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与西山的恋情解读
2021-01-08刘立忠
刘立忠
摘 要:“永贞革新”失败以后,参与改革的柳宗元被贬,外放永州。以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偶遇西山为分界点,柳宗元在永州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以《始得西山宴游记》为例,在“始前”之游中,“僇人”身份“恒惴栗”的感受始终如影随形。西山之游则给了柳宗元全新体验,作者的品格与西山的精神达成了契合,在物我交融之中达到了一种超越与解脱,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永州八记”横空出世。在西山这里,柳宗元完成了从失意者到文化大师的蜕变,完成了平庸到不朽的升华!
关键词:柳宗元 西山恋情 《始得西山宴游记》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1.22.009
如果说人生是一杯酒,那么对于中国古代文人来说,固然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幸运儿品尝到了其美味,但更多的是一代又一代失意的文人,品尝着苦涩。柳宗元怀才不遇,寄情山水,被冷漠了千百年的永州山水因而被引入了文学的殿堂。
其中湖南零陵境内的西山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但在柳宗元的山水诗中,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的《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的开篇之作,也是古代游记散文中的经典名篇,更是解读柳宗元与西山“恋情”的一把钥匙。
永贞元年,即公元805年,唐顺宗李诵即位,重用王伾、王叔文等实行变法,史称“永贞革新”。柳宗元“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积极参与革新运动,共谋打击宦官势力。这引起宦官集团的强烈反击,永贞革新持续不足二百天,宦官势力废顺宗而立太子李纯。元和元年(806),唐宪宗即位后一个月,参与变法的王伾、王叔文和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被贬外放,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元和四年(809),柳宗元被贬永州已经五年,按照唐例,可以“量移”,也就是犯官可以酌情调迁近处任职,恰逢这一年唐宪宗又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但残酷的是“八司马”不在量移起用之列,柳宗元梦寐以求的政治抱负遥遥无期,这就把他推向了人生的绝境。要知道,一个人能守得住寂寞,但是往往受不了绝望。
一、《始得西山宴游记》的诞生
《始得西山宴游记》以“始得 ”二字入文题,看似平常,实则正是文眼所在。文章从标题到末尾,“始”凡见四次,贯穿全文,形成线索,牵动制约着全篇。正文第一处在第一段“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第二处在第二段“望西山,始指异之”,特别是篇尾处的“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一句更是理解文意的关键所在。作者为什么认为自己先前没有真正游览过?又为什么说真正的游览从西山之游才开始?
首先,我们可以从文章写“始前”之游的过程、结果,游览的外在表现、内在精神等角度去探讨作者为什么说“始前”之游不是真正的游览?
“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说明“始前”之游没有什么明确的游览目的和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尽管“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所不到”,但每到一处,便“披草而坐,倾壶而醉”,说明这些山水没能打动作者,只是换不同的场所买醉而已。接着在“倾壶而醉”的情况下,“枕以卧,卧以梦”“觉而起,起而归”,这里运用顶针的修辞手法,表明游玩的过程是机械、呆板、程式化的,单调而无味。可谓随意而来、匆匆而归,毫无愉悦之情、留恋之意。作者原本想在山水的游览中乐以忘忧,谁知醉后依然如故。可见作者所游之山水并无特别之处,没能触动作者的心灵。
此时柳宗元游众山的心情与鲍鹏山所写“造反”之前的谢灵运的游山心情何其相似:“他游山玩水,竟然一日百六七十里,这哪里是游玩,这简直是在赛跑,是和自己烦躁的心赛跑,想把它丢在后面。他这样疯跑,既是在向未知的快乐追寻,又是对此在的生活的逃逸:他永远生活在别处。他不能安心,此在也就不能安身。”
贬官永州五年来的悲愤、忧郁,现实生活的打击——老母病逝,政敌造谣中伤,亲友断绝往来……,“恒惴栗”的感受如恶魔般的阴影徘徊在作者的心头,挥之不去,所以他必须寻找一个能够供他灵魂栖息的地方,用来排除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
二、在这样的精神困境中,西山出现了
柳宗元与西山一见钟情。世人有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柳宗元从千里之外被贬永州,“望西山”,就那么远远地望了一眼,他的眼神顿时一亮,他的心魂顿时一动 ,他知道,一生的相知终于出现了。这是柳宗元与西山的相识。
接着,柳宗元对西山进行了狂热的“追求”,“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一系列动词的运用,看出作者的积极主动,短句排比,看出西山吸引力之大和作者急切的心态。当真正登上西山的那一刻,柳宗元被它的“芳容”、被那美丽的景色所倾倒。
西山的独特首先在于它的优美景色,它在作者面前展现了一幅“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的绝美画面。西山的独特更在于它的高峻,“则凡是州之土壤,皆在饪席之下”,首言其高;“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再言其高。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情味。
作者对西山的喜爱仅仅是她的形貌吗?显然不是。正如仅靠一见钟情是不能长久一样,柳宗元喜爱的更是西山的精神、品格、气节。黑格尔在《美学》中说:“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现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西山成了柳宗元的审美对象,欣赏西山,其实也就是欣赏自我。西山壮美奇特,却被遗弃荒野无人赏识,自己志高才俊却遭贬谪,但它“特立”,它“不与培塿为类”,自己也卓尔不群,初心不改。西山不语,宗元无言,但他们的心相通,意相连。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这个因“永贞革新”被贬的文人,在西山的怀抱中观照到了自身,感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价值,他与西山之恋可谓是生命之恋、人格之恋。这时,此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山水,就不只是观赏或排遣情绪的对象,而是千载难逢的“知音”。我们来看看作者这时的行为、表现是什么样的。“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从“始前”之游的“倾壶”到西山之游的“引觞”,从之前的“觉而起,起而归”到此刻的“不欲归”,看出作者对于西山的欣赏、迷醉。女为悦己者容,酒为知己者醉。此时的柳宗元是满足的醉,是惬意的醉,是身心完全解脱之后的醉,更是陶醉。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这时,作者与西山又已经不只是相知了,而是冥合于西山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作者的品格与自然的精神达成了契合。西山即我,我即西山,物我合一。作者在这物我交融之中达到一种超越与解脱的境界。叶嘉莹说:“柳宗元在永州贬所消磨了漫长而抑郁的十年,因此永州的山水成为柳宗元所有悲愤失意之情的唯一寄托。”
当然,纵观柳宗元整个生世,此刻在西山获得的超越与解脱可能只是短暂的、一时的。因为当结束永州被贬生涯、再贬柳州的第四年,柳宗元就抑郁而终了。这也说明让心灵平衡的东西是无法外求的,它是一种自我调节的能力,是一种“安心”的功夫。当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后话了。
不管如何,这次西山之游很不寻常。柳宗元的游记一般都不交代具体时间,但这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前有“今年九月二十八日”之语,结尾又有“是岁,元和四年”的强调,这一天是柳宗元在永州人生的分水岭。有了这次成功的突围,之后,《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等横空出世。
永州十年,十年永州,《柳河东全集》的540多篇诗文中有317篇创作于此。西山之于柳宗元,正如地坛之于史铁生、绍兴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在西山这里,柳宗元完成了从失意者到文化大师的蜕变,完成了由平庸到不朽的升华!所以,与其说《始得西山宴游记》是一篇山水游记,不如说是柳宗元写给恋人的一封情书。
参考文献:
[1] 鲍鹏山《中国人的心灵》,商务印书馆2009年。
[2] 叶嘉莹《唐诗应该这样读》,中华书局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