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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米酒

2021-01-14陶青

翠苑 2021年3期
关键词:酒缸糯稻酒酿

陶青

过了霜降,母亲去乡下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母亲去乡下不为别的,只是去看看她的糯稻,那是小舅帮她栽种的、用以做酒的宝物。母亲说,田里糯稻的好坏,会影响她所酿米酒的质量,那可是母亲的头等大事。这天,母亲从乡下上来,喜滋滋说着今年糯稻的成色。母亲告诉我,今年的糯稻长得比去年的好。问其故,母亲说,稻秀雨来淋,今年秀稻时风调雨顺的,糯稻得此天时,肯定就好;又说,马上要割稻子了,又是连续的“光白老晴天”,这天气对糯稻的脱粒、晾晒,好上加好,所以今年的糯稻质量,肯定错不了。末了又说,糯稻好,轧出的糯米就好,糯米好了,做出来的米酒,味道自然也就好。

母亲是能做得一手好酒的。母亲做酒的本事源自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外公酿酒的技艺,则源于他的田地。外公家境殷实,他有好多亩田地,住在一座带院子和天井的大房子里———房子面阔五间、两进,还有两个宽敞的厢房———外公家的房子又高又大,门上、梁上雕着好些图画,有花花草草,还有老人小孩,很好看。外公田多,收获的粮食自然就多。外公的粮食刨去全家自奉,尚觉绰然,于是每年便要做上好些米酒,这样一来二去的,外公做酒的技艺,远近闻名。外公做酒非常讲究,浸米、蒸饭、兑酒,到灌坯、进缸,再到封坛,道道工序都不马虎。外公开始做酒时,院子里的两棵迟桂花———外婆叫它木樨花———刚刚才含上了点嫩嫩的小花苞,等到二十多天后米酒封坛时,迟桂花已然繁蕊满枝、暗香满院矣!母亲依稀记得数十年前的酒香,还有那馥郁的桂花气息,那时母亲正上小学。上小学的母亲夏天放学一到家,总要跑到侧厢屋墙边那一遛酒坛跟前,揭开盖子,用竹勺舀起两勺米酒喝下———外公的酒喝到来年夏天也不酸———在母亲的眼睛看来,这米酒既解渴又润喉,是天底下难得的琼浆玉液。母亲的善饮,想来与此有些关系的!

老家江南一带,做酒称得上是古老的传统习俗了,但饶是如此,旧时的江南,有条件做酒的人家也只是少数。做酒需耗费粮食,旧时的田地属私人所有,许多人家只有几畦薄田、一些寒门甚或没有田地,只能靠出卖体力赚些口粮。吃饭都成问题,做酒自然只能是镜花水月的想象了。当然也有做的———虽做得不多———那都是些劳动力富足的人家,他们的口粮用以果腹之外,尚有少量积余。村上有个叫泉兴小算盘的(擅于治家),跟外公一样,也是富农。有一年秋冬之际,泉兴做了些米酒,开缸时,偷偷往酒缸里撒了些砻糠,那些砻糠是他从队里的养猪场里要来的。往酒缸里撒砻糠不为别的,为的只是不让其孙子孙女们偷吃甜糟———开缸两天内的酒酿甜香鲜洁,是孩子们的至爱。

甜酒酿吃到嘴里又甜又黏,微微有点凉、但凉中又透着些爽,确是乡间的时令美味。我小时候,每当外公的米酒开缸时,外婆总要喊我过去吃上两天甜酒酿(之后酒酿渐渐变凶、变老,三天过后,就不能吃了)。甜酒酿吃了不算,外婆还会把它加工成酒酿潽蛋,酒酿潽蛋中不但有甜甜的酒水,还有鸡蛋———我至今记得荷包型的蛋面上的瓷瓷的光———酒酿潽蛋端到手里時,外公往往已喝好了酒,在搓草绳、准备摊蒲鞋了。外公不住地往干枯的手掌心吐着唾液,用以增加手掌与稻草的摩擦,以使搓出的草绳更加结实耐用。草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蛇一般在外公手里游移,搓着搓着,外公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飘起了雪花。

雪停了,天上地下一片银白。几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进外公的院子,叽叽喳喳地。小舅见状,就在院子的雪地上扫出块空地,舀了点酒糟撒在扫出的空地之上———一般撒的是稻谷,接着搬出盘篮罩住那块空地,再以两根短短的小棍将盘篮的一侧支起,又在小棍底部系根绳子,将绳子一直拉到大堂的门槛边,门槛里面,我和小舅手拉细绳、悄无声息地伏着。不一会儿,几只麻雀跳到盘篮底下,踮起脚尖、啄起了酒糟,麻雀越聚越多,在盘篮底下欢快地聒噪着。眼看地上的酒糟快要吃没了,小舅对我使了个眼色,甥舅俩同时拉动手中的绳子,盘篮应声而落,来不及举翮的麻雀统统被罩在了盘篮当中。小舅随即拿起一只口袋,熟练地把麻雀赶进袋中。听听盘篮底下没有动静了,小舅揭开盘篮,却见好几只雀子在地上趴着,一副软绵绵的样子,遂一一捡进袋中。小舅说,这几只麻雀看来酒量不大,一点点酒糟,就吃醉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外公去世了。外公走后,做酒的任务就落到了母亲的肩上。那时外公的大屋已经拆分,侧厢里的大灶自然也就没了,好在爷爷的房子也不小,足够架桶蒸饭、兑水做酒的了。再后来,爷爷、奶奶也去世了。20世纪80年代,母亲“下放”问题得到了解决,随父亲住进了江阴城里。城里厨房小,根本支不起蒸饭所需的蒸桶,但母亲自有办法。不管有多麻烦,每临深秋,母亲总会克服困难,做上几十斤米酒。去年母亲年过八旬,我们想着母亲年事已高,劝她别再做了,母亲却说,过年不喝点自家的米酒,哪像过年的腔调嘛?再说,现在外面连米酒都是勾兑的,喝了也不受用啊!

小舅的糯米拿上来了,母亲把它淘洗得干干净净,浸泡在水里。第二天,母亲把米捞起晾干,又把锅中的水烧开,接着取出她的宝贝小蒸桶、立置锅上,再用净布把锅桶边沿塞得严丝密缝———这样可以防止蒸汽外泄。此道工序完成后,母亲随手将米倒入蒸桶开蒸。约莫20分钟左右,蒸桶中的糯米开始次第变色,望去像一颗颗细碎的温润的玉粒;母亲要我注意好糯米颜色的变化,关照哪儿熟了,就向哪儿再撒上些糯米,免得蒸出的饭夹生。数小时后,糯米饭终于蒸好,母亲将它在匾里摊开。蒸饭慢慢冷却,母亲将它一层层倒进缸中。又取来此前用冷开水拌和的酒药,徐徐倾入缸中,边倒、边用力搅拌,尽力使酒药水均匀地渗进米饭中;最后,母亲直起腰,在饭面上敷上一层干爽的酒药粉,酒药粉敷得很薄、很稀,似有似无,像落在菜叶上的淡淡的霜。忙完这一切,母亲把酒缸仔细盖好,又找来一块稍厚的布幔,从头到脚将酒缸包了起来,边包边对我说,从前外公做酒时,缸上盖的是稻草编成的盖子,裹在缸身上御寒的,则是稻草织成的裙子。如今的社会日新月异,这纯天然的东西,越来越少啰!

母亲这话大抵是不差的,别说稻草编织品之类了,就说这天气吧,夏不夏冬不冬、北方不像北方南方不像南方的,早变得让人目瞪口呆的了。外公做酒那会儿,从封缸到开缸,起码需两天时间,现在倒好,隔夜11点封的缸,翌日清晨即能闻到酒香了。

不管是外公的寒冬还是母亲的暖冬,时候一到,酒缸早晚是必须开启的。开缸后,甜酒酿渐渐老去,一周的时间说过就过,终于,可以兑酒了。兑酒这天,母亲凌晨3点起了床,开始烧水做准备。8点不到,水烧好,母亲将它一一倒进锅里,待其自然冷却后,再以1∶1.5左右的比例1斤糯米投1.5斤水,把冷开水倒入缸中,隨即搅匀,盖好盖子。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缸内的蒸饭在药力的作用下,持续发酵,不断向水中渗透酒力,饭、药、水相互依偎、亲密合作,共同演绎出一曲温婉和美的江南牧歌。

牧歌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她的个性是鲜明的,譬如这江南的米酒,张家做的,肯定迥异于李家、李家呢,又与王家的不相雷同。母亲是有些酒量的,她做的酒往往容易偏凶。近年母亲年纪大了,酒量也退了,加上兑酒时我总在旁边唠叨:兑松点、兑松点!母亲的米酒终于较早年柔和了许多,当然,其甘甜醇香和鲜爽绵长,一如既往!

母亲的米酒做好了,可以装坛了,但母亲也老了,她滤酒的力气明显不如从前了。从前母亲滤酒时,纱布里包裹着较多的酒糟,母亲伸出双手、用力挤压,糟中蕴含的酒水随之缓缓流出。如今每次挤压时,纱布里的酒糟瘪瘪的、只有拳头大小的一块了。我见母亲吃力,劝她稍微挤挤就行了,母亲不肯,说糟中的酒水最有营养,浪费可惜了,又说现在做酒不比外公那时了,那时滤完了酒,酒糟是断然不会扔掉的。外婆会每天盛出一碗酒糟,加上点小鱼和黄豆,上锅一蒸,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加,只是搁上点盐一蒸,出锅时撒上点大蒜叶,再掘点儿猪油,一拌,照样扑鼻喷香、鲜美可口!那时外公家养着一只老母猪,外公会把吃不掉的酒糟拌进猪食,结果老母猪胃口大开。一个冬天的酒糟吃下来,到了第二年,老母猪产下的一窝猪崽子,又多又好!

进“九”了,江南照例吃起了羊肉,江南人吃羊肉的标配,便是米酒。老实说,对于江南的羊肉,我是不甚欢喜的,觉其膻味太重,然而近年竟起了变化。朋友带我到了张家港香山脚下的一家羊肉店,几块白斩、红烧羊肉下肚,我从此便成了他家的常客,不但自己每年冬天会去杀杀馋虫,外地同学、朋友来了,也乐意领着他们前往,母亲的米酒么,那是一定要捎上的。有一年冬天,外地同学来玩,照例请去了香山脚下。羊肉上来了,同学吃得直咂嘴,接着请他尝尝母亲做的米酒,浅浅的一口下去,同学满脸喜悦,问是怎么做的,多少度?连着几杯下肚,同学的感觉更好了,直夸这酒好喝,爽爽的滋味泛自心底,漾向浑身每个毛孔。同学是北方人,喝惯了白酒,这甜香醇厚的江南米酒,令他觉着别样的风味,加之米酒口感绵软,不似白酒般燥烈,同学于是喝得越发豪爽起来。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杯,渐渐地,同学的嗓门高了起来,忽又哑口,终至伏到桌上,不再言语。事后同学笑称,母亲的米酒甜甜软软的,不意后劲竟这么足,就像江南女子一样,温柔归温柔,实质绵里藏针,不好对付啊!

同学说的是有道理的!岂止米酒不好对付,江南的人也不好对付,江阴人同样如此!几十万强敌围城,江阴人披坚执锐、拼死抵抗;就连那里走出去的僧人,也是“上马杀贼、下马学佛”,与一般僧众大异其趣的。江阴老城区有座北宋遗下的砖塔,八角九层,玲珑秀雅,可有一点,那塔却是座斜塔(自西南向东北略微有所倾斜),且塔顶被削去了一角,是座残了的古塔!每当夕阳西照,古老的塔身落满斑驳的光影,我总觉得,那古塔仿佛就是位微醺的故人,在与故乡做着亘古不变的深情地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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