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与权力的瘾君子
2021-01-13杨时旸
杨时旸
“正义战胜邪恶”的口号被戳破了。在《成瘾剂量》的这个故事里,邪恶没有被战胜,它只是被阻击,被擦伤,被舆论围攻,然后扮演成一副退缩的样子,蛰伏起来,就像故事结尾引述的新闻评论中所说的,“那个塞克勒家族从未真正破产,没有人听说他们卖出游艇或者哪怕一丝一缕的名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成瘾剂量》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它保留了现实中的无奈、叹息与灰度,而不是将看起来的部分胜利包装成一句“正义战胜邪恶”那样的童话或者神话。
《成瘾剂量》算得上2021年最受瞩目的美剧之一,由流媒体平台hulu出品,改编自著名非虚构作家贝丝·梅西的同名畅销书。贝丝·梅西的作品以关注底层者、畸零人和被迫害人群著称。而《成瘾剂量》则聚焦于美国的阿片类药物成瘾问题。它的主演之一是因出演《鸟人》而提名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迈克尔·基顿。
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故事,那些本分的工人、虔诚的教徒、善良的医生,莫名其妙地就沦为了毒虫,被厌弃,被打击,出卖财产、道德、尊严甚至肉体,只为了饲喂大脑中被阿片类止疼药奥施康定制造出的那个怪物。这故事中令人最感无奈,也最愤慨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关于“成瘾者”的无辜身份。在奥施康定成瘾出现之前,人们鄙夷毒虫,因为觉得他们是一些自甘堕落者,“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寻求一种邪祟的快感,理应付出不可救赎的代价,换句话说,他们罪有应得。但这一次却与以往迥然不同,《成瘾剂量》中的所有那些最初代的成瘾者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是道德清白的人,只是想治疗肉身病痛,那原本应该用以救赎的药物,最终却将人们推入深渊。也就是说,这故事中的成瘾者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每一个因为意外事故、慢性疼痛甚至拔除智齿这样的小病去往医院的普通人,当你满怀希望,遵照医嘱地服用了一种药物之后,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而塞克勒家族的掌门人,奥施康定的出品方,会端坐在遥远的豪华办公室里,讪笑着说,看,他们成了瘾君子,永远受制于我们。所以,从本质上说,这不只关于毒、药和瘾,这还关于欺诈、玩弄和戏耍,金钱与权力苟合,以普通人的性命为玩具,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游戏。普通人的命运在他们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可以被随意篡改和揉捏。
从结构上讲,《成瘾剂量》有它的野心,人物繁杂,多线展开,又不按时间顺序叙事。一个年轻的矿工女孩,一个迁居小城几十年的本地医生,一个想努力赚钱的医药代表,这几方互动,成为了一个平民阵营;然后是有责任心的缉毒局官员,几位凭借正义感行事的检察官,他们构成了一种体制内的正义生态;此外,就是塞克勒家族控制的普渡制药公司,阿片类药品奥施康定的出品方;与此同时,还有大量隐没在他们身后的力量与角色,那些与塞克勒家族关系非同寻常的议员和州长,那些总是闪烁其词、态度阴晴不定的药监局官员,他们大多数时候并不现身,隐藏在背后,但成为了这场缠斗里更重要的力量。这其中有人莫名其妙地受害,有人肆无忌惮地施害,有人奋不顾身,有人拼命拦阻。从最初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人们不分量级地被拉到拳台上。服用着药物的患者,最初还觉得对方是拯救自己的英雄,直到后来发现已经逃生无门、自己的血饲喂了对手时,才惊觉对方是个怪兽。
这故事的苍凉与悲怆来自于那种独特的宿命感,原本平静的镇子,被塞克勒家族意外选中,而这不过是他们无数触角所触及的一处,他们可以随机地、大面积地波及旁人的命运,而作为操纵者,他们只是在远处和高处,所有人的生活在他们看来都不值一提,不过是目标和猎物。
奥施康定最初被渗透到一个地方,是以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方式,医药代表带着一束鲜花或者某个贴心而不值钱的礼物,姿态不是收买,而是理解和熨帖,合情合理合法,邀请小镇医生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会上既有行业内的顶级专家又有温柔的同龄女人,前者供瞻仰崇拜,后者供引诱流连,这本身就像他们制造的那款药物一样,也让众多医生染上了一种瘾。人是易于成瘾的动物,除却药物、酒精和尼古丁,还会对夸赞、恭维、奉承与迎合成瘾,会不知不觉地沦陷。
渗透之后就是升级,像那些药片的剂量一样,20毫克40毫克60毫克,一路递增,塞克勒家族也为这药物的销售范围开疆拓土。当骗局足够小时,它是容易被识破的。当它成为弥天大谎的时候,胆敢质疑它的人就会被周遭视作疯癫和异端,甚至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塞克勒家族洞悉了这一切的规律。他们用慈善作为帷幔,用金钱作为破冰船,把自己嵌进了权力系统之中。它庞大到不可置疑,任何一个领域都能发现他们的痕迹。事后清算时才会发现,此前的一切环节竟然都如此禁不起推敲,那些被引述的权威信源不过只是学术期刊上的一封来信,那些疼痛指数参照系统不过是为了卖药而提供的幌子。他们用模棱两可和明目张胆绕过了一切监管。一个庞大的帝国坐落于无数个雕虫小技之上,而这些都拼凑着为其铸起坚不可破的基石。
而细查这一切,都是因为人们的偶然疏漏吗?不。除了那些无奈的、规则漏洞里必然无法填补的部分,还有大面积的主动贪婪。为塞克勒家族提供帮助的官员,不需要踏入腐败的泥淖,却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辞职,去往普渡制药公司工作,拿着高薪,身居高位。这不算腐败,但这算什么?当那些受伤害的普通人集结起来向塞克勒家族喊话,对方则派来代表动之以情再辅之以钱:不不不,不需要解散你们的组织,我们愿意对贵组织进行捐助,以便你们更好的开展工作。然后呢?这个组织还可能反对自己的赞助人吗?
这故事拷问现实制度,也拷问信仰的力量。《成瘾剂量》的时间线来回滚动,这打乱的插叙将所有观看者置于与上帝同样的视角里,我们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再翻看前情提要,看着人们一步步堕向深渊,连我们都在大声悲叹,但神明为何沉默不语?那些受害者如此虔誠,而祂听不见苍生哭喊吗?祂看不见世人受难吗?祂眼见邪恶弥散却视而不见吗?谁也没有答案。信仰在这里失效了。但同样沉默不语的信仰却在另一处“显灵”,那几位检察官在一片泥淖之中变成了不可收买的人,有人凭借的是超验的信仰,有人凭借的是世俗的良心。还有那个小镇医生塞缪尔·芬尼克斯,他本人就像降临俗世的神,在受难中挣脱出来,又去救赎他人。信仰在这里明灭闪烁,人们如雾中行船。
所以,从这个角度去说,面对这样的环境,那几个坚韧的检察官和缉毒局官员几乎像一群超级英雄,但却没有得到一个超级英雄般的结局,英雄们即便遍身伤痕但终究迎着胜利的曙光站立,但这群“英雄”呢?有的失去家庭,有的失去工作。他们不是那药物的使用者,却依然被那药物在大脑皮层划下了永不消退的痕迹。
《成瘾剂量》里的所有演员都贡献了绝佳的演技,迈克尔·基顿出演的小镇医生从八风不动的稳固到后来的猥琐与慌张,再回到如初的坚定,迈克尔·斯图巴则塑造了一个被家族阴影毁掉的、有着心魔的怪物。两人的角色一神一魔,从未谋面,那对照之间却风起云涌。
这故事写尽了瘾,对于金钱的瘾,对于权力的瘾,它也写制度性的溃败与自我修复,还写对信仰的犹疑和对信仰的坚信,写人性的至暗,也写人性的高光,写不择手段,也写良心发现。
最终,塞克勒家族依然用钱解决了一切,只不过代价比以往都要大罢了,对于正义人士来说,这算是胜利吗?算是吧,但这结局又总让人憋闷。一切都改编自真事,是人们看得见的那部分世界里发生的事,有媒体的聚焦调查,有民间的集结喊话,有法官的竭力质询,还有一部分世界被更深的阴影遮蔽,谁又能听见那里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