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一个师友能代替”
2021-01-13欧阳诗蕾
欧阳诗蕾
去年夏天,张新颖老师送我一本书,他编的《沈从文诗集》。书里收录了两首沈从文写给徐志摩的诗,都写于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空难身亡后不久,都未完成。到沈从文也去世,沈的家人整理遗物,才见到这两首五十多年前的诗——“死了一个坦白的人,留下多少衣冠绅士。”
直到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纪,这两首诗才随着2002年《沈从文全集》的出版得以面世。诗中所写,是一个热情真挚、被众多朋友珍视的人,与当下公众印象中的徐志摩十分不同。
我是从韩石山先生编纂的《徐志摩全集》开始读徐志摩的,前四本是散文卷。散文里是一百年前的全息世界,一切皆在动:新科学发现、看戏、政治动态……众声喧哗,生气蓬勃,也吵来吵去。行文华丽明艳,也有情感夸张之嫌,但写作者相信他所寫的一切,并相信他感受到的一切。
散文卷中,我自己最受触动的是建筑学家陈从周的注释。在一篇徐志摩留学时期的小段文字集锦之后,陈从周写下,“徐氏以新诗名世,世乃不知其早年尚邃于旧学……虽然零锦碎玉,非世所珍;然雪泥鸿爪,亦足留当时过眼行云也。”行文矜持,也情意深重,“虽然零锦碎玉,非世所珍”中的不甘,像一声叹息。
也因这些机缘,我好像刚刚懂得了《再别康桥》里的叹息。是的,我在许多地方见过、听过这首诗,它总是被诠释得饱满圆润。在我还年幼时,不能懂得诗的意思。恰是在我现在这个年纪、这个境遇,有了一些坚持和伤心之后,诗再次抵达我,有了无限眷恋、无限落寞、无限温情,我感受到了诗人再别康桥之后,回国时在南海上的那一份寂寥。
1931年,在青岛大学的沈从文收到好友的遇难电报,当场有不少徐的好友,但只有29岁的沈从文连夜坐火车赶去了济南,他为送别徐志摩做了许多事,却始终沉默,在《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中留下的也只有电报文字。
徐志摩去世50周年时,79岁的沈从文写下了纪念文章《友情》。在老友去世后的50年里,一个接一个时代大浪扑在沈的身上,他自杀过,但在后来的艰难时刻,他做了许多事,保持了天真的勇猛。因此,他的这篇文章,每个字我都信服。我是沈先生的读者,最初想写徐志摩是因为读到了《友情》中的这一段:
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摩先生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处,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因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种社会中,这种对人坦白无私的关心友情,都能产生良好作用,从而鼓舞人抵抗困难,克服困难,具有向上向前意义。我近五十年的工作,从不断探索中所得的点滴进展,显然无例外都可说是这位朋友纯厚真挚友情光辉的反映。
这篇文章是这样结束的: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坚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延续,能发展扩大。
我永远信任这一份能洞穿时间、抵达其他生命的珍视。
诗人去世90周年的晚上,我采访完罗馆长,从徐志摩纪念馆回酒店,杭州已有些冷,行人匆匆,天上一颗水溶溶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