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翻译理论参照下《内经·素问》英译研究
2021-11-11郑鸿桥
郑鸿桥
(莆田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莆田 351100)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由《素问》和《灵枢》两部分组成,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医学典籍,也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长期与疾病斗争的经验总结,体现了我国古代医学的成就,号称祖国“医药之祖”“医家之宗”,并于2011年5月成功列入《世界记忆名录》。以其为代表的中华传统医学言说着世界医学的中国贡献。
迄今为止,《内经·素问》已有近二十部英文译本在世界各地出版。对《内经》英译的研究在过去二十年蓬勃兴起,这些研究主要围绕术语翻译[1]、英译史研究[2]以及利用西方各种翻译理论展开单译本研究或双/多译本对比研究[3]。
但是,正如王小燕所指出的,“中医翻译从来都不是剥离了政治因素的单纯的学术研究,特别是在目前复杂的国际环境下。”[4]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人类学博士、针灸师Sonya E.Pritzker也指出,西方国家的医学研究人员、医学从业人员、试图通过中医解构西医霸权地位的西方反主流文化学者,以及中国国内译者,都在竞争着中医在世界的言说权[5]467。我们发现以往的研究很少涉及《内经》英译背后所可能承载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对各译本历时推陈出新所可能包含的文化权力动因缺乏研究。笔者认为后殖民翻译理论在这一方面可以给我们诸多反观式的启发。
一、后殖民理论与后殖民翻译理论概述
(一)后殖民理论
后殖民理论,是产生于20世纪七十年代的一种解构性批判话语体系,契合了当时众多第三世界国家在终结西方殖民统治之后希望摆脱西方文化殖民、对抗西方文化霸权的时代背景。该理论的代表人物包括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W.Said)、盖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和霍米·巴巴(Homi K.Bhabha)。赛义德是美籍巴勒斯坦裔学者,其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一书借鉴福柯的知识考古和话语分析理论以及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东方主义”这一西方权力运作下的“话语”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被公认为后殖民理论走向成熟的标志。斯皮瓦克是美籍印度裔女学者,她将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整合进自己的后殖民理论,深入探讨了原殖民地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身份”等问题。霍米·巴巴则是在印度成长的波斯人后裔,现已移居美国。他在《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等论著中提出了关于殖民话语的“商讨”和“杂合”等概念,对后殖民理论做出了独特的贡献[6]。
(二)后殖民翻译理论
后殖民翻译理论是后殖民理论在翻译研究领域的应用形态,也是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表现形态之一。其意义在于:首先,打破了传统翻译理论语言中心主义和无涉文化层级差异的乌托邦式的天真设想,将批判的目光从文本内部转向了文本外部;其次,曝光了翻译背后的权力因素,揭示了历史条件、意识形态、价值取向和赞助机制等对翻译过程的操纵和译本生成的制约。由此,以往在“是否对原作忠实”的惯式执念中或被隐藏、或被压抑的译者主体性渐渐地浮出了水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笔者认为,这是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的共性意义,但不同国家或一个国家不同类型的文本(比如政治性话语文本、文学性话语文本和知识性话语文本等)可以从后殖民翻译理论中兑取不同的参照视角和运用旨归。在印度,后殖民翻译理论家尼南贾纳(Tejaswini Niranjana)等学者提倡以“重译”和再现文化身份的“民族性”来回应殖民主义,并消除它的余孽,认为次属文化必须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民族性[7]。在摆脱了西方殖民统治后的巴西,以坎泼斯(Haroldo de Campos)为代表的的翻译理论家立足文化译入行为,借助流传于当地的“食人”传说,提出“食人主义”(Cannibalism)这一隐喻式翻译主张,解放了本土译者的主体性,以“崇敬强者”的姿态吃掉、消化来自强势文化的原文,从中汲取力量、滋养自身文化,从而打破西方宗主国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西方中心主义桎梏,重塑本民族文化身份。
二、后殖民翻译理论对我国中医典籍外译的意义
不同于印度和巴西等国,中国从未在真正意义上沦为殖民地国家,所以不需要通过“解殖民化”(de-colonization)来重构自己的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然而,中国还属于第三世界国家,汉语文化也依然处在西方霸权文化之外的边缘地带,属于弱势文化,受到西方的质疑和压抑而难以在国际有效言说。以科技典籍为例,文化权力的不对等使得我国的科技典籍在对外译介过程中遭遇各种贬损:术语的类比式归化抹煞了译本的民族身份,文本内容的过度意译遮蔽了原作的语言特质,有效副文本的缺失隐去了原作的历史痕迹。
在《定位翻译》(Siting Translation:History,Post-Structuralism and the Colonial Context)一书中,尼南贾纳(Tejaswini Niranjana)指出:权力产生知识,知识产生权力,两者互为表征[8]。张科荣认为,第三世界国家要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交往中取得权力,就必须增强自己的知识权力,只有知识权力才能颠覆文化霸权[9]。时至今日,一方面,中医在欧美国家或提供独立疗法或作为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组成部分,充当着补充/替代医学(supplementary/alternative medicine)的角色,其重要性与日俱增;但另一方面,其科学性依然受到西方国家的质疑,原创性遭遇日韩等邻国强势文化的抢夺。王小燕认为中医翻译的特殊性和困境羁绊着中医药文化的对外传播,基于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她指出要做好民族文化翻译的“再叙事”以对抗日韩和西方学者借翻译“再叙事”,构建属于中国自己的文化话语体系[4]。在这种情况下,中医究竟该如何在国际上言说自身的科学性、历史性和民族性——或者说中医作为知识性话语体系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话语形式更为准确而有效地承载话语意义——已然成为时代话题。
美籍意大利裔解构主义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指出,翻译是可以实现差异的场所。为反对殖民主义的归化,他主张异化的翻译,“抵抗”以目的语文化价值为主体的霸权主义和民族中心主义。这种策略旨在通过强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主体作用,在翻译文本和外国读者的心目中塑造一个不同的“他者”,以实现对民族身份的重新阐释[7]。
三、后殖民翻译理论参照下的《内经·素问》各译本比析
基于后殖民翻译理论,本文拟通过对《内经·素问》众多英译本中影响较大且在译者身份、意识形态、翻译目的、翻译策略与方法等方面对比意义较为明显的四个版本——艾尔萨·威斯(Ilsa Veith)译本(简称“威译本”)[10]、倪毛信(Maoshing Ni)版本(简称“倪译本”)[11]、李照国译本(简称“李译本”)[12]以及文树德(Paul U.Unschuld)译本(简称“文译本”)[13]——进行考察,探讨我国知识性话语文本在英语中的转写策略,从术语翻译、文本置换和副文本构建三个方面探究话语形式怎样在有效承载话语意义的基础上重塑民族身份,彰显语言特质,恢复历史痕迹。下表从译者身份、翻译方法、翻译目的、影响或意义等方面对上述四个《内经·素问》英版本做一个简要对比,见表1。
表1 《内经·素问》诸典型英译本关键参数对比
接下来,我们结合后殖民翻译理论从术语翻译、文本置换和副文本构建三个方面对上述四个译本进行比对分析。
(一)术语翻译
通过对四个《素问》英译本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中医理论核心概念的翻译在时间轴上经历了从早期的意译为主到现在的音译为先。以“气”一词为例:
(1)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14]9
对于该句当中的“气”一词,艾尔萨·威斯将其意译为“breath”;倪毛信将其意译为“energy”;李照国将其音译为“Qi”;文树德将其音译为“qi”,而且文氏在绪论当中特地用超过半页的篇幅阐释了中医“气”概念的不可译性,并附有“气”一词在古汉语中的繁体形式“氣”,异化色彩殊为明显。
(2)营气不从,逆于肉理,乃生痈肿。[14]10
对于该句当中的“营气”一词,艾尔萨·威斯将其译为“atmosphere of the(main)ducts”;倪毛信将其译为“ying/nutritive qi”;李照国将其译为“Yingqi(Nutrient-Qi)”;文树德教授在译本绪论当中指出,中医所谓“营气”“卫气”当中“营”“卫”二字的原始含义应是来源于中国古代军事术语,因此他将“营气”“卫气”分别译为“the camp qi”和“the guard qi”,兼具“营”“卫”二字词源学和生理功能方面的阐释,并在说明和论证的过程中提供汉语原字及拼音,异化色彩最为明显。
石春让等指出:“在后殖民时代,术语已成为语言中最敏感、最活跃的词汇类别之一。”他们引用美国著名语言学家萨丕尔(E.Sapir)的观点:“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最简单的影响是词的‘借贷’”,并指出:既然是“借贷”,那就意味着要承担“利息”,这种“利息”就是“文化入侵”[15]。萨丕尔所谓的“词的借贷”也就是翻译中的音译(transliteration)现象。音译属于用译语符号转写原文之音以指称源语特有事物或术语的翻译表达手段,一般发生在源语文化有而译语文化无的情况下[16]。
基于语言国情学,李照国认为中医基本理论当中的核心概念(如“阴阳”和“五行”等)均含有国情,这些概念在英语语言中基本没有完全对应的说法,翻译时无论直译还是意译都无法完全传达原词内涵。在译本前言当中,李照国指出:“对于这类概念,我们在翻译时均予以音译,另以括号形式将现行译法作为一种文内注解并附于有关音译概念之后,其目的在于不断地向读者传递来自远古的原本信息,使读者明白括号中的注解只是一种辅助解读手段或该概念的表面之意,而非其全部或深层含义。”
不单国内中医译者作如是观,文树德(Paul U.Unschuld)和魏逎杰(Nigel Wiseman)等西方中医翻译专家借助翻译与权力关系理论,对以西医概念对应中医术语的类比式归化策略提出了批评,认为这种策略指导下的译法既不忠实于原文,也未能准确涵盖这些术语的历史意义[5]469。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vefere)认为跨文化翻译一个极为迫切的任务就是要逐步取消类比,取而代之的,是译者必须通过引言以及对所译文本的详细分析来展现异质文化的原真样貌。当然,他也怀疑西方强势文化是否愿意这么做[17]。
中医核心术语是中医辨证论治的独特表达,是中华医学对生命规律和疾病防治的独到见解,以音译为表现形式的异化策略凸显了其抗译性,而这种抗译性强化了中医话语的知识属性。中医核心术语翻译策略从归化转为历时递进式异化的变化取向契合了后殖民译学对异化策略的鼓吹与倡导,是知识性话语从弱势文化向强势文化推介过程中匹配自身价值、彰显自身异质、宣示自身主体身份和民族印记的必然要求。
(二)文本置换
殷丽曾就美国亚马逊网站(Amazon.com)的《内经·素问》英译本读者评论进行调查,结果显示,截至2016年底,倪译本在亚马逊网站销售量最高,获得的读者评论篇数也最多[18]。这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倪氏从一个临床中医师的角度,通过日常化的语言对原作进行释译,打造了一个流畅易读的译本。该译本带有明显的科普性读物的性质。
但是,正如许多等学者所指出的,“评价一部书或一套书,尤其是像《大中华文库》(《黄帝内经》李译本被收录进《大中华文库》—笔者注)这样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出版物,仅仅以当下的市场销售与读者接受情况来衡量,是值得商榷的。”[19]后殖民译学不主张因循以往的以译入语受众接受状况作为评判译文质量的唯一标准,美籍爱尔兰裔比较文学教授玛利亚·铁木志科(Maria Tymoczko)指出:探究支配译作的准则对评价译作是否达到目标以及是否成功是一个同样重要的考量标准;这时,既熟悉目的语(以及目的语文化)又熟悉源语(以及源语文化)的读者所作出的评价才具典型性,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洞察译者在文化移项过程中所做出的调适[20]。文译本的中方合作者、我国医史文献研究所的郑金生研究员也指出文树德“反对盲目迎合一般读者的理解水平”[21],而是严格地“遵循语言学原则对《内经》进行翻译”。李照国教授遵循“译古如古,文不加饰”的原则翻译《内经》,他在译作前言中指出:“以此法翻译之译文,读起来虽不十分流畅,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原作的写作风格、思维方式和主旨。”[12]19可以看出,无论是文树德教授还是李照国教授,他们的文本置换策略都体现了鲜明的译者主体性和价值取向,也是对不同于传统译学的后殖民译作评判主张的积极响应。试看下例:
(3)因于暑,汗,烦则喘喝,静则多言,体若燔炭,汗出而散。[14]10
【威译本】In the time of the heat(of summer),if perspiration isvexatious(irregular),people pant noisily,but when they quiet down they become loquacious(confused).Then their body resembles burning charcoal and the(sickness)can be dispersed only through perspiration.
【倪译本】In the summer,if too much sweating occurs in the heat,the qi will escape,the breath will become coarse and rapid,and one will feel irritable.These are the symptoms of heat attacking the exterior.
If summer heat attacks and enters the interior,it will affect the mind and spirit,causing delirium,muttering,and fever.In order to relieve these symptoms,the poresmust be opened to release the heat.
【李译本】Attacked by summer-heat[people will suffer from]sweating,dysphoria and asthmatic breath.[When]calming down,[they]talk incessantly.[If they]run a fever,their body may feel as hot as a piece of burning coal.[However]the fever disappearsafter sweating.
【文译本】As a result of summer heat{sweat},
if[the patient suffers from]uneasiness,he will pant with large noise;
if he is at peace,he[nevertheless]speaksa lot.
The body resemblesburning coal.
Sweat flow lets[the internal heat]disperse.
从上例可以看出,对《内经·素问》文本内容的置换策略上,威译本重在译意,倪译本重在释译,两者均带有明显的归化取向;相比之下,李译本和文译本均以直译为主,异化色彩明显,两个译本在语句上都力求最大限度再现源语特色,还原了古代汉语字词上讲究言简意赅、句式上注重对仗工整的文体风格。然而,也正是这种文体风格使得古汉语大量深层逻辑关系缺乏表层语法表现形式;所以,为使译文意思连贯、逻辑清晰,提升可读性,李译本和文译本都添加了字词,分别置于不同类型的括号(李译本用小括号:();文译本用方括号:[])之中,以避免与原文混淆,产生衍文。
印度语言学者伽内什·德维(G.Devy)指出,翻译的问题不止涉及卡特福德(J·C·Catford)所说的语言问题,其间还涉及美学、意识形态和文学规范等问题。德维认为翻译不是意义或符号的位移,而是试图在另外一种语言秩序和时空当中对原作的一种复活[22]。除了在文本内容上均以直译为主,文译本比李译本更进一步,在文本结构上有意模仿古汉语句式结构而大量采用小句,通过句长控制、刻意换行(word-wrap)等方式还原古汉语押韵、对仗的(rhymed and tabular)诗质特征,在众多译本中首次将文本置换上升到了诗学层面。正如王小燕所指出的,“当中医语言的隐喻和诗学之美被翻译成英语的直白、清晰、明了的表达之后,中医就成了剥离文化属性和历史因素的东方‘西医’。”[4]文树德教授在译本绪论的译者言当中旗帜鲜明地对以往众多译本存在的不同程度的“同质化叙事”(homogenous narrative)提出批评,认为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serious misconception)[13]。文树德教授在力求准确传达《内经》原文内容的基础上不忘对原文文体关怀的做法既是对以往一众以归化策略为主的译本的矫正,也是对同样以异化为主的李译本的追加式迭代。文氏作为来自强势文化的译者,其对源语文化谨小慎微、亦步亦趋的严谨态度颠覆了霸权文化对次元文化居高临下的姿态,消除了中医被以归化式挪用(appropriation)的方式沦为西医附庸的可能,也有助于逆转中医永远只能以替代医学身份而无法获得与西医并行地位的局面。
(三)副文本建构
美国文化理论家及非洲研究专家阿皮亚(K.A.Appiah)提出了“丰厚翻译”这一概念。阿皮亚用这一概念来描述他与母亲Peggy Apiah在编纂翻译非洲加纳谚语时所采用的密集型加注的解释行为。按阿皮亚的观点,“丰厚翻译”指的是通过添加各种注释、评注等方法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当中,以实现被文字遮蔽的意义与译者的意图相融合。译者通过丰厚翻译“在译文中构建原文产生的‘文化网’,使译入语读者在原文内外文化信息交织而成的网状意义下理解原文,避免因语言的转换而将原文纳入本土文化的思维定势和文化预设而产生误读和曲解。”[23]如果说丰厚翻译是目的,那么副文本(paratext)就是实现该目的的有效手段。副文本理论由法国叙事学家杰拉德·热奈特(G.Genette)创立。副文本是相对于文本而言,形式多样,自成体系。常见的副文本形式包括但不限于前言、序言、引言、注释、插图、跋语、后记等。副文本对文本内容进行描述、阐释和补充,是翻译操纵活动的自由空间,体现了译者的主体和译作承载的意志目的,并为读者提供选择,具有协调作者、译者、赞助机构和读者等多方关系的功能,因而成为后殖民翻译理论的关注焦点之一。
作为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内经·素问》译本,威译本进行了细致而有效的副文本构建。该译本的副文本类别繁多、体量颇大,除了前言(Foreword)、序言(Preface)、索引(Index)以及译文当中的脚注和夹注等之外,还有长达76页、占整部译作近三分之一的引言(Introduction),引言之后还有附录(Appendix)和参考文献(Bibliography)。引言介绍了《内经·素问》成书经历,对书中涉及的中医哲学基础、人体解剖和生理知识、疾病名称、诊断与治疗方法以及针灸艾灸等进行了详细的介绍与分析。值得一提的是引言中还附有24幅图,反映了当时中医对人体器官、经络等结构的认识,并对针灸和艾灸的穴位和用针进行了直观的呈现。而且这些插图都详细地注明了出处,赋还了其民族身份。译作封底援引《美国医学会杂志》评论称:“威斯博士的引言部分如同指路明灯,所附大量插图精彩再现,取得了仅凭文字所不能及的生动效果。”(笔者译)
倪译本并未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副文本建构,而是利用同位语或定语从句等语法手段对需要解释的概念和表述进行增益。
李译本主要是通过前言、夹住和脚注进行副文本构建。在前言当中,李照国教授对《内经》一书的重要意义和版本流传情况进行了简介,并对术语概念和文本内容的翻译策略与方法作了说明。夹注频繁而大量出现在文本正文当中,用于提供部分音译术语的英文大致对应词语,比如Dao(Principle)、Jingmai(Channels)以 及Sunxie(diarrhea with undigested food in it)等。体量巨大的脚注分布于各个章节之后,对那些需要解释或阐释、存在疑义或争议的概念、观点进行注解。
如前所述,在文本置换上文译本体现了对李译本的一种追加式迭代,不单如此,在副文本构建上,文译本也体现了对李译本的一种延展式迭代。文译本长达16页的绪论(Prolegomenon)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绍了《内经》在中华传统医学当中的地位;第二部分说明了术语翻译策略和文本置换原则;第三部分解释了各类注释的作用和标注方法。文译本所用夹住不多,但脚注条目繁多、体量巨大,许多注解较之李译本还要详尽、细致,这从文译本所附参考文献可窥一斑。该译本所附参考文献分为三部分,一是字典和百科全书,共15部;二是各类专著,共100本;三是各类文章,近300篇。文译本的副文本构建还原了原作历史行进的痕迹,并使译本呈现出历史解读的视角,避免了文本落入霸权文化预设的静态、呆板的属下形象的窠臼,深刻地反映了后殖民主义的译学主张。
福柯和葛兰西都强调话语在权力竞争中的重要性,认为一个群体能否将自己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各方面利益变成有效手段不仅取决于物质性资源与力量,也取决于其是否具备以种种力度在特定的累积策略、政治项目以及权力视野中定义、言说自身身份与利益这一能力[24]。副文本作为一种话语框架,为寄身其间的话语赋予了生命力,通过展列历代医学家对概念的注解和对文本的评注,复原了中医知识话语的历史源起和行进痕迹,赋还了其应有的历史身份和民族身份。
结论
《内经·素问》威斯译本以内容传达为导向,囿于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该译本漏译、误译之处较多,对术语的归化译法也引起了概念理解上的混乱与障碍;但该译本开《内经》英译之先河,特别是其有效副文本的构建在中华传统医学知识对外译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倪毛信译本以科普为目的导向,以释译为主要方法,译文迎合译入语读者的思维方式和阅读习惯,是众多译本中较为畅销的一部,对中华传统医学知识在世界的传播有着重大意义;但是,将其置于后殖民译论的批判视野之下,我们认为该译本归化色彩浓重,导致中医话语在不经意间被剥离了历史身份,隐去了历史建构的痕迹,沦为“没有历史的客体”(Object without history)。
虽然我们认为归化与异化作为策略本身并不天然带有道德判断,直译和意译作为方法也不尽然就是权力运作之下的受迫性选择;但是,正如韩子满所指出的:“如果译者主要采用归化的策略,译文的杂合度就低;反之,如果译者采用的主要是异化的策略,译文的杂合度就高。”[25]而“杂合”(Hybridity)正是后殖民理论着力渲染的一个言说场域,该场域“把中心话语霸权所掩饰的文化冲突与紧张的本质予以还原,在话语与话语的对话、交流中,化解矛盾与冲突。”[26]以此为参照,我们可以看出,李照国译本不仅体系较为完备,而且术语的音释结合译法体现了一种杂合的特征,展现了积极对话的姿态;此外,副文本的建构移除了霸权文化强加于次元文化知识身上“常识”外衣的潜在可能,打捞并再现了中医知识的历史痕迹和民族身份,无愧于其作为《大中华文库》一员的意识形态使命;当然,这种“文献式”译本不可避免地使译本信息载量过大,阻碍了流畅式阅读体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译本的流通。
杨乃乔等曾指出,中国典籍的翻译“一定不能简单地理解与解释为源语与译入语之间字面意义的转码问题,而应该是两种语言背后所负载的两种异质文化观念的转换生成问题。”[27]文树德译本以“反对‘归化式挪用’、再现中医知识原真面貌”为己任,契合了后殖民译学对“重塑文化身份,解封异质元素”的鼓吹,顺应了当今世界重现文化多元性的时代诉求,其丰厚型异化策略(detailed foreignizing translation)与李照国译本极为相似,有着明显的杂合特征,且在李译本的基础上,体现出了一种“追加式”迭代的特征:术语异化更为直接,文本置换源语关怀更为明显,多形式、多层次、大体量的副文本建构以知识考古的严谨态度展现了对中医知识“追根溯源”的努力,成为众多《内经·素问》译本中公认的权威版本,也是有望最早实现经典化的版本,为我国科技典籍的外译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