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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对产能危机:传统媒体的生存困局与角色转型

2021-01-08青,马

关键词:传统媒体媒介生产

胡 翼 青,马 新 瑶

(南京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南京 210023)

2020年9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推进媒体深度融合发展的意见》,指出传统媒体“要推进内容生产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扩大优质内容产能。更加注重网络内容建设,始终保持内容定力,专注内容质量,发挥采编和信息资源优势,用专业人才打造内容精品,在及时性、权威性、准确性、思想性上下功夫,提高正面宣传和舆论引导的质量水平”。[1]这可能是媒体融合的相关文件中第一次正式提到内容产能的问题,这说明传统媒体产能不足的问题已经得到中央相关部门的重视,也说明有关方面对传统媒体当下面临的问题看得越来越清楚。

产能,这是一个新闻传播学很少提及的产业经济学的概念。在传统新闻生产研究中,研究者考虑更多的是框架、惯例等问题,很少提及产能问题,似乎产能问题与新闻生产根本无关。产能在中国的新闻实践和新闻研究中,也一直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中国媒体的市场化大潮之前,由于版面和频道数量的限制,产能根本不是问题,稿件导向和质量才是最重要的。当时报纸和电视台每日的运维与今天的新闻工业相比,只能算是个手工业作坊。市场化大潮出现之后,以晚报、晨报、城市频道、新闻频道为代表的信息载体扩容带来了提高产能的诉求,出现了对“挣工分”和“新闻民工”之类问题的讨论。从某个角度来看,“挣工分”和“新闻民工”话题的热议正是因为新闻记者劳动强度极大提高后引起的不适应。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切与当下新闻记者生存的困境和劳动强度相比,简直都不值一提。新闻记者困在平台系统中,早已成为无法言说但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产能上处于绝对的劣势。

马克思曾经这么评价手工业与工业的区别:“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在前一种场合,劳动资料的运动从工人出发,在后一种场合,则是工人跟随劳动资料的运动。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在工厂中,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作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2]也正因为如此,手工业作坊的产能和工作强度是远远不能与工厂相比的。机器所带来的工人的劳动强度,是手工业者所无法想象的。这一论述揭示了工业社会的生产特性,但笔者更在意的是,马克思对手工业的描述,像极了今天传统媒体与记者之间的关系,而对机器与工人之间关系的描述,又像极了今天所有平台媒体和用户之间的关系。

在平台媒体突飞猛进的今天,“媒体产能”为什么突然成为政界、学界和业界所共同面对和关心的问题?从“媒体产能”这一角度我们能看到什么?本文试图从其中的一个视角,来展开产能问题背后的社会景观。

一、传统媒体的产能危机

产能最初指的是,在既定的组织技术条件下所能生产的产品数量。然而,这一概念背后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此。对产能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产品数量的表面,因为数量的背后是生产者、技术、知识和配套的组织能力。马克思曾指出,这就构成了产能的三个层次:作为技术条件的产能、作为组织能力的产能和作为结果的产能。

传统媒体是一种典型的信息工业体系,大众传播技术是其产能的技术向度,专业化组织的新闻生产流程是其产能的组织向度。专业化的生产者、大规模的复制技术和企业化的经营管理使信息可以被大规模生产,信息传播从圈层化与社区化的街谈巷议一下子变成了一种公共社会实践。在大众传播时代的晚期,电视成为了最具产能的媒介技术和媒介组织方式,其信息产能达到了大众传播媒介的巅峰。斯蒂格勒将电视直接理解为一种生产时间客体的文化工业:“20世纪……落幕之时,媒体节目通过数以百计的渠道将视听型时间客体传播给人们的意识,使人们的意识被视听型时间客体的时间所掌控。”[3]42他认为,电视已经将大众传播技术的产能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因为电视的生产有如下两个特征:第一,作为远程传播技术,电视使某一观众群体得以在领土各个角落同时观看同一时间客体,使诸多大型时间客体(即媒体节目表)的构建成为可能。在电视节目表中,不同视听型时间客体的绵延一个接一个地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巨流”的链条,即电视频道;第二,电视具有信号捕捉技术和现场直播技术,它使该观众群体得以在某一事件发生的同时,在领土的各个角落集体体验这个被捕获的事件。[3]43

然而,在工业化时代能够想象到的最大信息产能其实并不强大。其中主要的原因在于,其产能的组织方式并不能真正释放电视的技术潜能。这是因为:一方面,某个具体的大众传播媒体,其生产只能依靠专业人力资源;另一方面,能够支持其生产的市场资源也十分有限。因此,大众传媒营利模式能够供养的专业人力资源是有限的,其产能自然也不可能趋于无限。微妙的二次销售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作为结果的产能,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无论是报纸、广播,还是电视,每天思考的核心问题就是怎么以最小的成本填满版面与时段,维系二次销售模式的运转。不过,鉴于当时所有的传播媒介都有相似的营利模式和产能限制,因此,产能问题也就被其他更急迫的问题所遮蔽了。

然而,人工智能平台的出现瞬间就使产能问题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4G时代的来临,为人工智能软件的升级提供了基本的技术保障。2011年,因动图软件的开发,快手公司正式成立。为了推广动图软件专利的应用,公司建立了快手社区,方便所有用户在社区上交流时使用动图软件制作的表情包和微视频。为了使社区的运转既高效又节约成本,快手社区开始使用图像识别与受众识别双向匹配的人工智能技术。两种人工智能识别技术的叠加构成了快手的运作规则:图像识别软件对普通用户上传的微视频进行把关,算法则将视频精准化地推荐给受众,在没有太多运维成本的情况下,快手在信息的生产和消费之间搭建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这种信息生产的组织方式一下子就激活了信息生产的潜能。由于信息生产和传播的低门槛和便利性,公众生产的潜能被完全释放,许多用户甚至将每天发布信息从而获得关注变成了自己的主要职业。海量的用户以免费发布信息的方式在平台上生产内容,而这些内容以精准推送的方式被送到潜在的消费者那里。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界线被打破,信息的生产者本身就是信息的消费者,而信息的消费者也可能是信息的生产者,一个自娱自乐、自组织的信息平台就此诞生。

尽管快手以及此后以相似模式运作的抖音,还有类似生产模式的今日头条和B站根本就没有一支专业的生产队伍,但是其产能之巨大令人惊讶。在20世纪90年代,一位地方党报的记者一个月生产15篇自采稿件就算挣满了工分,报纸的产能有多大几乎一目了然,若不是靠新华社通稿撑场面,许多地方党报就得开天窗。当前,一个上百人团队的县级融媒体每月产出4000条新闻就已经算是极其高效了,这个数字放到一些地市级的传媒集团都不算少。然而,这些数据在快手面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快手用户一天上传的合格的微视频数量高达2000万条以上,抖音用户的上传数量也在相似量级。也就是说,经过融媒体改造后的传统媒体,其产能大概只能是一个平台媒体的十万分之一。从产能上讲,这是一种绝对的碾压,智能媒体平台彻底暴露了大众传播媒介域的产能危机,而且这个问题并不是传统媒体增加一点人手、加强一点工作强度就可以解决的。

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传统媒体并不理解平台媒体的产能意味着什么。对传统媒体而言,是优质和专业而不是产能才是最重要的。传统媒体的从业者并没有把平台媒体组织起来的公民生产当回事,他们认为自己生产的内容“优质”“专业”和“高雅”,不可或缺;而公众生产的内容,不仅不专业,而且还低俗且缺乏营养,不足以构成威胁。传统媒体坚信自己仍然会出现在信息舞台的中心。

然而,事实的发展与传统媒体想象的完全不同。新的生产组织方式解放了巨大的产能,而巨量的信息则完全改变了用户的媒体使用行为,制定了用户媒体使用的新标准。巨大的用户生产信息既让用户习惯于生活在一种不同于大众传媒的信息环境中,也改变了用户浏览信息的速度和节奏,形成了新媒体使用习惯。

用户每日巨大的信息生产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的展陈。通过对日常生活中有代表性的瞬间的捕捉,公众的信息生产虽然不太具备专业意义上的新闻价值,但它体现出另一种社会价值。这些原来无法由大众传媒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日常生活信息,在人工智能平台上以巨量的方式呈现在用户面前。因为巨大的产能,这些无法用新闻定义和新闻价值来衡量的内容几乎覆盖了受众可能打开的所有端口,以至于它们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移动端口和公众的闲暇时间。“此前的大众传播时代,内容的影响力和公信力决定了端口是否会被打开,而现在则是端口是否能打开决定了内容是否有影响力和公信力。”[4]

海德格尔习惯于用“在手”和“上手”两种状态来形容“物”或“事件”是否可以被人真正地体验。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传统新闻就是一种“在手”状态的信息,它被人观看但与人的日常生活有一定距离,是一种并非普通人可以体验的“景观”。而平台上的公众生产则是一种“上手”状态的信息,它就活生生地存在于普通人的日常体验中。上手状态的新闻尽管可能不登大雅之堂,但它却广泛地存在于公众的生活中,与公众共在,它的生命力远远超过在手状态的新闻。以往人们虽然生活在这种信息中,但它总是以非可视化的方式,以类似于街谈巷议和未经证实的传闻的方式存在着,并不容易被意识到。当平台媒介让海量的上手状态的新闻“涌现”在公众面前,包围着公众时,用户所处的信息环境便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信息面前,再专业或再优质的内容恐怕都无法总是成为关注的焦点。这种优质的专业新闻与公众之间的距离感甚至还会被尴尬地反衬出来。在新冠疫情来临之后,有很多学者会谈论人们需要“真正的新闻”,这个观点并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人们需要“真正新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总是在非正常的状态下。在正常状态下,人们需要了解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闲言碎语”。搞不清楚什么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正常和反常,是新闻传播学界总是存在着一种颠倒的世界观——新闻中心主义——的根本原因。

这种巨大产能带来的媒介化还体现为一种新“速度”的培养。由于平台媒体上堆积着看不完的日常生活场景,因此,公众会利用一切碎片化的时间快速浏览各种微视频和段子,而且还掌握了多任务处理的注意力模式,可以同时打开不同的窗口处理不同的信息,于是一种新的媒体使用习惯就此形成了。我们总是说“刷快手”,从来不会说“看快手”,“刷”和“看”之间就体现了速度的变化。速度消灭内容,速度越快,内容越不能深,越不能繁复。与“刷快手”相匹配的应该是快速的、碎片化的、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被理解的信息,这就要求一个视频在15秒之内就要有爆点,情节的发展要直观且迅速。在快手和抖音全盛时代来临后,甚至连微信公众号的文章都渐渐没有市场了,因为后者太不适合刷屏的速度了。专业媒体生产的内容,实在很难与平台速度建构起来的受众阅听习惯步调一致,用户已经根本就没有耐心去接受传统媒体的优质产品。以视频为例,长时间的横屏拍摄所代表的叙事模式已经根本无法适应移动端碎片化的观看模式。因此,耗费心力所拍摄的城市宣传片可能不如抖音上一段游客砸酒碗的民俗微视频更具有传播城市的效能。就这样,平台媒体的巨大产能阻断了传统媒体与公众之间的联系。在自娱自乐的用户生产模式中,专业新闻并非不重要,但却根本不具备到达受众“最后一公里”的能力。信息数量的巨大差异意味着平台媒体的信息对受众注意力的全方位占领,专业媒体不复立足于舞台中心,所生产的新闻常常被淹没在平台媒体的信息轰炸之中。今天专业新闻生产的主力军大多仍然是专业机构媒体,因此,平台媒体的产能掠夺的从来就不是专业内容上的优势,而是直接解构了传统媒体的生存逻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人类历史上,报纸杂志的新闻叙事取代文学叙事和历史叙事成为公共事件的代言,采取的几乎是同样的逻辑。先是信息的量产,然后是日常生活世界的显现,阅读速度和节奏的变化,最后是新的信息环境的产生和媒介使用习惯的扭转。这几乎成了媒介发展史上新旧媒介更替时的铁律。纵观人类历史上的主流信息来源变化,当历史作品对当下的叙述超过神学作品时,神学被边缘化;当文学作品的产能超过历史作品时,历史被边缘化;当新闻作品的产能超过文学作品时,文学被边缘化。每一次超越都伴随着长达百年的“缠斗”。但这一次,平台媒体与传统媒体的产能存在着前所未有的悬殊差距,使得这场争斗没多久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

二、传统媒体的再度媒介化及其两难境地

如上所述,平台利用自己的巨大产能和技术优势,形成了强大的用户黏性,并不断地驯化消费者的口味,重塑他们对媒体内容的理解和期待,这是一种典型的平台媒体的媒介化方式。然而,在用户被媒介化的同时,原有的受众与大众传媒之间的关系不复存在,传统媒体也不可避免地被再度媒介化。平台媒体以强大的产能优势印证了利文斯通的断言:“互联网整合,也可以说衔接起了所有的媒介,并通过重新塑造各个媒介在新兴的网络语境下的可能性而再度媒介化(remediate)了这些媒介。”[5]

当然,关于这一点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媒介化学派的代表人物施蒂格·夏瓦(Stig Hjarvard)认为,无论媒介环境如何变化,传统媒介始终居于传播网络的中心位置,扮演着连接节点和把关人的核心角色,新媒介只起到补充扩展的作用,散布在网络的边缘。[6]但是更多观点还是认为新媒介是推动传统媒介再度媒介化的重要推手。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ANT)已经洞察了传统媒体的“大权旁落”。有学者借用该理论中“强制性通过点”(Obligatory Passage Point)概念来阐释传统媒体主导地位的失落。“强制性通过点”的建构是一个过程,一个行动者让其他的行动者明白,只有通过“我”才能够满足“你们”的需求,解决“你们”遇到的问题。[7]也就是说,其他行动者必须通过该行动者,这一过程完成时,该行动者就建构了自身的“强制性通过点”地位。大众媒体时代,传统媒体无疑拥有这样的中心地位,广告商、受众、信息内容、新闻生产者等诸多行动者都需要经由传统媒体才能达致各自的目标。然而,随着智能平台媒体进入原先以传统媒体为中心的行动者网络,“这些新进入者开始利用他们受众的资源把自己建设成为行动者网络的转化者,为其他的行动者赋予角色,分派任务”。[8]智能平台媒体有着广阔的商机,广告商无需借助传统媒体的中介即可到达受众;受众的娱乐、生活、交往等各种需求也可以通过平台媒体完成,甚至比传统媒体时代更加丰富多彩;传统媒体生产的信息内容也要在平台媒体上才能让受众愿意打开和接受;新闻生产者更是无需仰仗传统媒体,人人都可以制造新闻。由此,传统媒体毫无疑问地失去了其“强制性通过点”的地位。

能够说明传统媒体正在被再度媒介化的证据很多,主要体现在其行动的三个方面的两难境地。

首先,在“打通最后一公里”这个问题上受挫以后,如何看待平台媒介与自身的关系成为一个问题。面对智能媒体平台巨大的产能优势,传统新闻业要么得牺牲“边界”来换取“界面”,要么得坚守边界等待转机,无法两全其美。

一方面,如果不依靠平台媒介的推送,想确保自身产品的版权不受侵害,传统媒体的报道往往彻底淹没在巨量的平台信息中。就这一点而言,再专业、再优质的内容都无济于事。在美国,《纽约时报》的付费墙模式惨淡经营了很多年都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中国,评中国新闻奖要求必须有相当的点击量和新媒体转发,因此,不通过各种新媒体端口转发新闻,连评好新闻的基础条件都不能满足。这一点所有的传统媒体都看到了,因此它们不仅希望平台媒体转发自己的新闻,形成巨大的点击量,而且自身也不断在平台媒体上设置账号,早先是官方微博、微信公众号和app,后来就变成抖音号、快手号、头条号等等,转发自己的内容。这么做在一定程度上给它们带来了流量,但同时也顺利地让它们变成了平台媒体的廉价劳动力。

另一方面,如果一味依靠平台,成为平台的内容生产者,那么传统媒体的专业优势便不复存在。很多独家新闻不仅不再被看作是独家新闻,而且会因为平台的转发而被误以为是平台的原创。此外,向平台免费提供信息生产,也并不能给专业新闻机构带来直接收益,相反还会给以流量逻辑为存在前提的平台媒体提供巨大收益。

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是传统媒体与今日头条的“爱恨纠葛”,每一个传统媒体都在纠结:我是喜欢让今日头条摘走我的新闻呢?还是要坚决地为捍卫版权而和今日头条斗争?所以,拒绝平台媒体意味着自己越来越弱小,可拥抱平台媒体却意味着竞争对手越来越强大。这种困局发生在任何一个行业都会令行动者不知所措。

其次,在“新闻专业性”这个问题上,面对社会公共事件发生后平台媒体巨大的产能和迅捷的速度,传统新闻业要么得牺牲时效性来换取真实性,要么得冒着牺牲真实性的危险来换取时效,同样无法两全其美。

当原本的新闻来源变成公民记者,新闻线索取代新闻报道时,平台媒体用户的生产速度当然是又快又多,甚至可以说时时刻刻在直播,完全不用考虑什么真实性、客观性的问题。如果新闻机构要与平台用户抢时效性,恐怕就不能考虑核实和深挖的问题,就不能考虑严格遵守专业新闻生产的流程。然而,专业新闻机构显然不能这么做。

但是如果严格按照专业新闻生产那一套流程来约束自己,就不可能对正在公众视野中发生的新闻事件进行独家发布,甚至几乎肯定滞后于平台媒体。本来就容易被海量的平台信息淹没,加之又没有了时效性,即便专业新闻机构的报道更准确也更有深度,同样无法出现在舆论的舞台中心。

由此可见,传统媒体必然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如果跟社交媒体抢速度,它就不能确保自己的准确性,其专业性与权威性就会受到质疑;如果不抢速度,等到真相核实完毕,受众的兴趣可能早就转移,大众传媒就可能连介入新闻事件的时间节点都被消灭了。”[9]因此,人们非常惊愕地发现,以《南方周末》为代表的专业媒体,在上一次报道“富士康十三连跳事件”之后,失声了近十年,才在2019年底“北大女生PUA事件”的首次披露中又冒了头。而在这十年里,传统专业媒体几乎没有引领任何社会重大新闻和舆论监督报道的风潮,像“雷洋案”“刘鑫江歌案”“寒门状元之死”“李心草事件”“翟天临知网事件”等大量引发热议的公共事件最初都是在平台媒体上得以显露,等到传统媒体介入的时候,公众的注意力早就转移了。对于有些事件,传统媒体甚至始终找不到发言的机会。

最后,在“激发产能”这个问题上,传统媒体是坚持自己的产能组织方式,还是学习平台媒介的产能组织方式,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如果坚持仍然由专业选手来做生产的主体,这就意味着传统媒体将继续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专业的新闻者,产量有限,而且人数受到媒体营利能力的巨大限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专业新闻工作者的队伍不仅没有增加,而且还在不断地缩减。许多在行业里打拼多年的资深专业新闻人,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薪资太低,正在纷纷离开这个行业。如果在现有队伍基础之上要进一步增加产能,就意味着媒体机构要在劳动时间、工作强度等方面进一步苛求新闻从业者,带来的后果必然是更多的新闻从业者辞职转行。

而如果直接照搬平台媒介的产能组织模式,同样是专业新闻机构做不到的。一方面,在人工智能软件技术开发上,传统媒体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它们不存在该类技术研发上的任何硬件和软件条件,更没有一支强大的研发队伍。因此,靠传统媒体目前的技术力量,无法运维好一个巨大的平台媒介。而另一方面,如果真的把传统媒体的平台也变成了用户生产的平台,那专业新闻机构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

从以上三组两难境地(当然,笔者认为,两难之处可能还远远不止这些)可以看出,传统媒体目前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似乎怎么做都是不对的。因此,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传统媒体是被置于平台媒体的“座驾”之上了,它的命运似乎并不由它自己掌控。也许用这句话形容传统媒体的处境更加贴切:“我们依然可以成为自我,但注定已经不可能成为主体。”这生动地说明传统媒体被更加强大的媒体力量再度媒介化,沦落为平台媒体的内容。而这一切,在麦克卢汉的时代就说得很明白了,一切的新媒介都会将旧媒介转变为自身的内容。[10]34

三、从生产者到把关人:传统媒体的角色转型

面对这一切,传统新闻业自然不甘心,它们尝试了各种摆脱困境的办法,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找到正确的方向。今天,有两种常见做法在传统媒体界被广泛地采用。

第一种方式是如今甚嚣尘上的各种融媒体实践,从“报网融合”到“两微一端”再到“中央厨房”,从数据新闻到机器人写作再到“央视频”的推出,传统媒体正在努力地通过突破新闻业的边界来获取与公众发生联系的界面。但是,从目前媒体融合收效甚微的境况来看,情形不是太乐观,这集中地体现在产能问题上。媒体融合可以帮助传统媒体形成自己的新媒体平台,但仍然解决不了产能严重不足的问题。由此可见,从传统媒体到平台媒体,改变的绝不仅仅是技术,更重要的是围绕技术平台架构起来的一整套组织方式和理念、观念。也就是说,单凭技术革新无法支撑起巨大的产能,传统媒体如果想要向平台媒体的产能看齐,就需要改变包括人员结构、组织架构、生产方式在内的一整套体系,而目前这在专业媒体内部看来基本不可能实现。因此,如今一众在技术上大做文章的媒介融合举措,如AR、VR、大数据、机器人写稿……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技术被采纳的同时,有的只是旧有产能组织方式的延续,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革,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越融合与平台媒体的差距越大,走向媒介融合的反面。

更让人感到担心的是,目前多数传统媒体已经部分具备了新媒体的运作模式和思维,算是一种过渡阶段的新媒体。也就是说,媒体融合已经到了深水区,已经无法回头,但又不知哪里是对岸。笔者认为,产能问题不解决,就没有对岸。

第二种方式也成为以财新为代表的许多传统媒体的选择,它们想要通过坚持深度报道、持续性报道等更加专业化的方法来重塑新闻业的权威,但是这种做法显然是在极速加快的新闻时间流中逆流而行。专业化越强,报道越深度,核查越细致,新闻生产的周期就越长,专业媒体就愈加边缘化。在这种情形下,传统媒体就走上了麦克卢汉早已为旧媒介铺设好的道路:“每一种技术都创造一种环境,这一新环境本身常常被视为腐朽堕落的。但是,新环境能使在此之前的旧环境转变为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10]27书写文字出现之后,演讲成为艺术;照相机出现之后,绘画成为艺术;电灯出现之后,蜡烛成为特定仪式的道具。过时的媒介不再承担其产生之初的任务,扮演其产生之初的角色。传统媒体如果选择“向后退”的策略,就算是将每一条新闻都打磨成艺术品,产能上的绝对落后会直接将传统媒体本身变成古董。

因此,传统媒体必须意识到,无论向前走还是向后退,产能差距都是目前无法突破和克服的难题。因为再怎么提高生产的效能,传统媒体的产能仍然是有限的,对于平台媒体而言仍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平台媒体面前,传统媒体生产者的身份正陷入严重的困境。平台媒体之于传统媒体,就像大工业生产之于工场手工业一样。当生产者的身份陷入困境之时,角色转型就必须要被提上日程。

在大众传播的语境下,尽管没有明确表述出来,但传统媒体一直存在着一种执念:成为优秀的新闻生产者。生产者存在的合法性是通过新闻生产获得公众注意力,并将公众注意力卖给广告商的社会生产机构。然而新闻业并非从来就是一种信息生产工业,而且以后也未必一定是一种信息生产工业。在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和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时代,新闻对应的框架是报业新闻(journalism)。这个源于报业(journal)的概念,最初代表的是基于相同的文化趣味或政治意向聚集起来的同人俱乐部,例如政党报刊、宗教出版物、艺术杂志等。现代性社会和传媒技术的不断发展,导致新闻业逐渐成为社会的行业需求后,新闻常规、新闻生产的工业流程得以确立,新闻业才转变为新闻报道生产(news reporting),从而成为一种文化工业。然而,作为文化工业的新闻业未必是新闻业的永恒面貌,在更大产能的信息生产面前,新闻业可能又会成为一种同人俱乐部。

那么新闻业除了生产者外,是否还有其他的定位呢?就本文探讨的话题而言,专业新闻业还有一个经常被忽视但非常重要的社会角色,那就是作为整个社会公共信息的把关人。新闻叙事取代历史叙事之后建立了以新闻价值为标准、新闻常规为生产流程、新闻专业主义为理念信仰的秩序,从而渐渐决定了什么信息可以或什么信息不可以进入社会公共观念的流通。也就是说,在新闻业成为生产者的同时,它也同时通过对自身的把关成为了社会公共信息的把关人。

传统把关人(gatekeeper)理论滥觞于勒温(Kurt Lewin)在1943年提出的“渠道理论”(channel theory),[11]即食物是通过不同渠道一步步来到饭桌上的,而食物进入或不进入一个渠道,从渠道的这一环节到另一环节,都要受到把关人的影响。[12]自从怀特(David M.White)、[13]布 里 德(Breed Warren)、[14]吉 伯(Walter Giber)[15]等传播学者将把关人引入新闻编辑部之后,这一理论就不断细化、加深、转变,成为新闻传播学的经典并影响至今。显然,这里所说的传统媒体与平台媒体之间新的把关关系并非原初意义上新闻编辑室内部的采集、审核、发布等环节,而是关涉两种主体的外部互动。有学者认为,把关人实际上是一种元角色(meta-role),因为其他角色诸如监督者、促进者、协作者都要通过把关人才能实现。[16]从这个意义来说,传统媒体扮演的也是一种元角色,可称之为元把关人(mate-gatekeeper)。传统媒体所做的并非那些高中毕业生的工作,而是规则制定和方向把控,即对把关的把关。“在众声喧哗的数字媒体时代,把关不应是为了控制信息的流动,而是应当成为促进新闻与公众之间进行有效连接的机制。”[17]

但是传播学从来就没有这样思考过把关人,即把关人不仅是一种权力,它也是一种劳动。在后者的意义上,它也可以作为一种营利模式。之所以这种营利模式没有被开发,是因为它一直包含在新闻生产的营利模式之中,伴随着新闻生产的全过程,不容易被发现。也正是因为这样,新闻业把关人角色并没有真正得到高度重视。

智能媒体来势汹汹,以巨大的产能优势将专业媒体驱逐出话语舞台的中心位置,但依靠用户生产,依靠人工智能软件把关的信息生产组织方式,却不能确保社会需要的公共信息秩序。很多水平低劣、没有信息量的用户产品占据公众的时间,拉低他们的思想道德水平和审美水准。许多平台媒体不断被网信部门约谈甚至惩戒,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任由这种现象发展下去,平台媒体一定会成为社会公害。另一方面,公众的注意力不堪重负,审美疲劳、同情疲劳随之产生,各种抵触也会因之产生。按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平台媒体的产能神话一定会走到其目标的反面。如果这一天真正来临,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产能巨大的民粹主义信息生产在击溃传统媒体信息生产的同时,也可能摧毁许多让人珍视的社会价值。

为了避免这一天的到来,传统媒体应更积极扮演好把关人角色。传统媒体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无可替代的把关人的能力对平台媒体的内容生产进行把关,通过这样的劳动既能获得自己新的营利模式,又将对自身的把关延展到对整个舆论环境的把关。这种能力源自于传统媒体的发展历史,是平台媒体怎么都不可能具备的能力。依靠识别软件和敏感词过滤,平台不可能真正实现内容安全。即使有人工审核这一关,平台的审核队伍也很难具备专业新闻从业者的把关和审核能力。尤其是面对一些突发性事件时,这种把关人专业素质的缺失和把关尺度不当的问题就会暴露得更加明显。在封号特朗普的事件中,推特和脸书大概已经明显感觉到无力把关。如果说,大众传媒面对的是产能危机,那么平台媒体,随着产能的不断提升甚至是失控,就必然要面对把关危机。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看,把关能力是传统媒体在时间取向上的优势,可以借此抗衡平台媒体在空间取向上的优势,也就是我们一直讨论的产能优势。

对于平台和传统媒体,这是一种双赢的合作:“对平台媒体进行内容审核外包有助于重塑传统媒体的主流地位,再造传统媒体人的职业权威……外包不仅为平台媒体节约了人力成本,同时也为传统媒体增加了收入。”[18]与此同时,传统媒体自家生产的内容,也有机会得到平台的优先推送。而对于平台媒体来说,这种合作不仅意味着有保障的信息安全,也意味着在人工审核方面节约大量成本。毕竟,专门为人工审核养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需要耗费大量的成本。

通过这种合作,传统媒体可以从侧重于内容生产者转型为侧重于社会信息的公共把关人。《人民日报》和“今日头条”日前达成了委托人工审核的业务合作,就是传统媒体角色转型的一种有益探索。这就为传统新闻业重新与公众建立联系提供了契机和可能性。

看到了上述的契机和可能性,传统媒体就绝不能静等平台媒体来安排自己的命运,而应该主动出击,调整定位,利用自己在把关人角色上积累的优势,重新成为规则的制定者,重塑其“强制性通过点”地位。这可能是传统媒体安全渡过深水期的重要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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