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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无恙

2021-04-16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薛谷香

初春的雨夜。

表妹程雪飞来电话约我外出喝茶的时候,我和儿子刚好吃完晚饭,在厨房洗碗。

“喂,表姐吗?我刚下班。择日不如撞日,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聚一下?喝个茶?或者咖啡?”

窗外大雨滂沱,我心存犹豫:“雪飞好。要不改在明天我早一点出来,约在你上班的钱江新城附近?要不改天你来我家喝茶?”

表妹程雪飞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行!明天我要去外地,再约遥遥无期。这样好了,我找个你坐地铁方便的地方,一会给你发地址,你现在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

于是我说:“那好吧。”迁就这位表妹是以往我俩相处的常态。我们浙江古代便有“王子猷雪夜访戴”的佳话,今日今时,为什么不能有程雪飞雨夜接见表姐的兴致?

我卸下围兜,换上外套,戴上口罩,跟儿子打了招呼便出门了。在我冒雨步行向地铁去的途中,手机微信上便收到了茶馆地址和地图位置。是青藤茶馆南山路店。

雪飞是浙江温州人,其实我和她并无血缘上的亲戚关系,她在上世纪90年代曾和我是同事。因为她毕业于浙大的前身杭州大学哲学系,是哲学硕士,以我们各自的母校而论,我们把当年的杭州大学称之为复旦大学的“小妹妹”,应该不算过分吧?既然母校为姐妹,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表姐妹”,在那段时间我们亲密无间。“表姐妹”的亲情应该归功于母校的哲学专业传承着共同的先哲思想,这使我们的三观有了一致性和兼容性,玩在一起很亲切。此外我们又有来自各自地域文化、审美情怀、知识偏好、生活习惯等等方面的差异性,这又使得我们有了相互仰慕或相互不屑的诸多乐趣。

比如在雪飞看来,我这个表姐是才华有余,略显迂腐,沉溺阅读过度,而追逐功成名就的野心不足。雪飞常说:“我要有你的笔头功夫,老早把自己打点成知名作家了。”要按雪飞的逻辑,从那个时候起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辜负自己所谓的笔头功夫。

而在我看来,雪飞属于财商有余,略显浮躁,潜心阅读经典不足,尤缺做家务的基本功。最后这点她表示不屑:“家务算啥?如果有需要,家里可以请保姆。我有自己的价值排序,时间的意义最终在于创造财富的效率。”

我一开始很不明白,我们念大学的时候,书都看不过来,以至于宿舍熄灯之后还要在走廊看书,而杭州大学哲学系的雪飞怎么在大学念书阶段就开始有精力有时间做生意赚钱?

后来我看到一个段子才明白。说俄国人为什么爱跟中国人做生意?因为中俄边贸那旮沓主要是东北人,不爱讲价;要是跟温州人做生意,别说俄国人,就连犹太人都能赔到家。浙江温州这块沃土,就是能孕育出有生意头脑的儿女,连哲学硕士程雪飞也不例外。

当时还有另外两位文科女同事方晓菲和夏荫林也和我们很投缘,我们四人名字的涵义又恰好与四季关联,当时我们还组织了“四季沙龙”,倡议读书与写作,定期聚会,轮流到各家玩,先一起做饭吃饭,大快朵颐。然后分享读书心得,朗读习作。“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一台大戏,非常热闹。当时除了雪飞,我们三个都已经有家室了,“四季沙龙”活动时,要么遣散做东这家的夫君,让他去外面打发时光,以便我们可以背后说说男人的丑陋,要么不遣散,我们可以当面说,很有一种把该夫君当成“对方辩友”的模样,他一张嘴,我们四张嘴,哪里说得过我们呢?某种程度我们四张嘴一点也不逊于当下脱口界的“毒舌”金星老师和杨笠老师。我们自诩:“我们是兰质蕙心,冰雪聪明的女子,对方辩友存在的主要价值在于让我们认清什么叫芸芸众生。”

雪飞那个时候尤其古灵精怪,倚小卖小。故意迟到,逃避下厨房劳动,还口出金句:“做人就要尽量学会偷懒。能躺决不坐,能坐决不站,能站决不走,能走决不跑。”因此常常是我们在忙碌,她斜躺在沙发上和我们聊天。还为自己经常不完成阅读和写作任务找各种借口。

一开始她偷懒在我眼里有点令人发指,好在我足够勤快利索。就算她们三人都不动手,我一个人张罗一顿饭,还不是什么事儿。直到我去过她的宿舍,才发现这简直属于不可救药了!她在收纳方面的技能几乎是零,她的宿舍简直就是我眼里的灾区。穿与不穿的衣服都堆在床上,鞋盒放在过道上,纸板箱随处可见。第一次去我还以为她这是准备搬家,以后去多了我也习以为常了。她搬过几次家,后来搬到杭州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两室一厅,但是房间的面貌还是老样子。她应该是习惯了,因为她肯定不缺请保姆或钟点工的钱。她一直单身,其间有过感情生活,但终究没有一位“对方辩友”能让她走向婚姻。不知道是不是目睹了我们以往婚姻生活里包含了“七年之痒”,包含了一地鸡毛,种种苟且,给吓怕了。又或者,这是她自得其乐的人生选择,就如她以前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吴仪就是我的偶像,我希望自己老了也要有她的风度气质。”她口中的吴仪恰是一位单身女强人,曾任国务院副总理。

后来我看见某位心理学家论述过,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智商下降,激情上升,是有助于人们走向婚姻的,也应该是人类种族繁衍的需要。我不负责任地想,雪飞作为一个智商财商都高的女性,估计在谈恋爱的时候下降不到该有的水平,头脑太过清醒。

当年我们“四季沙龙”除了玩,还自告奋勇替单位干了一件漂亮的事情。在工行成立十周年之际,在各分行和我们直属学院搞大型征文活动,我们四个人主动承包了单位的征文,写了一篇单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事业历程的叙事抒情长文,公开发表在主流报纸的一整个版面,荣获征文一等奖。单位同事因此管我们四人叫“才女”,她们三位又先后离开了我们单位,出国的出国,跳槽的跳槽。以至于我一个人沿袭了“才女”之名到退休,现在想想或者有些单方面沽名钓誉的意思。

有一次我得急性阑尾炎,雪飞一个人送我去医院,忙前忙后伺候我,直到我先生赶到医院。事后我问她:“你不是最爱偷懒吗?怎么在医院帮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怕脏不怕累?”雪飞真诚地说:“是能偷懒才偷懒,不能偷懒就不偷懒。做人得讲义气,所谓‘义薄云天’,眼下照顾好你,肯定要高于我自己的舒适度。”

雪飞后来跳槽到另一家国有金融企业,从边缘业务做起,后来进入核心业务领域,此后,从职业到业余爱好都把自己的财商发挥到了极致。至于哲学是什么,可能忘了一大半,也可能早已以智慧支持的元素融入了她的财富人生之中。话说回来,哲学对我又意味着什么呢?哲学对我的智慧支持又体现在哪里?难道就是当下令我赋闲在家的“小隐”人生吗?再换个角度想想,我们的复旦哲学系“母亲”和杭大哲学系“姨妈”,有的是优秀儿女传承母业,著作等身,成名成家,荣耀门楣。或者也并不差我和雪飞一对表姐妹能成什么大器,我能效仿古人,小隐林泉,看书喝茶,随性随喜;雪飞能混迹于富庶的浙江大地,不显山不露水地践行自己的财富人生,还不乏在核心期刊及各类期刊上发表论文,也不算太给我们母校丢脸吧?至少我们也可以向母校报一声平安,任何时候都维系一种“别来无恙”的底线。

雪飞很早就评上高级经济师,且延迟退休,至今奋战在单位的核心业务第一线。至于她名下的财富究竟几何?我也不清楚。但至少,不动产里包括多地多处住宅和商铺。

我下了地铁,雨还在下,比出门时小一些,但绵绵密密,湿冷刺骨。

延安路车水马龙。街头路灯和霓虹灯被湿漉漉的地面反射成五光十色的图案,人行道雨伞和雨伞接踵而过,人潮如涌。看着眼前的行人,我莫名觉得其实每个人的百年人生就是他人眼里匆匆而过的风景,又莫名联想起以前看过的美国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里头的主人公约翰先生是来自石器时代的洞穴人,迄今活了14000年,他不是穿越,是一直活着。只是每10年要换一个地方谋生,以免被别人看出来他不会变老。于是在他的记忆里,百年风云往往属于一闪而过的事情。他说:“我遇到某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死了。”他眼里的“他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也因为短暂而变得微不足道,或如草芥,或如蝼蚁。远不如地球气候变暖,森林被毁,物种濒危,城市变迁,宗教,革命……那些话题更值得他与各个领域的专家们津津乐道。

自然,电影内容是虚幻的,相比之下我们的今生就太局促了,我们与多数陌生人也就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与多数熟人也只是保持可以有联系途径的擦肩而过,比如成为彼此的微信联系人,手机号码联系人,不联系才是常态。每个人都行走在自己的路上,别人只是自己生命里的过客,能为谁停留片刻都属不易,秉烛夜谈就奢侈了。就如我与表妹程雪飞的青藤茶馆之约。

我来到青藤茶馆。雪飞已经到了,在一个临窗的卡座就坐,这个位置白天应该看得见西湖山水。茶馆人不多,算是幽静,有个穿汉服的女子在大堂弹古筝,喝茶的人也都轻声细语。雪飞放下手机,见我就说:“表姐好。多年不见,保养得真好,一点不见老。我刚刚和表弟打电话,处理了一点生意上的事情。还没有点吃的呢。你看要喝什么茶?”我说:“反正我们是以聊天为主,我就要一个随意浸泡的花茶即可。要认真品茶的话下次还是来我家好了。”雪飞说:“那是当然,你是行家,下次去你家好好品茶。”她给我点了一款野生花茶,自己点了柚子茶,一并点了一桌子茶点。并介绍说:“反正茶点都是自助的,不吃白不吃。疫情期间和以前的区别只是现在都有服务员送,以前是自取。我一般谈事都到这里,熟门熟路。”

雪飞也没有变得更老,她衣着考究,举手投足还真有几分吴仪的气度,她说话时常带着笑意,她的笑意似乎七分真诚爽朗,三分古灵精怪,和年轻时候一样。我们一别数载,是心心念念的冒雨相聚,但见面之后的话题却并没有什么宏大叙事,也不需要彼此再度给出‘义薄云天’的相助,相反,我们的话题都显得细碎平常。这可能说明我们人生都渐入顺境了,没有大消息,就是好消息,因为无须狂喜大悲,别来无恙即可。

比如我汇报了家里两位蒋先生,老蒋也挺好,小蒋也不赖。比如我打探她近期有无“感情生活”,她不带一秒钟迟疑地说:“并没有,呵呵。”

比如我说:“对了,我学了一些插花,也一直基本保持‘断舍离’,我家除了和以往一样一尘不染,还更漂亮了。以后欢迎多来。”

雪飞说:“这点一直佩服你。一直记得想当年你家住2楼的时候,有一次小偷光顾你家,偷走了所有的唱片、现金和好些首饰。我来给你送钱,边安慰你,边吃瓜子。你边哭边整理房间。最后在我走的时候,你还顺带把我吐得一茶几的瓜子壳都擦干净,还在送我的时候把垃圾倒了。收拾房间成了你的本能。而我的窝还是乱七八糟,我懒得整理,反正没人光顾,有事到青藤茶室谈。老家亲戚来了我可以请他们住宾馆。”

我在心里鄙视她:“你这个人走户外体体面面,你住的地方也是寸土寸金的。把它收拾成精致的单身贵族公寓不香吗?”

我依旧记得,我那次被小偷光顾后,雪飞不仅给我送来了现金,还送我一条配毛衣的水晶项链,非常漂亮,她说希望我劫后不要压抑一颗爱臭美的心。

接着她说了一个事:“昨天晚上也下雨,我加班加到精疲力竭了。觉得自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开车回小区的,还一路遇堵车,一路遇红灯,好不容易把车开到小区。我常停车的几个位置都被占了,左找右找找不到位置,最后只能把车停在马路边,而且是堵住了小区的出路,今天一早只能很早起来把车挪走,生怕吃罚单。你都很难相信,我居然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对占我位置的车主进行‘腹诽’,‘国粹’脏字都用了,如果出声的话,就算泼妇骂街了吧?我那个时候的面貌一定是狰狞丑陋的吧。今天我一直在自责,我怎么可以如此没有慎独修炼呢?”

我先是安慰她:“你不会的,咱们都到了相由心生的年纪。你慈眉善目,说明你的内心也并不狰狞丑陋。再说你事后已经自责了,说明你依旧自律。对得起先哲的慎独祖训。”

随后为她这样分析:“那可能真的是你已经精疲力竭了。我相信我们大学同学发明的‘器官参与思维’一说,身体状况不好,情绪就不好;情绪不好,思维也容易偏执。确保精力充沛,不过度透支体力是多么重要的事。”

雪飞表示同意:“这才是唯物主义。”

我向她描绘了这几年以茶会友结识不少年轻貌美的全职主妇,她们也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接触下来,感觉我以前编辑部的年轻女同事要比她们睿智得多,视野不同,境界也不同。雪飞表示认同。她说起她老家也有不少女同学仗着家里有钱,早早退出职场,感觉到她们远离社会,远离时代,好像重新返回洞穴时代似的,都变傻了,再和她们聚会,已经没什么可以交流的话题了,所以现在都谢绝参加这一类聚会。这点我也有同感,我也谢绝了大部分聚会。

就此我们还交流了勒庞的《乌合之众》,对于书中相关论述群体的金句发出会心一笑。诸如:“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群体的叠加只是愚蠢的叠加,而真正的智慧却被愚蠢的洪流淹没了。”

我们差不多同时得出结论,远离低质量的社交就是自爱。时间如此稀缺,总得用于对自己身心健康有所裨益的事情上。

我接着剖析自己:“说到‘慎独’,可能我还远不如你。我退休开始还去朋友的公司里干,后来终因和当老板的朋友三观不合打道回府,从此也开始当全职主妇,虽然还能写稿,但职场斗志肯定是消磨殆尽了,生活节奏变慢,人的生存智慧用进废退。对了,我是不是在你眼里,变成一个思维迟钝的老太太了?”

雪飞说:“还好吧。光凭你还能警觉自己的退化,就比别的老太太睿智。其实你一直对自己的才华自信满满,所欠缺的还真的一直就是追逐功成名就的野心,该出的文集可以出了呀!我要是你,我绝不会1个月只写1篇文章,我会写4篇,甚至更多,多得一点稿费也好,知名度也需要发表量的积累啊。”雪飞依然“毒舌”,且依然直击我的弱点,依然“恨铁不成钢”,呵呵。问题是,改造这把年纪的我,可行性有几何?估计约等于零。就像我早已放弃让她接受“断舍离”,学会收纳的念头一样。且让我们这一对表姐妹保持对彼此的些许失望吧。

我们一直坐到茶馆关门,我婉拒雪飞开车送我,打车回家。

夜已深了,雨还在下着,我有种兴尽而归的快意,或可以和古人王子猷的心情媲美。但愿我与表妹后会有期,随兴好了,几个月以后可以,几年以后也可以。别来无恙便不错,能有更好的消息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