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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塔克《平行列传》的“四体结构”

2021-01-13张元伟

古代文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普鲁塔克;《平行列传》;四体结构

《平行列传》(Parallel Lives)是普鲁塔克(Plutarch,约45年—120年)最知名的作品,约写于96年至120年间。全书总篇目不详,有48位希腊罗马人物的22篇传记存世。与普鲁塔克此前的《罗马帝王传》(Lives of Caesars)、《阿拉托斯传》(Aratus)等类传和单传相比,这部传记体例独特:一是每篇的传主并非一人,而是一对,由两位或4位希腊人和罗马人搭配組成;二是每篇并非两个或4个人物单传的简单拼合,多数篇目在篇首和篇尾还有统摄全篇的序论和合论,构成复杂的“四体结构”——“序论—第一传—第二传—合论”。由此,《平行列传》每篇传记也被普鲁塔克称为一“卷”(βιβλ?ον),而非一“传”(β?ο?)。

所谓“βιβλ?ον”,原指由腓尼基城市比布罗斯(β?βλο?)进口的莎草纸,后内涵扩大,指称一部书,或书的一部分,2如普鲁塔克笔下的“卷”。所谓“β?ο?”,本指生命,逐渐衍生出生平等内涵,在希腊化时代成为指称“传记”文体的术语,也指具体的某篇传记,1即普鲁塔克笔下的“传”。普鲁塔克合“传”为“卷”,以四体结构撰写《平行列传》,在西方古典传记发展史上独树一帜,极富开创性。一方面,古希腊、罗马传记虽源远流长,没有严格的体裁范式,但此前的人物传记主要是单传或哲学家、诗人等群体的类传,未见述及一对人物、辅以序论和合论的合传;2另一方面,《平行列传》所选取的每对人物由希腊人和罗马人搭配构成,并非希腊人和罗马人各自的同类组合,展现着独特的写作视野和历史内涵。

以往,独特的四体结构并未得到充分关注。19世纪历史学成为一门专业学科以来,普鲁塔克《平行列传》的研究大致经历了史料批判与文学修辞两种范式的冲突与融合,3其中以一个或几个不同篇目的单传为例展开研究一直是学界的主流做法,如大部分的评注本都以单传为对象。近年来佩林(C. B. R. Pelling)对普鲁塔克传记写作方法极有影响力的分析,也主要聚焦于罗马共和国末期恺撒(Caesar,公元前100年—前44年)、安东尼(Antony,公元前83年—前30年)等6位人物。420世纪50年代后,渐有学者指出每篇传记中配对的两个单传相互关联,应当统合阅读,5但学界对于传记的序论仍存在误解,如斯戴德(P. A. Stadter)的观点曾广为流行,认为现存的22篇传记每篇都有序论,其中13篇是正式序论,统摄全篇;9篇是非正式序论,只针对第一位传主。6近年来,达夫(T. E. Duff)修正了这一观点,认为斯戴德所说的非正式序论通见于第一传和第二传,是“传”的开头部分,而他所指的正式序论,则类似篇末综合评价传主的合论,是独立于第一传而统摄全“卷”的部分,《平行列传》多数篇目的典型体例,应当是四体结构形态。不仅如此,达夫对《平行列传》的四体结构进行了详细分析,强调四体相互独立、各具笔法,却又承转呼应,融为一体。7

达夫从“卷”的视域考察《平行列传》的撰述体例,尤其对于四体结构的梳理,深化了学界的认识。现存22个篇目,由此可大致归为4类:具有典型四体结构者,计11篇;有序论无合论者,计2篇;有合论无序论者,计7篇;序论和合论皆无者,计2篇。8然而,达夫对四体各自叙述特点的分析并不全面,多将第一传和第二传笼统对待,并未区分两者的结构次序、传主身份以及史料多寡等因素所致的书写差异,忽略了一些四体结构的精义,也便留有可待补充的空间。国内学界对于《平行列传》的独特体例不乏关注,但目前尚未见有关四体结构的讨论。故此,本文综合前人研究,尝试对《平行列传》四体结构的笔法特点进行增补讨论,疏漏之处尚祈方家教正。

一、《平行列传》的序论

“序论”指《平行列传》部分传记开篇统摄全篇意旨的议论性文字。普鲁塔克对此有明确指称,如在《佩洛皮达斯与马凯鲁斯传》开篇,他借典故和轶事论述为将之道,随后表示:“这些是写在前面(προαναφων?σαι)的话。”1此外,普鲁塔克还曾用“προερε?ν”(预先谈及)引出这些内容,如《亚历山大与恺撒传》开篇强调:“鉴于所涉事迹繁多,我们将不预先谈及其它,而要请求读者,倘若我们既不记载全部著名事迹,也不对每件所述之事分毫毕现,而是简述其主旨,请勿指责。”2

《平行列传》现存的22个篇目,13篇有序论。序论篇幅长短不一,但叙述结构类似,如达夫所示,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通常论述撰写目的和某一道德主题;第二部分阐说传主的配对缘由及其相似性。3不过,在这一基本的叙述结构之外,序论有关传主的介绍有更为精细的笔法。达夫认为,普鲁塔克在序论第一部分往往并不提及传主,以留有悬念,第二部分才正式提及两位传主。他强调,除《亚历山大和恺撒传》、《尼西阿斯和克拉苏斯传》外,大部分序论遵循了这一结构。4然而,13篇序论事实上只有6篇采用达夫所言的叙述方式,在第一部分不提及传主以留有悬念。5除他指出的2篇特例在开篇直接介绍两位传主外,另有5篇采用了第三种方式,即在第一部分的议论中先介绍一位传主,此后在第二部分再引入另一位传主,随之介绍配对缘由和相似性。6作为人物传记,介绍写作对象是序论的基本旨意,这三种方式体现着普鲁塔克在写作序论时穷尽了可能的逻辑方式,达夫忽略了这些笔法的多样性。下文各举例说明。

《佩罗皮达斯和马凯鲁斯传》是典型的第一种序论方式。普鲁塔克在开篇通过老加图(Cato theElder,公元前234年—前149年)、荷马(Homer,约公元前9世纪)、希腊立法者等名言典故,议论英勇这一品性,逐步过渡到将领要顾全大局,不应逞匹夫之勇这一主题。(1.1-2.4)继而,普鲁塔克进入第二部分,明确引出两位传主:“这些便是在写作佩洛皮达斯(Pelopidas,?—公元前364年)和马凯鲁斯(Marcellus,约公元前270年—前208年)这两位意外献身疆场的伟人的传记时,浮现在我脑海中以写在前面的话。”随后,他列举两者的相似性,阐明配对缘由:“两位都是冲锋陷阵的斗士,都通过领导的著名战役荣耀邦国,也都遭遇最强劲的对手,其中一位据说是第一个击败不可战胜的汉尼拔(Hannibal,约公元前247年—前181年)的人,另一位也在对阵战中击败了称霸海陆的拉西第梦人(Lacedaemonians)。然而他们都忽略了自身安危,毫不理智地丧命于应保全自身、统帅全军的关键时刻。”(2.5)最后,普鲁塔克再次总结强调:“因此,我们基于这些相似性写下了这两位人物的对比的传记”,不仅标识序言结束,也表明了序言统摄全篇的功能。(2.5-6)1

《尼西阿斯与克拉苏斯传》和《亚历山大与恺撒传》的序论比较独特,可总结为第二种方式。它们篇幅简短,开篇直接提及配对的传主,并不过多罗列传主的相似性以阐明配对缘由,而是主要论及自己的写作态度和方法。如普鲁塔克在《尼西阿斯与克拉苏斯传》开篇便写道:“对我们来说将克拉苏斯(Crassus,约公元前115年—前53年)和尼西阿斯(Nicias,约公元前470年—413年)相配并不离谱,将帕提亚(Parthia)之难和西西里(Sicily)之难相配同样如此。”(1.1)随后,他开始阐明自己的写作态度直至序论结束:“我应该就自己对这些灾难的叙述请求和提醒读者们,对于修昔底德(Thucydides,约公元前460—前400年)已经给出的不可模仿的叙述,鉴于其中展现出的悲悯、生动和多样已经超越了他本人对此的标准,我们并不和提迈奥斯(Timaeus,约公元前345—前250年)有相同的想法……我将按照需要简略述及,以免显得粗疏和怠慢。而对于多数著作家所忽视、或被漫不经心提及的内容,以及在古代还愿祭献物和公共法令中可发现的信息,我将尽力去搜集。这并非堆砌无用的史料,而是为品性和行事作风的考察提供史料。”(1.1, 4-5)2

普鲁塔克序论写作的第三种方式,是一前一后分阶段引入传主。《客蒙与卢库鲁斯传》最为典型,在开篇,普鲁塔克通过凯罗奈亚(Chaeronea)人达蒙(Damon)的故事引出传主卢库鲁斯(Lucullus,约公元前118—前56年),介绍他对自己家乡凯罗奈亚的恩惠,表明作传缘由是知恩图报:“尽管距其已有好多代,但我们认为他的恩惠仍然泽被当下的我们。考虑到对品性和特质的展示要比对形体和面庞的描绘更好,我们将把这位人物的事迹纳入到平行传记的叙述中,记载真实的内容。”(2.3)随之阐明自己的写作方法后,普鲁塔克才转入第二阶段的叙述,介绍另一位传主,并概述两人的相似性:“在我们看来,卢库鲁斯和客蒙(Cimon,约公元前510—前450年)最为相配。两位都善战,而且抵御蛮族人……然而,最为相像的还是他们在款待宾客和仁爱之举中表现出的善意和热情,以及放纵任性的生活方式。”(3.1-3)最后,普鲁塔克在序论结尾做了承上启下的概括:“我们可能略去了一些其它的相似性,但这些内容并不难于从叙述中总结。”(3.3)3

在所有篇目中,《阿基斯和克莱奥美奈斯与提比略·格拉古和盖乌斯·格拉古传》虽是唯一一篇4人传记,但显然将阿基斯和克莱奥美奈斯叔侄、格拉古兄弟分别合体,实际仍体现着第三种序论结构特征。普鲁塔克在序论开篇通过伊克西昂(Ixion)的神话故事引出爱功名这一主题,论述了政治人物为获得功名过度迎合民众而最终失控的现象,表明这些议论“是我们在反思了提比略(Tiberius Gracchus,公元前163年—前133年)和盖乌斯(Gaius Gracchus,公元前154年—前121年)这两位格拉古家族的兄弟的遭遇之后的坦率之言”。(2.4)在論及格拉古兄弟与前述现象类似的政治命运后,普鲁塔克转入序论第二阶段,说道:“你自己可以从我的叙述中判断这些情况。而我们将用一对斯巴达煽动家(Λακωνικ?ν ζε?γο? δημαγωγ?ν)、国王阿基斯(Agis IV,公元前245年—241年在位)和克莱奥美奈斯(Cleomenes III,公元前235年—前222年在位)与他们配对。因为正如前一对兄弟,他们也提升民众的地位,重建荒废已久的良好体制和公正;而同样类似的是招致不想放弃利益的权贵们的憎恨。”(2.6)在序论最后,普鲁塔克则强调“两位斯巴达人虽然并非兄弟,但他们却采取了同源的和兄弟般的政治举措,这些举措是这样开始的”,(2.6)由此开始第一传的叙述。1

通过上述例证不难发现,在序论中普鲁塔克介绍传主的三种方式并非仅仅基于逻辑变通需要,还和传主本身的身份特征以及普鲁塔克的个人情感倾向有关。如《尼西阿斯与克拉苏斯传》、《亚历山大与恺撒传》这两篇序论中普鲁塔克开篇提及两位传主,随之对自己写作态度和方法的着意强调,显然源于这几位著名历史人物所带来的书写挑战:关于尼西阿斯造成的灾难,修昔底德已经提供了难以超越的叙述,亚历山大与恺撒的故事更广为人知。又如《客蒙与卢库鲁斯传》中普鲁塔克在序论第一部分首先提及卢库鲁斯,显然源于普鲁塔克对传主施予自己家乡凯洛奈亚的恩惠仁爱之举心存感激。这些因素同时也说明,普鲁塔克的序论写作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基于一定的必要性。

作为独立于“传”的开篇部分,序论扮演着重要功能。在达夫看来,这主要表现在4个方面:一,介绍传主和配对缘由;二,阐明写作目的、方法、史料等书写特色,尤其是引出所要凸显的道德主题;三,通过人称变换来塑造普鲁塔克的叙事人形象和理想的读者;四,吸引读者注意,提升兴趣。2

对此有两点需补充说明。一是普鲁塔克在序论中还会提及更多的写作信息,如传记的写作进程,以及整部作品的献书对象。目前并不存在普鲁塔克对整部作品的专门介绍,也难知他是否有具体写作计划。不过,普鲁塔克在一些序论中表明了目次,如《德莫斯提尼与西塞罗传》是第五“卷”、《伯里克利与法比乌斯传》是第十“卷”、而《狄昂与布鲁图斯传》是第十二“卷”。3此外,序论还会介绍作品的题献对象,强调写作旨意。《平行列传》是献给普鲁塔克密友、希腊裔罗马显贵索西乌斯·塞奈西奥(Sosius Senecio,1世纪人)的一部书,普鲁塔克多次在序论中提及这位受献人。4

第二点与普鲁塔克塑造自身叙述者形象的方式有关。达夫认为普鲁塔克将“我”、“我们”与“他们”(即其他著作家)对立,是彰显自身书写特色的常见做法。如《德莫斯提尼和西塞罗传》序论中将“阿尔西比亚德斯(Alcibiades,约公元前450年—前404年)的颂辞的作者”和自己对立。5此类对立模式虽然常见,但一些篇目使用了相反的模式,如《提修斯与罗慕路斯传》的序论。普鲁塔克在开篇表明献书对象,引出探究者们在地理学叙述中的做法后,并未使用对立模式推进叙述,而是强调“探究者们(ο? ?στορικο?)”与“我”(?μο?)之间的相似性。(1.1)此后,他将“我”变换为“我们”,强调“我们发表了著述(?κδ?ντε?)”以及“倘若追溯至罗慕路斯我们显得并不离谱(?δοκο?μεν)”,通过合作性语调增进读者对这一做法的认同。(1.2)随之,他再度将“我们”变化为“我”,强调“通过我思考”(σκοπο?ντι δ? μο?),彰显个人的写作主体性和中心地位。(1.2)嗣后,再由“我”转化为“我们”,强调“但愿对我们来说(?μ?ν)虚妄的内容通过推理能被澄清”,(1.3)表明期望读者参与和检验这一写作过程的心态。1

《阿里斯提德传》的开头采用了第二类叙述结构。开篇直接由传主写起,但并未过多论及家世,而是用大量篇幅考证传主是否贫穷以及其对钱财的态度。(1)此后,普鲁塔克述及传主与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约公元前524年—前459年)的政治斗争,但诸多轶事旨在彰显传主正直、公正的品性。(2-4)尤其在第5节相继叙述了大流士(Darius I,公元前522年—前486年在位)入侵、马拉松(Marathon)战役以及战后看守俘虏和战利品等事件。这些事件虽具有历时性关联,但目的不在于叙述马拉松战役本身,而是为了彰显阿里斯提德(Aristides,公元前530年—前468年)的谦虚公正和廉洁品性。此后,普鲁塔克重新转入公正这一主题:“在他的所有德性中,公正最令民众印象深刻。”随之述及的陶片放逐法一事,虽和马拉松战役有先后关联,但显然也旨在证明这一主题。(6-7)真正的叙事部分从第8节开始,“此后第三年,当薛西斯(Xerxes I,公元前486年—前465年在位)通过色萨利(Thessaly)和波奥提亚(Boeotia)进犯阿提卡(Attica)时……”2

22篇第一传中开头较为特殊的是《提修斯传》和《狄昂传》。二者的开头并没有统摄传主生平的主题性议论,而是直接进入叙事,属于第三类书写结构。《提修斯传》开篇虽由传主写起,论及传主家世,但叙述并没有被其它主题中断。普鲁塔克从提修斯的外祖父皮特修斯(Pittheus)讲起(3.1-2),述及求子心切的父亲埃勾斯(Aegeus)询问神谕后前往德罗伊曾(Troezen)求教皮特修斯,与其女埃特拉(Aethra)过夜后离开,埃特拉怀孕生下提修斯,(3.3-3.5)提修斯长大成人得知身世,(4-6.3)克服困难到达雅典和埃勾斯相认。(6.4-12)这一系列历时性的身世叙述与随后的内容相接,融入由生至死的生平叙述结构。3

可以发现,大部分第一传开头都进行主题性议论,展现着统摄全“传”的“序论”特征,这在没有序论的第一传中尤为明显。如《吕库古传》开篇便立足传主生平展开议论:“关于立法者吕库古(Lycurgus,约公元前8世纪人),总体而言没有什么可以确凿地进行叙述,不论是其家世、游历、死亡以及所有此类信息,还是关于其制定的法律以及政治举措,都有不同的历史记载。而他生活的年代也并没有得到一致认可。”(1.1)嗣后列举了有关传主生活年代的不同说法后,普鲁塔克明确表示:“尽管这些探究结果如此扑朔迷离,我们将尽量在参照那些有关此人的叙述中拥有最少抵牾和最有力证据的作者的基础上进行叙述。”(1.3)1这些议论不仅总括全传,而且论及写作方法,具有明显的“序论”特征。

这也意味着,9“卷”传记序论的缺笔似乎并非东隅之失。2没有序论的第一传开头多不以传主起笔,而是通过其它叙述逐渐引出传主,使得传记开篇并不突兀,留有足够的过渡空间。普鲁塔克选择在这些传记前不写统摄全篇的序论,并不意味着缺乏“卷”的视野。因为除《皮洛斯与马略传》外,其余缺失序论的各篇末尾都有合论对两位传主进行总结比较。

如前文所述,达夫已经论及第一传结尾注重传主身后事与尾首呼应两个叙述特征。但需注意的是,尽管第一传结尾标识第一传的结束,其中提及传主的享年,但很少对传主生平进行评价。在所有第一传中,普鲁塔克只在《伯里克利传》结尾简略总结了传主的品性,认为正是他的温和、不嫉妒受到别人崇敬。3这表明普鲁塔克在写作第一传时并不急于评说,而是留待合论中进行,具有统筹全“卷”的视野。

总结第一传的叙述特征,可见第一传是否前置序论影响了传记的起笔方式。有序论的传记多由传主起笔,无序论的传记多不由传主写起。绝大多数第一传的开头论及家世、教育、品性等统摄传主生平的主题,构成主题式议论;随后转入历时性叙事,大致按照时间顺序叙述传主重要的政治、军事经历;最后在结尾部分通过死后诸事再度议论深化主题,同时建立与当下的联系。因而,第一传的叙述是主题性议论和历时性叙事的交融。

三、《平行列传》的第二传

所谓“第二传”,即《平行列传》每“卷”对于第二位(或第二对)传主的独立叙述。第二传紧接第一传,不同于后者的是,所有22篇第二传无需写作序论。此外,与第一传传主特征相对应,除3位希腊人外,第二传传主多为罗马人,提比略·格拉古和蓋乌斯·格拉古兄弟两人则合为一“传”。

开篇直接由传主名称起笔,是第二传最为明显的叙述特征。22篇第二传中,有12篇采用此法。如《克拉苏斯传》开篇写道:“马尔库斯·克拉苏斯是一位担任过监察官、举行过凯旋式的人的儿子(Μ?ρκο? δ? Κρ?σσο?…)。”4又如《欧美奈斯传》:“欧美奈斯,卡底亚人,据杜里斯探究是一位贫穷马夫的儿子(Ε?μεν? τ?ν Καρδιαν?ν…)。”5而且,在12篇以传主名称起笔的传记中,只有2篇使用主格形式,1其余10篇均采用属格、宾格、与格形式。2将这些非主格形式的传主名称置于句首,其标识作用不言而喻。此外,有7篇第二传开篇虽使用其他方式引出传主名称,但叙述效果与上述12篇传记并无差别。其中3篇使用介词,如《庞培传》:“对于庞培(Pompey,公元前106年—前48年),罗马民众一开始可能有这样的印象(Πρ?? Πομπ??ον...)。”3另有4篇使用第一传传主名称引导,如《普布利科拉传》:“与拥有这些故事的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0年—前560年)我们配对普布利科拉(τοιο?τ? δ? γενομ?ν? τ? Σ?λωνι τ?ν Ποπλικ?λαν παραβ?λλομεν)。”4因此,现存的22篇第二传,有19篇开篇论及传主,这是其有别于第一传的明显特征。

不仅如此,第二传开头的叙述结构,虽然类似于第一传、大致采用三种方式,不过各传间的相似度更高。在19篇开篇论及传主的第二传中,15篇开头采用第一种叙述方式,即具有非历时性的主题性论述特征,且都为罗马人。《提比略·格拉古和盖乌斯·格拉古传》颇具代表性。尽管述及两位传主,但普鲁塔克显然将两兄弟视作一个“传”来写。他在开篇写道:“既然我们已经叙述了首部分故事,在比较叙述提比略和盖乌斯的生平时,我们将在这对罗马人(?ν τ? ?ωμα?κ? συζυγ??)身上观赏到不少于前一对的遭遇。”此后普鲁塔克依次论及他们的父母以及教育,(1)不同的行事作风、举止气质、(2.2)演说风格、生活方式,(2.3)不同的禀赋,(2.4-5)以及勇敢、公正、尽责、自制等相似的品性。(3.1)5在这些主题论述中,普鲁塔克往往述及轶事,如关于父母的主题提到见于父母寝室的一对蛇与父母命运的故事;论盖乌斯热情奔放的演说风格时提及雅典政客克莱昂(Cleon,?—公元前422年)的轶事。这些轶事并不相互关联,而所论主题也涉及传主整个生平而非某一时段。

对于第二传的结尾,达夫虽然区分了和第一传结尾句的不同,但另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与第一传结尾的相似之处,即普鲁塔克尽管会总括性地表明传主的享年,6偶尔会有针对传主生平的简短评论,7但整体上并不对传主生平进行专门评价;二是第二传与第一传的结尾另有一些不同。这种不同表现在:一方面,大部分第二传的死亡叙述极其简略,往往只提及传主死亡这一事实,并不描述传主的死亡过程,也不罗列传主死亡的不同说法。如《老加图传》只是提及“战争一开始他就去世了”,8又如《法比乌斯传》也仅提及“大约在汉尼拔从意大利逃离时,他便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了”;1只有对个别极其著名的罗马传主,普鲁塔克才会详述死亡过程,如恺撒被刺和安东尼自杀;2至于第二传的3位希腊传主,普鲁塔克对于其死亡的叙述颇为详细。另一方面,第二传的结尾部分几乎不论及传主与当下的关联;在所有的第二传中,普鲁塔克只在《安东尼传》结尾部分细梳理了安东尼后代的谱系,提及与当下的关联:“安东尼有两个女儿……这位尼禄在我们生活的时代统治。他杀了自己的母亲,疯狂和愚蠢的行为几乎倾覆罗马治权,而他就是安东尼的第五代后人。”3

第二传罗马人传记的此类略写和告阙,似乎与普鲁塔克对拉丁史料以及罗马历史文化的掌握程度有关。相对而言,普鲁塔克对拉丁史料的掌握和搜集显然更费周折。他曾坦言自己很晚才学拉丁语,尚无法对西塞罗(Cicero,公元前106年—前43年)与德莫斯提尼(Demosthenes,公元前384年—前322年)的演说在文法修辞方面进行比较。4尽管近年来学者们大都认为普鲁塔克有关自己拉丁语水平的这些谦辞并不意味着他无法进行基本阅读,但考虑到著述中所涉拉丁史料的繁复程度,正如佩林所言,普鲁塔克事实上可能和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约23年—79年)、约瑟夫斯(Josephus,约37年—100年)等人一样,使用通晓希腊拉丁双语的奴隶或自由人助手翻译整理史料,在写作过程中则以一部史著为主干史料,通过其他史料进行枝叶式的添补。5因此,在写作罗马人传记时,普鲁塔克无法像写作希腊人传记时那样了然于相关细节。

整体而言,第二传开头同样具有“序论”特征,意在统摄全“传”,论述一些总体性的主题和传主的性格特征。但不同于第一传的是,第二传开头起笔方式更为统一,叙述结构更为一致、内容更为简短。而且第二传结尾的死亡叙述和后事叙述也比第一传简略。这些叙述差异一方面关乎第二传在整个四体结构中的位置,如在第一传之后,由传主写起、简洁的开头更能保持对读者的吸引力;而另一方面,大概源于史料和知识局限,普鲁塔克整体上对罗马传主的生平不如对希腊传主那般熟悉。

四、《平行列传》的合论

所谓合论,系指每篇传记篇末对传主的比较与评价。“合论”一词,是对普鲁塔克笔下“σ?γκρισι?”的意译。该词本意为“对比”,是一种基本的思维方法,也指以这一方法为主的写作文体,渐成为修辞学训练的基础内容。6在《平行列传》中,该词往往出现在第二传结尾,以及之后的综合评价部分,普鲁塔克对其指代的内容有明确界定。如在《弗拉米尼努斯传》末尾,普鲁塔克强调传主没有其它事迹可以探究之后,明确表示“是时候考虑合论了(τ?ν σ?γκρισιν)”。7又如《克拉苏斯传》结束后,普魯塔克强调说:“在合论中(?ν τ? συγκρ?σει),首先要说的是,尼西阿斯获得财富的方式要比克拉苏斯更公道……”1现存22篇传记中18篇有合论,惟《地米斯托克利与卡米卢斯传》、《皮洛斯与马略传》、《弗基昂与小加图传》、《亚历山大与恺撒传》4篇告阙。

与四体结构中的其他部分一样,合论有特定的叙述结构。在开篇总结第一传和第二传的写作、提示合论部分开始,是最为明显起笔方式。此后,合论部分便按照不同主题依次对传主进行比较。整体而言,虽然各篇合论篇幅不一、主题略有差异,但对传主政治军事成就的讨论最为常见。如《伯里克利与法比乌斯传》的合论中,普鲁塔克开篇总结“两人的生平便有这样一些故事”,随后便说:“两位在政治和军事德性方面都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范例,让我们首先考察两位的军事成就。”(1.1)而在依次比较了战局、战绩以及预判能力后,普鲁塔克对此进行总结,并论及政治方面:“关于军事方面的(对比)便是这些。在政治能力方面,(伯罗奔尼撒)战争使人们对伯里克利产生了巨大非议。”(2.4-3.1)随后,又谈到两人对钱财的看法,(3.3)最后谈及伯里克利统治下的希腊建筑成就。2

在论述上述主题时,普鲁塔克会对传主予以评价。达夫认为,合论中普鲁塔克对传主的评价往往一分为二,褒贬反转以平衡裁断,这是合论最明显的特征。3然而,普鲁塔克的评判结构事实上更为复杂。如《阿里斯提德与老加图传》合论首先强调两人的相似性,并非直接对两人进行一分为二的褒贬评判。而且,达夫举例的《提修斯与罗慕路斯传》、《客蒙与卢库鲁斯传》、《狄昂与布鲁图斯传》、《吕山德与苏拉传》的褒贬叙述结构也更复杂。如《提修斯与罗慕路斯传》虽开篇赞扬提修斯的勇气、投身城邦事务的热情和正义行为而贬低罗慕路斯,(1)但随后论及两人的政治成就时并没有明确的褒贬判断,反而指出两人难分伯仲,拥有类似的错误。(2)此后在论及两人杀死亲人的举动时,又提出“人们考虑到这些方面会偏向提修斯”,(3)而后才开始反转,通过强调罗慕路斯以奴隶境遇建立城邦,挽救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在个人婚姻及对罗马人的贡献等方面也褒扬罗慕路斯而贬低提修斯。(4-6)4因此,如果将达夫所认为的一分为二的简单评价结构表述为(A>B)→(B>A),那么《提修斯与罗慕路斯传》实际则可表述为(A>B)→(A=B)→(A>B)→(B>A)的结构。

尚需追问的是,如何认识4“卷”传记合论的缺失现象。佩林认为,这4“卷”传记第二传的结尾都较为独特,暗示存在不写合论的可能性:如《小加图传》结尾死亡叙述极为戏剧化,本身暗含着与第一传传主弗基昂(Phocion,约公元前402年—前318年)死亡方式的对比,普鲁塔克可能不愿狗尾续貂,故略去合论;又如《恺撒传》结尾部分的叙述同样精彩,两篇配对传记结尾部分对传主死后奇异天象、幽灵等超自然现象的描述,也可视为一种比较。他还强调,这几篇不写合论并不突兀,反而是普鲁塔克突破常规变体叙述的新方式,表明普鲁塔克在第二传结尾部分完成之后,可能认为并没有必要遵循常规模式对两者进行比较。5而在达夫看来,大部分第二传的结尾部分都具有上述特征却后接合论,佩林的分析并不能合理解释合论缺失。他认为这些合论很可能也已散佚,但结合一些篇目不写序论、传主顺序变换等叙述变体来看,也存在普鲁塔克未写合论的可能。6尽管目前很难确知其中缘由,但值得注意的是,现存所有22篇传记,只有《地米斯托克利与卡米卢斯传》、《皮洛斯与马略传》序论与合论全无。但《地米斯托克利传》抄本开篇有阙文,这一篇可能本有序论,因而可能只有1篇合论与序论皆无,这就略显突兀,也使得合论散佚的推论似乎更合情理。

五、《平行列传》四体结构的转承及对现代校勘本的影响

《平行列传》各卷的四体相互独立、各具笔法,同时相互间又有紧密的呼应关联。首先,转承句的使用是其中最明显的标识。在序论结尾、第一传结尾以及合论开始部分,普鲁塔克往往使用总结性的语句表明前后间的转承。如《伯里克利与法比乌斯传》序论结尾,普鲁塔克用“我们上述必要的讨论是否正确,可以从我们的记载中去判定”来结束序论,开始第一传;1《吕库古传》篇尾以“这便是有关吕库古的内容”表明了第一传的结束;2而在《吕库古与努马传》合论开篇则说“既然叙述了努马和吕库古的生平,将两者得以栩栩如生的展现,即使任务艰巨,我们仍需尽力展现他们的不同”。3以此总结第一传和第二传的写作,同时标识合论的开始。

不仅如此,普鲁塔克也使用小品词(particle)来标示四体之间的转承。4它们往往夹杂在转承句中,而在没有明确转承句的部分,则隐现于四体转接处的语句中。达夫曾对此有过详细分析,他指出,序论和第一传之间,普鲁塔克往往在第一传的起始句中通过连接词省略(asyndeton)的句法,以及“可以说”(γ?ρ)、“于是”(το?νυν)等表示逻辑推理的小品词来标示序论结束和第一传的开始;第一传和第二传之间,普鲁塔克或在第一传末尾使用表示“如此”、“这样一来”(τοιο?το?、ο?το?、ο?τω?)等代词或副词,或使用μ?ν...δ?这一并列结构(即在第一传末尾句中使用μ?ν,而在第二传开句使用δ?),或只在第二传开篇使用δ?,来标识第一传的结束及其与第二传的紧密衔接;第二传与合论之间,普鲁塔克或在第二传末尾的转承句使用“那么”(μ?ν ο?ν),或使用上述的μ?ν...δ?结构等方式。5总体而言,《平行列传》相互独立的四体正是通过上述转承句、文法修辞相互衔接、融为一体。当然,达夫的分析大致反映了普鲁塔克的风格,但对个别字句的解释并不周全。碍于相关分析涉及文本句读乃至抄本的流传过程,篇幅所限,不予赘述。6

以上是有关《平行列传》四体结构笔法特征的一些增补分析。尚需指出的是,在这些基本的笔法之外,道德主题是统摄四体结构的内在主线。在序论中,普鲁塔克往往通过典故、名言等方式引出英勇、爱功名等具体的道德主题,在随后的第一传和第二传,通过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传主生平来展现相应道德主题,而在最后的合论中,则依据政治军事行为对传主进行评价,深化对这一道德主题的认识。在普鲁塔克之前,四体各有文体源流,如写作序论阐明著作意旨自荷马以来便成为史诗、演说词、史学等各类著述的惯例,对一个人生平的叙述是“传”作为书写文体的基本形式,“对比”作为修辞学文体也是修辞学训练的必修内容。然而将这些文学传统整合一体,是普鲁塔克的创造。目前虽然未见普鲁塔克对四体结构的缘由有专门阐说,但对于一部以探讨人物品性、提供道德范例为明确目的的著作,四体结构显然提供了绝佳的文章体例。1

上述四体结构的独立性和整体性,尤其是序论的引导特征,凸显出《平行列传》通行校勘本在文本章节划分方面的一些问题。这表现在:一是虽然各校勘本通过不同形式将第一传和第二传、第二传和合论进行区分,但均未对序论和第一传加以区分。鉴于早期写本只有零星断片存世,已难知著作文本具体的誊抄形式。中世抄本则多以配对传主为界,将每篇传记的内容一分为二,序论属于第一传,合论则归于第二传。2印刷术发明后,早期刊印的拉丁文译本虽对第二传和合论、第一传和序论都曾予以区分,3但早期的希腊文印本仍沿用抄本传统,未作更改。而此后的评注本、校勘本虽逐渐区分了第二传和合论,但对于序论和第一传则沿用抄本传统未作区分。如目前通行的洛布本和比代本(CUF)遵循克莱斯(A. Coraes)的版本传统以“σ?γκρισι?”为标题区分合论,托依布纳本(BT)承续抄本传统,以旁注σ?γκρισι?的方式标识合论。然而,三者均未区分序论和第一传。4二是文本章节标号问题。通行的三种校勘本章节标号并不统一,皆以海斯克(J. Reiske)评注本的章节标号为基础而各有调整,如三者均对第一传(包括序论)和第二传单独标号,洛布本对合论单独标号,而比代本、托依布纳本则与第二传接续标号、但在括号中另起新的章节号。

可以说,通行校勘本的章节划分并未合理呈现四体结构的体例特点。这也直接影響了当下研究者的使用规范。无论文本的评注、翻译还是研究论述中的章节划分和引用,学者们均以通行校勘本的章节号为依据。达夫曾主张校勘本应使用标题、空行等方式对序论、第一传、第二传、合论逐一进行标示,或4个部分均不作区分连为一体;相应地,校勘本的章节标号应四个部分单独标号,或全篇采用连续标号;而每篇传记也需在开篇使用标题,提及所有配对人物的名字。5从学理上看,尽管个别篇目没有序论和合论,但区分四体并分别标号更为合理,更切近学界通行的做法,也更有利于精确引述。当然,在区分四体的新校勘本出现前,序论的地位问题似乎并不能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作者张元伟(1985年—),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博士后,广东,珠海,519000]

[收稿日期:2020年7月23日]

(责任编辑: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