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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曼对重塑绿色社会的审思及其理论困境

2021-01-12杨士喜刘魁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科尔曼社群民主

杨士喜,刘魁

(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211189)

20世纪70年代,“罗马俱乐部”在《增长的极限》中首次将“全球生态危机”拉入人类的视野,并把人口爆炸增长视为全球生态危机的深层次动因,由此拉开探寻全球生态危机之源的帷幕。此后,随着西方生态运动的深入发展,人口爆炸增长、技术革新、消费者责任缺位造成生态危机的观点喧嚣其上。针对这些所谓客观事实,作为北美绿色运动带头人的科尔曼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这些观点,构建了一套富有新意的绿色理论体系进行理论回应。学术界认为科尔曼的绿色思想已经触碰到“红绿”的范畴,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契合,这显然是对科尔曼理论的误判,也忽略了其理论的内生缺陷。因此,重新系统地梳理科尔曼的绿色思想,辩证综合地看待生态治理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对于应对全球生态危机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生态危机的“流俗之见”

科尔曼认为,把人口增长、技术革新、消费者责任缺位作为生态问题的根本性要素是对环境危机的本质性误解。

1.人口增长的“欲加之罪”

科尔曼认为,把人口爆炸问题放置到全球生态问题的中心,实际上遮蔽了发达资本主义工业国家是造成目前生态危机罪魁祸首的事实。其一,西方社会为规避国内环境和全球环境责任,不仅刻意将化学依赖型的高污染企业以及大量的垃圾转移到欠发达国家和地区,而且在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乱砍滥伐、肆意垦地、无节制滥用化学农药。其二,贫困是生态问题与人口问题的内在症结。科尔曼认为,“第三世界的贫困是被剥夺了足以维系自身生存的经济手段之后而呈现的困厄”[1](P9)。由于全球资本的裹挟,发达国家直接或者经由国际市场在发展中国家攻城略地,大肆扩张空间殖民的范围和边界。这其中就表现为发达国家利用资金优势大举侵入欠发达国家和地区的乡村地区,斩断原有稳定的、传统的生活方式,迫使无生存技能的农民进入城市谋求生计,并随之出现贫困区域的集中化,而这种贫困集中化的后果就是使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人口陷入高增长率的漩涡中,并往往难以逃脱牺牲环境换取经济发展的怪圈。其三,瓦解的社群系统是人口与环境关系失衡的内在因素。科尔曼认为,传统社会自身有一套自我调节人口稳定与周围环境和谐共生的机制。但是,近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开启的殖民扩张和技术革命,资本在世界市场横行霸道,欧洲文明有恃无恐地侵扰世界,因而那种稳定性的、自给自足的传统社群生活模式被击得粉碎,紧接着便是传统节育风俗遭到致命打击,从而致使这种适应社会变迁的能力随之减弱。

毋庸置疑,科尔曼深刻地分析了发展中国家的人口问题。人口问题是一个关涉资源消耗和生态治理的重大现实问题。一般来说,人口越多意味着对资源的消耗越大,这是对发展中国家而言的;物质生产越丰富,个体消耗的资源越多,这是对发达国家而言的。从目前世界人口两极化来看,环境优美的发达国家陷入了人口负增长或低增长的漩涡中,可能会面临“无人”的窘境而无法观照生态治理,那些人口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也无力应对生态危机,结果可能就是全球生态危机的进一步加剧。

2.技术革新的“代罪羔羊”

科尔曼认为技术是关于人的存在的技术,是政治文化制度的折射。对信奉技术的巴里·康芒纳来说,由技术而导致的环境危机,必须通过技术革新开发出与环境安宁相适应的技术,才能解决技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2](P189)。然而,科尔曼却认为,倘若不审视现代社会的特点,不了解技术发展的历史脉络,就无法找到技术、人、环境三者有机共生的可行性方案。在科尔曼看来,工业时代之前的技艺统摄于社会关系和政治结构的框架之中,并且以整体主义的运行模式与其紧邻的环境保持一种和谐共生、生生不息的平衡关系。这种生态可持续的平衡关系内嵌于社群模式的生活图景中,并且附有一种天然的生态敏感性。而这种敏感性努力追寻一种生态稳定、文化稳定、生活方式稳定有机互动的伦理范畴。因而,看似固步自封的守旧意识却恰恰构成了那种稳定性的天人合一的生态传统社会。然而,科学革命兴起之后,基于科学革命的“范式转换”,原先那种传统的有机技艺无法调节工业时代所要求的物欲至上的机械技术,因而有机技艺的死亡不可避免。这是因为,在历史上,有机技艺的根本目的不是积累,它的存在以及与之有关的经济活动是以社群为根基的大环境为媒介,并以此服务于存续绵延的社群及其生活方式。不同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崛起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扩张,孕育并催生了现代技术,使人类自身见证了技术革新的巨大威力,同时也一并释放了物欲至上、自私自利这些资本主义裹挟而来的症候。而资本主义要求突破社群的既有藩篱,追求无限扩张,这就无疑促使现代技术的革新。但是,“技术创新再不是置于宽泛的伦理框架之中审慎操作,而是一切唯提高生产工具的效率是从,自己变成了一个目的”[1](P23)。因而,被资本主义制度所裹挟的技术革新便毫不意外地成为生态危机的替罪羔羊。

科尔曼从技术背后的制度因素着手,揭示了资本操控下技术扩张的无序和盲目,这是值得警醒的事实。当今社会,现代技术的广泛应用不仅使得生产过程机械化,更使得社会组织机械程序化,甚至造成了人类世界观的机械化。随着技术越来越融入日常生活之中,人类越来越难以抵御技术对其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浸染,因而人类的主体性在技术面前遭到解构,成为“技术的人”。例如,在数字媒介领域,大数据和智能算法把人的感觉、情绪、情感宰制在特定的情景模式中。由此可知,技术对人的主宰正日益成为一种潜在的风险,因而不难理解为何巴克敏斯特·富勒会发出“人即无灵魂机器”的感慨。随着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到来,技术失控的风险与日俱增,对地球资源的掠夺也可能急需把技术革新纳入到生态系统和伦理框架之内来进行整体考察。

3.消费者选择过失的“无奈之举”

布克钦人为,人人有错的消费者选择过失论是造成当前环境危机的重要因素。在布克钦看来,当前生态危机的成因就在于,人类通过消费满足物欲,而公司企业的存在就充当了资源产品中转站的作用[3](P9)。这种看似合理的言说一度切合美国人的民间智慧和个人责任意识。它表露了出一种美好的社会幻想,即只要每个人采纳合乎环保理念的生活方式,在集体合力的作用下,环境危机便可得到解决。在科尔曼看来,环境危机问题只与消费者有关的想法是极其荒谬的。消费者的环保行动被囊括在不加批判地接受商品信息而有意拨动环保感觉的被动映射中。因此,科尔曼认为,选择权从来也没有降临到消费者的头上,生产商为了降低生产成本,获取最大利润,必然不愿意承担环境后果所产生的生态损耗。生产商引发的生态问题,被转嫁到毫无主动权的消费者个体身上。

虽然科尔曼指出了产品生产商引发生态问题,但消费者本身不应该承担生态责任吗?事实上,当今社会众多消费者普遍都陷入了消费异化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例如每年轮番上阵的购物狂欢节。而作为地球资源的消耗者,“想要更多”的消费者其实明白这种消费异化对地球资源的生态损耗,因而他们也应该承担生态责任,而不是如科尔曼所说的那样,消费者并不能作出任何有价值的行为选择。更为重要的是,生态环境的改善需要作为主体的“每一个”消费者通过塑造理性消费观和采取行动来践行生态责任。因此,理性消费观是消费者应具有的生态意识,其有利于环境治理。

二、生态危机的深层成因:体制性障碍与历史性根源

科尔曼认为,权力集中所带来的反生态效应、主宰全球经济的资本主义制度所催生的狭隘工具价值观、无视土地和劳动的自然属性而追逐商品性所酝酿的社群瓦解,是造成目前生态危机的深层次因素。

1.中央集权型下的民主溃败

最初限制集权的美国邦联体制在遭受底层群体和上层阶级的普遍诟病之后,经过麦迪逊、汉密尔顿和杰伊等联邦党人的诡辩和操纵,彻底转向了那种以精英主义方式治理国家,并代表权贵利益所构造的集权式的联邦体制。科尔曼认为,尽管赞成社区民主制的托马斯·杰斐逊明显拒斥汉密尔顿关于政府属于“高等阶级”的观点,力图以土地全民所有制为基底,并借助全民教育的理念,谋求让所有公民参与自治,以此打造理想图式的民主基层自治。但是,新宪法所构建的强大中央政府将杰斐逊的理念设想由虚化的梦境拉回残酷的现实。随后,那些遭受经济压迫而竭力弘扬民主的平民主义者接过杰斐逊和反联邦党人手中的旗帜,掀起了为争取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而发起的政治斗争运动,并一度影响到政府的决策实施。然而,那些平民党内投机的保守主义分子难以经受权欲的浸透,在索取政治利益后,便随即转向了平民主义者的对立面。更为糟糕的是,以民主党为首的外部敌对势力利用平民党纲领的自身缺陷,通过借助白银本位为货币根基的金融改革,致使平民党遭受瓦解。政治权贵与经济权贵合谋操纵国家政策,代表经济权贵利益的产业界肆意干涉那些对自身不利的监管程序和法律法规。

在科尔曼看来,根深蒂固的体制障碍与历史累积的根源性顽症,无法使得那些看似拥有选票权的普通群众将自身拥有的权利转化为替自身争取利益的权力,从而造成既有政策的走样与失灵。也就是说,由于基层民主权力被联邦制的中央集权所消解,那些普通民众或环保人士费力通过政治斗争来影响政府所制定的保护环境的政策法律,往往又被那些操纵政府的权力公司所搁置或降格执行。而这种搁置或降格是企业界与国家权力机构相互勾连的结果,并且通过干预司法的形式将大公司以“人”的范畴呈现出来,从而赋予它自身不受制约的权力。然而,这种权力扩张的逻辑背后显示出谋求公司效益最大化的企图,它丝毫不会顾及决策背后的人文需求、社会价值、生态意识,因而也必然无视、甚至打击那些阻碍资本增殖的环保法规和行动。可见,政府权力和公司权力的集中实际上便不自觉地显露出基层民众民主权力的瓦解与丧失,并且这种由权力集中所催生的反生态效应,决定了那种偶尔萌发的公民权意识在环境危机斗争中难以有所作为。

2.“不增长就死亡”的狭隘工具价值观

科尔曼认为,当利润最大化这一铁律成为资本主义产业界追求的永恒信条时,它便极力控制生产成本,忽视社会效益,从而制造无需自身承担的“外在性成本”[1](P66)。譬如,向大气中排放废气所造成的社会成本需要民众承担;正是基于利润最大化的价值追求,现代技术得以不断革新,并反过来催生更大利润,但是这种盲目追求技术更新迭代的做法却忽视了技术背后的环境隐患。狭隘的工具价值观不仅将经济增长推向自然资源掠夺的极限,更是将社会极限问题推向社会的中心位置。无疑,当今世界都受到了这种狭隘价值观的浸染,那种个体上表现出的自我利益的膨胀无视其他价值观念,并在市场经济关系中迷失自我,就是最好的佐证。同时,科尔曼认为,全球各国都陷入了一种追求国民生产总值的盲动之中,而这种对国民生产总值的痴迷掩盖了它自身的内部缺陷,即忽视了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对经济指标有巨大贡献,而实际上却要以牺牲环境和人民健康为代价的生产性活动。由于现有的全球经济体系与规则是由资本主义经济所主宰的,而这种主宰是通过全球化的跨国企业所操纵的,“这些企业均采用同样的有关生产率与利润的狭隘经济指标”[1](P77)。科尔曼认为全球各经济体难以从唯经济增长马首是瞻的价值定向中走出来,并且都急迫地推动技术的开发和利用。

3.“土地和劳动的商品化”导致社群系统瓦解

科尔曼认为,自15世纪圈地运动以来,土地按照现代社会契约的方式可以进行自由买卖与分割,流离失所的广大普通民众被迫离开土地而进入城市,至此,劳工市场随之出现,劳动开始成为商品在市场上进行自由交易。但是,自从土地被视为商品之后,人类社群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有机联系便不复存在,而那种劳动生产活动与人类生命的其他需求融为一体、有机统一于社群的生活方式也随即瓦解。随之而来的是,那种具有私有财产属性的土地使用完全屈从于短期盈利标准,而劳动工人在资本逻辑的运作体系中肆意从事破坏土壤肥力的工作,结果便发生了如马克思所言的那种“新陈代谢断裂”。现如今,这种物质变换关系的裂缝不仅造就自然界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同时反过来构成了现代人的生存性危机,尤其是普通劳工的生存环境恶劣不堪。

在社群系统瓦解的当今社会中,人们不再视土地为“我们的”,而只是将它视为“我的”。也就是说,那种在社群中形成的连接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群良性循环的自然有机敏感性遭到破坏,长期稳定、代代相传的社群伦理道德被历史尘封。而由于自然敬畏感的丧失,人们在狭隘的经济理性主义价值观的支配下,沿着工业资本主义铺设的轨道无限恶性循环,并最终辐射到人类自身。譬如,如今连人的器官也普遍化地受到商品化的消解,由此被打上价码的符号。总体而言,在当今普遍的商品化的世界中,人的意义沦落为一种受动性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割裂、被碎片化,由此造成思维的片面化与主体意识的沉寂,也就难以激发自我对环境所肩负的生态责任和生态意识。从深层意义上来说,这种主体性的丧失表现为缺乏一种精神灵性的照应,从而也就不具有一种关乎道德经济的天人合一的共感能力。

不过,对于科尔曼来说,要扭转商品化对人与自然的侵袭,必须构建一种具有生态维度的社群意识,而这种社群意识必须建立在可持续的护生价值观基础之上。

三、生态社会的战略构造:“一体两翼”

环境危机的战略性构造方法表现为作为“一体”的护生价值观的重构、作为“两翼”的合作性社群的重建及参与型基层民主的重塑三者辩证统一的环境运动。

1.“一体为本”:重构护生价值观

在工业化之前,经过漫长演化而来的护生价值观是作为一种引导生活环境可持续发展的行动指南。它的特质就体现为:“对一个地方的特定生态特征、对一个地方人群的永久生计需求保持相当的敏感性。”[1](P93)不过,科尔曼认为,传统的护生价值观在工业化时代需要解构与重构,才能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护生价值观而作用于日常生活实践。为此,科尔曼借助早期北美绿党所提出的“十大关键价值观”,即生态智慧、社会正义、基层民主、非暴力、权力下放、社群为本的经济、女性主义、尊重多样性、个人与全球责任、注重未来,以此来重构一套整体性的护生价值观[1](P96)。

科尔曼的“十大关键价值观”并非是毫无逻辑性的机械排列,实际上是主次分明、内在互通的关系。其一,生态智慧为理念,是主线。它要求把人类作为“自然中的角色”来看待,而不是把人与自然作为二元对立关系。其二,尊重多样性为前提,是指针。它尊重某一特定生态系统独有的自然特征,并且有力地促进其周围环境的稳定与活力。其三,基层民主为杠杆,是中心环节。它是撬动其他价值观的关键,是公民动用政治权力参与并组织社群公共生活、决定社群生态命运的重要武器。其四,权力下放为通道,是路径。它是参与型基层民主所必需的可行规模的前提所在,更为以社群为本的经济提供归宿。其五,社群为本的经济为内容,是场所。它是构建自立经济活动、注重地方生态特点及践行以人为本的生产方式的组织场域。其六,非暴力为手段,是践行标准。它凸出一种广义的非暴力,主张从日常生活层面和制度层面废除所有社会关系中存在的暴力形式,尤其是反对对女性施加的暴力行径。其七,女性主义为延伸,是过程。它认为社会对妇女的压迫与对地球的践踏是父权等级制社会所凸显出的暴力形式的不同侧面,主张自然界并不存在等级制度,回归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价值导向。其八,个人与全球责任为大局,是整体。它不仅意味着全球性的生态行动,也注重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更强调对经济发展、政治权利保障、不同地区环保的完整性与紧密性、以及未来社会可持续负有责任。其九,注重未来为愿景,是准则。它意味着既满足当代的需要,又不损害后代人发展的需要,注重生产生活方式的可持续性与公平性。其十,社会正义为目的,是根本目标。它认为政治上的自决和经济上的独立是人们追求环境安全的前提,主张个人责任内嵌于社会责任之中,构建人人共享福祉的生态社会。这十大关键价值观构成了护生价值观的框架,该框架的主要内容为基层民主和社群。

2.“两翼之一”:重建合作性的社群

科尔曼认为,社群不仅如M·斯科特·佩克所言的那样,它谋求一种集体意志的合力,注重权力与义务的二元统一,强调超越个人分歧的集体诉求和尊重个人需要的包容理念,并且能够时常进行自我反思,为其成员提供安全的庇护所[4](P61-68)。更重要的是,它得以存续的核心逻辑在于牵系着一种融于当地、彼此了解的家园归属感。但是,科尔曼并不赞同佩克过分注重社群的作用,而忽视现代经济与政治权力结构的特点,以及区域生态的特殊性。在科尔曼看来,只有构建基于关切、责任、尊重与了解的生态地区主义,也就是说,构建那种按照家园政治实体来谋划的潜意识了解某一地区的社群样式,才能引导人们注重某一地区的自然环境,进而实现一种自立、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这种作为家园政治实体的生态地区,其构建边界的依据是以现实的自然状况为划定标准,同时考量政治因素而共谋的综合结果。这是因为,不同的自然特征不仅满足人类的基本需求,同时构造出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风貌,而这种差异性的自然与历史的相互综合也就催生了生态地区主义各自特有且可持续的归属感,这种扎根当地的归属感使得社群的生命力经久不衰。事实上,生态地区主义不是那种把生态区域与住区割裂开来的一般认知,而是一种住区就在生态之中的生活方式的呈现。

那么,如何构建体现生态主义的社群呢?在科尔曼看来,土地和劳动的商品化不仅造成了人与地球的物化,更是催生了以竞争为媒介的等级制度,因而生态的社群构建必须以合作取代竞争。这种合作社群的有效构建,是基于人们对社群和生态有机互动的了解基础之上的。合作社运动赋予民众从经济领域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拒斥那种陷入单一化的商品形式的消费盲动,主动激发创造有机物品的意识。科尔曼认为,“当自立放在合作的框架内,个人利益便被置于社群成员息息相关和殷殷保护之下”[1](P129)。自立活动不仅能够使得活动参与者直接获利,减少“影子工作”,而且把一个地区的生产、流通、交换、消费控制在本地区内,因而可以缩减那些附着在商品身上的附加成本,把利润留在本地区内。科尔曼认为,合作社经济构建成功的关键在于,以“自助信贷工会”“社群土地信托基金”“工人所有制”为自立手段,重塑支撑资本主义经济的土地、资本和劳动这三大要素,从而实现社会变革。当然,这种合作性的社群运动的扩张,不是单个合作社彼此割裂的自我表演,而是要形成无数合作社广泛合作的共舞局面,并进一步推动合作文化与社会生活在诸多领域相互渗透。为此,这种合作性社群的扩张必须使得社群进入政治舞台,使政治权力回归基层。

3.“两翼之二”:重塑参与型基层民主

所谓参与型基层民主是指公民在社群中参与自治的过程。在科尔曼看来,民主政治并非由专家和政治精英独享的神秘物,也不是公民是否具备政治理解力的问题,更不是投票时赞成或反对的问题,而是一种进入参与过程,并进行有关公共事务的讨论与决策,进而能够锻造公民处理复杂公共事务议题所具有的那种熟练驾驭民主方式的能力。简而言之,民主不是受动性的权力行使,而是一种完整的积极“参与”过程。因而,在社群中,基层民众通过积极参与基层事务,能够培养出一种公民行为,并从整体上考虑社群集体问题,设身处地为自己的家园着想。社群的民众可以通过有意识的计划和自我设计,尽可能地避免对技术形式的依赖,致力于构建合作与自立的依赖关系,从而打造一种合作经济为本的民主生态社群。

在科尔曼为参与型基层民主的正当性辩护完成之后,他便着手构建一个参与型基层民主的框架,以此来论证参与型基层民主的可行性。首先,他借助对立型民主制中的权利平等理念,以此来维持社群的民主性质。因为对立型民主认定利益的冲突,因而强调权力的平等分配[5](P17)。其次,他批判性地吸收了政治学家本杰明·巴伯的积极型民主理论中的有关冲突的公民行为、领袖类型的作用、决策与实施的关系等理论观点,以此来构建社群民主的文化基础。作为相信公民群体的常识性智慧和能力的积极型民主理论,认为所有公民应该直接参与自我的治理,生发一种政治与生活互融的民主文化。再次,他认为,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参与型基层民主,必须从民主经济中寻求人的经济解放。也就是说,民主经济必须打破那种看似由保持价值中立而不涉公平正义的市场决定经济利益分配,但实际上却由垄断的资产阶级所掌控的那种决定生产、投资、国家政策走向的权力[6](P67)。而削弱这种权力并使这种权力回归社群的方式是构建自立与合作性的社群经济活动。最后,他认为市镇同盟是搭载参与型基层民主最理想的方式与场所。在科尔曼看来,参与型基层民主所构建的生态社会不是一种狭隘的地方主义,而是市镇与市镇彼此相互依存的民主同盟。“市镇同盟以市镇的参与为基础,通过同盟这一载体,创造一种以直接民主为方式处理地区甚至全球问题的能力,它使决策尽可能地贴近基层”[1](P155)。

参与型基层民主本身并不必然走向生态社会,只有在具有敏感性的护生价值观的基础上,通过构建合作性的社群之间的联盟来使权力回归基层,扩大公民权,进而才有可能迈向绿色社会。

四、构建辩证综合的全球性战略:突破科尔曼绿色理论的迷障

诚然,无论是对历史性障碍和体制性根源予以批判,还是构建以护生价值观为核心、以合作性社群和参与型民主为两翼的绿色理论体系,科尔曼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贪婪性和反生态性。但是,科尔曼的生态政治思想未能突破现有资本主义制度的固有框架,因而期望那种既“保持世界工业产出的成倍增长而又不发生整体的生态灾难是不可能的”[7](P38)。更为重要的是,揭示科尔曼绿色理论所具有的内生障碍,不仅是为了回应那种蜻蜓点水式的理论批判,而且能够以一种辩证综合的全球视角来理解生态问题。

1.变革资本主义制度是解决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本路径

由于资本遵循“效用原则”和“增殖原则”的运行逻辑,这就决定了资本主义制度对自然的利用和破坏是持续的过程,因而那种企图“把解决生态危机的全部希望寄托于道德改革、建立某种生态伦理的”[8]理论诉求,根本无法实现解决生态危机、建设绿色社会的美好愿景。诚然,社会主义社会的生态环境问题不容小觑,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即现有的世界经济体系和权力话语仍旧处于资本主义制度的主宰之下。也就是说,生态危机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是“内生的”,具有内在必然性,而对于社会主义社会来说则是“外在的”。事实上,正如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奥康纳所认为的那样,千万不能忽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在生产关系和政治体制上的重要差异,这种差异决定了在生态退化过程中以及为保护环境而开展斗争所呈现出的力量悬殊[9](P257)。科尔曼虽然构建了一套绿色社会的理论体系,但是他却缺乏对资本主义运行机制反生态和反正义性的深层理论追问,即不动摇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主宰的权力体系,也就难以摆脱资本主义制度对自然和人的统摄与压制。科尔曼企图从价值观上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修补,以此来达成与自然的和解,这显然是一种浪漫而抽象的乌托邦主义。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决定了把“金钱作为成功的标志”的价值观,而这种物欲至上的“更高的不道德”[7]的价值观支配着人类对自然的无限索取。

2.构建辩证综合的全球性战略是应对生态危机的有力举措

不可否认,当前全球权力体系仍受资本主义制度的操控,但面对全球生态危机趋于恶化的事实,我们不可能无视它。从地球历史的演变来看,“地球自诞生以来已经经历各种类型的生态危机,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至少已经经历了5次,地球上的大多数生物都是在经历过多次的生态劫难以后而演化出来的”[11]。显然,生态危机目前已从一个“自然”事实转向为一个“社会”事实,被资本逻辑所主宰的资本主义制度成为主因。但是,资本本身并无价值取向的问题,因而跨越资本逻辑并利用资本是解决生态危机的首要之义。当然,从更深层次意义上讲,科尔曼所忽视的人口、技术、消费等因素,以及所注重的价值观、基层民主、社群等问题,都是解决生态危机的重要影响因素。对于主因的定位,取决于具体的历史的社会情景,不能机械地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生态治理是一项极为复杂且庞大的系统工程,因而需要一种全球性的辩证综合的视野。从宏观层面看,需要构造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全球战略合作,加强环境治理领域的务实合作;从微观层面看,各方在治理生态问题时,应从资本、人口、技术、政治制度、价值观、社群、文化、地理环境等因素切入和融合,把握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现实,而不拘泥于某一种模式。因此,把生态治理作为既基于生态系统,又基于社会历史合力的辩证综合的全球性战略,才能更好地应对全球生态危机。

归根结底,科尔曼的绿色理论仍旧未能超越把“生态问题产生的根源和解决的途径归结为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改变”[12](P72)这一典型的生态中心主义的理论范畴。正如戴维·佩珀所言的那样,小规模的、集体的、分散化的公社主义、参与型民主、经济低增长(或不增长)、非等级制的生活和一致同意决策,所有这些都是生态无政府主义的理想社会观的生动映照,是构造生态乌托邦的自我演绎[13](P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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