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惆怅”情结在刘长卿诗歌中的体现
2021-01-11杜文宇
【摘要】刘长卿被列为中唐诗人的中流砥柱,在其现存的五百余首诗中,四十一首有“惆怅”之词,占比颇高。纵观刘长卿一生,“惆怅”情结伴随其始终。文章通过分析诗人不同阶段的惆怅之诗,意在探索诗人不同阶段的真实心境。
【关键词】刘长卿;惆怅;诗作;仕途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1)20-114-03
【本文著录格式】杜文宇.论“惆怅”情结在刘长卿诗歌中的体现[J].中国民族博览,2021,10(20):114-116.
刘长卿,字文房,河南洛阳人,因官终随州刺史,又称刘随州,长于五言诗,自称“五言长城”。他的生卒无确切记载,现普遍认为其生于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前后,卒于贞元六年(公元790年)。现存其诗五百余首,他是继李白、杜甫盛唐后大历诗人的中流砥柱。 汤鏊云评其诗“随州之诗,其衰世之哀鸣者也。”卢文弨言“含情悱恻,吐词委宛,绪缠绵而不断,味涵泳而愈旨”。李东阳说:“《刘长卿集》凄婉清切……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其中“哀”“悱恻”“凄婉”都为悲苦凄切之词。可见。“惆怅”之情伴随着刘长卿的一生。
一、惆怅的缘起?
(一)卑微的自我
刘长卿其祖父官至考功郎中,其父事迹无考。虽是书香门第,却生活困顿,早年东游时作《睢阳赠李司仓》:“只为乏生计,尔来成远游。一身不家食,万事从人求。”直言其远游寻官、求助于亲友皆因生计绝乏。又有“予亦反柴荆,山田事耕耒”的诗句来印证其真实的家境。贫困环境中成长的人,会经常感到来自贫苦的压力,甚至自尊受到伤害。世难不靖,人生不幸,《酬包谏议见寄之作》为其晚年所作,有“家贫寒未度,身老岁将除”之句,可见刘长卿的齑盐运一生都未能改变,“贫”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刘长卿生活困乏,矢志苦读以求解冻馁之忧,却深陷科举失利的窘蹙,应举十年不第,更加重了他的挫败感。初试时作《温汤客舍》有“且喜礼闱秦镜在,还将妍丑付春官”,对科场满怀希冀。天宝后期作《客舍喜郑三见寄》“十年未称平生意,好得辛勤谩读书”,据考证其“大概于天宝十一年(752年)方登進士第”,此诗感慨其十年科举坎坷经历。他是个偏重于主观感受的人,家庭的困顿、入仕的曲折给他思想蒙上了阴霾,这种屡试不第的状况必然会对其心理造成很大的影响,也必然体现在其诗文创作中,所以诗中难免缺乏对生活的自信与乐观。
(二)动荡的社会
踏过崎岖,又落入荆棘。刘长卿十年方得入仕,怎奈安史之乱爆发,腰斩盛唐命数,引来人间疾苦。此时刘长卿刚任长洲县尉,终有机会为生民立命,就经历叛军动乱,面对满目疮痍。他有很多诗反映战乱的残败,表达对百姓的怜惜,同时,诗人也怜悯自己的遭遇。“时艰方用武,儒者任浮沉”是长卿的哀叹,战乱时期重武将,轻文臣,其余文人也多发感喟。
因社会战乱、时运不济,刘长卿已感人生艰难,但让他更为无力的则是政途险峻。刚入仕途就遇缧绁之灾,又两遭贬谪,究其原因为“刚而犯上”。当时便有人称“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度迁谪,皆自取焉。”此话认可了他的才干,指出了他的缺陷,所说“皆自取之”,是指其不懂为官之术,自然走不长远。刘长卿虽有才能,但过于刚直,触犯权贵。对于这个致命弱点,他不自知,一心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深陷奸佞。
苦在心、涩于语,只得化为无限惆怅。盛唐豪放不羁的李白尚有惆怅之语,何况自身不幸、社会不宁的刘长卿,可以说“惆怅”是表达刘长卿诗情最适宜的词语。
二、诗作中的惆怅?
刘长卿的仕宦生涯可用“一波三折”来概括,崎岖坎坷的人生,让其满腹惆怅。现存的四十一首“惆怅”诗中,《云门寺访灵一上人》疑为朱放所作。其余四十首可依“惆怅之情”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一)“入仕前期”
刘长卿为脱离拮据,频入科场,怎奈科场深似海,次次败北。《唐国史补》记:“天宝中,则有刘长卿、袁成用分为朋头,是时常重东府西监。”所谓“朋头”指朋党首领,即刘长卿被推为考生带头人。刘长卿得此称号与他多年参与应试不无关系。
天宝初年作《睢阳赠李司仓》,诗中有两处明显表达情感之词,“惆怅梁园秋”“砧杵令人愁”,“梁园”惆怅为对前途的担忧,“砧杵”愁为对生计的无奈。“只为乏生计,尔来成远游”,《载酒园诗话》评说“不惟轻佻,亦鄙率也。”从他的率真可知惆怅更多来自于家贫的自卑。此时诗人风华正茂,尚未经历过多世事,就有惆怅之语,皆因心思细腻,情感敏锐。《别陈留诸官》作于天宝初东游时,“徘徊暮郊别,惆怅秋风时”,“暮”“秋风”映衬了诗人感喟时光亦逝的焦灼。《李侍御河北使回,至东京相访》作于天宝中年,刘长卿仍为布衣,就受到了李侍御的礼遇。诗人称赞李侍御的品格,也怅然自己何时能为官,“天涯一鸟夕,惆怅知何已”。天宝中应试时作《送姨子弟往南郊》,“郎去灞陵转惆怅”,霸陵桥处长安东,是唐代离别长安的必经之地,亲友常在此折柳送别以表相思之情。“遽已悲分首”“何处共伤离别心”,此处“悲”“伤”皆言送别时的浓浓亲情。
《栖霞寺东峰寻南齐明征君故居》于天宝十四载游历金陵时所作,诗人已多年经历科场,却仍未挂名金榜,有意寄情佛法,来疏解苦闷。明征君,即明僧绍,南朝隐士,其取旨佛法。“惆怅空归去,犹疑林下逢”,刘长卿深表对此得法高僧的爱慕之心。《京口怀洛阳旧居兼寄广陵二三知己》天宝十五年春作,“故国胡尘飞,远山楚云隔”点明时局的动荡,“惆怅空伤情,沧浪有馀迹。严陵七里滩,携手同所适”,沧浪、严陵滩都谓隐逸处,此时家国情怀融入诗人的惆怅中。
天宝年间,刘长卿处于人生初期。经历数次科场失利,他的惆怅有对前途渺茫的担忧,有对荏苒岁月的慨叹,有对亲人离别的伤感,国乱发生后又有心系故国的哀思。这零零总总都是刘长卿所无可奈何的,所以其惆怅中又生隐逸之思,此时惆怅是浅淡的。
(二)“初次贬谪”
至德二年,安史之乱间,刘长卿被任为长洲县尉。至德三载正月,摄海盐县令,但不久入獄,被贬至南巴,在洪州待命,广德元年才到浙西,可概括为“短暂的初仕和长期的贬谪”。刚入仕就遭贬,给悲观的刘长卿更添新伤。
《过横山顾山人草堂》至德二年春苏州所作,此时诗人如愿登第。“却寻樵径去,惆怅绿溪东”,惆怅多思已成为诗人的性格。但经过多年的磨砺,诗人格局已经放大,初遭贬谪,不拘细节,而感叹岁月易逝。约上元元年左右谪居江西时作《自鄱阳还道中寄褚征君》,“江信久寂寥,楚云独惆怅”,“寂寥”“独”“惆怅”都为情感词,三词连用,甚是苦闷。《戏赠干越尼子歌》作于上元二年谪居江西时,“谁堪世事更相牵,惆怅回船江水渌”,点明不堪俗事纷扰,可见其向佛之心又重几分。广德中《送李端公赴东都》,史朝义授首后不久,国家趋于安定,诗人对亲友愈加珍重,离别之情愈显真挚:“远客归何处,平芜满故乡……惆怅蓬山下,琼枝不可忘。”随着山河平稳,诗人笔下怀国怀民之情减少,偏向个人情感的关注,所以多离别之惆怅。
诗人刘长卿具有悲剧性人格,常以忧郁入诗,即使看待春日碧波也不免悲情。此阶段诗人初遭贬谪,太多不平路,虽有怨恨,但时间将它趋于平静,转向独自思索时间这个永恒的哲学问题,得出时光易老的惆怅,因此送别诗也增多。
(三)“任职为官”
经过八、九年贬谪期,刘长卿终于迎来朝廷任职。大约大历元年,谪满回京,任职于转运使府,后又使淮西、驻淮南、幕鄂岳,充分显示出他勤勉政事的性格。此时国事平稳,刘长卿个人的理想抱负也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他惆怅思想的核心也有偏移。
大历元年有《送李补阙之上都》“惆怅离心远,沧江空自流”,依然表达送别愁苦。《登东海龙兴寺高顶望海简演公》是诗人大历三年驻淮南、南巡浙东、北至海州时所作,《唐诗解》云“此登高望海惜别离也……奈事物羁束,不得不别演公而去,惟心不能忘,异日当望此山峰而惆怅也。”《宿怀仁县南湖,寄东海荀处士》写作时间同上诗。“离人正惆怅,新月愁婵娟”,言表相思离别之苦,追忆往昔之好。大历四年秋奉使新安时作“江水自潺湲,行人独惆怅”,诗人以“行人”角色抒发自己怀古而悲之情,“犹怜负羁束,未暇依清旷”是诗人一贯的多愁敏感。大历三四年驻地扬州时作怀古诗:“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乡思与怀古相融合,“惆怅”“独”烘托苍茫的时间感与个体的寂寞感,“惆怅”中有多种悲伤,人生、社会、时代的纷扰在登高处一并涌入诗人心头。大历四年或大历五年春,幕淮南时作《寄普门上人》:“惆怅王孙草,青青又一年”,想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不免些许悲凉,诗人将情寄于“夜禅”与“闲田”,悟出平淡才是人生真谛。大历五年作,长卿与屈突司直同为刘晏部下,作“登高复送远,惆怅洞庭秋”句,长卿不忍与同僚分别,寄诗以表情。大历六年巡部时作:“惆怅湘江水,何人更渡杯”,《唐诗解》有“因叹法崇已逝,无复有乘杯度此水者,能不临流惆怅耶?”大历六年南巡途中作:“洛阳别离久,江上心可得。惆怅增暮情,潇湘复秋色”,言表游子多年旅居在外的浓烈乡愁。《晚泊湘江怀故人》是大历六年南行时作,“惆怅增暮情,潇湘复秋色……万里无故人,江鸥不相识”,以景引情,借惆怅秋色诉说对友人的思念及自己的孤独寂寞之情。《宿双峰寺,寄卢七、李十六》大历六年春日作,自淮南移使鄂岳,常经苏州,游双峰寺。诗人夜月入寺,听禅音,生虚妄之心,“徘徊双峰下,惆怅双峰月”,见“苍松”“石泉”“竹房”“萝径”,自得其旨趣。大历七年或八年巡岳州有《杪秋洞庭中,怀亡道士谢太虚》,“惆怅客中月,徘徊江上楼”,长卿多年他乡求仕,漂泊疲惫感浸入身体,此诗为异地任职而有的孤独感。
从此阶段诗题来看,题中主要有“送”“寄”“怀”等明显送别诗字眼,送别的对象几乎都为同僚。这与唐朝的仕宦氛围有密切关系,唐朝入仕除科举之外,另有多种方式,入幕就是其中一种,而中唐以后,入幕更是许多士人的主要仕途经历。中唐虽相对稳定,但朝廷多变、藩镇割据、盘根错节,入幕也需顾虑深思,此时与同僚交好,亦是朝中生存法则。诗人的送别诗有政治意图,同时也伴随着真挚的留恋。
其实刘长卿对于佛寺的怀古,在寻求慰藉外,也有政治意图。唐朝佛教兴盛,帝王与士大夫皆好佛,仕人常游寺礼佛相来订交,如刘长卿就与后来累职拜相的元载有过交集,并有诗《陪元侍御游支硎山寺》。所以此阶段“惆怅”是告别的不舍,也是仕途的担忧。
(四)“再次被贬”
良梦易碎,悲剧再现。刘长卿重返仕途后,黾勉王事,留任多地,行径遍及大江南北,一时临近了“功名满青史”的梦想。虽知官场逢迎,其狷介之气却无改,刘长卿因“刚而犯上”,遭诬陷,再次被贬睦州。直到建中二年才任随州刺史,不久随州又被李希烈占领,后李希烈叛乱,随州落入敌手。此后,刘长卿在淮南节度使幕寄居直至去逝。
《苕溪酬梁耿别后见寄》于大历八、九年,经仲孺诬陷,迁居谪地,行经苕溪时作。有词作版本《谪仙怨》广为传唱,诗人以此自得。“清川永路何极,落日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惆怅长沙谪去,江潭芳草萋萋。”诗人善于以景结情,此诗前四句描景,后四句言情,“白云”“明月”似仰目可见,但“千”与“万”相叠,“前”与“后”相衬,友人相距千里之遥,只可相思,不得见。末句“惆怅”言说远谪的不平与愤慨。
《却归睦州至七里滩下作》作于大历十二年春,第二次贬谪至睦州,“惆怅梅花发,年年此地看”,诗人内心无限郁闷哀愁,悲叹怎又贬至此地。“石浅乱流难”,以景抒情,诗人心境亦“乱”“难”。《送子婿崔真父归长城》作于大历十二年至十四年间,诗人送女出嫁,“惆怅暮帆何处落,青山无限水漫漫”,对即将远行的女儿充满了不舍之情,“水漫漫”亦为“情漫漫”。 大历十四年秋,此年德宗五月继位,“邹枚入梁苑,逸少在山阴……圣朝难税驾,惆怅白云深”,古代文人多是出仕与入仕的矛盾结合体,他们不齿官场世俗,又需要为官之俸禄,刘长卿也不例外。而“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表明他对皇上与朝廷始终忠心如一。《双峰下哭故人李宥》作于建中三年秋至四年春,题中“哭”字就奠定了哀情。长卿诗五百余首,而题中言“哭”字仅五首,《说文解字》解“哭”为:“哀声也”。近似哀嚎,可见悲伤难耐。“惆怅东皋却归去,人间无处更相逢”,“东皋”为隐所。诗人因李希烈反叛,而被迫远走,回首仕途之路甚为艰险,悲愤不已,更有弃官归隐之意。贞元元年作《更被奏留淮南,送从弟罢使江东》,诗人已暮年,又无奈投奔淮南节度使杜亚,在此寄居。经过时间洗礼,诗人的浓愁已归平和,“青山将绿水,惆怅不胜情”,转向自身的浅叹。
“惆怅”诗中还有两首未编年,即送别诗《送裴二十一》与《送李七之笮水谒张相公》。“多病长无事,开筵暂送君……不须论早晚,惆怅又离群。”“惆怅青春晩,殷勤浊酒垆……梁园旧相识,谁忆卧江湖。”皆为常念青春易老、多缅故友难留,是刘长卿诗中常言之事,且自嘲于诗中,又提醒友人若得凌云志,勿忘旧相识。
刘长卿“惆怅”诗与其“暮色”“秋风”“青山”“白云”“孤帆”“独船”“江水”等常用意象紧紧相扣,蕴含了他全面的人生体会。“入仕前期”,惆怅聚焦家室清贫、科场失利;“初次贬谪”,惆怅转向思考人生苦短;“任职为官”,惆怅致力于官场酬酢;“再次被贬”,惆怅回归质朴。“惆怅”诗中送别诗占据大部分,可探知仕途是刘长卿最为纠结的。刘长卿的惆怅汇为情结,终是反抗不过命运,孤独晚景甚悲凉。
参考文献:
[1]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蒋寅.大历诗人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5.
[3]杨世明校注.刘长卿集编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俞陛云撰.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杜文宇(1980-),女,山西大同,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