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海外交往的门户福州港略述
2021-01-07卢美松
卢美松
(福建省文史研究馆,福建 福州 350001)
唐王朝兴盛和发达的对外交往,给福建创造了有利的发展机遇。在东冶港历史发展的基础上,福州港全面开放,呈现出对外交往的新局面。唐以前,福建经济尚未得到全面开发,政治教化尚未普及,对外交往尤其在经济方面尚缺乏实力。当时,即使作为郡城的福州周边地区,也还处在榛莽荒芜之中。《三山志》载:“始州,户籍衰少,耘锄所至,甫迩城邑,穹林巨涧,茂木深翳,小离人迹,皆虎豹猿猱之墟。”[1]728南朝陈时(557),闽州建立,但直至隋朝,世人仍以为闽州只是一个县城。在教化方面,虽然史书记载,自南朝刘宋以后,有过阮弥之、虞愿、王秀之等郡守推行儒学教化,但也仅仅局限于郡治城邑之中。随着六朝时期北方士民陆续南下,朝命主政官员入闽施纪教化,福建才出现文教初兴的局面。尤其到了唐末,王潮、王审知兄弟率领民军入闽,绍越开疆,主政闽中三十几年,福建经济逐步得到全面开发,文教事业开始蓬勃发展,海外交通和贸易更是出现空前兴盛的局面。福州港借由唐廷重视而开辟了沿海对外贸易通道,成为新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枢纽,一跃成为南方海外交通与贸易的重镇。
一、港成东南贸易重镇
关于唐代福州海上交往与贸易的情况,史籍记载较少,仅可从一些诗文中追溯到零星的信息。人们引用最多的是《全唐诗》中初唐诗人张循之《送泉州(1)泉州,即今之福州。隋及唐朝初年,福州即名泉州,乃福建节度观察使兼福州刺史的驻节地。李使君之任》诗,曰:“傍海皆荒服,分符重汉臣。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连年不见雪,到处即行春。”[5]1 065诗中所称之海外“执玉来朝”“还珠入贡”的使臣,经“晋安海道”到福州,有些海外商人趁此落籍并定居福州,故市井中常见“十洲三岛”之夷人。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唐初福州对外交往与贸易的兴盛。
唐代中期,西亚的大食国崛起后,开始频繁地跟唐王朝通商,其海商活跃于中国南方的各个港口,其中就包括福州港。当时的阿拉伯商品随航抵达福州后,溯闽江而上,经水陆运输进入江西,然后顺赣江而下贩销各地。福建团练副使沈亚之《郭常传》中记载:“饶江其南导自闽,颇通商外夷波斯、安息之货。”[6]饶江,即江西。说明从福州港进口的波斯、安息之货物,通过水陆转输,可以越过武夷山到达江西饶州。福州港正是在这样兴盛的海外贸易环境与顺畅的陆路交通中,出现“万国之梯航竞集”的局面。
晚唐徐州节度使薛能《送福建李大夫》诗曰:“洛州良牧帅瓯闽,曾是西垣作谏臣。红斾已胜前尹正,尺书犹带旧丝纶。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行过小藩应大笑,只知夸近不知贫 。”[5]6 487李大夫,乃福建观察使兼福州刺史李晦,他往福州赴任时途经徐州。从薛能的诗中可以看出,随船而到的外国人很多,反映出福州对外贸易之繁盛。诗人最后还说:“行过小藩应大笑,只知夸近不知贫。”自嘲徐州之地为近畿之贫困小藩,与富庶的福建大藩相比,甚是清贫。可见盛唐以后,福州因海外交往而鼎兴,福建也因海上贸易而成为富庶的“大藩”。
为了确保海外贸易的繁荣,唐王朝对海外客商始终持欢迎和开放的态度,要求当地长官“接以仁恩”“以示绥怀”,抑制当地官员阻滞商贸活动与过度课税行为。晚唐大和八年(834),文宗曾专门下诏:“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常加存问,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来往通流,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2]1 909福州港正是凭借这种开放包容的政策,长期保持着南方三大海外贸易港口之一的地位。它作为节度观察使的驻节地,承担着重要的接待、安置“蕃商”,发展海外交往与贸易的使命,因此长期成为南方对外贸易的枢纽和重镇。尽管唐代有关福建、福州对外交往的记载有限,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些诗文和残碑断简中追溯到相关信息。
二、力拓海外交通贸易
唐末五代,闽国的主政者王潮、王审知兄弟,大力开拓闽疆,全面发展福建的政治、经济、教育、文化与海外贸易。王审知秉持“做开门节度使,不做闭门天子”的理念,在对外交往与贸易上,持完全开放的态度。名闻遐迩的甘棠港,就是他下令开凿的。甘棠港位于今福安白马江外海的黄崎岭一带,当时这一带都是巨礁,开凿时间前后达6年之久。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开辟港口,一是因为此地乃闽江口出海必经之通道,巨礁阻遏海航,非去除无以安驶;一是因为其时闽王与中原王朝(唐王朝和五代后梁、后唐)关系良好,其北上进贡的船只涉险走海,倾覆者常十之三四。所以只能“循岸梯航”,遇风则入内河港湾躲避。甘棠港的开辟,利泽后世无穷,北上中原和海外交通贸易的通道都因此畅通,所以唐廷下诏赐名为“甘棠港”。
最早记载福州甘棠港的历史文物,目前可见的是琅琊王德政碑。该碑碑文乃梁开平二年(908)吏部侍郞加中书侍郞平章事于兢所撰,文献价值较高。《琅琊忠懿王德政碑》曰:“闽越之境,江海通津。帆樯荡漾以随波,篙楫崩腾而激水。途经巨浸,山号黄崎,怪石惊涛,覆舟害物。公乃具馨香黍稷,荐祀神祇,有感必通,其应如响。祭罢,一夕雷震暴雨,若有冥助。达旦则移其坚险,别注平流。虽画鹢争驰,而长鲸弭浪。远近闻而异之,优诏奖饰,乃以公之德化所及,赐名其水为甘棠港,神曰显灵侯。”[2] 19 412从碑文可知“甘棠港”之来历。后唐同光四年(926),翁承赞为王审知所撰墓志铭亦记开港之事,曰: “(闽江口外)古有岛外岩崖,蹴成惊浪,往来舟楫,动致败亡。王遥祝阴灵,立有玄感。一夕风雷暴作,霆电呈功,碎巨石于洪波,化安流于碧海,敕号甘棠港。至今来往蕃商,略无疑恐。”[7]
仅据上文不难想象开辟甘棠港工程之艰巨,但也可见当时福建海上贸易的繁盛,所以开港成为要事。开港之后,闽中得以“江海通津”,航道平流无波,船只出入更加方便,内外往来船舶大大增加。较之东冶港,甘棠港的范围更广,港渡、码头更多,已有外港甘棠港和内港乌龙江(南港)、白龙江(北港)之别。港湾内聚集着成千上万艘船舶,其贸易繁忙景象诚为大观。
甘棠港的地理位置,应在黄岐镇之沿海地域,黄岐镇旧属福安县,隋唐历宋至明初,福安县皆隶属福州府。《三山志》卷六记载:“西官井洋港,西源出处州龙泉界……一出政和县界,经麻岭至缪洋三十里,至廉村,会龙泉溪,南流为江,过甘棠港、黄崎岭,北源出政和。”[1]112《三山志》卷六关于“甘棠港”的记载曰:“旧有巨石,屹立波间,舟多覆溺。唐天祐元年(904),琅琊王审知具太牢于神,将刊之。其夕,雷雨暴作,石皆碎解。迟明,安流如砥。昭宗诏奖之,赐号甘棠。”[1]112所叙内容与王审知德政碑、墓志铭之文类同。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九引五代刘山甫撰《金溪闲谈》文云:“甘棠港,福建道以海口黄碕岸,横石巉峭,常为舟楫之患,闽王王审知思欲制置,惮于力役……命判官刘山甫躬往致祭……凡三日夜,风雷止霁,已别开一港,甚便行旅。当时录奏,赐号甘棠港。”[8]这些类同记载表明,开港之事广为世闻。综上所述,甘棠港位于黄岐镇外之海洋中,而非内河江中或崖岸边。原本巉岩巨石密布的海口,经王审知开凿疏浚后,江面宽阔(约宽800~2 000米),水势浩大,水流平缓,成为海舟停泊与避风的良港。黄岐也因此面成为福建古代四大名镇之一。
黄岐镇自唐代以来即是内外船只靠泊、避风和检查、课税之所。《万历福安县志》(卷一)载: “(黄岐)镇置自唐之前,旧为税场,在三江口。东管长溪温麻港,西管宁德铜镜港,中管本镇甘棠港。宋熙宁中,以风涛难泊,商舟徙今所,设官监税。”“后置监镇,从省部指挥。镇为州县要冲,海洋喉舌。”[9]可见黄岐镇的设置远在唐代之前。宋人洪迈《夷坚志·乙志》(卷八)记载:“绍兴二十年(1150)七月,福州甘棠港有舟从东南飘来”,“甘棠寨巡检以为透漏船舶,遣人护至闽县。”[10]可知宋代甘棠港仍隶属福州。
总之,福州甘棠港的开凿是唐末五代福建海外贸易活动中的巨大成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福州海外交通贸易开辟了重要通道。
其时福州港不仅海运发达,更有便捷的内河交通,因为福州城内水网密布,水上交通方便,王审知治理福州期间,更是大力治理内河港道,疏通内外水路,让福州城内各河皆可达海口,各船只就可乘潮进出,水上贸易通道更为发达。《三山志》载:“南北舰囷载,歘至城外,其诸货宝回往,不可名计。浮于海,达于江,以入于河。”[1] 106而且“蛮舶至福州城下”,“海航乘潮,径达于桥”[11]。
甘堂港的开辟及内河港道的疏通,大大促进了福州对外贸易的发展。王审知主政时期,鼓励对外贸易,对海外来舶,“尽去繁苛,纵其交易;关讥廛市,匪绝往来,衡麓舟鲛,皆除守御”[12] 1 024。因此做到“关讥不税,水陆无滞;遐迩怀来,商旅相继”[12] 1 026。除了商旅往来外,还有海外诸国的朝贡。 “佛齐诸国……来集鸿舻”,“虽云异俗,亦慕华风”[2]19 411。海外蕃客不仅看重华夏物产,而且仰慕中华文化。闽王对远道而来的佛齐诸国“绥之以德”[2]19 411,专设鸿舻寺集中接待。当然集于鸿舻寺者,远不止三佛齐一国。如此关怀善待,自然招徕更多客商。三佛齐国即今印尼苏门答腊岛,据载在南朝刘宋武帝之世,“始通贡中国”,唐五代时受王朝之德化,常以国产宝物进贡我朝或进行民间贸易,如金银、珠宝、犀角、象牙以及各种香料,由此“三佛齐夙称蕃盛”[13]。
三、对外文化交流日见兴盛
福州的对外文化交流,早在六朝时期已初见端倪,如南朝后梁时印度高僧拘那罗陀曾至晋安郡。唐代,福州除了保持与中南半岛、马来半岛诸国的传统交往外,又开辟了通往日本与新罗(朝鲜半岛)的北山航线,还开辟了通往三佛齐、天竺(印度)、大食等国的航线。唐初新罗慧轮法师就是“泛舶而陵闽越,涉步而届长安”[14]101,福州成为入唐僧人的首站或必经航线。中唐以后,外国僧人往来福州更加频繁,开元寺成为官方接待来闽僧人的固定场所。日本的空海、圆珍法师和印度的般怛罗、声明三藏等高僧,都曾在该寺讲授佛经、交流佛学、传授梵文。可见福州与日本、印度之间的宗教文化交往频繁,继续接纳外来僧人来闽或经由福建转道京都等地传道问学等。
福州对外交往始终秉持开放的精神,对海外各国来的“蕃客”都持包容的态度,交流舶来的各种货物,接纳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员与文化。来自新罗、日本、印度、大食的僧人,都以感激和愉悦的心情,在福州落户、经商或进行文化交流。尽管他们的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不同,却都在福州得到妥善安置,从事自己的学习和修持,传播和交流各自信奉的宗教文化。福州官府按朝廷意旨,设立专管海外侨民的“都蕃长”一职,而且还有专供接待外蕃来宾的处所。对于外来僧人的接待,唐朝诗人马戴有云:“宾府通兰棹,蛮僧接石梯”[5]6 453。可知当时福州港内有专门用于接待海外僧人的“宾府”(接待宾馆),它可以直接靠泊舟船,也方便僧人上下。晚唐诗人李洞作《送沈光赴福幕》诗云:“潮浮廉使宴,珠照岛僧归。”[5]8 272同样,节度观察使在江岸边设宴款待即将远归的海外僧人,这也进一步表明福州社会的开放风气,文明对待异国文化的传播者。晚唐时,商人钦良晖从日本回国,有日本僧人圆珍、丰智、闲静等随船到福州,圆珍还在福州驻锡6年。五代时,外国与福州的文化交流进一步加强。后唐天成三年(928),“新罗僧洪庆自唐闽府(按指福州)航载《大藏经》一部至礼成江(新罗)”[14]101。
唐末诗人周朴以独特的语言表述福州对外交流的情况:“海水旋流倭国野,天文方戴福州城。”[5]7 701作者以“海水旋流”形容中外船舶直达日本、琉球一带洋面的盛况,又以“天文方戴”描绘海外异域商人僧众对中华文明的向往之情。
唐五代以前的福州对外文化交流,尽管主要以宗教(佛教)交流的形式出现,但已为后来的发展奠定基础。宋代以后,随着国家经济、文化和社会的长足进步,文化交流的面貌也大为改观,中国儒家文化的对外辐射亦大为加强,海外诸国也对中国的学术文化亦热烈仰慕并希望加强学习交流。福州作为重要的对外交通枢纽城市,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总之,在福州港口的早期发展历史中,闽越国时期作为舰船驻泊和水师训练基地以及粮食货运港口的汉代东冶港,已成为海上交通贸易的枢纽;唐代,福州港已发展成为我国南方三大贸易港口之一,至五代甘棠港开辟后,更以“东南重镇”而扬名于世,其在我国海内外交通贸易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