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雅士:惺惺相惜抑或相忘江湖
2021-01-12蒋青林
蒋青林
在不同历史时期,都会有一些品行高洁或才能卓异之人,他们的名声经过口口相传,不胫而走。对于这些名人雅士,当政者往往也会有所表示,有时推崇备至,有时恰当利用,有时也认为他们不合时宜。其实,如何对待名人雅士一直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安排妥帖会令当局声誉日隆,处理不当也会弄得在位者进退维谷。
有史可查的最早名士可能是许由这位老先生了。传说许由的名气很大,以至于当时最高管理者尧准备将天下让给他。谁知许由不干,还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后来跑到山中隐居去了。到了夏朝,又有一位叫务光的著名人物重复了许由的故事,让后人着实惊叹不已。其实,许由、务光更像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名人雅士的代名词,他们的事迹基本上无从考据了。
关于伯夷、叔齐的史料则要丰富和翔实一些,也更能看出古代名士的某些特征与风采。从《史记·伯夷列传第一》中的记载来看,伯夷、叔齐至少在两个方面表现得十分明显:一是注重品德修养;一是坚持价值信条。伯夷、叔齐出身高贵,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世俗意义上的王子。孤竹君更喜欢小儿子叔齐,准备传位给他。等到孤竹君去世后,叔齐认为王位应该是大哥的,就提议还是伯夷来继承。伯夷一听急了,说这是父亲的遗命,怎么可以违反呢?伯夷担心弟弟再次为难他,直接卷包逃走了。叔齐知道后,心想大哥您怎么能这样,不打招呼就跑呢?他就追了上去,于是两人一起逃跑。结果,本来没啥机会的老二没有办法,只好当了国王。伯夷、叔齐也不是瞎逃的,他们听说西伯(即后来的周文王)敬养老人,就去投奔西伯。等他们到达时,西伯已经死了。路上遇到西伯的儿子姬发(即后来的周武王)正带领大军去进攻商纣。两人心想:我们俩摆着现成的王位都不要,姬发作为臣子怎么能去抢君主的位子呢?而且父亲死了,不去好好安葬,却大动干戈,还有没有一点孝心?两位高人二话不说,上去就死死拉住姬发的马,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姬发身边的人火了,立马要拿刀捅人。姜太公见状,知道不能杀仁人义士,于是将二人扶走了。周朝建立后,伯夷、叔齐还是想不通,于是不吃周朝的粮食,躲进首阳山,经常采食薇菜充饥,最终饿死在山中。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伯夷、叔齐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奠定了中国历史上名人雅士的基调。他们对于自身的德行要求出奇的高,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名声。与此同时,对于世俗与权贵不肯苟同,哪怕是面临压力和危险。《后汉书》记述了井丹的特立独行之事。井丹的学问做得好,很有名气。沛王刘辅等五位王爷轮番去邀请井丹,都没请到。光烈皇后的弟弟,即信阳侯阴就,因为外戚的缘故身份非常显贵。阴就对王爷们吹嘘说,给我一千万钱,我保证将井丹请来!后来,井丹果然来了,——当然不是看在钱的分上,而是被阴就派人威胁和劫持而来的。阴就瞧不起名士,想羞辱井丹一番。阴就安排了粗劣的饭食(麦屑做的饭和葱叶做的菜),让客人就餐;井丹直接拒绝了,说这些饭菜与主人的身份不符合吧。阴就只好再换上美味佳肴,井丹才开始下筷。在送客之际,阴就故意让人拉一辆车去送井丹。井丹见状,笑着说了一句:听说夏桀坐的是人拉的车,莫非就是这一辆?在场之人听后,脸上都挂不住了。阴就知道斗不过井丹,就让人将车子拉走了。
后汉时期还有一位名士叫樊英,其名声与架势更在井丹之上。樊英的神奇之处在于他会预测,而且相当准确,乃至人们传诵他懂得法术。州郡与朝廷多次推荐樊英做官,他都没去。永建二年(127年),汉顺帝亲自去请,樊英扛不住了,只好去了京都。到了之后,他又借口有病不肯上朝。皇帝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派人用轿子强行把他抬到皇宫。见到了皇帝,樊英仍然无动于衷,也没行个礼。汉顺帝被彻底激怒了,大吼道:“我能让您生或者死,使您高贵或者低贱,让您富有或者贫困!”谁知樊英根本不搭理皇帝的狮子吼,淡定地陈述了三条理由:本人受命于天,生死皆为天意,您又怎么能让我生或让我死呢?若遇暴君,本人誓死不为官,愿做安逸自在的百姓,丝毫不艳羡天子之位,您又如何使我高贵或是低贱呢?倘若未得礼遇,本人不会接受哪怕是万钟俸禄的高官,而能实现志向,则对于粗茶淡饭也是心满意足,您又怎能使我富有或贫困呢?汉顺帝听完之后,也只有独自苦笑了。于是送樊英出宫,吩咐太医给他治病,每月赠送羊和酒等礼品。
从上述案例中不难看出,对于这些软硬不吃的“顽固派”,王公大臣乃至于皇帝似乎都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原因何在?估计还是名人雅士们背后那些“隐形的力量”,虽然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绝对不容小觑。后汉的袁闳,是一位独立遁世的高洁之士。他出身于官宦之家,却不肯接受征召,只是忙于耕读之事。延熹末年,袁闳看到党锢之祸即将发生,他披头散发,与世人断绝交往。他本想独入深林隐居,无奈家有老母,还得养老送终。于是他突发奇想,建了一座土屋,四周用围墙包起来,也没有门口,只留下窗户可以接收从外面投递进来的食物。除了服侍母亲之外,袁闳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闭上窗户,连兄弟、妻子与儿女都不相见。母亲去世后,他也一直在土屋里“闭关修炼”,达到十八年之久。尽管袁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时势与其预料的一样,慢慢陷入混乱,黄巾起义终于爆发了。老百姓四散逃命,而袁闳不为所动,每天诵经不辍。义军首领们约定:不论是谁的军队,都不得进入袁闳所住的地方。百姓得知消息之后,纷纷到袁闳那儿避难,许多人由此保住了性命。袁闳此后一直如此生活,直到五十七岁时死于土屋之中。无独有偶,后汉另一位名士逢萌也有类似经历。他预感王莽将要失败,就逃到琅玡劳山,专心涵养心志、锤炼品德。北海太守慕名派人去劳山致礼,逢萌却不予理会。太守心里直冒火,想去捕捉逢萌。他说干就干,派了人马去劳山。没想到,当地的老百姓得知消息后,纷纷拿起武器和弓箭抵抗,誓死保卫大贤人逢萌。结果,官兵打不过当地百姓,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袁闳与逢萌的例子有些极端,相对而言,梁鸿的典故更具普遍性与代表性。梁鸿生活于东汉时期,因品德高尚而名传后世。梁鸿也是饱学之士,但一直未以此去求取功名。他结束学业后,在上林苑中以放猎为业。因一时疏忽,引发了森林火灾,烧到了人家的房屋。梁鸿很实诚,找到房主,主动要求赔偿,最后将自己放的猪全给了他。但那人还嫌少,梁鸿就提出给他干活,因为他再没有别的财产了。得到同意后,梁鸿就没早没晚地卖力做事。隔壁邻居一位老人得知后,认为梁鸿不是一般人,就谴责那位房东。于是房东开始对梁鸿敬重起来,并提出将猪悉数归还。梁鸿没有同意,回到老家去了。青年时期的这一事例,基本上就是梁鸿一生的缩影。他一辈子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始终洁身自好,让世人景仰。后人了解梁鸿的事迹,多与一则成语有关。梁鸿后来娶了又胖又黑又丑但心地纯洁的孟光,两人志趣相投,硬是将贫贱的夫妻生活过得其乐融融。梁鸿后来去了吴国,投奔到一个大户人家,即皋伯通家,寄住在其家的廊房之下。梁鸿找到一份工作,替别人舂米。后来,皋伯通发现姓梁这位打工仔的一个大秘密:他干完活回家,他的妻子立即将备好的饭菜恭敬地呈上,将盘子一直举到眼眉的高度。今天所用的成语“举案齐眉”,即来源于此。皋伯通感觉到梁鸿并非凡人,于是请他住到家里面。梁鸿去世,皋伯通等人找了块好地,将他安葬在吴国义士要离之墓的旁边。世人都认为,高尚清洁的梁鸿与行侠仗义的要离葬在一起,当然再合适不过了。
了解了名人雅士的基本特征以及民众对其敬仰之情,估计不少人会想:如果将这些人请出山,许以适当的官位,那岂不是天下大治?产生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历史上不少地位显赫之人乃至最高统治者都对此认同,并按照他们的理解付诸实践。前文提及的樊英,在汉顺帝层层加码的高规格待遇下,只得答应出来做官,担任了五官中郎将。听说樊英终于接受了诏命,大家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与极高的兴趣,同时也普遍认为大名士樊英接下来必将奉献才华,大展宏图。然而,让人们惊掉下巴的是:面对皇帝的询问,樊英居然压根儿就没有说出什么锦囊妙计!樊英当官后几个月,又说自己病情加重了。皇帝再次加封他为光禄大夫,并恩准其还乡。说得实际点,汉顺帝对樊英一系列苦心积虑的动作,仅仅博得一个敬重名士的声誉。
如何认识和对待名人雅士?其实这个问题至今为止仍在苦恼着管理层。对于伯夷和叔齐,司马迁在总体上给予了肯定,认为他们行善积仁、修养品行,值得称颂。将伯夷排在“列传”第一,也很能说明司马迁的内在道德指向。进一步讲,名人雅士之所以能在历史记载中据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史官的思想认同以及写作者的权力体现。史官基本上属于知识分子范畴,由于其所受教育以及自身工作等原因,他们天然倾向于名人雅士的价值与原则。按照传统文化“立德”“立功”“立言”的排序,他们当然会给伯夷、叔齐这个群体记上一笔,留下一抹人性的光亮于历史长河之中。至于他们能不能与世俗接轨,乃至为国家和社会直接发挥出经世致用的价值,那就因人而异了。南朝时的“山中宰相”陶弘景,虽然没有担任要职,但还是隔三差五为梁武帝出谋划策,也算是尽到了对社会的一份责任。前面提及的大名士樊英,为官时间较短,而他回乡之后,朝廷每遇自然现象反常时,常常派人去咨询他的意见与对策,而樊英的回答也相当专业和准确。由此看来,樊英也给朝廷作出了一些实际贡献。
对名人雅士的敬重,本质上是对文化传统和价值坚守的尊敬。他们多作为世俗的另一个参照系而存在,似乎是两条永不相交的轨道,一般人难以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然而,名人雅士像谜一样的存在,并不妨碍普通老百姓对其发自内心的敬仰与爱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留给名人雅士另一个江湖,让其按照内在愿望在精神世界里畅游,并尽量不去惊扰,或许正是凡夫俗子与其相处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