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艺术元素在现代文字创意设计中的运用

龚晓田

(闽江学院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视觉呈现的独特性是当代设计所追求的重要目标。随着商业设计的发展，文字创意设计在当代视觉传达设计中的重要性越来越突显。优秀的文字创意设计能以其鲜明的艺术风格，赋予各类标志、包装、招贴等平面类设计以强烈的个性特征。中国书法是一种以汉字为主体的二维视觉艺术，历经几千年漫长的历史发展，她已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汉字通过简洁抽象的线条和丰富的笔法、笔触、肌理，形成强烈的视觉表现力与艺术感染力。这一特质让越来越多的设计师将书法艺术作为一种极具东方韵味的表现元素，融入到各类设计中。书法中千变万化的字形与风格特色，不但为现代文字创意设计提供了个性化且富有中华民族文化内涵的创新方向，而且为现代文字创意设计开辟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

与此同时，中国传统书法又极为高深，它既是一种简单的书写手法，也是一种复杂的艺术风格与艺术观念的表达方式，其理论体系非常庞大，内涵丰富。书法学习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容易，对设计师而言，需要运用符号感知与设计元素转换的方式，将书法艺术融入到具体的文字创意设计中。笔者认为，文字创意设计可以从视觉艺术的角度，将书法艺术拆解为四大类艺术表现元素，不同的元素具有不同的特点与使用方式。在具体设计过程中，可以将这些元素及相关的运用规律有选择地加入文字创意设计环节中。

一、书法艺术的四类表现元素

作为一种视觉艺术，书法艺术主要包含四类表现元素：书体、结构、风格、肌理。现分别就这四类书法艺术表现元素进行阐述与分析。

(一)书体

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其构造方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是我国古代先民智慧的结晶。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指出，汉字包括了“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种造字方法。尤其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的造字手法，对于设计师来说，有利于当代文字创意设计的“图形化”表达。

书法分为“篆、隶、楷、行、草”五大书体。就单字而言，每一个汉字可归类为五种不同书体的写法。在每一种书体下，由于书法者对书法的审美不同，使不同的书法流派又发展出丰富的书写风格，比如同一个字的楷书可以有颜体、欧体、柳体、赵体等多种写法。而每个书法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会呈现出多样化的单字造型变化，如王羲之的行书经典《兰亭序》，其中20个“之”都各尽其态，无一雷同。同样，民间艺人在《百寿图》《百福图》设计上分别以100个造型各异的“寿”字和“福”字组成，每个字都不相同。这样的变化有图案化、装饰化的美感，已臻完美。可见，由字法产生的多样化字形结构、书写设计方式，无疑为平面设计师提供了设计源流。

(二)结构

字体笔划的穿插关系形成了书法艺术的重要骨架结构。一方面，汉字单字总数多，不同的字体笔划数量也不尽相同，在同样的方格中，需要精心安排每一个字的笔划结构。为求得丰富的变化效果，每个字每个笔划的大小、高低、长短、疏密都要仔细安排，才能达到视觉上的均衡感。另一方面，不同的书法字体有其特有的结构特点，从而形成了不同的艺术风格和视觉感受，如篆书字形修长，整体结构对称均衡，线条和布白均匀优美，重心偏高。行草则通过笔划间的疏密对比与留白，形成一种颇具动感的效果。同样是楷书，魏碑“斜划紧结，放左收右”的字体结构特点，又与唐楷的“横画宽结，收左放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汉字中由笔划围成的空间称为“中宫”，不同书法流派对中宫的处理也是大相径庭。同为唐楷，欧体与柳体的中宫收缩，字形窄长，取纵势；而颜体的中宫放开，向外膨胀，给人以饱满雄强之感。这种各自巧妙的处理手法，为当代文字创意设计提供了发挥灵感的空间。

(三)风格

中国书法中“篆、隶、楷、行、草”形成五大体系，风格各异。楷书、隶书的庄重，篆书的古朴典雅，行草的优美流畅，或狂放夸张，都给人以鲜明的视觉印象。这些视觉风格都是通过具体的笔划特征来实现的。

不同书体的笔划特征差别较大。小篆的笔划线条均匀，行笔流畅，给人以优雅圆润的视觉感受；同样是篆书，金文的笔划因铸造而更显厚重，甲骨文则因为是在坚硬的牛骨龟甲上刻划而成，笔划较为轻快，简练古朴；隶书的笔划提按幅度大，强烈波磔，具有浑厚大气的视觉印象；魏碑书法大多出自民间工匠之手，为便于雕刻，笔划多为方笔，整体感觉质朴天真、雄强刚劲；唐楷的笔划相对较为复杂，分为横、竖、撇、捺、点、挑、折、钩等。不同书体之间对笔划的处理又各有特色，视觉特征明显。

书法史上还有一些极具个性风格的字体，都是很值得开发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如唐代李阳冰的“铁线篆”、宋徽宗的“瘦金书”、清代金农的“漆书”、郑板桥的“六分半书”等，这些字体的笔划特征都非常夸张，识别性极强，在当时都是令人极为惊叹的创新手法。这些在笔划特征上的创新思路与手法，即使放在今天也并不过时，值得设计师借鉴。

(四)肌理

书法中的笔、墨和纸，其各自运用或综合应用时，都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即肌理效果，它是最能够形成视觉吸引力的艺术表达元素。书法中肌理效果由其表现形式可分为“书写”与“拓印”两大类。书写效果依赖笔、墨和纸张的相互配合，纸的肌理、墨色浓淡、运笔角度、方向、力度与速度的不同，都会产生不同的肌理质感。相传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蚕茧纸”“鼠须笔”，而明清时期则流行生宣、羊毫，因此魏晋时期轻巧精致的尺牍书法，与明清时期流行的巨轴长卷的视觉感受泾渭分明。古人非常重视墨色变化，把墨色分为“干、湿、焦、浓、淡”五类，称为“运墨而五色具”[1]。书写过程中自然呈现出的不同肌理效果，更增强了书法的感染力和表现力。

古代碑刻、摩崖石刻以及秦砖汉瓦上斑驳的文字，需通过拓印的方式将字迹显现出来。拓片上斑驳的石花，时隐时现的线条，更加深了笔划的厚重与苍茫。多样的肌理与质感是形成书法视觉肌理美感的重要因素，也是现代文字创意设计中可以借鉴和利用的一种表现手法。

二、书法艺术表现元素在现代文字创意设计中的运用

现代文字创意设计要根据设计的主题思想、创意理念、表达内容进行巧妙地构思，应用书法艺术表现语言，寻求书法艺术表现元素、主题思想、创意理念与文字创意间的同构原理。首先确定主题，再从文字应用的字体结构、空间、位置、韵味等进一步规划新的字体结构、笔划动态、笔划特征，根据需要调整笔划间距，最终完成整个设计流程。设计师需要对中文繁、简体中的字库和著名书法风格进行深入了解，同时对平面设计领域，如标志设计、海报设计、插画等特定表现语言也应十分了解，才能在现代创意文字设计中，游刃有余地在书法艺术与设计语言之间进行相互转换，寻找书法艺术元素与文字创意设计创作的结合点，以达到表达主题思想的目的。

因此，在具体的设计环节，设计师应充分利用书法艺术表现元素与手法，以设计创意思维为主导，将书法表现艺术与文字创意设计进行同构，丰富文字创意设计的创作语言，创造出新颖独特又具有传统文化内涵的现代视觉设计效果。

(一)书法书体的运用

书法艺术历史悠久。汉字有着自己发展与演变的过程，每个汉字基本都有“篆、隶、楷、行、草”这五种写法；同一个文字在篆书中，也会有小篆、金文、甲骨等多种不同写法。另外，不同年代、不同地域都有自己相对独特的书法风格，如北魏碑刻与唐代楷书风格迥异。在唐楷体系中，有欧、虞、褚、颜、柳等诸家书法风格；在魏碑体系中，又有以“龙门二十品”为代表的方笔书写风格和以“泰山金刚经”“云峰刻石”为代表的圆笔书写风格。同时，传统书法在创作过程中强调相同的文字不能雷同，要在字形、体势、用笔等方面加以变化。传统书法书体中丰富的字形结构和字形变化为当代文字创意设计提供了许多设计灵感。

书法家吕国明先生书写的“平安”与“福”，将“平安”两字嵌入行书“福”字的外轮廓，在有限的空间内体现了“平安是福”的吉祥寓意(见图1)。吴王韬设计的海峡论坛会标，以“海”的草书字法为基础，对其进行拟人化设计，体现了海峡两岸携手、平等交流、合作共赢的理念(见图2)。一些古老的字形，本身就有极好的图形效果，将之与现代图形及设计手法相结合，也能产生时尚的视觉效果。

图1 平安福Fig.1 Pinganfu

图2 海峡论坛会标Fig.2 Straits Forum Logo

(二)书法结构的运用

笔划结构和空间布局是形成书法视觉美感的重要因素。书法的结构，既指单个字的笔划与空间安排，又包括书法作品整体的章法布局。“字体的笔画结构，强调了字体内部笔画的组合规律，阐述了笔画之间的联系性和空间布白。章法的布局结构，则阐述了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联系性，追求整体布局的美感。”[2]历代书家都强调对间架结构和空间布局作精心地安排，力求“左右向相背，上下承盖、半阔半细、半高半低，分间架在布白处”，“直写而无意，不成字也”[3]。

传统书法中对笔划结构和空间布白的处理方法也能迁移到现代文字创意设计中。特别是借鉴传统书法的留白手法，通过对字形中宫部分留白的控制，可以形成不同的字形风格。将图3中4种不同宋体的中宫进行对比，会发现中宫收缩、重心较高的字体，显得清雅俊秀；中宫放开、重心较低的字体，显得古拙朴素。

图3 4种宋体的中宫对比Fig.3 The space contrast of four types of Song typeface

著名字体设计师朱志伟先生设计的字体“博雅宋”(见图4)，字形扁方，结构宽博，醒目易读，是一款能够降低读者的视觉疲劳，专门针对报纸阅读而设计的正文字体。这款字库字体的设计思路，改变了传统宋体“中宫收紧”的布局方式，通过加大字面，放松中宫的方式增强文字版块的秩序感，笔划分布均匀，更适合现代的屏幕显示。朱志伟设计的另一款字体“铁筋隶书”(见图5)，是用小篆的笔法写隶书，保留了隶书扁方的笔划结构，却把“蚕头燕尾”这一典型的隶书笔划特征减到最少，使这款字体呈现出“纤细如线、刚劲如铁”的特征。这两款字体既具有传统气息，又富有时代感，都是从间架结构上对传统书体进行现代创新的优秀案例。

图4 方正博雅宋Fig.4 Boya Song typeface of Founder

图5 方正铁筋隶书Fig.5 Tiejin Lishu typeface of Founder

(三)书法风格的运用

传统书法中的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都有其鲜明的风格特征。历史上的书法大家都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传达出强烈的个人情感与个性特征。古人说王羲之、虞世南书法有“喜气”，徐浩的书法有“怒气”，褚体、颜体与柳体有“严正之气”，欧体有“英俊之气”，李白书法有“仙气”，苏东坡、米芾书法有“豪杰之气”，黄庭坚书法有“名贵气象”。“此皆字如其人，自然流露者。”[4]一些风格独特的书法经典作品，以其强烈的个性风格成为现代文字创意设计师们青睐的灵感来源。

由卢帅主持设计的“方正悬针篆变”字体，即是借鉴了三国时期的《天发神谶碑》的笔划特征和字形风格(见图6)。这款字体起笔方而收笔尖锐，如钢针下悬，是将隶书与楷书的笔划特征融为一体，同时保持小篆上紧下松的整体格局，实为三种书体的统一。这款字体风格复古、装饰性强，但易于识别，常用于历史类、武侠类题材的设计作品中。电影《可可西里》的标题字体设计则借鉴了藏文竹笔书写的笔划特征，横划的两端呈藏文白体的斜口，底部笔划向右下处延伸，撇划以逆时针书写，捺划以顺时针书写，正好与汉字日常书写习惯相反。字体风格极具藏民族风情，与电影主题十分吻合。

图6 《天发神谶碑》与“方正悬针篆变”Fig.6 The Tianfa Shenchen Monument and “Xuanzhen Seal Character of Founder Type”

(四)书法肌理的运用

书法的肌理效果是形成其视觉不同质感与韵味的重要因素。不同的工具与材料会让书法作品呈现不同的肌理效果。远古时期的甲骨文是用刀刻在龟甲或牛骨上；汉代在纸张广泛应用以前，书法大多以硬毫写在竹简、木简或布帛上；清代羊毫与生宣的广泛使用，又进一步推动了书法技艺的完善与艺术语言的拓展。

丰富而多变的肌理效果是中国书法形成视觉冲击力的重要方式，也越来越多地被运用到当代文字创意设计中。著名设计师黄海为电影《黄金时代》设计的系列海报中大量运用了书法的肌理效果。其中主海报用填充金箔肌理的楷书点明了“黄金时代”这一主题，背景运用泼墨效果象征着乱世，寓意小人物置身大时代的洪流之中(见图7)。而为武侠电影《影》创作的海报，则选择了草书“影”字作为画面主体，巧妙地将人物造型与文字布白相结合(见图8)，并利用毛笔的笔触肌理效果，表现了影子与真身真假难辨的故事情节。这些极具视觉张力的肌理效果，让画面呈现出浓厚的中国传统美学韵味，也完美地诠释出电影独特的意境。

图7 《黄金时代》电影海报Fig.7 Movie poster of Golden Age

图8 《影》电影海报Fig.8 Movie poster of Shadow

三、传统书法与现代文字创意设计结合的可行性与必然性

“文化是设计的基础，设计是文化的载体。”[5]书法本身是一种极具表现力的艺术形式，她与现代文字创意设计有着许多相通相融之处，二者的结合是现代设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意源泉，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一)相似的使用功能

在使用传统印刷术时期，大量的文字复制工作都需要人工检字、校字完成。当下复制传统印刷工艺时有时仍采用雕版印刷工艺。当然现代的文字创意设计，已使用新的科技手段，但本质上依然是为满足文字内容及相关图形的有效传播和复制，功能并未改变。

传统书法中既有供文人骚客欣赏品鉴的高雅艺术，又有不知名的民间工匠的书法作品，这些都可以被视为古代社会中用于满足不同人群审美和实用需求的文字创意设计。如今街面上大量的“牌匾书法”，也可以看作是现代广告与文字设计的结合；在标志设计、包装设计中所广泛使用的包含书法元素的现代字体创意设计作品，也是传统书法在现代设计中的应用。二者在内容与功能上存在诸多的一致性。

(二)相通的文化基因

“中华文明是世界历史上唯一一个未曾间断过的文明，而维系这个文明的最核心的要素之一就是汉字”，“中国现代文字设计的发展是中国古代文字艺术传统的延续，……以汉字的历史文化和审美为核心的主体价值始终屹立。”[6]

当下，传统的书法艺术能够为当代文字创意设计提供新的创意源，现代设计也需要书法这一传统文化资源的滋养。首先，书法与设计的结合能极大地丰富文字创意设计的形式美感。经过数千年的发展与演变，书法艺术所形成的丰富的表现技巧与风格样式，能够通过合理的方式“迁移”到当代文字创意设计中来，书法的丰富性能拓展设计师的视野与想象力。其次，书法艺术的深厚积淀，尤其是“篆、隶、楷、行、草”等书体，本身就是文字艺术历史演进的产物，具有重要的历史与文化价值。古代文字学、书法史学等知识体系的加入，必将丰富和深化现代设计的文化内涵。再次，从设计的视角出发，通过对传统书法展开研究和利用，能够让中国的设计师群体更清晰地认识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所在，将中国的传统艺术植入当代设计文化中，使之成为未来文字创意设计的重要发展方向，并带动当代设计“中国风格”的兴起，以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方式，推动中华传统文化的国际化传播。二者之间相通的文化基因，使其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三)相同的时代挑战

无论是当代中国书法艺术，还是当代文字创意设计，都必须与时代文化的发展同步。在以现代设计为主导的全球化文化环境中，寻找传统文化与现代设计的立足点，以不断的创新设计之动力满足当代社会的物质与精神需求。

一方面，现代科技的进步与传媒的创新手段极大地拓展了传统书法的应用范围，特别是与现代创意设计的结合，更是为书法艺术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与平台，也为书法艺术家们提供了新的创作思路。另一方面，现代设计与现代生活的联系更为紧密，现代设计中新颖的表现形式和创新观念，能够让传统的书法艺术获得新的生命活力。

四、结语

“书法首先是一种文化形态，其次才是一种艺术形式，中国书法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书写艺术，还是中国文化的载体和象征符号，更多地承载了中华文化的内涵，……具有多向度、多层次的文化品格，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都有密切的联系。”[7]在当代文化环境下，传统书法更是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多种多样的艺术表现形式，成为当代文字创意设计、乃至当代平面设计一笔宝贵的文化资源。

本文通过对传统书法的“书体、结构、风格、肌理”四类艺术表现元素进行分析，并将这些书法艺术表现的具体手法进行“模块化”研究。这种将书法与现代创意设计结合的释读方式，能够让更多的设计师深入地了解传统书法艺术美感与其所带来的创意设计；并在此基础上，能有效地将书法艺术表现的具体手法纳入到设计思维与设计流程中，为汉文字与创意设计的发展和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传承提供一定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