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新思考明清鼎革
——兼谈“十七世纪危机”、“大分流”、“新清史”

2021-01-13赵轶峰

古代文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

赵轶峰

提 要:明清鼎革是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一次王朝更替,历代王朝失序瓦解重构的因果关系依然发生作用。同时,这次王朝更替发生在17世纪中叶,与欧洲、美洲正在发生的一些重大变局有重要关联。复因时逢全球气候变冷,北半球温带农业生产水平普遍降低,中国与其他气候类似地区的经济低迷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震荡具有共时性和背景相似性。此次变革最深远的影响在于中华文明聚合运动的基本完成。鼎革之后,中国帝制体系经历又一轮强化,中国经济发生了农商并为本业的一次持续繁荣。综合而言,该时代中国历史与欧洲的变动相互关联、主题有重合也有差别,并不在同一轨道上。晚近学术界受全球史观影响,比前深化了对明清鼎革在全球历史大变迁角色的认识,同时也夸大了明清鼎革的国际性,一定程度消解了明清鼎革作为中国历史长期演变环节的性质。以满汉族群角色为轴心对明清两代关系的论说也不及在中华文明长期内聚运动视角下审议更具透视力。在现代化全面支配全球历史以前,世界各地间存在联系、互动,以及生产力水平等方面的可比性,但中华文明与欧洲文明的差异远非仅用生产力水平比较可以说明,所以“合流”、“分流”之类话语,在未澄清比较视角与尺度的情况下,也是易于引起误解的。

仅就词义而言,“明清鼎革”指明清两个王朝间的改朝换代。在这个层面对之进行思考,涉及明朝灭亡的原因、清朝兴起并得以入主中原的原因、明清两朝政权更迭的性质与后果等等。这些问题各自又可以延伸出多个分支问题,既涉及史实的认定,也涉及价值观和理论,因而历来众说纷纭。相关讨论自明朝灭亡之际就已开始。当时的指向,主要是反省明朝败亡的原因和性质。不仅中国,朝鲜、日本、越南甚至欧洲来华人士中也曾出现评论。清初的言说,常含对前朝的追思,甚至反清思想,因而成为一些反清举动的助力,稍后被清朝禁止。到雍正皇帝公布《大义觉迷录》、清修《明史》颁布的时候,官方说法高度一致,社会也已稳定,民间的评论就沉息下来。直到晚清革命,中国面临国家体制和社会观念的深层改造,明清鼎革的记忆再度被取来参照,从特定的角度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资源。迄于当时,已有的讨论基本都取国家政治视角,附带对族群关系和文化冲突的关照,思考范围基本局限在中国内部。20世纪前期“新史学”在中国兴起,历史学视野拓宽,普遍价值与法则、跨国比较、交叉学科知识等渗入历史学,关于中国历史道路和社会形态、“资本主义萌芽”等问题的讨论把整个明清史研究与中国现代历史命运紧密关联,明清鼎革研究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和历史命运的视角下,大大超出了先前单纯政治史的局限。20世纪80年代以后,现代化、现代性研究受到普遍注重,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方法在明清史研究中运用日益纯熟,国内外研究深度连接,遂形成若干关涉明清鼎革的国际性话题。其中,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促使诸多学者把明清鼎革纳入全球普遍联系中,既包括在全球经济关联角度思考明清鼎革前后的中国情况,也包括将17世纪“小冰河期”气候变化作为该时期中国变局解释要素的主张和把中国纳入“17世纪普遍危机”中展开的讨论。这些讨论提出了一些可以深化明清鼎革与同时期欧洲乃至世界诸多变化相关联的认识,也掺杂了许多误解和似是而非的论证。美国的“加州学派”主要运用经济学方法比较明清中国与西欧经济生产力发展水平,提出了晚明中国经济陷入“内卷化”模式、18世纪末中国与西欧经济发展“大分流”等相互关联又有差异的论说。被概括为“新清史”的一些学者,从批评强调清朝统治“成功”较多依赖其“汉化”的说法入手,提出清朝不仅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的王朝,也是一个内亚帝国,而其“成功”主要依赖其保持了满洲特色。这些研究,把明清鼎革带入更为复杂的问题阈。视野的扩展不断带来新的阐释,但如推究晚近的各种说法,原有的问题没有达成共识,新出的解释方案也是相互颉颃,分歧并未减少而是大大增加。笔者提出的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说以阐释明清时代中国社会结构与历史演变基本趋势为核心,明清鼎革既为明清历史演变的一大关节,在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视阈中无可规避。前人研究丰厚而又歧义纷呈,这时重新思考,虽难面面俱到,但所见既有不同,亦当尽量陈说,供方家指正。

一、王朝兴衰与明亡清兴中的因果

那么,哪些情况会导致一个王朝灭亡并发生在明朝身上呢?如果一个王朝不是如秦朝那样很快崩溃,而是曾经进入较长兴盛期,其灭亡的基本条件就一定是统治失序。曾经反复发生的导致王朝统治失序的原因包含如下几种:一,统治阶层严重腐败及内讧——二者如影随形;二,社会矛盾激化——民间离乱、反叛发生;三,强敌入侵——边疆势力或者外国势力入侵。在我们关于中国帝制时代历史的知识中仔细寻绎,可知每个维持了较长时间的王朝都是因为这3个原因中至少两个之作用而解体的。万历中期以后,这3个症候并皆发作而日甚一日,何而不亡?这3种情况周期性发生的根本原因,一是由于帝制时代的王朝都是集权君主制的统治性权威,二是由于这些王朝都处于中华文明圈的核心区因而受中华文明内聚运动的影响——仅晚清增加了更多外国强力挑战的因素。集权君主制政府无一不是依赖武力建立,所谓“打天下”、“坐江山”,因而必须供养日益膨胀的皇室和军功贵族阶层,外加特权次之而规模更大的官僚阶层。最高统治者世袭,即依照血缘、宗法等规则在狭小范围内选择君主,肯定会不规则地出现统治者低能、失德、威望不足等情况,带来不同程度的统治失序。贵族阶层世袭而供养充裕并享有其他各种特权,人口增长率远高于庶民,必然造成社会权益、财富失衡,时日愈久对于基层社会挤压力愈重,造成社会矛盾激化而不可逆。官僚阶层是集权制下的国家管理者群体,集权积久滋生腐败,逐渐消解政府治理功能。所有制度,日久弊生,需要不断调适、改革才能保持运转,但社会上层固化、腐败,改革的有效性就会降低或消解,甚至引发统治层内部冲突。因而,王朝治理功能在长时段视野下呈起伏状态,而度过鼎盛期后会快速削弱。此后各种突发局势都可能引发王朝统治失序,包括社会矛盾激化导致的反叛,外敌入侵,统治阶层内部觊觎权力的行为,以及巨大的自然灾害。中国帝制时代的所有王朝,其实都是中华文明共同体中处于核心区局部的政权,汉、唐、元、清覆盖程度大一些,宋、明等覆盖程度小一些。覆盖程度大的,一般最直接的挑战来自王朝内部的社会矛盾;覆盖程度小的则在内部矛盾之外都会加入边疆危机,甚至主要由边疆危机引发全面崩溃。通常,这种中华文明共同体内部的边疆挑战来自北方,原因是与中原具有长期经济依赖关系的北方最容易聚集起强大的军事力量,并因与中原财富、文化更密切的关系而更倾向于向中原推进,同时更具有这种推进所需要的社会组织力。前述情况在帝制时代反复发生,明朝并不例外。从这种意义上说,明清鼎革是一次传统类型的王朝更迭,或者说是中华文明历史长期推演的延续,并非独一无二。前人曾经反复推敲党争、民变、建州诸因素在明朝灭亡中的角色,这些都是前述因果关系的具体表现而已。

明亡与清兴密切关联。如果以1644年北京失陷、崇祯帝自缢身死为明朝灭亡的标志,则明朝并非是被清朝而是被基层社会反叛所推翻的。不过,后金/清政权对明朝的挑战长期耗费明朝大量资源,加速其统治失序,最终是清朝通过战争而将之灭亡,而且清朝建立了新的统治秩序,所以明亡清兴可以看作同一过程。

北方兴起为颇为强大的地方政权,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种经常出现的情况。后金兴起之前,东北地方曾经出现诸多强大政权,雄霸一方或者谋取中原的都曾有过,建州到后金初年的经历,与前代反复发生的情况原无重大差别。但是,努尔哈赤建立的八旗制度,虽然也有辽金某些制度的影子,却比以往任何时代的边疆政权组织更为严整,而且覆盖了整个满洲社会。随着后金统一东北大部分地方,整个东北被整合成了一个军政合一的体系,收服东部蒙古以后且向西延伸。这样一个庞大的势力,在万历中期以后,虽尚不足单独从明朝手中夺取政权,却随时可能在明朝遭遇危险之际出而颠覆明朝。这种形势,明朝人已经有所认识,所以明万历以后的对后金/清战争,已超过一般的抚定边疆而具有生死存亡的含义了。在这种情况下,明朝在万历中期的所谓“三大征”,即平定宁夏哱拜之乱、援朝抗倭、平定播州杨应龙之役中大伤元气,天启时期民变蜂起,后金不断从东北方向加大对明朝的压力,到李自成军队攻占北京而又未能采取具有远见的策略情况发生时,清朝推进中原的时机就到来了。清军入关后得以立足并能逐步统一全国,除了八旗体制提供的强大军政社会整合力、明朝衰败且严重丧失社会支持、民间反叛势力政略不当3个背景条件之外,还依赖其采取了足以在竞争者中胜出的策略。这种策略的核心是在严酷武力镇压反抗者的同时尽量收拾人心。为此,清朝以明朝既有基本制度为基础恢复社会秩序,承认儒学崇高地位,声称为明帝复仇,打击李自成、张献忠部队,为崇祯帝治丧,大规模招纳降人为其所用。清朝以前,北朝多“胡人”政权,辽金曾统治中原北部,元曾灭宋,基本是借诸中原王朝失序、衰败,驱大军而入,竟能建立统治。清朝运用更为精细的策略,而明末之混乱无序毫不亚于前代,故清之胜出,有足够的根由,既非全由规律支配,也并非尽出偶然。至于其间哪些个人之何种作为发挥了怎样作用等等,已属“时势造英雄”之事,虽然也值得考索讨论,但所干宏旨,已然不著。要之,清朝代明而立,并不因为其具有比明朝更多的新社会或现代性含义,入关之际的清朝也并不比明朝有更多的国际关联。

二、明亡清兴对于中国社会发展的含义

政权更替一定带来制度、政策改变,制度与政策会深度影响社会状况,而且明清作为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两个王朝,更革之际关涉中国历史命运至深且巨,有超出一般制度、政策变动之外者。

转变到中国历史长久演变视角下看,这场灾难带来的最为宏远的后果则是中华文明内聚运动的推进。现代世界以主权国家为分野,然而虽然国家在人类文明发生时代就已形成,主权国家的明确概念及其普遍公认的国际法权地位,却是在17世纪才确立的。此后,国家至上,领土神圣。此前,则统治者代表国家,领土经常被统治者做政治交易,疆域变动比现代频繁而轻易。主权国家,有从疆域长久确定的传统国家而来者,有外部殖民势力重建者,有殖民地原住民实现独立后成立者,有从殖民帝国萎缩而来者,有从文明共同体演进而来者。现代中国是由文明共同体演进而来的主权国家,因而在讨论中国历史包括明清鼎革的时候,就不能没有文明的视角。文明是标志人类进入“历史”时代的较大规模、历时长久、具有独特文化特征的社会文化共同体。世界历史上曾出现诸多文明共同体,规模、持续时间及所达到的文明程度各异,中华文明是其中最早达到高度文明水平的共同体之一。上古时代就已形成的伟大文明,大多在后来的演变中消亡、离散,或发生大幅度变异,而中华文明虽也经历种种变迁,却保持着整体性而延续下来,从古代生长进入现代。中华文明在亚洲内陆形成,在国家形成时期和国家发展早期,其核心区在“中原”,其后在核心区与周边区域的互动中逐渐展开。中原为核心的中华文明以农业为基础,当时相对于周边,更易于积累财富和生产生活经验,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域,也比周边区更具有制度建构和精细文化发育的能力,终于建构起以庞大的农业为主要基础的统一政权体系。秦汉时代中华文明核心区的国家形态,是中央集权的皇帝、郡县、官僚为最主要支柱支撑的帝制体系;其精神文化,是名义上“独尊儒术”而实际上以儒家学说为基础杂合百家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社会构成,则是“编户齐民”对应于皇权统御的政府权威,以及宗法或半宗法的民间基层组织;经济上,从农业加比例较小的管制型商业、手工业为基础,逐渐转变为农业与增大比例的自由商业、手工业为基础,且商业、手工业,以及海外贸易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加大。这种国家与社会的组织方式,一直到20世纪初才告终结。中华文明演进历史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结构性关系是核心区与边缘区的互动。其中最主要的,是中原农业文明核心区与其以北一线游牧、半游牧区的互动。东部较早融入核心区,西南山地部族疏离,难以聚合成为强大势力,惟北部游牧、半游牧地带与农耕区域之间,互动最为紧密频繁,于中华文明的聚散离合也关系最大。农耕文明相对于草原文明更易于财富、文化的积累和人口增殖,也更具有经营领土的意识;草原文明受气候等自然因素变动影响更大,流动性更强,其整合、兴盛也快速,其散乱也急骤。历史上,惟靠近农耕区域的游牧、半游牧地带,最易于凝聚出强有力的政权,也具有较强的进取性。万里长城,就是中华文明农耕核心区与北部游牧、半游牧区域生活方式差异且又相互关联、长期互动的象征性建筑。这种互动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开始,秦汉帝国的统一,使得这种互动更为敏感,战争、和亲、内附、远徙皆是其展开的形式或后果。辽代以后,北部边缘区与中原的互动关系发生了一场深刻的变化,这就是北部边缘区人民在原初社会组织方式基础上借鉴中原制度组合成为强大、常常是统一的政权体系以进取姿态向中原推进,辽、金、元皆是如此。这些政权与核心区政权组织方式的相似程度,达到了后世史家将其历史与中原王朝同样作为“正史”的地步。这背后是中原核心区与北部边缘区文化、社会、经济融合的深化。清政权在东北地区的兴起,已是中华文明内聚运动最后阶段的事情。清为女真后裔,其先祖曾经控制黄河以北大片农耕区域,到明代已经是农耕、渔猎综合经济为基础的社会,长期接受明朝封号,与中原经济、文化关联紧密,其整合强盛之后的进一步发展,注定指向中原中华文明核心区。

清朝统一中国,消除了中原核心区与东北地区的政治间隔。又因清朝积极建构与蒙古各部的联盟,对西藏、回部实行积极管理,大幅度消除了中原核心区与北部草原地带之间的政治间隔。象征农耕核心区与北部边缘区差异与对抗的长城,在入清之后失去了传统作用。以往近乎周期性的北方边缘区与中原核心区之间的军政博弈之地缘政治基础发生了深刻改变,以往中国历史上频繁发生的从边缘区势力推动改朝换代的逻辑大幅度弱化,中华文明的地理区域与中国统一行政管辖范围趋于重合。这样,中华文明经过漫长的帝制时代,在全球现代性关联快速增强的时代,进入了文明空间与行政空间大致重合的状态——这恰好是15到18世纪间中国历史与欧洲历史主题差异的关键所在。因而,在中华文明共同体聚合演变的长时段视野下,明清鼎革与以往的朝代更迭有重大的不同。

宏大空间且多民族内聚而形成的文明在整合为统一国家体系的时候,国家权力必然高度集中,而集中的国家权力必以基层社会自主性让渡为条件,或者会导致后者。清代国家体系包容了更大范围差异的人群,既需要实行差异的政策,又需要有将差异的区域、人群、政策统合的力量,这就构成了清代国家权力进一步集中的结构性基础。这种高度强化、集中的权力可以对社会发展产生推动作用,方便推行从上而下的政策变革或者大规模拓殖,可以快速推崇起某种文化风潮,同时也可能缩小社会变革推动力的范围,形成思想禁锢,造成除非统治者要改革就难以发生社会变革的格局。清朝要消化种种多样性带来的失序势能,在社会、文化、政治领域推行了多种保守性的政策,难得一见明显应和“现代性”变革的政治举措。但在经济领域不同,在度过明清鼎革带来的社会动乱之后,清朝继续明中后期已经展开的市场化发展趋势,推进都市繁荣和贸易拓展,积极调节货币体系,使商品经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活跃程度,由此带来商人群体社会地位与支配力的增强。当然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帝制国家权力的影子中。社会人群构成中通常最具有创新力的科学家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人文学者或投身仕途,或潜心于古代经典与文献的整理与研读,商人中的佼佼者,多依附权力,成为绅商。这样,17世纪以后约两百年间的中国,呈现为一种帝制国家体系与商业经济发展契合从而使两者皆呈延伸状态的局面。

明清鼎革所造成的政治统合为帝制农商社会在18世纪呈现高峰状态提供了条件。明清时代,尤其是15世纪以降,中国社会总体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商品经济活跃,货币关系发展,中外经济通过贸易往来联通,商业、手工业在经济结构中地位上升而与农业并重,帝制国家体系与商品经济互洽共生的状态。与此同时,帝制国家政治保持原有制度结构方式继续强化,从而形成帝制统治强化与商品经济扩张并行发展的趋势。明朝中后期出现的一些旨在调适国家财政、赋税制度与商品经济发展趋势关系的改革,颇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但并未改变既有帝制国家基本规制,也未能阻止明朝统治的失序。清朝以强力重建统治秩序,将满洲政治、社会制度与中原帝制体系嫁接,扩展中央政府行政管辖空间,一定程度吸收明朝统治政策教训,化解对明朝财政和社会稳定构成持续威胁的长城沿线军政对峙、博弈与持续的庞大开支,调整赋税征收方式和货币政策,推进朝廷控制下的文化建设工程,经过数十年稳定过程,在康熙中叶到乾隆后期亦即18世纪呈现了以国势强大、社会稳定为突出标志的“康雍乾盛世”。这是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也是历时最长久的一次“盛世”,也是帝制体系与农商经济并同发达、国家大规模文化工程和公共工程频繁举措的帝制农商社会的巅峰状态。这次“盛世”提示:明代所发生的各种危机都不构成帝制本身的最后危机,帝制体系继续发展强化,社会经济包括商品经济在明清鼎革后出现继续发展,晚明人口增加导致的人地关系紧张并未达到经济发展的天花板,可耕种土地在清代大幅度增多,18世纪中国的繁荣与同时期欧洲的发展不在同一轨道上。

明清鼎革通过统治集团更换实现,直接带来一系列制度、政策乃至文化气息的变化。在制度层面,最突出的是出现了满洲贵族主导的满洲、蒙古贵族与汉族士大夫联盟的权力架构。这种格局增加了王朝统治上层的复杂程度,带来对于边疆区域更为积极的统治倾向,也带来贵族政治一定程度的回潮,社会分层加深加细。同时,先前更大程度上采纳儒家文化精神的国家统治也转变为一种多元杂糅的统治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儒家传统依然受到尊崇,但其工具化更为明显,在明代颇为活跃的士大夫群体政治诉求销声匿迹,君臣关系向君主绝对权威进一步靠近,官场腐败则变换具体形式而有增无已。

清朝处于全球化变迁加速发展,欧洲与中国逼近关联的新时代,然而清朝政府与世界变迁潮流若即若离。以往学术界强调清代中国“闭关锁国”,其说过度夸张。清朝统治者很早就吸纳欧洲传教士在朝廷任职,从事天文观测、指导火器制作、参与地图绘制、参加对外交涉、提供西学知识、从事建筑、艺术活动。这类活动,被清朝尽量控制在宫廷范围,防止欧洲人与中国民间社会的直接往来,限制天主教传播。清朝政府与欧洲多国政府及教皇之间的交涉增多,在此过程中,清朝政府的领土和处理国家主权问题的经验比前代增强,对欧洲国家的防范意识比明代明确,但从来没有清晰地看到世界正在发生变局的全面含义,更没有形成直接相对于欧洲发展与逼近的应对方略。结合前述中华文明推演角度的观察,明清鼎革具有与当时西欧主导的全球化历史过程相关又并不完全吻合的含义。亚洲大陆在继续一个悠久文明聚合的过程中强化了帝制体系、实现了农商复合经济前所未有的繁荣并伴随着大规模族群融合。这场变迁与西方主导的殖民主义与国际贸易的全球扩张并未按照同一个旋律演奏,与西欧在此前后发生的科技革命、宗教改革、启蒙思潮以及工业化也不指向同一个方向。在这个意义上说,17世纪的世界,并没有笼罩在同一个宏大历史进程中。而且,即使中国本身,也包含巨大的区域差异,并非只有一种运行的趋势。欧洲的变革,在明中期以后就通过贸易、欧洲在亚洲殖民的开拓、天主教士东来、枪炮引入而成为中国历史演变的新的重要因素,并实际上构成了17、18世纪中国历史演变新的宏观背景。这样,在欧洲殖民势力和全球贸易快速发展并瓦解或渗透到全球各地原有经济社会乃至政治组织的背景下,中国形成了一个新的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的王朝,预示着欧洲的全球扩展在亚洲大陆会遭遇强大国家的反应,两大文明的最终全面对接会以较强对抗形式发生。

三、“17世纪普遍危机”与明清鼎革

前述梳理表明,“17世纪普遍危机”所指最初限于欧洲范围,后来扩展到全球;最初是从欧洲看亚洲,也带着分析欧洲与中国历史发展道路共性与差异的意识。社会秩序的打破与重建,以及对同类失序现象的相似性与共时性分析在前期讨论中占据了中心位置。后来,研究逐渐延伸到对同一时期各大区域历史关联性的重新审视。在落实这种关联性的具体事实证据过程中,研究者其实没有能够建立起关联性背后存在直接因果链的证据,但是在共时性变动存在共同气候背景和全球贸易背景方面意见趋于一致,在关于社会有序与无序的结构条件方面也有共识。这一话题中间涉及到明清鼎革的那些论说,在提示气候变化、自然灾害和以白银输入为主的国际贸易因素在明清鼎革中发生重要作用方面值得注重,但当时相关的讨论都没有充分注意明清之际历史事变与先前历史的连续性,包括宏观结构的连续性和推演的连续性,对于中国社会状况的区域性差异也关注不足,因而不应被视为关于明清鼎革的更有透视力的论说。

四、“大分流”、“新清史”与明清鼎革

如果说何炳棣的主张偏重强调明清两代的继承性,“新清史”的主张就是偏重强调断裂性的。其实,两代的继承性是明显的,断裂性也是明显的,而继承性大于断裂性。清朝“入主”中原、自称“中国”,统治了明朝的臣民与国土、继承了明朝的帝制国家体制、继续了对儒家思想为主的国家政治学说的研习推崇、沿用《大明律》和基本赋税与经济制度、随着统治日久而与中原文化融会趋深,明代经济发展的基本趋势也在清朝统治稳定之后延伸下去。凡此种种,都确然无疑地体现明清两代的继承性,清朝统治者的“汉化”作为一个过程,也确然无疑。与此同时,清朝统治集团核心是中华文明共同体边缘区域的满洲上层,别有文化风格与军政、社会治理的思路,也有自身特殊利益考虑,“入主”之后,肯定带来一些对中原而言非传统的政令。其中影响深远的,一是强制剃发易服,从而改变了中原服饰;二是尽量保持“入主”中原以前就已形成的八旗体系以及与之配伍的多种满洲特权制度;三是在中华文明边缘区域进取经营,以差异化方式实际扩展了中央政府的治权范围。这些基本事实尽人皆知,争论者虽然就这些情况反复论证,分歧的关键其实却在于解释的倾向。何炳棣强调清朝统治中的“汉化”,对其保持的满洲传统之作用正视不足;“新清史”学者在强调满洲传统在清朝统治中作用时,将其作为消解“汉化”说的表现,其中比较极端者至于以清朝为包含中原王朝与中亚帝国的复合体。论争双方都没有注意本文前面所说的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内聚运动。自先秦时代,中原王朝就只是中华文明核心区政权,在推演中不断与周边族群聚合,其间多次呈现多政权并存情况,而总体的融汇聚合趋势始终伴随核心区与边缘区的差异,而凡大一统的中原王朝,都非单纯的汉族王朝。辽朝建立以后,北方区域整合度大为强化,向核心区的聚合势能也大为增强,从而发生元朝和清朝的两度“入主”。元朝官修《宋史》、《辽史》、《金史》,明朝官修《元史》,清朝官修《明史》,各政权无论核心统治集团族属如何,都被视为中国的“正统”王朝,并非只有“汉”居核心统治地位才属中国,这至清代已然成为传统。因而“汉”与“非汉”,并非中国与否的终极尺度。在这样的视角下,清在继承明朝中原统治同时所带来的一些断裂性并没有超出中华文明内聚运动范围,其实现的恰是中华文明核心区与边缘区的再度整合。通过文明整合实现的国家,包容较大的族群、文化多样性。正如“现代”来临时代全球各地经济发展有巨大差异一样,前现代全球各地的国家形态也有巨大差异。

五、结 语

明清鼎革是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一次王朝更替,历代王朝失序瓦解重构的因果关系在明清鼎革中大多依然发生作用。同时,这次王朝更替发生在中国卷入全球化加速发展100多年后的17世纪中叶,与世界其他地方,尤其是欧洲和美洲正在发生的一些重大变局有重要关联。复因时逢全球气候变冷,北半球温带农业生产水平普遍降低,中国与其他气候类似地区的经济低迷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震荡具有共时性和背景相似性。晚近学术界受全球史观影响,比前深化了对明清鼎革在全球历史大变迁角色的认识,同时也因把历史问题与现实问题联系过紧而偏重强调其国际性和特殊性,这一定程度消解了明清鼎革作为中国历史长期演变一个环节的性质,曲解了明清鼎革的世界史含义。将研究的焦点置于不同族群的关系上,也不得要领。注意明清鼎革在中华文明长期内聚运动视角下的意义,可以更好地把明清鼎革之际的政权更迭与族群差异与融合纳入同一视野下进行分析。明清鼎革并不是中国与西方历史发展走向“大分流”的转折点,在现代化波及全球以前,世界各大文明体系乃至大区域、距离遥远的国家之间,存在联系、互动,以及组织方式、生产力水平等方面的可比性——包括相似与差别,但综合审视,却从来不曾“合流”。“分流”之说,只能是将社会共同体的综合状况用理想化和分拆处理之后从特定角度进行分析的一种阶段性的侧面解读。17世纪以后,中国帝制体系经历了又一轮强化,中国经济也发生了农商并为本业的一次持续繁荣,中华文明共同体的进一步整合是这个时代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主题。而这些与同时期欧洲正在发生的变动,依然关联,却并不在同一轨道上。在欧洲开始主导以殖民地开拓、国际贸易、民族国家发展、科技革命、宗教改革、文化思想变迁等为主要形式的现代化运动时代,欧亚大陆还在发生一些其他一些规模宏大的历史进程,沙皇俄国、奥斯曼帝国、中国清朝都有不同于西方的历史推演。在这个意义上,研究者既应注意17世纪前后历史的世界普遍联系,也应注意不要轻易把这种联系夸大到与各区域历史证据不相吻合的程度。历史学对于证据的要求超过经济学,对模式建构的追求弱于经济学。这一点在关涉明清鼎革的学术史梳理中也可见一斑。

猜你喜欢

中华文明
汉字三千年
人类挑战自然的传说
说算筹
俄罗斯汉学研究400年:与中华文明对话
浅谈博物馆文化产业发展
宝鸡天台山道家文化觅踪
以中西文明通论课程为统领打造“有灵魂的通识教育”体系
小学德育与传统美德教育的积极融合
中国学术切勿盲目崇拜西方
浅析紫砂壶的实用性与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