批评,几乎没有直接的诗学观点的表达,但这并不意味着探寻其古典诗学宗尚是不可能的。大体而言,范烟桥上承沈德潜“格调说”,属于宗唐一脉,同里袁氏家族和其师金松岑是沟通二者的枢纽。本文即以《同川诗萃》作为切入口,对这些诗学细节加以考察,以期呈现范烟桥的古典诗学风貌。

一、《同川诗萃》与范烟桥的编纂心理

《同川诗萃》是地域诗歌选本,刊发于《吴江》1923年第35、36、42、43、48、49、50、51、56期,1924年第119、120、122期,1925年第127、128、129、130、137期,共17期。《吴江》,1922年1月1日于吴江同里创刊,1927年停刊,范烟桥任主编,南社陈去病、沈昌眉、凌莘子、胡寄尘、许指严等皆有作品刊发。诗选题名或作“筒川诗粹”“筒川诗萃”,同川、筒川,皆为同里旧称。按《同里志》所载:“同里,一名同川。”[1]33据范烟桥自述,《同川诗萃》共选诗“一百余家”①参见范烟桥《驹光留影录》[M]//《吴中耆旧集》,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1:42.,但今所见者,有顾鸣杼、周眘、金林钟、袁鹤轮、袁廷琥、王云岩、郑汝棠、袁汝夔、袁澄、袁汝英、袁鹏程、梅芬、袁志让、袁廷瑞、朱凤苞、范锺杰、戴笠、盛锺岐、陆恢,附记袁希谢,不过二十家。诗选先述诗家字号、著述、履历,再辑选诸家诗评,或自加按语;后录诗作,人各一首,旨在展现地域诗歌风貌,以见乡邦文献之盛。《同川诗萃》的编选体例远绍钱谦益《列朝诗集》和沈德潜历代诗别裁集,近则深受以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为代表的地方文献的影响,具有鲜明的以人存诗、以诗存人的诗史意识。

吴江地区素有乡邦文献辑录传统,南社陈去病、柳亚子更是热趋于此。陈去病辑《吴江诗录》,直言此书“用补袁氏之阙”,“虽不足谓先辈灵爽之凭,亦庶几东溪诸子弥缝其缺憾矣”[2]1605-1606。编《笠泽词征》,自述初心:“仆用愤慨,以为和声鸣盛,纵绝元音,而抱缺守残,愿为己任。际荒江之垂翅,聊竹素兮游心;剔明焰于将微,拨余火而使爇。”[3]323选《松陵文集》,更是为“以存一方掌故”[4]325。陈去病逝世后,范烟桥痛其“一肚皮掌故,已葬诸三尺铜棺、一抔黄土”,以致“乡邦文献无征”,[5]而“继述者难乎其选”[6],足见钦重之心。柳亚子在辞任南社主任后“狂胪乡邦文献”[7]1072,又于1918年发起“吴江文献保存会”,范烟桥感叹道:“亚子年来收罗故乡文献,可谓至矣。虽制艺试帖,亦所弗拒。”[8]这种文献辑录传统,借由乡邦人杰的典范作用,深刻影响了范烟桥编纂《同川诗萃》的文化心理。

吴江,特别是同里,有绵延不绝的地志撰述之风。除陈理《同川集》、周羲《续同川风雅集》,《同里志·艺文志》还著录吴骥《同里先哲记》(一作志),莫旦《松陵志》《吴江志》《吴江续志》《贞孝录》,李瓒《同里志》,戴笠《耆旧集》,章梦易《续同里先哲志》《同里闺德志》,顾栋南《续修同里志》,顾硁《闺德纪略》,章复《同川风雅集》,吴洙《增辑先哲志》,顾我锜《邑乘备考》,顾我钧《松陵耆旧集》《同里传信录》,顾汝敬《同里志稿》,周羲《采录同里志》等文献。1917年,叶嘉棣重新校印周之桢《同里志》,范烟桥之父范葵忱参与其事。范烟桥佐之,得以遍览前代遗文,《同川诗萃》即在此时开撰。此外,范烟桥还编有《吴江礼俗志》《同里人物志屑》《吴语》,与袁同孙、严渭渔共同校订了《同里乡土志》,①《吴江礼俗志》,刊于《时报》1915年8月24日、25日,又刊于《余兴》1916年第18期;《同里人物志屑》,刊于《时报》1917年4月10日;《同里乡土志》,1921年3月初版;《吴语》,始刊于《立报》1946年5月10日。乡邦意识浓重。因此,吴江方志撰修的悠久传统,对范烟桥的文化心理也有明显影响。《同川诗萃》作为他佐编方志的附产,即为明证。

这种文化心理影响到他的诗话创作。《鸱夷室诗话》录蘧庐主人、金光棣、许珠、顾虬、马蕉庵、金文城、庞小雅、施则敬、叶鄂常、朱杏春等人诗作②许珠,字孟渊,号蕊仙,吴江人,父许简,母丁月邻,夫吴涣,有《蕙宦吟稿》,附《吴江三节妇集》。顾虬,字青庵,吴江人,“竹溪后七子”之一,有《秋萝斋诗集》。马蕉庵,即马元勋,字成章,一字元功,号云曹,又号蕉庵,“竹溪后七子”之一,有《蕉雨轩诗钞》。金文城,字宗元,号问梅,江苏吴江人,有《林屋山人集》《务滋堂集》。庞小雅,即庞庆麟,字小雅,吴江人,曾官刑部主事。施则敬,字子英,吴江人。以上诸人,诗话未载明籍贯,故一一考述。,皆为吴江籍。《无我相室诗话》录刘宝良、孙宗武、勺泉上人、宋冠三、俞金门、彭来保、袁栋、钱思复、徐佩兰、陈宝钿、宋贞琇、宋贞佩、宋贞琬、宋贞璆、倪蕴璇、李庭梅等人,除彭来保是长洲人外,余者皆为吴江人,且大多皆不见于文献记载。这些诗话无疑有存人存诗之功,可副武《同川诗萃》。

二、同里袁氏的格调诗风与范烟桥的诗学因缘

《同川诗萃》涉及同里文化世家主要有袁氏、顾氏、陈氏、周氏,以袁氏最为代表。袁氏“当时影响于一邑之诗风甚大”,“乾嘉之际,吾里诗学,萃于袁氏一门”。[9]因此,有必要梳理袁氏家族的诗学传承,述其诗风,以明了地域诗史的细节,探究它与范烟桥的诗学因缘。《同里志》《苏州府志》对袁氏先代记述颇多。“同里之袁,本皆陶姓”[10]2568,因其先有入赘袁氏者,故承袁姓。袁氏以袁栋和袁景辂为家族叙事中心,《苏州府志》即以袁栋传附袁景辂传[11]2521。袁栋,字国柱,号漫恬。《同里志》谓其“初工帖括,省试屡不售,乃专心读古,务有用之学”,“雅擅吟咏,高远闲放,自露天真。长于填词,好北宋之作,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1]171,著有《漫恬诗钞》《漫恬诗馀》《玉田乐府》。沈德潜曾为其《书隐丛说》作序。袁栋勤于儒业,尤精《礼》学,诗词书画皆臻佳境。其性命修养之诚,深受其父袁潢的影响。袁潢,字永蕃,号直哉,仕进不显,然而谨守孝悌之义,适志砺节,成就儒者家风。袁栋在人生追求和生命底色上,承绪其父。两代人的道德典范和学术成就,为袁氏家族的文化递兴奠定了坚实基础。

袁氏第三代以袁益之和袁景辂为代表。袁益之,字扶九,号竹轩,“作为文章,镕经铸史,浅学莫窥其底蕴”[1]146,著有《竹轩诗钞》。袁景辂举竹溪诗社,“益之为首,沈文悫公亟称之”[1]145-146。袁景辂,字质中,号朴村,“诗古秀雅,无傲志之音”[1]175,编选《国朝松陵诗征》,著有《小桐庐诗钞》。二人同襄竹溪诗社,列身七子,倚重诗坛宗伯沈德潜之弘奖,跻身格调派之阵营,逐渐掌握一方诗学的话语权。《国朝松陵诗征》的编成,使得袁氏在地域文学史,甚至是清代文学史上留下浓重一笔。这是袁氏家族最为隆盛的一代。

袁氏第四代,袁益之之子袁志让、袁澄,生平皆不详,《同川诗萃》有碎语零记可当补充。袁志让,字遗安,号怡庵,著有《怡庵诗稿》。《同川诗萃》谓其“年十五殇,稿为十二岁作,神童也”。袁澄,字淳风,号秋江,通州庠生,著有《舒闷草》。《同川诗萃》载其“与配伉俪綦笃,六十丧偶,哀悼不已,故诗以悼亡为多”。袁景辂之子袁棠,字尚木,一字钧调,号湘湄,著有《秋水池堂诗》《洮琼馆词》。《苏州府志》谓其“诗学孟襄阳,尤工五律,尝谓襄阳此体练意而不练字句,故有从容和雅之神,无惨淡经营之迹。惟杜陵晚年间造此境”[11]2530。另外,袁鸿有《铁如意庵诗稿》,袁淑芳有《拾香楼诗稿》。这一代人的文学才华突出。袁棠继承父辈志业,立竹溪续诗社,与袁鸿同列“竹溪后七子”,延续了家族的文化盛事。此后袁氏家族虽能不坠家风,但也渐趋式微。袁棠之子“陶甡、宬,皆有异才,早卒”[11]2530。余者方志多不载,范烟桥《同川诗萃》、陈去病《笠泽词征》等著作则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线索。

据《同川诗萃》,袁澄之子袁鹤轮,字翔青,著有《怡云诗稿》,然“九试秋闱不第”。鹤轮之子袁廷琥,字绣和,著有《书隐楼词稿》《书隐楼诗草》,“其诗王观潮评定之,许为极有性灵之作”;廷琥女袁希谢,著有《绣余吟》,刊《吴江三节妇诗》中。[12]希谢另有《素言集》《寄尘词》。《笠泽词征》还录有廷琥同辈人袁廷珍,字儒亨,一作如亨,号琴屿,著有《琴屿山房词稿》。[13]310《同川诗萃》录廷珍弟袁廷瑞,字敏成,号芝庵,又号子安,著有《子安诗草》[14]、《翠珊轩诗余》。他们延续诗业,真正做到了“诗是吾家事”。袁希谢的诗歌创作,更是影响了南社徐自华等文学女性。

袁氏第七代有袁廷琥之子袁汝龙,字起潜,号东篱,又字瘦倩,号怡孙,别号老枵,著有《复斋诗》《月舫词》及南北曲。[10]2568次子袁汝夔,字履祥,号西畴,著有《铁如意斋诗草》。[15]袁廷珍嗣子袁汝英,字协铨,号爱庐,著有《爱吾庐诗钞》,[16]另有《怀梦草》。总体而言,这一代人诗文不绝,但影响有限,且已然失去了品评辞藻、衡定品格的诗坛话语权,倒是与范氏肇开了诗缘。

吴地自明代以来,素有宗唐之风。在清代,对吴江,特别是同里影响最大的,当属沈德潜。这也是袁氏诗风的渊源所自。《同里志》载沈德潜“乾隆庚申,尝教授于里中,一时名士皆受学焉”[1]225,袁景辂、陈毓升等皆“受业于宗伯沈德潜之门”[1]176。袁景辂创竹溪诗社,与王元文、顾汝龙、顾我鲁、袁益之、陈毓升、陈毓咸称“竹溪七子”,“沈文悫公亟称之”[1]146,陈毓乾谓七子“互相切劘,每集请归愚先生评点续与诗课者”[17]453-454,袁景辂《甲申夏大宗伯归愚师过校书巢即席分赋以春在先生杖履中为韵得在字》云:“竹溪六七人,同心薄时绘。妍丑期互镜,雅郑严异派。世人笑迂疏,师独戒中懈。元圃积夜光,殷勤恤后辈。”[18]490敬穆感重之情甚深。沈德潜《答竹溪诸诗人》道:“赠我新诗篇,愿言侍杖履。谓我识途马,旧本疾于驶。今虽伏槽枥,犹堪越枪垒。发踪指前途,导引走千里。”[19]561明言自己与竹溪诗社诸人有师传关系。七子之中,沈德潜与袁景辂联系最为紧密,二人不仅为师徒,更为亲戚。袁景辂《读外舅沈瑶圃先生双溪遗诗书后三首》自注云:“宗伯归愚师,乃先生同年叔也。”[18]475沈德潜《寄袁生质中》其一说二人:“聚首忘欢会,别后觉惘惘。回首南天云,湖湘成梦想。”[19]109其二:

读书贵精专,所重非飣餖。譬诸植嘉木,培根枝自茂。又如服良药,积久效乃奏。吾子英妙年,性喜探艺囿。流目得大意,游心少疑窦。惟恐近涉猎,夸多以为富。好学在深思,片言亦穷究。德邻既磋磨,经师况指授。丰年俟他时,子今且耕耨。[19]109

勉励他培植根本,穷究深思,从而厚积薄发。可见,竹溪诗社的诗学宗尚与沈德潜渊源深厚,推本“格调说”。袁景辂诗,陈毓乾评道:“皆根极乎真性情,而风格神韵与唐大家辄吻合也。”[17]454沈德潜《袁质中〈小桐庐遗诗〉序》亦谓“近体对仗工稳,跌宕流逸;古体浑灏流转,风雨分飞。引用古典,了无痕迹,镕铸古人而生面独开”[19]1720,宗唐倾向是鲜明的。后辈袁棠、袁鸿、朱春生、郭麐、顾虬、马元勋、任潮步武其踪,称“竹溪后七子”,袁棠与郭麐、朱春生更号为“吴江三诗人”。与前述一致,袁棠诗“五律一体,尤为擅场,于唐人中最心契孟襄阳”[20]。历经两代揄扬,袁氏格调诗风渐固。待到范烟桥辑《同川诗萃》时,“得见其家遗稿甚多,归愚之手泽宛在焉”,[9]可见受沈德潜影响之深。

范烟桥与袁氏有着深厚的诗学因缘。《同川诗萃》载,袁氏第七代袁汝英“工诗,克承家学”,是范烟桥“先大父舫渔公之舅氏”。范锺杰,一名宗杰,字舫渔,号芳余,著有《茹古山房诗钞》《丐闲词馆词稿》,“诗不存稿,收拾丛残,间得一二,其风格胎息其舅氏袁爱庐先生也”[21]。范锺杰本就浸润于吴江宗唐的诗学氛围中,袁、范两家的姻亲关系更使得他的诗学宗尚与格调派亲近,范烟桥同受影响。

更值得注意的是,范烟桥之师金松岑,同样师自袁氏。金松岑,初名懋基,改名天翮,一名天羽,字松岑,号鹤望,又号鹤舫,别署天放楼主人,吴江人,著有《天放楼诗文集》。他在《二先生传》中自述学诗经历,谓“天翮年十二,讽九经毕,大父为延顾先生于舍,学为文若诗。顾先生讳言,字询愚,吴江诸生也。学不名一家,邃金石、目录,尤工为诗”,“先生之为诗也,尚标格,故宗归愚”,而“是时袁丈东篱尤喜以格律绳诗,二人者交相推也”[22]706。袁东篱,即袁汝龙,“以格律绳诗”,无疑也是沈德潜“格调说”嗣响。二人交相称许,推重唐音。金松岑以顾、袁为师,学于顾氏达八年之久,自谓“天翮受先生之教深且久”[22]707,诗歌具备唐人风神,叶德辉评曰:“格调近高、岑,骨气兼李、杜,卑者不失为遗山、道园。”[23]1408胡韫玉亦谓“有太白之飘逸,其诗自然豪放;有工部之幽忧,其诗自然沉著。”[24]1410-14111923年,金松岑五十寿辰,“门弟子醵金刊其《天放楼诗文集》”[25]。范烟桥《鸱夷室杂札》云:

诗集既刊,就正当世闻人,俱惊其豪放天纵。樊樊山且撰书后千余言,引为同志,有“不图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之语。陈三立答书云:“天骨开张,奥雅伟丽,悠然并世,获觏巨观。”郑苏戡答书云:“大作波澜壮阔,无所不能,无所不敢,诚异才也。”得此数氏言,可以当定评矣。[25]

引述诸家评语,颇多矜傲自豪之意,足见他对金松岑诗风的认同与趋尚。《诗坛点将录》,于“智多星吴用”名下标“金鹤望师”,列于陈衍、王晋卿两位诗坛耆宿之后[26],更见范烟桥敬重服膺之心。《呈鹤望师》又说:

立学还如昨,鬓霜今已侵。万方多难日,百感一沉吟。食德两家旧,论交四世深。未能传衣钵,惟此岁寒心。[27]

末句言自己虽不能传承衣钵,但会始终如一,谨守教诲,可见其追随之坚。金鹤望由此将袁氏的格调门风与范烟桥的诗学宗尚充分勾连起来,成为转接二者的重要枢纽。

范烟桥自身对袁氏也十分关注,在诗话中屡屡道及沈德潜为袁氏文集作序一事。《无我相室诗话》记袁景辂①按,原文为袁栋,实则应为袁景辂。有《小桐庐诗》,“沈归愚已为序而刻之”;又评袁栋《桃笙吟稿》“一气贯注,俊爽豪宕”,堪称佳构。《鸱夷室杂碎》也说“里人袁栋,字漫恬,读书甚富,著有《书隐丛说》,沈归愚为之序”[28],“我邑袁漫恬先生有《书隐丛说》”“首列归愚一序”[29]。这些文字颇有异代同荣的得意之感。他对于沈德潜寒微时坐馆袁家一事同样津津乐道:

袁啖芋表叔为余言,沈归愚未第时,来馆校书巢,客其曾祖兄弟行,时年已五十许,未有耦。有侍婢欲为择嫁,婢不愿,且云:“非如沈先生者,不嫁。”主人笑其痴。闻于归愚,颇乐其有巨识,竟娶之。[30]

前代荣光与往昔风流,促生出他对前辈文章盛业的追慕。1911年,苏州光复,范烟桥与同里少年在袁氏复斋自学。此时,南社事业正盛,吴江柳亚子、陈去病倡盛唐雄音,范烟桥企慕之情汹涌,“以誊写版印社友诗文词”②参见范烟桥《驹光留影录》[M]//《吴中耆旧集》,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1:40.,又结“同南社”,发行社刊《同南》,并将结识柳亚子和入南社作为人生重要之事,后来更与陈去病成为忘年交。前有袁氏一脉承归愚格调之嗣响,当时有南社巨子振唐声之典范,这些都使他进一步趋尚唐风。

三、范烟桥的古典诗学宗尚

总体而言,范烟桥近接袁氏,上承沈德潜,诗学宗唐,亲近格调派,当无大议。不过,范烟桥曾自述少时学诗,“喜白居易、陆游、高启、袁枚之作”,“力重性灵”③参见范烟桥《驹光留影录》[M]//《吴中耆旧集》,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1:40.,这是否能认为他是性灵派的追随者呢?不能。因为此时他青春气盛,不喜束缚,性灵诗学正符合其生命勃发的自由浪漫状态。而且这种阅读兴趣,也逗露出他以后祢唐之偏好。白居易自不必说,陆游出于江西而努力摆落江西之陈套,自成一家;高启是明代七子宗唐的前响;袁枚虽主“性灵”,但与宗唐派王士禛之“神韵”并无剧烈冲突。更重要的是,即使是沈德潜,也并非与王士禛悍然两立,反而在评诗时,屡屡提及神韵。与沈德潜一致,范烟桥对王士禛也多有钦许。他在《茶烟歇》中道:“渔洋诗自来毁誉参半,然余颇喜之。”[31]又在《作诗门径》中论诗法时引用其语:“刘大勤问王渔洋说:‘古诗虽异于律,但每句之间亦必平仄均匀,读之始响亮。其用平仄之法,于无定式之中,亦有定式否?’渔洋回答说:‘毋论古律、正体、拗体,皆有天然音节,所谓天籁也。’唐宋元明诸大家,无一字不谐,是无定式中有定式矣!”[32]5对王士禛的“天然音节”说表示认同,追求“无定式中有定式”的玲珑之作,明显不同于宗宋派的刻意锻炼。

在诗论方面,范烟桥与沈德潜相似之处甚多。例如声韵,沈德潜谓:“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33]187又谓:“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33]247范烟桥《作诗门径》以为读诗乃学诗之始,而读诗须“辨音节”“讲声调”;《学诗心得》亦言读诗要“辨平仄”“分音节”“讲声调”,追求“抑扬顿挫之致”[34]。再如章法,沈德潜说:“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伦序、有照应,若阙一不得,增一不得,乃见体裁。”[33]247范烟桥则说“诗体须随诗题而异”[32]6,作诗“最要紧的,要首尾相照,前后相应”“古诗重在层次分明”,近体诗则须有“格局”,有“点题”“引起”“承接”“转折”“收合”。[32]62-72又如炼字,沈德潜谓:“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33]241范烟桥亦云:“用字的方法,全在锻炼。”注重诗眼,“诗眼是实字,要挺;诗眼是虚字,要响”。[32]77又如重情,沈德潜说:“诗贵性情。”范烟桥言:“诗是人们意志的寄托。”[35]他在《姚栖霞女士剪愁吟跋》中道:

人以五觉触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感七情。情之所发,浩瀚而无以御,乃舒以为言语;有非可以笑谈晤对尽之者,乃寄于文章;时或欲其含而不露,时或使之歌以当哭,乃为诗。斯诗为情府也。故钟情者,其为诗也,意惊人,句如仙,盖深于情而言无不真。惟其真乃为诗之正也。[36]

认为真情是诗文之根本,“诗为情府”。《作诗门径》谓:“诗的泉源,是从人类情感上来的。”[32]1惟有诗人深于情,“把所具的情感,尽量发抒出来,不论喜怒哀乐爱恶惧”[32]2,才能使诗歌具备真实的情感力量,令读者自然共情。这些都可说明,范烟桥的古典诗学宗尚与沈德潜确有深远的渊源,有些论述几乎是格调说的异代重述。

此外,查《作诗门径》所引诗歌,主要有张九龄、贺知章、张旭、王维、孟浩然、崔灏、常建、李白、杜甫、李颀、王昌龄、岑参、王翰、裴迪、祖咏、刘方平、钱起、司空曙、柳中庸、白居易、元稹、顾况、韦应物、刘禹锡、韩愈、张巡、李端、张继、朱庆馀、张祜、李商隐、李益、李频、韩偓、皇甫冉、苏轼、厉鹗、丁立诚、王士禛、王闿运、王时敏、黄钺等人,绝大多数都是唐代诗人,且以盛、中唐为多;宋代诗人仅苏轼,其诗与李白意脉贯连。所引王士禛作品共七首,仅次于苏轼、杜甫,略多于李白、王维、孟浩然。范烟桥又谓律诗“最值得我们观摩的”,当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刘长卿、白居易、李商隐、温飞卿诸家”[32]48。而《学诗心得》所引诗歌,正来自魏征、宋之问、陈子昂、崔颢、王维、李白、杜甫、高适、崔敏童、崔惠童、张继、白居易、刘禹锡、唐彦谦等人,以初、盛唐为主。他确实是将唐型诗作为了诗学典范。

这种诗学宗尚影响到他的诗歌批评。具体表现为,一是欣赏神韵之作。《鸱夷室诗话》录前清吴兴县掾金光棣诗:

去夏至海上有两绝,其一结句云:“问他西塞山前月,招得孤山处士无。”其二结句云:“山灵自有三生约,休问青天路短长。”

诗境浪漫空灵,“意俱超脱”。《无我相室诗话》录孙宗武诗断句,认为他描摹情景,“细腻熨帖”“饶有风致”“无烟火气”。二是重视寄怀之辞。《无我相室诗话》评刘宝良诗“俱有侘傺无聊之意”,《鸱夷室偶拾》记:“吾友蒋吟秋居苏州可园久,出入皆与铁骨红相见,故所作红梅,妩媚中有刚劲气,或亦时为之欤?一肚皮牢骚,于此泄之。”评蒋诗能将人生遭遇寄托其中。三是关注咏史怀古之诗。《恨轩诗话》录胡延《长安宫词》数首,“纪两宫巡幸西安事”,认为“当日两宫蒙尘,本为失意之极,回首故都,已不胜悲感,乃睹胡诗所纪,尚循种种结习,若不如是,不足以见帝王之身分者,宜乎其亡国也”,能透视历史细节。这些评断,与他诗学宗唐、推本沈德潜格调说是相符的。

不过,与沈德潜不同,范烟桥对女性诗歌也予以较多关注。他认为女子“囹圄于巾帼,郁然不得伸,牢然不可解”,而“惟其郁不得伸,牢不可解,而难言之痛乃缠绵悱恻,不可卒读矣”,因此其诗“可观可诵”。[36]男子之抑郁痛愤“可以浇之”“可以攻之”[36],而女子则往往盘积心中,郁结不疏,发而为诗,一片怅惘迷离之致。女子与诗,“诗是天地间一种绝妙至美的艺术,女子也是秉着绝妙之美的天赋,所以女子能诗,便是两美具、二难并了”[37]。这种认识其实还是根源于重情论。他编有《销魂词选》,专收女性词,又在诗话中录有许多女性诗。《无我相室诗话》所录《春草倡和集·闺秀卷》吴江徐佩兰畹香、陈宝钿翠屏、宋贞琇香溪、宋贞佩珠浦、宋贞璆琅腴、宋贞琬玉遮、倪蕴璇瑶姬、李庭梅雪香诗,境界幽寂,情思蕴藉,的是闺阁佳作。《鸱夷室诗话》所录许珠诗,则体现出另一种美学风格:

其《咸阳怀古》云:“年年渭水向东流,故国兴亡万古愁。妆镜曾开秦殿晓,远中空对汉陵秋。成功纵说三人杰,王业终怜二世休。莫问阿房宫后事,关中苑囿尽荒邱。”《越中怀古》云:“乌啄当年保会稽,一番览古不堪题。旅图隐忍甘臣妾,霸业销沉即种蠡。吴苑久无麋鹿走,越台犹听鹧鸪啼。空余千载青涛恨,长啸西陵百丈隄。”

二诗诗境开阔高远,情感深沉含蓄,潜转丈夫之气。范烟桥极为赞叹,评曰“独具只眼,求之阃内,不可多得”。对女性诗歌特质的欣赏,加之本身“和易多情”[38],他对于艳体诗有极大兴趣。所作《新艳曲三十二首》,“转载京津报纸,颇脍炙人口”[38],在描写传统男女恋情之外,另有突破:

侬手木兰棒,郎佩指挥刀。

酒酣相对舞,婢笑说看操。

冷浴爱琴海,驾驶兰茵河。

相思复相感,心电起微波。

禅禅插冠上,维多利亚花。

昨夜约今夕,辚辚摩托车。

郎奏披雅诺,侬拉伐乌林。

歌声无稍异,于此见同心。

郎读莎乐府,侬吟拜伦诗。

如弄鹦鹉舌,侍婢指两痴。

颇具有西方情调和现代风格。又如:

郎鼓掌点拍,听侬唱国歌。

敢问侬与国,郎爱属谁多。

海上潮流急,热度沸到心。

郎劝侬救国,买花省储金。

郎登独立厅,侬撞自由钟。

独立故应尔,自由可许侬。

则体现出深挚的家国情怀。艳而不靡,题柔而体健,词美而情刚,是其新艳曲诗的特征。

结语

尽管吴江素有宗唐之风,但具体到一个区域、一个人,毕竟会呈现出不同的诗学细节和传承脉络。每个诗学流派中的个体,既与他者相互联系,又发生着自己的故事。这是探究范烟桥诗学时应当说明的。吴江一带以人存诗、以诗存人的乡邦文献辑录传统和佐助父辈修撰《同里志》的人生经历,深刻影响了范烟桥编纂《同川诗萃》的文化心理,表现出鲜明的诗史意识和步武前贤、延续盛业的责任担当。《同川诗萃》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它对同里袁氏家族的相关记载,不仅能补《同里志》之不及,有缀史之功,更为我们打开了探寻范烟桥古典诗学宗尚的入口。袁氏师法沈德潜格调说,与范烟桥有不可忽视的诗学因缘。借由金松岑的枢纽转接之力,范烟桥得以上窥格调堂奥,诗论与沈德潜极为相似,堪称沈氏的异代嗣响;近则受乡邦人杰、南社巨子陈去病、柳亚子提倡唐音的影响,诗学趣味进一步趋尚唐风。曹纫秋《寄烟桥》说:“闻得才高杜牧之,携毫江上辄题诗。锦囊好句珍长吉,古篆文摹压李斯。”[39]聂熙杰亦说:“贫贱骄人不一年,雄心自问在人先。侧身天地无知己,那得相逢一谪仙?”[40]亦可从侧面对其祢唐之风予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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