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老屋的那条香河
2021-01-14苏帼
苏帼
“香河”是我给一条河流起的别称。冠于“香”,只是每当亲近它,尤其在清晨或阳光直射时,总有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淡淡清气扑面而来,母亲说,这是水香,从此,我便叫它香河。
香河很宽,可容两艘内河轮船交会而过。它从上游洙草浜一路悠悠流过我家门口,穿过东边不远处的一座叫广嗣桥的桥洞后,水流顿呈“丁”字形,汇入横着的南北流向的横泾塘,一路浩荡而去。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举家从大东门迁居到了香河北岸的一幢老宅里。从此,只要打开大门,一幅看不尽的有声立体画卷就徐徐展开:初春时节,活跃起来的鸭子们,喜欢成群聚集在对岸那棵临水桃树随风撒落在河面的一摊摊花瓣丛中嬉戏扑腾;偶尔,有悠闲坐在船艄,双手划着单浆,一路叫卖着瓜蔬的小划子轻盈滑过;有时,一只单放轮船先声夺人地开足马力,剪开一道水路急驶而过,涌向两岸千重浪……
孩提时,跟着母亲去水栈,除了冬天河水冰冷刺骨外,我总喜欢以手掬水,把脸轻埋于盛满河水的双掌中,尽情体味水的温顺、清凉、柔软,更是醉心那缕缕直钻胸腔的爽人气息,直至水流在指间溜尽。
穿戴上母亲用香河水浆洗出来的衣物,举手投足间,水香蓬蓬。嘬一口父亲用香河水泡出来的茶水,唇齿留香。
香河到底是有大名的,人们叫它莲墩浜。据说,古时学子赶考,都在这里登船赴京,莲墩,连登同音,讨一个连登三科的好口彩。莲墩浜不仅是这条河的官名,在后面加上“南岸”或“北岸”两字,就成了沿河两岸的路名,南岸是乡区,一望无际的农田,靠着河水的浇灌滋润,四季有序地更换着色彩,春天,田野苏醒了,麦苗勃发生长,满目青翠直铺天边。深秋,金黄色的稻浪在田野涌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岸是城区,一溜粉墙黛瓦的枕河人家,清晨,主妇们在水栈忙碌,洗菜淘米,“啪啪啪”的捣衣声此起彼落。
说到莲墩浜,总绕不开那座广嗣桥,它是河上一景,也是常熟现存为数不多的古桥之一,于20世纪80年代列为常熟市文物保护单位。此桥建于明朝万历年间,为单孔花岗岩拱桥,高六米多,中间宽度五米不到一点,全长约25米,历经修葺,至今完好畅通,只是为方便行人把非机动车推行过桥,在南北两坡的石级中间,各铺设了一道斜面。石桥古朴诗意,气势恢宏,凌空架于两岸。若船在河中慢慢行驶,站在船头,近前能清晰地看到拱桥枕石上镌刻的楹联,东联为“百尺长虹横雪浪,半轮皎月锁寒烟”。西联是“西挹吴山朝气爽,东延沧海暮澜回”。桥面东西两侧各有一排同样石质的矮背长椅,既供行人歇息,又作围栏用以安保。夏天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三三两两脱得溜光的淘气男孩,站在石椅上,像模像样做好跳水姿势,蓦地腾空而起,跃入数米下的激流中,腾起大片水花,等了好久,总算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似乎有了动静,猛地,才一个个“腾腾”地蹿出水面。其实,他们在水下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岸上人不知水下情形为他们提着心,才觉光阴若岁。
桥上也是夏季乘凉的好去处,那时百姓家没有电扇,更谈不上空调。晚饭后,附近的居民携老带幼,拿上一把大蒲扇,点一圈蚊烟条,在桥面石椅落座,即使是树梢纹丝不动的酷热天气,空旷而又高高的桥面上,依然能享受得到来自水面的习习凉风。居高临下看西天绚丽的晚霞,渐渐暗淡消退,看三岸灯火次第亮起闪烁。我一直后悔,在老屋生活的二十多个寒暑中,经历过无数雪天,每次总是玩一些堆雪人、打雪仗、做雪桃的简单游戏,偏偏没去桥上走一走,去捕捉那一抹袅袅于空中的淡蓝。据说,只有在大雪覆盖的银色世界里,站桥上看,飘散在南岸农舍屋顶的炊烟才呈难得的浅蓝色,可惜,这样的机会永远错失了。
那时,莲墩浜还是一条水上交通要道,常熟南门的轮船码头就设在它上游的洙草浜,好几条航线的客轮都要在此经过。太仓、沙溪、昆山、任阳、苏州,最远的是上海。上海班是每天下午四点多经过我家门口,一夜航行,于次日凌晨抵达上海,停靠于苏州河浙江路桥堍。除了客轮,还有小到舢板、渔人的网船,大到拖轮拖着的连接成串的高吨位驳船、竹筏、木排。木排难得经过,却让人过目不忘,木排上没有任何动力装置,也无摇橹,全靠竹篙撑行。两个工人,最多四人,平均左右两侧分开,肩顶粗大的篙头,身体合力前倾,屁股高高撅起,所有的力量全在肩头、脚下,齐心协力一步一步逆向缓慢挺进,才使木筏一寸一寸前移。工人走到筏梢,从水中抽出竹篙提起回走至筏首,再撑。就这样周而复始,木筏运输的路程有多远,撑篙人要行走差不多两倍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木筏上只搭一个简易的油布三角帐篷,撑篙人吃住全在里面,帐篷两头洞穿,碰到雨雪天气形同虚设。木筏从遥远的森林一路过来,不知已行走了多少时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急流险滩,艰难曲折,到我们眼前,黑沉沉的木筏两侧都已泛绿,长满了青苔,吃水线处一撸一把的水生贝壳类已在那里安营扎寨。大人们常说,船上人苦,撑木排人把这样的苦演绎到了极致。至今,只要触摸到木制家具,尤其是透着久远气息的老物件,眼前就会浮现出撑篙人弯腰撅臀,小腿血脉偾张一步步艰难挺进的场景。
夜晚,喧闹了一天的河道渐渐沉寂下来。河面在暗夜里显得更为空旷开阔,借着微弱的天光依稀能见波光闪动。远处,有汽笛声传来,霎时,东边不远处的拱桥洞内一片通明,一艘轮船正徐徐钻出洞口,向西而来。轮船突突向前,慢慢牵出一颗又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终于连成间距相等的一串在黑暗中闪着晶莹的红光,十分醒目,把个河道装扮得神秘又喜庆。近了才看清,那是轮船拖着一队驳船仪式感十足地一路风光无限而来。一颗颗红宝石便是一盏盏桅灯,放置在各家最高处的船棚顶上,为后船引航。马达声渐行渐远,那串红宝石也随之蜿蜒而去,直至消失在河道拐角处。夜,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每天清晨,我们还都在睡梦中,母亲就已经起床去河边提水了。我家有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大缸里装的是来自小缸的全家当天的饮用水,小缸里的是前一天补满,沉淀清洁的备用水。母亲每天先小心翼翼把小缸里的水舀满大缸,再去河边提水把小缸装满,放些明矾一搅,明天一家的饮水便有了着落。香河水没有污染,水质优良,但河道忙碌,有时难免浑浊,隔三岔五母亲就要出一次缸脚,把两只缸里的水,连同沉在缸底的泥沙杂质通通起底出清,重新装满新水,以确保饮水干净安全。每当大起底,总能看见缸底一块深褐色,半尺见方,中间微凹似木非木的东西,母亲说,这是缸香木,能驱虫消毒,用它洁净过的水,泡出来的茶,煮出来的饭更香。
若仔细观察,香河的水色四季略有不同。最好看的还数春夏两季。初春时节,水流渐渐呈透明的果绿色,一簇簇比水色略深的水草,开始从水下怯怯地探出头来,渐渐繁茂。它们只在水下暗暗使劲,不动声色地横向扩大阵营,但绝不长高出水面。从高处看,河面像一面硕大的绿缎,点缀其中东一摊、西一簇的水草,像绣在缎面上的各式图案,风一吹,绿色绣缎便在阳光下抖动闪亮。夏季是浅绿色,只要水面平静,站在阳光下的岸边,能清晰地看到脚下河床边大大小小的石块上,遍布着丝丝缕缕长长的墨绿色苔藓,在水中极具柔性,随波舞动。悠忽,成群的小鱼穿梭其间。这些小生灵其实并不陌生,就是平日里在水栈上洗碗时,围在你手边争吃水中饭粒菜屑的小家伙们。有时,也会看见,浑身晶莹剔透,前面伸缩着一对细长大钳,在水中一窜一段觅食的虾,它们异常惊觉,只要水中稍有动静,便四散逃遁开去,不过,再谨慎,有时也躲不过早已静候在此的网船上的渔人,冷不防泼下的几瓢石灰水,在一片迷蒙混沌中,被一网打尽,最终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美味。
慢慢地,随着上游河边几家工厂的陆续建成投产,河里的情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漸渐地河水不再明净,整日里赤橙黄绿由着性子变换着色彩,曾经的一脉清流成了个大染缸。之前一阵阵令人神清气爽的清香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各种刺鼻的异味。香河水不香了,令人不安、心痛。开始的时候,河面上有时还会突然冒出大片密集的鱼群,一条条大嘴向天艰难喘息,沿河两岸的大人小孩,有的用捞海,有的干脆跳入河中,或徒手抓,或用器皿舀,三下两下,就装满了挤挤挨挨一大桶。这些奄奄一息的鱼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加速了它们的死亡,只一会儿工夫,便一条条白肚朝天了。胆大的烧熟了照吃不误,到底有什么后果或隐患,没人知道,不过,大多数人,只图一时兴起一践捕鱼之快,终了还是不敢吃这种出自严重污染水域不明不白的病鱼,哪来哪去地一倒了之。虽让它们回归,却并不意味着放生,第二天,河面上、水栈角落里、驳岸石缝中漂满了大大小小的死鱼。再后来,连这样的场景也彻底消失了,河里的小生命们,终于被赶尽杀绝,了无踪影。
这样的水,再也不敢饮用,人们不得不改用井水,但水井不是每户都有,没井人家去有井人家打水,长期叨扰,免不了生出许多龃龉,往日的睦邻从此反目。街上到底出现了第一个公用自来水笼头。笼头是锁着的,钥匙归附近一位居民大妈管,早晚按时开锁,大妈坐着照看收钱。我记得好像是一毛钱四铅桶。最好错过峰时,不然也要耐着性子排队。
一年又一年,河里时强时弱的异味以及变幻莫测的色彩强烈刺激着人们的感官神经,从开始的惊恐、担忧、焦虑、绝望到后来的无奈、麻木、适应。谁知,数十年后的某一天,沿河的一位居民突然发现并说起了河里的变化,人们这才注意到,河水的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大有改善,而且正一天天清澈明亮起来。一番打听,方知上游的几家工厂已陆续搬迁,污染源被清除了。终于,水流中又出现了久违的小生命敏捷灵动的身影,早已光溜的水栈石上也冒出了绒毛一样柔软滑溜的绿色苔藓。
对于重生的香河,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多想重新亲近这条曾经赖以生存,也养育过万千生灵的母亲河,尽管已经有人像从前一样在河里洗涤,更想亲口尝一尝,品一品这河水是否还是当年的清香甘甜。有人拎着水桶走向水栈,一连串打水的动作依然连贯谂熟,但最后还是犹豫着把水倒回了河里,不敢了,它毕竟病过,病得那么深,那么久。自来水早已通到每家每户,不为省几个水钱,只为那无法割舍的旧日情怀。
傍晚,我独自走上广嗣桥,几十年了,眼前的景致已有了不小的变化,香河不再繁忙,在交通高速发展的今天,运输已不再倚重水路,上游洙草浜的轮船码头也早于八十年代关闭,小客轮从此在莲墩浜销声匿迹。香河不乏往昔的清秀,又多了些许宁静与优雅。北岸大致如昨,依然一溜烟火人家,沿河驳岸边用金属管架起了一道围栏,一条老路已重新铺设,看起来整洁幽静。西边不远处的路尽头便是我家空置了多年的老屋,一棵老枣树的几枝枝丫探出屋脊,孤独守望。南岸就大不一样了,曾经的乡区成了市区,成了商贾云集的服装批发城,曾经的田园风光被林立的高楼取代。香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波光,在眼前闪亮。风吹来,带着久违的熟悉清香,我深深吸了几口,直沁心肺,舍不得呼出,任由它在肺腑和着五味杂陈的心绪一起涌动、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