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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图像与仪式

2021-01-13颜海英

古代文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神庙埃及

关键词:埃及;神庙;“冥世之书”

古埃及是世界最早的墓葬文献的发源地,早在公元前3千纪的贵族墓中就有为墓主人雕像“开光”的咒文。第五王朝(公元前2494年—前2345年)出现的“金字塔铭文”(Pyramid Texts)、中王国时期(公元前2055年—前1652年)的“棺文”(Coffin Texts)、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550年—前1069年)的“亡灵书”(Book of the Dead)及帝王谷王室专用的“冥世之书”(Book of the Underworld),展现了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一些墓葬文献特别是“亡灵书”也出现在新王国及希腊罗马时期(公元前332年—公元395年)神庙的浮雕上,作为表现系列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阿斯曼(J. Assmann)认为这些出现在神庙中的“亡灵书”章节应该属于祭祀太阳神的仪式文献,范利芬(Alexandra van Lieven)则直接提出神庙中这部分“亡灵书”最初本不是墓葬用的,后来纳入了墓葬文献体系,与本来就是墓葬用的咒语应该区分开来。1因为上述两位学者已经对“亡灵书”在神庙中的使用进行了考证,本文侧重考证新王国时期王室专用的“冥世之书”在神庙中的分布情况,以期对古埃及人的来世信仰及习俗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古埃及墓葬文献的源流及演变

埃及学家把墓葬文献按照时间顺序分成4大类。最早的“金字塔铭文”出现于第五王朝最后一个国王乌纳斯(Unas,公元前2375年—前2345年)在萨卡拉(Saqqara)的金字塔里,共有228条经文,其内容是保佑死去的国王顺利到达来世并且复活。它们雕刻在金字塔内部的墓室及连接金字塔与祭庙的通道上,后来的金字塔铭文部分是抄写这些,部分是新增加的。抄写的过程中也有所改动。从1881年开始,先后在萨卡拉的5座金字塔中发现,它们分别是第五王朝最后一个国王乌纳斯、第六王朝(公元前2345年—前2181年)国王太提(Teti,公元前2345年—前2323年在位)、培比一世(Pepy I,公元前2321年—前2287年在位)、美尔恩拉(Merenra,公元前2287年—前2278年在位)和培比二世(Pepy II,公元前2278年—前2184年在位)的金字塔。20世纪20年代以来,在培比二世3位王妃以及第八王朝(公元前2181年—前2160年)国王伊比(Ibi,公元前2165年—前2160年在位)的金字塔中又发现了另外一些铭文。目前已经出版的共有759条。古王国之后,“金字塔铭文”出现在非王室的墓葬中,一直使用到罗马统治时期(公元前30年—公元395年)。

“金字塔铭文”以古王国时期的古埃及文(Old Egyptian)写成,阅读方向与正常指向相反,主要内容是保佑死去国王的复苏和升天。他获得永生的主要阶段是:给国王各种洁净仪式和供奉,供奉清单;给国王各种保护,避开危险有害的力量;在墓中从死亡的沉睡中苏醒,身体复原,摆脱木乃伊身上亚麻绷带的束缚;上升到天国;为不朽的神灵群体接受。这类铭文最初是在国王葬仪上由祭司诵读的,“诵读的话”这个句子反复出现。“金字塔铭文”没有任何插图,文字中有危险的符号如蛇等还故意留缺,避免其破坏力。

“棺文”从金字塔铭文发展而来,从第一中间期(公元前2160年—前2055年)开始出现,因刻画在贵族官员的棺椁上而得名。它是以中埃及语写成,大部分是草书体。在内容上,棺柩铭文直接源于金字塔铭文,其中一些咒语更是直接借用。“石棺铭文”开始有了插图,文字是竖行的草书体,插图是在横向的格层上画着彩色的供品。多数石棺铭文有“来世地理”的画面,即一条红线分开黑色和蓝色的两个区域,因此埃及学家称之为“两地之书”。也是在第一中间期后,“在白昼时出现”用来指称这类关于来世的经文,公元前1600年后,它们开始写在木乃伊裹尸布上。2

“亡灵书”出现于新王国时期,约一半的内容来自“石棺铭文”,此时开始将咒语书写在纸草上,普通人都可以买到,在开头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即可使用。“亡灵书”有200 多种版本,到第二十六王朝时(公元前664年—前525年)最后形成标准版,现代学者们共整理出192节,但现已发现的纸草上都只写了其中的一些片断。3

“亡灵书”通常以草书体象形文字写成,配有彩色插图。晚期开始有圣书体和僧侣体的版本。如“金字塔铭文”和“石棺铭文”一样,每条咒语的长度都不一样,最长的一段是第125节,即关于末日审判的一节。其中的插图表现的是在死神奥赛里斯(Osiris)面前进行的“称心”仪式,死者把心放在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是象征真理和正义的玛奥特女神(Maat),如果死者撒谎或者生前做恶太多,天平会倾斜,旁边的怪兽就会扑上去把心吃掉。

埃及学界对“亡灵书”这个名称一直有争议,学者们从最初就对这类文献的性质有不同看法。早在19世纪初,商博良(Jean Fran?ois Champollion)曾提出這些咒语全部都是仪式用的,遭到莱普修斯(Karl Richard Lepsius)的强烈反驳,他继而用Todtenbuch(“亡灵书”)这个名称,学界从此沿用下来。20世纪60年代开始,阿斯曼就将《亡灵书》的第十五章归类于太阳神赞美诗,之后格里沙默(R. Grieshammer)又提出《亡灵书》第125章本来不是墓葬用的。但这些观点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1

上述3种类型的墓葬文献在内容上是一脉相承的,对应着从加工木乃伊、葬礼到其后祭奠死者的种种仪式等方面,其中“亡灵书”的图像最为丰富。

第四类墓葬文献是叫做“冥世之书”的系列,是一个独立的体系,内容晦涩隐秘,形式高度体系化、抽象化,侧重图像表达,文字是图像的注解,现已发现的最早的“冥世之书”出现在新王国时期的帝王谷,有《天之书》、《地之书》、《门之书》、《天牛之书》、《洞之书》、《来世之书》等,在第二十一王朝(公元前1069年—前945年)之前,这些是国王专有的,连王后的墓中都不能使用。其中《来世之书》和《门之书》年代相对早,突出的特点是把太阳神在来世的旅程分为12个小时的阶段,相比之下,《来世之书》侧重神学知识,《门之书》侧重仪式,二者的内容是互补的。新王国后期的《冥世之书》不再出现12小时的主题,太阳神也不再出现在圣船上,而是以头顶日轮作为其身份的标志。2

“冥世之书”的主要特点,是以太阳神的来世之旅为主题,描述太阳神在圣船上穿过地平线,进入黑暗的冥界(duat),在最黑暗之处与冥神奥赛里斯结合,完成复活,唤醒冥界的死者,击退太阳神的敌人阿波菲斯(Apophis),最终跃出东方的地平线,回到人间。与另外3种墓葬文献相比,太阳神在复活过程中占据首要的地位,而太阳神与冥神奥赛里斯的结合也在图像和文字中有明确具体的表述。

第二十一王朝后,“冥世之书”开始在民间使用,一直到罗马时期。

二、墓庙共用的“冥世之书”

与“亡灵书”一样,“冥世之书”出现在神庙的特定区域。在新王国时期的神庙中,它们集中出现在太阳神祠堂,而在希腊罗马时期的神庙中,则集中出现在瓦拜特祠堂(Wabet,意为纯净之地)。

“冥世之书”出现最多的几个新王国时期的神庙,分别是谢提一世(Sety I,公元前1294年—前1279年在位)、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 II,公元前1279年—前1213年在位)、塔哈克(Taharqo,公元前690年—前664年在位)等国王修建或者参与修建的,而这几个国王的陵墓结构都与阿拜多斯(Abydos)神庙的奥赛里斯假墓极其相似。

阿拜多斯谢提神庙的奥赛里斯墓,是谢提一世在位时期修建的,但内部的浮雕装饰是美内普塔(Merenptah,公元前1213年—前1203年在位)在位时完成。墓的结构就如“来世之书”的画面展示的那样。从入口进入之后是一个狭长的通道,通道的两侧分别有《门之书》和《洞之书》的浮雕铭文,就在此处,一个第二十一王朝的到访者留下了“神秘之处”(Shetayt)的字迹。通道尽头是一个横向的房间,墙上浮雕有《夜之书》;然后进入一个柱厅,中间是个石棺,环绕着人工水道,在这里,谢提一世用建筑语言描述了神话中创世之初的情景:原始山丘从混沌之水中露出,这个柱厅的墙上雕刻的是《赞美西方的太阳神》;再向前,是一个石棺形状的房间,象征着太阳神拉(Re)与奥赛里斯结合之处,里面雕刻着《天之书》、《夜之书》、《日轮的诞生》等。奥赛里斯墓的整个结构就如《来世之书》中的画面展开一样,仿佛是按照《来世之书》为蓝图而设计的。2

图一:阿拜多斯塞提一世的祭庙与奥赛里斯墓1

阿拜多斯神庙第一个八角形柱厅后面,两侧各有两个祠堂。从内向外看,左侧第一个祠堂中,北墙的中间是《拉神连祷文》的标题画面,两侧各有一半的连祷形象对着它。左侧的连祷形象后面依序是阿赫摩斯一世(Ahmose I,公元前1550年—前1525年在位),阿赫摩斯-尼弗尔塔丽(Ahmose-Nefertary)、阿蒙荷太普一世(Amenhotep I,公元前1525年—前1504年在位),接着是鹈鹕女神(pelican goddess)对着门及守门者(如第144章);右侧依序是谢提一世、图依(Tuy,公元前1294年—前1279年在位)、拉美西斯一世(Rameses I,公元前1295年—前1294年在位),然后是母牛及面对拉美西斯二世的4个舵手,这个部分的浮雕紧靠着连祷文,又是以拉—荷尔拉赫特(Re-Harakhte)为首的一组动物形象,因此可以确定是与第148章及太阳神仪式相关的内容。在整个画面的上方,有这样的铭文:“诵读:哦,守护大门的守门者,巴(Ba)的吞食者,吞噬那些应遭毁灭的人,送他们去往毁灭之地!引导这个优秀的死者的巴,他是奥赛里斯拉美西斯二世(意为死去的拉美西斯二世),象拉神一样的人!”这段铭文直接引自《拉神连祷文》第188—190节。在女神上方还有一段铭文:“哦,守护大门的守门者,为拉美西斯二世打开大门,不要阻拦他!”

在第一八角形柱厅对面的祠堂中,北墙上是王表,从内向外看,右手是太阳神的夜间之旅,左手有荷尔拉赫特(Harakhte)形象的是白天的旅程。

麦迪纳特哈布(Medinat Habu)在卢克索(Luxor)的西岸,是底比斯地区(Thebes)最早的阿蒙神庙所在地。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公元前1473年—前1458年在位)、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公元前1479年—前1425年在位)都参与该神庙的建造。在就在这个神庙旁边,拉美西斯三世(Rameses III,公元前1184年—前1153年在位)修建了自己的祭庙,叫做荷奈麦特耐·赫赫(Khnemt-neheh),并为这两个神庙增建了巨大的围墙。围墙内有仓房、作坊、处理管理事务的建筑、祭司和官员的住所。在围墙外有一个船坞,曾有一条运河连接这个神庙和尼罗河,在国王的墓葬仪式中,通常要模拟太阳船的行进。围墙前曾有两道门,现只剩东边的那个,有人称之为“亭阁”。麦迪纳特哈布成为整个底比斯的管理和经济的中心,这种角色一直持续了几百年。新王国之后祭司贵族也开始在这里修建陵墓和祠堂,有许多第二十五、第二十六王朝女祭司的墓。1

图二:麦迪纳特·哈布神庙的太阳神祠堂2

麦迪纳特哈布神庙本身是传统的样式,与拉美西斯二世的祭庙很相似,也可能是有意模仿。第一个庭院的南面是一个泥砖的王宫,是国王参加这里的宗教节日时下榻的地方,现只剩下废墟。发掘表明这个建筑是分两个阶段完成的,王宫的内墙最初是用精美的彩釉瓦装饰的,与同时期在三角洲的王宫很相似。有一个“现身之窗”将神庙和王宫连接起来。3

从第二个立柱大厅开始,左右各有一排祠堂,26—27号祠堂是奥赛里斯祠堂,对面的17、18、19号祠堂是太阳神祠堂。太阳祠堂中,天花板上有《天之书》、《地之书》,在18号祠堂在西墙和南墙下面有著名的赞美诗——“作为太阳神祭司的国王”(《亡灵书》第15章)。详细列举了国王作为太阳神大祭司的职责:“象拉神一样智慧,象赫摩波利斯(Hermopolis)的那个神(指智慧神图特,Thoth)一样有洞察力,他是荷尔拉赫特的保护者,他念诵咒语击败敌人,使得太阳神的圣船在欢乐中行進……”祠堂南北方向的横梁上,东侧的浮雕还有国王跪坐着与4个狒狒一起赞美太阳神的画面,与《天之书》中描绘的国王“知晓”的特殊知识的内容相吻合。4

27号祠堂南墙上是《亡灵书》第148章,北墙上是第110章,北墙浮雕的主要画面是国王向奥赛里斯致意,第110章的铭文就刻写在二者之间,并延续到26号祠堂的南墙上。东面的墙上,是拉美西斯三世在向羊头的阿蒙—拉神(Amun-Re)和尼罗河神(Hapy)礼拜,与太阳神的巡行与食物供奉的画面相呼应。与纸草上的《亡灵书》有细微的区别,国王向奥赛里斯请求稳定的统治权、周年庆典、胜利及快乐的岁月,等等,这些都是现世的愿望,而不是关于来世的永生。这些都是如纸草版《亡灵书》上“在墓地中进出”这样的句子被替换为“在平和之中进入”;在纸草版《亡灵书》上“我赞美荷太普之地诸神”(Fields of Hetep,意思是“平安之地”)被替换为“我在夜船上赞美”。1

27号祠堂的北墙上,国王出现在荷太普(Hotep)之地。特别醒目的是叫做“拉—荷尔拉赫特”的蛇首船。这是《来世之书》第四、第五小时的太阳船。浮雕上的供奉场景出现了“亡灵书”中经典的7个母牛的形象。在莱顿神話纸草中,太阳神也被称为“公牛中的公牛,母牛的公牛”。这部分浮雕的图像和文字是“亡灵书”和“冥世之书”的杂糅。2

如果从神庙最深处的圣殿向外看,拉神祠堂在左手,国王祭祀奥赛里斯的祠堂(26、27号)在右手。正好是一个太阳神旅程的循环。贵族墓中的排列则是相反的,从入口进去,左手是太阳神祭祀相关的,右手是奥赛里斯相关的。这与视角有关系。根据《来世之书》的描述,复活的过程是通过太阳神在冥界的巡行来完成的,在神庙中,太阳神处于最深处的圣殿,在墓中,正如阳光通过入口处进入,太阳神也是由外到内展开其巡行的。

代尔麦迪纳(Deir el Medina)的哈特谢普苏特神庙有着相似的布局。从圣殿向外看,右手的祠堂中,有《天之书》、《夜之书》的浮雕,与哈布神庙一样,只提到了神的名字,没有相关咒语。中间的后墙上,有母牛图和《亡灵书》第148章的内容。前厅一个房间,图特摩斯一世的供奉厅的东墙上,也有这个内容。神龛里还有太阳神圣船的4个舵手的形象。左侧的祠堂是祭拜太阳神拉相关的内容。3

范利芬统计了阿拜多斯、麦迪纳特哈布、麦迪纳(Medina)、艾德福(Edfu)、丹德拉(Dendera)等8个神庙中出现的“亡灵书”,其中《亡灵书》第110、125、145章分别出现一次,第144、178章出现两次,第146章出现3次,而第149、182章只是间接的表现,第168章虽然在丹德拉神庙出现两次,但范利芬认为它是“亡灵书”中特别的部分,即“太阳神连祷”,根据阿斯曼的观点,这部分最初是神庙日常仪式用,是后来并入到“亡灵书”中的。范利芬重点分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第148章(在8个神庙中出现了11次)。4

这些出现在神庙中的《亡灵书》章节,内容集中在对来世地理的描述上,如需要通过的关卡(第144-146章)、山丘和洞穴(第149、168章)的名称和数量,以及通关密语等等。这恰恰是“亡灵书”与帝王专用的“冥世之书”系列最为相似的部分。如《门之书》与《亡灵书》第144、145相似,都是描述了来世的关卡及通过关卡需要的咒语,学者们甚至认为后者是《门之书》的变体。《亡灵书》第125章的末日审判,也在《门之书》的第六小时出现。《洞之书》与《亡灵书》第149章相似。

《亡灵书》第148章中的7头母牛是保佑死者在来世得到食物供给的。在《来世之书》,给死者分配食物供给以及土地是最主要的主题之一。前几个小时都提及了分配来世的土地,尤其是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小时。关于分配食物,第二小时有分配可以生产食物的作物,第五小时有伊西斯(Isis)在索卡洞穴(Sokar)中分配供品。2

图三:艾德福神庙的瓦拜特祠堂1

目前埃及学家多使用第二十六王朝编订的标准版《亡灵书》的各种抄本,从内容和结构上看,“亡灵书”把“冥世之书”的很多内容进行了综合,或者说,“冥世之书”的部分内容更象是“亡灵书”中同类主题的系统化的延展。在新王国时期,“冥世之书”在帝王谷专用,而“亡灵书”则是民间批量生产和使用的,因此,要了解这些墓葬主题的仪式环境,首先是结合帝王谷的墓葬结构探讨“冥世之书”,其次要对二者进行比照,寻找它们在帝王谷之外同时出现的仪式环境。

在希腊罗马时期的神庙中,“冥世之书”集中出现在瓦拜特祠堂(Wabet,这个词本意是“洁净之处”)中。在丹德拉神庙瓦拜特祠堂的露天庭院中,浮雕的内容有为太阳神奉上日船和夜船的场景,旁边的铭文是太阳神赞美诗,其内容与画面吻合;在祠堂的天花板上,则描绘了太阳神在天神努特(Nut)腹中穿行,最后重生,以及用长矛刺杀太阳神的宿敌阿波菲斯。艾德福的瓦拜特祠堂天花板表现的也是太阳神在努特腹中的旅程,太阳神以夜晚的羊头形象出现,而在露天的庭院中,他则是以头顶日轮的白天形象出现。神像摆放在祠堂内时,被称为“雕像的奥赛里斯”,是一种处于静止和死亡的状态,而在露天庭院中接受供奉,然后沿着楼梯到达神庙屋顶,举行“与日轮结合”仪式之后,在阳光照耀之下重新获得了能量、生命力和抵御邪恶势力的能力。

丹德拉神庙顶层的6个小祠堂是为奥赛里斯举办荷阿克节(Khoiak festival)的专门场所,那里有大量的“亡灵书”和“冥世之书”出现。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神庙中“亡灵书”及“冥世之书”集中出现的位置,即太阳祠堂和瓦拜特祠堂,都靠近神庙通往顶层祠堂的楼梯。下面我们将结合神庙建筑分析具体的仪式环境。

三、墓庙归一

太阳神与冥神的融合是新王国时期来世信仰的突出特点,这在陵墓形制和墓葬文献中都有明确的反映。“冥世之书”的主题是太阳神巡行冥界、与奥赛里斯的结合,然后重现在东方地平线,完成更新。但这个融合并非新王国时期开始的,而是可以追溯到古王国时期甚至更早,只不过新王国时期有了更加明确的表达。

“冥世之书”、“亡灵书”等墓葬文献在神庙中的出现,使得学界重新思考神庙和陵墓的性质和功能。从上文看,这些墓葬文献集中出现在两处:太阳神祠堂、通往神庙顶层的楼梯附近。这两处恰恰是与太阳神相关的仪式空间。新王国时期神庙中的太阳神祠堂,以及后期和希腊罗马时期的瓦拜特祠堂,有着明确的继承关系,并且与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建筑群、太阳神庙一脉相承。

新王国时期的神庙,特别是底比斯西岸的神庙中,常常有太阳神祠堂,最早的是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在巴哈里的祭庙,此后谢提一世、拉美西斯三世的麦迪纳特哈布神庙、拉美西斯二世在阿布辛贝尔(Abu Simbel)的神庙,都有太阳神祠堂。其结构是一个露天的庭院,加上一个高台上的祠堂,通常在神庙顶层或者接近屋顶的地方,祠堂正面有台阶,庭院中间有一个独立的大供桌。这些太阳神祠堂都位于神庙的北侧,而且都有一个名字“南方的赫里奥波利斯(Heliopolis)”,这是针对位于底比斯北方的最古老的太阳神圣地赫里奥波利斯而言的,也更加明确了该祠堂的主要功能是礼拜太阳神。1

上述神庙都位于尼罗河的西岸,是国王的祭庙,主要祭祀死去的国王及王室祖先,太阳神祠堂在其中的出现,应该从古埃及人宇宙观视角下的来世信仰来理解。以太阳神为核心的更新和复活,既是来世信仰的核心,也是王权理论的基础。以最早的哈特谢普苏特祭庙的太阳祠堂为例,它位于层级建筑的最顶层,对面就是祭祀女王和图特摩斯一世(Thutmose I,公元前1504年—前1492年在位)的祠堂,里面的浮雕模仿了第五王朝国王尼乌瑟拉(Nyuserra,公元前2445年—前2421年在位)太阳神庙中的内容,有复兴王权的塞德节(Sed festival)仪式,以及著名的“四季堂”——表现各种动物从出生、成长、交配、繁殖到最后被人类屠宰的全过程。如果回顾第一个金字塔——乔塞尔(Djoser,公元前2667年—前2648年在位)的梯形金字塔建筑群的结构,塞德节占据了重要的仪式空间,而古王国末期,伴随着太阳神崇拜的发展,第五王朝出现了独立于金字塔建筑群之外的太阳神庙,其建筑结构与金字塔极其相似,也有位于河谷的下庙和沙漠边缘的上庙,以长长的通道相连接。学界对于这种相似性的解释,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太阳神庙是祭祀国王的卡的,有人认为这是太阳神之墓(古埃及人认为神也会死亡)。2太阳神庙的浮雕既包含了梯形金字塔时期的塞德节仪式,又有了新的“四季堂”的内容。而哈特谢普苏特祭庙中的太阳祠堂,继承了古王国太阳神庙的这两个内容,又将太阳祠堂置于国王祭祀祠堂的对面,将古王国时期墓与庙的建筑和仪式融于一体。这表明在王陵的建筑结构中,祭祀太阳神的仪式空间是重要的元素,墓与庙是联系在一起的。

而在拉美西斯三世麦迪纳特哈布的祭庙中,太阳神的仪式与塞德节的仪式交错出现在太阳神祠堂,国王在太阳神周而复始的循环更新中的角色更加重要。

上述的太阳神祠堂中,都发现了《亡灵书》第15章,内容是描述太阳神的冥世之旅。麦迪纳特哈布的太阳神祠堂还有拉美西斯三世与4个狒狒一起礼拜太阳神的画面。

自第三十王朝开始,神庙建筑群里出现一种特别的祠堂——瓦拜特,它位于神庙最核心的圣殿的旁边,可以从圣殿走进去,也可以从圣殿前面的前厅拾阶而上。瓦拜特由两部分组成:一個露天的院落,一个在高处的祠堂,祠堂正面是台阶,由两个柱子和旁边的屏风墙构成入口,祠堂旁边的楼梯通往神庙顶层。从祠堂或者庭院都可以进入楼梯下面的密室。神庙的设计原则,是既显现又隐秘,从塔门进入,越朝里走,地面越高,而天花板却越来越低,进入到圣殿时,一片幽暗,而走到瓦拜特祠堂的区域,阳光突然射入,眼前一亮。在重要的节日特别是新年仪式时,将神像从圣殿或者楼梯下面的密室抬出来,在瓦拜特祠堂举行“开口仪式”、“洁净仪式”,然后经楼梯抬到神庙顶层,在阳光下举行“与日轮结合”的仪式。1

瓦拜特祠堂的上述仪式,与葬礼中的相关仪式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转换仪式,将死亡状态的木乃伊或者雕像唤醒,赋予其生命力。“开口仪式”是葬礼的高潮,其后木乃伊会立在墓门前,正对太阳,在与日轮的结合中完成复活仪式。神庙中诸神的雕像,不论是在圣殿中,还是在地下密室,都是处于幽暗的封闭空间,晨仪时,大祭司会打开圣殿神龛之门,为神像沐浴更衣奉上供品,其后再次关上神龛之门。地下密室的雕像,只是在新年仪式等重要庆典时才会被抬出。丹德拉的铭文记载,密室里共有162个雕像。2这些在黑暗空间的神像,与开口前的木乃伊一样,处于一种静止的死亡的状态,需要通过“开口仪式”唤醒,通过洁净仪式、供奉仪式以及抬至神庙屋顶与日轮的结合等等,完成周期性的复活和更新。

迄今为止,在后期和希腊罗马时期的12个神庙中发现了瓦拜特祠堂。它们分别是:第三十王朝象岛(Elephantine)的赫努姆神庙(Khnum),托勒密时期的费莱(Philae)、艾德福、孔姆欧博(Kom Ombo)、丹德拉神庙,罗马时期的卡拉布沙(Karabasha),申胡尔(Shanhur)、艾尔卡拉(El-Qal'a)、代尔沙维特(Deir Shalwit),另外,拜赫贝特哈加(Behbeit el-Hagar)、阿特里比斯(Athribis)、象岛的萨泰特神庙(Satet)也发现了很象瓦拜特祠堂的建筑。3

正如新王国时期神庙中的太阳神祠堂融合了金字塔和太阳神庙的仪式,后期和希腊罗马时期神庙中的瓦拜特祠堂把葬礼和神庙仪式中都进行的“开口仪式”、“洁净仪式”与日轮融合仪式集中在一个仪式空间。

瓦拜特祠堂虽然是第三十王朝后才出现在神庙中的,但叫做瓦拜特的建筑早在古王国时期就有,是加工随葬品的作坊,如萨卡拉的昂赫玛荷尔(Ankhmahor,约公元前2400年前后人)之墓的墓室壁画,描绘了瓦拜特里加工假门、家具、雕像等随葬品的情景;吉萨(Giza)的卡尔(Qar,生卒年不详)之墓(吉萨7101)、伊杜(Idu,生卒年不详)之墓(吉萨7102),梅尔(Meir)的培皮昂赫(Pepiankh,生卒年不详)之墓,都在壁画中表现了死者尸体先送到伊布(ibw,意思是净化之处),然后送到瓦拜特作坊进行防腐处理的过程。4瓦拜特祠堂在神庙中的出现,是墓葬建筑融入神庙建筑的又一个典型例子。

此外,神庙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冥世之书”是太阳祠堂和瓦拜特祠堂天花板上的《天之书》、《地之书》,而这两种也是帝王谷墓室天花板上出现最多的装饰。

新王国时期,金字塔消失,王陵形制为地下岩凿墓,选址在底比斯西岸的帝王谷。在金字塔建筑群中有两个神庙——紧靠金字塔的祭庙,及位于尼罗河边与祭庙以通道相连接的河谷神庙。王陵改为地下岩凿墓后,金字塔建筑群中墓庙一体的结构也不再,祭庙首次与王陵分开,因此新王国时期的祭庙综合了金字塔建筑群中两个神庙的功能于一体。这就是为什么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的祭庙中,既有乔塞尔金字塔旁的塞德节的内容,又有5王朝太阳神庙中的“四季堂”的内容。瓦拜特祠堂也是如此。

因此,陵墓与神庙,对于古埃及人来说,性质是一样的,都是进行复活仪式的神圣时空。这一点,也可以由神庙中的墓葬建筑来证明。拉美西斯二世在阿拜多斯的祭庙,后面有一个特别的“奥赛里斯之墓”,其结构与帝王谷的王陵极其相似。卡纳克神庙(Karnak)圣湖旁边第三十王朝的塔哈克(Taharqo,公元前690年—前664年在位)也修建了一个墓葬形制的地下建筑,里面的浮雕描绘的是阿蒙神的来世之旅。古王国和中王国贵族墓供奉祠堂中,有假门的结构,其下方是葬室,假门前是祭拜死者的仪式空间。这样的假门也出现在神庙中,阿拜多斯拉美西斯二世的祭庙中,最深处的7个圣殿都有假门,卡纳克神庙的“倾听殿”也有假门结构。

四、日神与冥神的融合

上文分析了“冥世之书”在神庙中的分布情况、主要内容,及太阳神祠堂、瓦拜特祠堂等相关的仪式空间。下面结合“冥世之书”的文本、图像与神庙建筑的环境,再现相关仪式的细节。

《来世之书》是“冥世之书”系列中最核心的一种,以高度抽象和隐喻的方式展现了太阳神的来世旅程。它以12个小时的结构展开,其中第二、第三个小时中,太阳神在圣船上经过水域,有船队跟随,铭文提到太阳神在次为冥世居民分配土地,画面上有众多顶着或者举着麦穗的人物形象。《来世之书》的第八、第九个小时以大幅的画面和文字描绘太阳神给死者提供衣物和供品。第八个小时的主题是提供衣物,其上下格层都被分为5个洞穴,太阳神命令打开洞穴之门,里面是亚麻布的拟人化形象——3个神祇端坐在象形文字“亚麻布”这个符号上。上方的铭文描述当太阳神呼唤他们的巴时,他们以欢呼声来回应,有鸟鸣、动物吼叫、波浪声等等。这段让我们想起前文提到的只有国王可以听懂“东方地平线的巴的声音”。1

第九、第十个小时表现的是作为重生的关键元素——“原初之水”,第九小时中间格层的场景是一个矩形水域中,漂浮着各种姿态的溺水者。这是没有能力修建陵墓和制作木乃伊的死者,在第十个小时,荷鲁斯救起他们,引领他们去往永生之地。2

神庙的太阳神祠堂和瓦拜特祠堂中,水域和供奉也是关键的元素。虽然神庙有的在尼罗河西岸,有的在东岸,但瓦拜特祠堂都位于神庙中靠近尼罗河的一侧,祠堂内部浮雕上的铭文详细描述了“新年仪式”时,神像抬到祠堂内,在此沐浴、更衣、熏香、佩戴饰品,举行开口仪式,然后在露天庭院中进行供奉仪式。古埃及的新年是7月中旬尼罗河泛滥之时,因此新年仪式中,水是重要的主题。瓦拜特一词的原意就是“使……纯净之地”。瓦拜特祠堂连接着通往神庙顶层的楼梯,楼梯两侧的浮雕是一排排尼罗河泛滥之神哈皮的形象。

第九、第十、第十一小时中,都有打击奥赛里斯敌人的场景,杀死鳄鱼和邪恶之蛇阿波菲斯的画面,后者被插上了尖刀,或者被锁链捆在地上。1而“新年仪式”中,也有在瓦拜特庭院中砍杀鳄鱼和用鱼叉刺穿巨蛇和乌龟的环节。2为奥赛里斯复仇是复活仪式中的重要部分,而复活仪式既出现在墓葬文献中,也出现在神庙的新年仪式里。

《来世之书》中,太阳的重生发生在第十二个小时。在这小时结束时,羊头人身的太阳神已经转形为圣甲虫出现在船首,在众神的欢呼声中,飞进了舒神伸出的双臂中,然后舒神将太阳托举到白天的天空。在《门之书》中,舒神是将太阳神所在的整个圣船高高举起,托向天空,这与新年仪式中,太阳神像在船型神龛中被抬到神庙屋顶,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场景非常相似。

这里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关于来世的想象。古王国开始,埃及人就把来世之旅与太阳神联系在一起。“金字塔铭文”中就提到太阳神在冥世的旅行,以及它清晨重现在东方地平线,完成自我更新(《金字塔铭文》275,337—363,999—1001,1039—1040,1244—1247,1430等)。有更多的章節提到国王飞升而上与太阳神一起穿越天空女神的身躯,完成复活。(《金字塔铭文》1—3,130,132,207—213,314,368,390,519,743,855—856,886—893,918—919,922—923,981—991,1107—1119,1176—1182,1201—1220,1244—1246,1315—1318,1421—1428,1492—1499,等等)。第1688章中,完成转换的国王会成为拉神一样的存着,日日复新,他甚至坐在拉伸的王座上,号令众神。藉由太阳神而实现永生梦想,这是古埃及人赋予金字塔与太阳神庙的共同期望。3

古埃及人将死亡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肉体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个过渡阶段,经由制作和保存木乃伊、繁琐的葬仪,死者会进入第二个阶段,即通往永生之路,经由种种墓葬文献中咒语的助力,完成转换,抵达永生。因此,古埃及人称陵墓为“永久的居所”,那里既是终点也是起点,是复活仪式进行的神圣空间。而神庙则被称作“神的居所”,是通过种种仪式确保宇宙秩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进行的,神庙仪式庆典的节点遵循太阳和尼罗河的规律,其核心也是生死循环。木乃伊入葬前的“开口大典”,也在神庙中进行,只不过是针对神像。

太阳神与冥神的融合,体现在墓葬文献和仪式内容上,更深层的原因,是仪式的时间节点。古埃及人的新年开始于每年7月中旬尼罗河开始泛滥的日子,而此时正好是天狼星在夜空中消失70天后重新出现之时。天狼星在古埃及文化中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古埃及人以天狼星偕日升的日期来确定新年的到来,推算春分与秋分、夏至与冬至的日期。

与天狼星具备同样特点的还有35颗星,统称为旬星(decans)。对36颗旬星的观测,早在中王国时期就开始了,目前共发现了50多个星表,多数出现在墓室天花板或者棺盖内侧。古埃及人把10天分为一个“星期”,记录36颗旬星在一年的运行,每10天一颗旬星会消失,而一颗新的旬星会出现,360天后所有的旬星都出现并消失一次,其余的5天再以其他星星记录。旬星运行的轨迹和日期配合形成了“星表”。

古埃及人观测旬星的一个主要目的是确定举办葬仪的时间。当有人去世时,祭司会查阅星表,找出在那个星期消失的旬星,然后算出这个旬星重新出现的日子,那就是举行葬礼的时候。死者从去世到下葬的间隔时间是70天到80天之间。

中王国时期的星表,就是新王国时期《天之书》、《夜之书》的蓝本。发现于罗马时期塔布图尼斯神庙(Tebtunis)图书馆的卡斯伯格纸草(Papyrus Carlsberg)以拉美西斯四世(Ramesses IV,公元前1153年—前1147年在位)等墓中的《努特之书》为原型画出了努特女神的形象,然后进行了详细的注解,作者如此描述天空女神努特的形象:“她的头部是西方,后部是东方,北方天空……”太阳神从努特的嘴里进入,经历12个小时的旅程,最后从她的双腿之间重新诞生。努特女神头的前方有鹰神荷鲁斯(Horus,象征北部埃及),身体后方则是秃鹫女神(Nekhbet,象征南部埃及),当描绘太阳神的起源时,作者写到“这个伟大的神在蓬特(Punt,今非洲最南边的索马里)后面的最南方”。最可贵的是,作者在努特图上标出了36个旬星的位置,并且明确说明这些旬星跟随着太阳的轨迹完成它们在天空的巡行:“这位伟大的神去往dwAt,在msqt区域众星跟随着他前往;这位伟大的神自dwAt升起,在msqt区域众星随他升起”。每个夜晚可以看见29个旬星(其他7颗在黑暗的dwAt中),其中东边8颗“出生”的,西边9颗“居上”的,中间的12颗才是“工作”的,意思是以中间的12颗来记录120天的轨迹,当它们到达天空的最高点,就成为“居上”星,不再“工作”。每10天一颗旬星消失,一颗旬星出现,星表在移动中。1

而这个记录旬星运行的《天之书》和《夜之书》,既出现在帝王谷的王陵中,也出现在麦迪奈特哈布、阿拜多斯等神庙中,最后在托勒密时期的丹德拉神庙顶层祠堂(东2祠堂)中以圆形黄道十二宫的形式出现,丹德拉顶层的6个祠堂是奥赛里斯复活的荷阿克节的仪式空间。至此,以36个旬星为基础来推算的节日时间系统涵盖了最重要的节日庆典,有农业社会最重要的新年节,也有葬仪;有神庙诸神在新年的更新复活,也有与死者相会的河谷节。

作为旬星中最重要的一个,天狼星被古埃及人称为“带来新年和尼罗河泛滥者”,2因为它是最亮的星,又被称为“rat”(太阳一词的阴性)。3在丹德拉瓦拜特祠堂中,有这样的铭文:“伟大的天狼星,出现在天空……你从新年伊始出现在天空……奥赛里斯从洞穴中放出泛滥洪水,泛滥给这片土地带来丰产。

古埃及神话中把奥赛里斯看作是猎户座,把其妻子伊西斯看作天狼星,早在“金字塔铭文”中,就提到奥赛里斯就与天狼星结合,诞生了清晨之星——金星。丹德拉东2配殿是奥赛里斯复活仪式的核心仪式空间,其天花板上的圆形黄道十二宫浮雕最外圈的铭文清楚地说明了神话与天象的关系:

诵读的话:“奥赛里斯的高贵灵魂,在月初出现在天空,他的身躯变得年轻,他的名字在天空众神中最为显贵,他拥有全国的权威。天空中的猎户座,每天活着,从不在天空深处消失。你的面容在新月之日复新,你在月亮中是年轻的。塞麦德星(Smd)跟随着你,你以奥赛里斯—猎户星的名义成为众星之主。你的妹妹—闪亮的天狼星掌控你的步伐,驱赶你的敌人。请你把天狼星之年赐予你的儿子,上下埃及之王,永恒的(荷鲁斯)”

图四:丹德拉神庙顶层的东3配殿1

图五:阿拜多斯塞提一世祭庙,奥赛里斯墓的防腐大厅2

神话中伊西斯两次帮助奥赛里斯死而复活,反映了古埃及人对天狼星、猎户座、尼罗河泛滥、大自然界万物复苏等关联的想象。

东3配殿的天花板更加直观地表现了旬星、月相与天体运行之间的关系。天花板中央部分有个天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天窗内侧四面雕刻着平卧在床上的奥赛里斯。旁边的铭文内容是太阳神拉的光芒和奥赛里斯的木乃伊结合。天窗东侧的浮雕有太阳神从努特腹中诞生的画面,下面是猎户座、天狼星,以及18个旬星;天窗西侧的浮雕,是5个行星和另外18个旬星,以及向上攀登阶梯的14个神,象征着从新月到满月的14天。3

旬星还包括猎户座中的几个星,从它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有的叫做“猎户座的前臂”,有的叫做“猎户座的下臂”。根据帕克(N. Parker)的研究,根据观测地点的不同,各地有不同的旬星表,但旬星的名字里有很多类似的方位词。十二星座是古埃及人确定旬星位置的参照系。4

在阿拜多斯谢提祭庙的奥赛里斯之墓中,位于中心墓室的天花板东侧的天象图,是旬星与奥赛里斯关系罕见的图像证据。旁边的铭文是密写体,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几个旬星的名字。榜题是“为奥赛里斯做防腐的大厅”。浮雕分上下两个部分。上面的部分,中间分别有两个太阳船——日船和夜船,右边是东方地平线的日船,上面是国王和鹰首的太阳神,左边的是西方地平线的夜船,上面是国王和阿图姆。中心画面的两侧各分成个各格层,左边是12个“出现在船首的南方天空诸神”。右边是12个“出现在船首的北方天空诸神”。左右两边各4排,每排3个神。旁边有这样的铭文(自下而上):“在太阳圣船之前的”、“与太阳圣船一起的”、“在北方天空中烈焰一样的”、“在太阳圣船之后的”;夸克认为这24个神代表在天空中有固定位置的星,从下向上是它们先后出现的顺序,在圣船前意思是夜晚可以看见的、在日出前升起的;与太阳圣船在一起意思是白天出现而肉眼看不见的;烈焰一样的指的是日落后出现在天空的亮度极高的星;在圣船后意思是日出后出现、肉眼看不見的;浮雕的下半部分,表现的是奥赛里斯躺在神龛中,侧身苏醒的样子,左边是荷鲁斯把生命符号伸到他的鼻前,左侧4个格层站着16个神,右侧4个格层站着20个神,有人头、塞特形状的头(类似驴子的头)、狮头等,是旬星常见的几种形象。1

太阳和旬星的运行轨迹划分了节日的时间点。太阳神与冥神的融合,充分证明古埃及人对来世的想象,是以其宇宙观为基础的,对天象的观测与他们对生死的思考密不可分。

尼罗河、太阳、旬星这3种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是古埃及人来世信仰的基础,每隔1460年,尼罗河泛滥和天狼星携日升会发生在同一天,古埃及人称之为“三合一新年”,他们精心观测、推算和记录这一重大时刻的到来。他们深信人类的命运与宇宙和自然息息相关,期望把生命的周期融入到大自然的轮回中去,这就是太阳神与冥神融合的奥秘。

古埃及人看重精神生活,对宇宙、生命、死亡等哲学问题有着长期的思考,他们的来世想象中充满了抽象的永恒意象,但他们却用最具体的表现形式在建筑、图像和文字中传递这些思想。在这个众神的国度,艺术服务于和谐的人神关系和社会秩序,巨石堆砌的神话赋予宇宙和生命以永恒的意义。

古埃及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在整合地方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一整套的艺术法则和经典主体,以文字、艺术品、建筑等多种形式表达。神庙、墓葬建筑及其图像是意识形态的浓缩和符号化表达,它们是功能性、仪式性的,基于现实又超越了现实。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化的世界。现代人总是希望将“真实”事件和仪式区分开来,这会使我们对古代物质遗存的分析复杂化,附加上太多现代人的理解。高级文化中最真实的信息不是历史的而是观念的,是古埃及人的宇宙观、价值观及在此主导下的仪式和习俗。

新王国时期开始,墓葬文献的经典“冥世之书”频繁出现在神庙浮雕中,墓室的建筑语言、图像艺术相互融合,共同构建引导亡灵通向永恒之地的神圣时空,“冥世之书”既是“来世指南”,同时又参与到同构之中,三者成为互为诠释的有机整体,以生动的具象艺术(建筑、图像和文字)呈现古埃及神庙、墓葬仪式的场景,折射和展现出古埃及人的生命哲学和宇宙观。与同以往不同的是,“冥世之书”不仅仅供王室贵族使用,也普及惠泽到平民百姓,成为一个民族的集体信仰指南。

[作者颜海英(1967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北京,100871]

[收稿日期:2020年8月3日]

(责任编辑:李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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