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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郭以“清”为核心的诗学观

2021-01-07王愈

关键词:诗话诗学内涵

王愈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清”作为古典诗学中重要的诗学概念,因其沿用时间长、使用范围广而拥有了较为丰富的内涵。“在诗学的历史语境中,它既是构成性概念,又是审美性概念。”[1]32两方面的交叉融合,使得“清”在诗学领域中占有绝对的话语权:“清自始至终都是与古典诗歌的终极审美理想相联系的一种趣味”[1]34。由此,大量诗歌评论家以此作为判定诗歌优劣的标准之一,诗人也将“清”作为他们作诗的自觉追求。

“清”占居崇高的诗学地位,与其“具有广泛的包容和沟通能力,因而它的派生能力极强”[1]55这一特性不无关系。历朝历代的诗话中,涉及“清”的评语众多,由“清”构成的复合词组亦不胜枚举。综观《灵芬馆诗话》,其中含有大量的“清”字条目。据笔者统计,诗话中共出现包含“清”字的评语56次,共25组。(1)此处统计的“清”字评语均为二字词语,遇四字词语时,取“清”及其后一字。另,所统计的评语仅限诗歌范畴,不涉及相关人物品评,如卷五“瘦山名、海山名锐,皆云樵从子;晓江名,云樵子也。皆有清才……”类,则不被计入。具体分组详情见后文。由此可见郭麐对“清”这一诗学概念的重视与推崇,并将其作为诗学观的核心。

一、“清”的丰富内涵

《灵芬馆诗话》中,由“清”构成的审美评语异常丰富,共计25组,分别如下:“清婉”“清绝”“清新”“清微”“清苍”“清脆”“清绮”“清隽”“清辨”“清稳”“清老”“清和”“清朗”“清疏”“清丽”“清光”“清逸”“清峭”“清华”“清空”“清洒”“清致”“清迈”“清灵”“清罄”。它们有着丰富的诗学审美内涵。为弄清这些复合概念的内涵,本文先对其基本词“清”字的内涵进行探究,据笔者整理,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省净疏放

省净疏放指文词简洁,不繁缛雕饰。如卷一:“权文公以文章名世,而诗多丰缛修整,无可动人。惟《敷水驿》一绝‘空见水名敷,秦楼昔事无。临风驻征骑,聊复捋髭须’,颇有风趣。《清明弋阳》云:‘自叹清明在远方,桐花覆水葛溪长。家人定是持新火,点作孤灯照洞房。’亦清婉有致。”[2]3282郭麐认为权德舆的诗歌总体而言过于丰缛修整,即雕缋过度,使得诗歌呈现出斧凿痕迹,缺少风趣与飘逸之感,唯有《敷水驿》和《清明弋阳》二首较为简洁,颇具韵致。郭麐将《清明弋阳》一诗评为“清婉”,正是与“丰缛修整”的他作进行对比之后得出的评价,此处的“清”正是指代文词层面的省净疏放。

(二)超脱世俗

郭麐评雷渊的《梅影》一诗“维摩丈室冷如冰,千劫萧然无尽灯。天女散花愁不寐,夜深高髻影鬅鬙”为“清绝”。[2]3282该诗以梅花为描写对象,背景则一为佛寺,一为天宫,均为超脱世俗之景。除此之外,超脱世俗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即生新之义。卷八一条目云:“竹垞尝言:‘生平作诗不入大家,文不入名家,差堪自信’,盖有激而云然。近时作诗者肥皮厚肉,少知厌薄,而佻巧滑熟之习又从而中之,非有生涩苦硬以救之,恐日益第靡。朱梓庐先生休度,今之诗人之良药也。其诗不为俗语、熟语、凡近语、公家语,戛然以响,潦然以清,萚石宗风,此其继别。”[2]3365此处“清”字接近“新颖”之义。

(三)明丽爽朗

卷二记载:“舟行景色,最易感人。余十年道长,水驿村桥,晓风残月,辄惘然如有所失,醒然如有所得。过后追之,便成亡逋。东坡‘清景一失后难摹’可谓先得我心。郑瘦山有《平望》二绝句云:‘欹枕江边梦亦清,轻波双桨载人行。芦花如雪月如练,夜半断鸿三两声。’‘扁舟一夜过平望,野水模糊上下塘。耐着晓寒船尾立,板桥村店有微霜。’颇清绝有致。”[2]3288诗中所绘之景皆为“清景”,而郭麐所举的两首诗歌亦被其评为“清绝”,可知郭麐认为“清”应当包含明丽爽朗之意。

郭麐在评价完一个含“清”的复合概念之后,均会列举一些诗歌或诗句对其进行佐证与阐释。根据其所列诗句,可将25组复合概念内涵进行大致的划分。(2)此处对“清”之复合概念进行大致划分,一些词可能同时兼有几义。

继续深化超脱世俗这一基本内涵的词组为“清绝”“清隽”“清逸”“清峭”“清致”“清婉”。“清峭”一词,顾名思义,孤峭的风格,必然同俗世相对,从而自带凛冽超脱之感。“清绝”,如卷一:“刘豫为宋贼臣,人不必论,然其诗却甚清绝。如‘昼色晴明著色图,山光凝翠接平湖。烟岚自古人难画,远即深深近却无’,又‘绝塞乱山围古驿,他时说着也愁人’,皆可诵。”[2]3283其中所引诗句均有超逸之思。“清隽”,如卷四“清隽之气,一洗俗调”[2]3314,视“清隽”为俗的对立面,又续卷六评王人树诗为“清隽不俗”[2]3512。“清逸”,见于卷十:“吴子修之姊兰贞夫人名恒,有《望云楼诗》若干卷。子修以一帙见示,余墨其首简云:‘清逸之才,幽贞之操,婉约之思,愁苦之音。’虽体限宫闺,而格迈烟粉。”[2]3395“清逸”指格调高逸,未流于宫闱之内。“清致”,见续卷二:“洒然清致,具见襟情之超旷。”[2]3465“清致”显然是指超脱世俗之义。“清婉”,见卷三:“介夫诗多古峭,有《出彰义门》三绝,特为清婉。”[2]3303古峭,显然是一种同俗相背、格调高雅的诗歌风格。郭麐将古峭之作归入“清婉”一类,正表明“清婉”一词包含超脱世俗之义。

继续深化省净疏放这一基本内涵的词组为“清绝”“清苍”“清疏”“清脆”“清老”“清朗”“清空”“清华”。“清疏”“清朗”明显是深化疏放明朗之义,此处不再赘述。现将“清绝”与“清脆”二词同举。如卷三郭麐评沈大成诗歌为“清绝”:

嘉善沈瘦客大成深于情,一往三复,诗如其人。……有《夏日杂诗》数首,最为清绝,今摘其二云:“老屋临流剩数椽,莫嫌生事太萧然。秋声已到夜窗竹,暑气不侵高树蝉。未见书当从客借,无名花亦动人怜。此身已分长闲却,想约邻翁上钓船。”“石苔频扫草频删,合谢尘嚣早闭关。一伎不工惟善病,三生有福得长闲。海棠花放新秋近,沈水香销午梦还。慵读道书支倦枕,居然屏上看青山。”清脆之音,与其平日芊眠之作,为别一手也。[2]3300-3301

所举《夏日杂诗》两首,先评其为“清绝”,又评其为“清脆”,进而认为其不同于平日所作的“芊眠”之作。显然,此处的“清绝”与“清脆”含义相同,而与“芊眠”相对,为省净疏放之义。“清苍”一词见于“七绝一体,晚唐始极其工,而清苍疏俊之气至宋人而开。”[2]3295“清苍”同“疏俊”相接,整个词组又与“工”之整饬严密含义相反,说明“清苍”应为省净疏放内涵的深化义。“清老”一词对应的条目为卷六中郭麐评价王孟亭的诗歌:“王孟亭太守诗骨力清老。”[2]3341骨,与风相对,其所指为省净疏放的文辞。“清空”位于卷十二:“金溪精研经史,而下笔乃清空如此。”[2]3438郭麐感叹于戴敦元(字金溪)精于研究经史,竟然能写出“清空”之作。郭麐之所以做此反应,是由于经史大家往往以学问入诗,诗中考证繁复,不够省炼。故“清空”亦为省净疏放之义。“清华”一词则在续卷六:“冯云伯……并寄长白笠耕观察所与唱和诗笺相示。《拂水山庄》云……皆朗丽清华,自然高胜”[2]3514-3515。“朗”与“自然”同“清华”相配,已说明“清华”二字所包含的省净疏放之义。

与婉约结合,衍生出“清微”“清婉”“清和”“清灵”。“清婉”可据字面判定,“婉”有意在言外之意。“清微”一词出现在卷二:“吴征君《莲洋集》清微婉妙,渔洋亟称之……阮亭赏其《题云林画》及‘千点桃花尺半鱼’之作,犹未足以尽莲洋也。悼亡后,《安昌绝句》……大有玉溪学齐、梁风格。”[2]3294“清微”后附“婉妙”二字,应同“婉约”有所关联。随后,郭麐又将其所举吴雯的诗歌同王士禛、李商隐及齐梁朝的诗歌进行比拟,这些诗歌皆有婉约缠绵、涵咏不尽之慨,可证“清微”之意是“清”同“婉约”结合而生发出的复合概念。“清和”则见卷八评吴嵰之诗:“吴兼山嵰以羽林之孤奋从军之志,少长兵间,历参戎幕。青天蜀道,往往弯弓跃马,磨盾飞书,故其诗多悲凉慷慨之音,而清和适怨,亦自顿尔至致。”[2]3370“清和”为“慷慨悲凉”之反面,即轻柔婉约。其后所举数例,云这些诗句“洒然而来,如清风兰雪”,其风格明显不同于“慷慨悲凉”,而是一种婉约柔美之调。续卷五:“词笔虽未能清灵婉约。”[2]3501“清灵”同“婉约”连用,应含有婉约缠绵、意在言外之义。

与言辞的动听与绮丽之义结合,是为“清绝”“清辨”“清丽”“清华”“清洒”。“清丽”自不必赘言,若“清辨”一词,则“辨”本有言辞动听之义,又据卷五“闫观察学淳诗笔滔滔清辨”[2]3330,其与“滔滔”二字的结合可证“清辨”意为言辞动听美好。“清绝”,见卷十一。为便于考察其含义,现录全条如下:

近世闺秀能词者,嘉善沈夫人榛、蒋夫人纫兰最为清绝。沈有《松籁阁集》,附词一卷。其《如梦令》云:“兔影纱窗移过,绿竹风敲声破。秋冷透罗衣,形影平分两个。孤坐,孤坐,玉漏清碪相和。”“袅袅垂杨临水,庭下杏花开未。明月蓦移来,逗破玉床鸳被。无寐,无寐,又被鸟声惊起。”《昭君怨》云:“春色今年偏早,窗外杏花开了。无语倚栏杆,可轻寒。 可奈愁人时候,泪脸红如晕酒。午梦蓦然惊,恨啼莺。”《南乡子》落句云:“春色三分春过尽,休休。点点飞花点点愁。”蒋夫人《长相思》云:“思悬悬,望悬悬。人去天涯欲见难,音书更杳然。 愁恹恹,病恹恹。愁病支离葬玉颜,问君怜不怜?”《点绛唇》云:“悔杀当年,别时不把归期订。雁鱼冥冥,两地无书信。 昨夜西风,梦断愁难醒。纱窗静,碧梧相映,疑是萧郎影。”[2]3411-3412

此处的“清绝”,不同于前此出现的“清绝”,它出现在对于词的评价中。从上述所引条目可知,沈榛与蒋纫兰两位女性词人所作词均为婉约缠绵的女性闺怨词,风格哀婉纤丽,实可谓芊绵绮密之作,但郭麐却将“清绝”一词用来形容沈榛与蒋纫兰的词作,可见,“清绝”一词本身亦包含语言纤美之意。

与新颖之义结合,则为“清新”“清隽”。“清新之作,顿尔至致,不觉欢喜赞叹,以为古未尝有也。”[2]3289又续卷二:“五言古律尤为精诣,《舟次澉上》云……皆力去甜熟,自标清隽。”[2]3460甜熟的反义,正是生新。另外,向圆熟的含义延伸,则为“清稳”“清老”,意为笔力老道工稳。此处较容易理解,不再赘述。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丰富的内涵中,“清绝”一词出现的频率最高,而“清绝”恰是众多复合概念中唯一一个包含了“清”之所有基本含义的词语。因此,可以说,在众多的复合概念中,郭麐最为推崇的审美概念是“清绝”,并将其视作以“清”为基础所构成的复合概念中的典范。

二、“清”的最高标准

郭麐论诗重“清”,固然体现在其对于“清”的基本内涵的推崇上,但郭麐绝非片面地强调“清”,“清”之上,统摄着情韵和雅意。同时,以“韵”和“雅”为纲,郭麐确立了“清而不薄,淡而能隽”的最高诗学标准。

郭麐论诗重情,以感人为作诗第一要义。统摄众多“清”字复合词语的,首先是郭麐对于“情”的观照。“清”之外,要体现出情。续卷一中言:“魏冬木正铠、其弟石如正锜为忠节五世孙,清贫自守,以诸生穷老,而皆能诗。冬木诗已见前。石如清峭孤冷,亦如乃兄,诗亦略同。尝馆于余戚倪氏,仅一识面,未款曲也。今其从子半石孝廉以《清凉庵稿》见示,乃得尽读之。七古有《阅安敦庵吊关光禄及木兰祠诗有感伯高祖孝烈先生事》一首,沉郁苍凉,述序忠孝,最为合作。”[2]3449-3450由“沉郁苍凉”四字可以看出,郭麐对魏正铠“清峭孤冷”的评价基于其“沉郁苍凉”的诗风,而“沉郁”一词,则意味着魏正铠诗歌饱含着浓郁的情感。

诗歌含情,也在于诗中有我,即能够从诗中看出个人性情。续卷五一条目云:“生香夫人名信芳,为顾太史秉直女。铁门以为诗笔清老,过于在山。其《雪窗对梅酌酒寿外》云……读其诗,知山水协趣,真神仙中人矣。”[2]3496顾信芳的诗歌被郭麐评为“清老”,是因为顾信芳的诗歌体现了她的性情,由此可知情对于“清”的统摄作用。

前文已论证“清”含有生新之义,需要说明的是,诗歌的生新特征并不能仅仅依靠词语的组合,还需要丰富的情感予以支撑。“新”同情感的联系,郭麐在卷三中说得透彻:“言情之作,但抒所畜,新新不穷。悼亡诗作者多矣,而各有性情,未遽不及于古也”[2]3310。又如卷五:“蔚堂诵其友人张正祊一诗云:‘惜别曾经旧板桥,重来此地黯魂消。天涯毕竟离人少,尚有垂杨万万条。’翻新命意,寄托遥深。”[2]3328作者之所以能够翻新命意,就是因为心中有情,即有诗人自我的真性情与个性,自然会给读者眼前一亮的清新之感。

情感丰富之余,诗歌还需有深厚的意蕴和言外之味,这便是对“韵”的追求。正如蒋寅先生所说,韵“被公认为中国艺术自觉追求的终极理想,而清则成为与风格和修辞相联系的基层概念”[1]46。郭麐结合“清”“韵”,将“清”与“厚”并举,使“清”与情“韵”勾连,以“清而不薄,淡而能隽”为众“清”审美内涵中的最高理想。具体来说,即诗歌具备“清”的审美内涵,同时又兼有深厚的情韵,能够感人肺腑,涵泳不尽。续卷三:“吴汝忠名承恩,有《射阳先生存稿》、《续稿》,诗笔清而不薄,淡而能隽。”[2]3469由在此表转折义的“而”字可见,郭麐认为“清”易导致“薄”,“淡”易导致枯,故要使“清”这个诗歌审美风格不流于枯涩与无味,就必须有“厚”与“隽”的支撑。“厚”需要的是感情的深厚,“隽”需要的是韵味。又续卷六:“海昌沈玉遮惟树……其题画数十首极为清隽……皆能于体物中有远致。”[2]3512-3513远致亦是指其诗有韵味。如卷十:“《于斯阁诗》,海宁陆少白素生作也。余于古云所见之,前半多轻率而少深湛之思,癸丑至乙丑十年之中,风格大进,虽逸足奔放,时踰绳尺,而奇气有不可掩者。”[2]3401之后,郭麐列举了陆素生的诗歌作品,并评其为“清隽”。可见,郭麐不欣赏陆素生前期的作品,是因为这些作品缺乏“深湛之思”,即缺乏深厚的感情和深长的韵味。而陆素生后期的诗歌,被其冠为“清隽”,予以了高度的肯定。究其原因,正是陆素生后期作品中所透露的“深湛之思”。有深厚的情感和韵味,是“清”的前提。又卷十:“平湖凭东园人凤沉于下僚,而诗笔清隽,其宗法则金风亭长也。……风韵尤绝。”[2]3406凭人凤的诗歌因其风韵悠长而被评为“清隽”,可见郭麐对“韵”的重视。

此外,在整个《灵芬馆诗话》中,除含“清”的条目外,亦遍布着推崇情韵的条目。如卷一中的条目:“皇甫冉《与同人泛舟马林溪》诗……善言羁旅之情者也。”[2]3277“李庶子诗……含情凄婉,命意忠厚,殊不类薄幸人。”[2]3278“凡传记所载诗,涉仙语者多诞曼不可解,且未必佳;涉鬼语者多凄绝幽咽之音,类皆可诵。”[2]3282“余于徐月樵观察斋中见杨龙友画山水一小帧,自题一绝于上,风韵极佳。”[2]3287“唐人诗有绝无寄托而词意可笑者,如……皆可谓善杀风景也。”[2]3275-3276“虽率尔之作,自具性灵。”[2]3288“非不绮丽,苦短于情韵。”[2]3288“读之觉有愀然之思,殆亦‘愁苦之音易好’耶?”[2]3288“舟行景色,最易感人。”[2]3288“羁旅之情”“含情凄婉”“凄绝幽咽”“风韵”“寄托”“性灵”“情韵”“愀然之思”“感人”等等,这些关键字,均指涉情感,足证郭麐对情感的重视。

由此,情感的深厚与否成为郭麐判断诗歌好坏的重要指标。观《灵芬馆诗话》,在被其称为“清”的诗作中,均为情感深厚、别有韵致之作。

作为浙派一分子,受该流派诗学主张影响,郭麐论诗亦重典雅。其词学观见卷十二:“兰村以词鸣白下,一时无与抗手。朅来濑上,见上元马棣园功仪以词相质,余深赏其得两宋风格。集中多有兰村倡酬之作,知其不苟然也。《菩萨蛮》……皆清和谐婉,不愧雅词。”[2]3426-3427受此影响,雅的观念亦进一步渗透进郭麐的诗学思想中,《灵芬馆诗话》多处体现了他对于雅的推崇。如卷十:“樊补之以其友人冯君补亭诗一卷见示,……佳句如……皆巧不伤雅。”[2]3401又续卷五:

蔼亭与余家有戚谊,自余移居后久不相闻,今得其一册,恍如闻足音而蛩然也。……《闻天寥上人逝》云:“凶问传来或恐讹,把君诗卷重踟蹰。多生慧业三生债,海上空龛住得无?”“鹤湖小住记前踪,天寥先时尝主于灵芬馆。晚爱谭禅诗更工。立石题名他日事,封书谁报郭林宗。”蔼亭与天寥未及相识,而相感如此,知风雅中自有真性情也。其夫人徐珊若名应娟,虹亭先生四世女孙,亦工诗词,有《月当楼倡和》之作。……《题陈秋史亭角寻诗图》云:“浅着林花红一隈,孤亭斜照数峰开。有人诗境先探得,绣屐一双点绿苔。”自注:“谓丽卿夫人。”丽卿,湘湄征君之妹,亦能诗。蔼、若《月当楼纳凉联句》末句云:“题就新诗嫌未稳,先教念与素娥听。”雅韵可想。[2]3505-3506

另外,在“清”的复合概念中,亦萦绕着“雅”的标准。如卷四:“弢园之诗冷隽幽淡,别自为格,殆近四灵而无枯涩之习,五言尤淡远有味。……清隽之气,一洗俗调。弢园生在纨绮之间,有洗马工愁之目,而出语如草衣木石食人不近烟火者,亦一反也。”[2]3314“冷”“淡”“不近烟火”均表现出郭麐与俗势不两立的诗学态度。又卷九:“狄中舍继绅新刻《弜斋诗钞》,寥寥数章,亦自见雅音。《石矶禅院》云:‘石林斜照里,天气蔼余清。秋雨寒山色,霜钟落木声。水香回客屐,竹碧怅人情。翻忆看花过,禅枝语早莺。’余如‘江头易得初生月,门外长横不系舟’、‘炼成丹汞今何得,老尽松枝更不归’、‘风吹雪浪渔千网,月上芦花雁一绳’,皆清朗可诵。”[2]3382这些“清朗可诵”的诗句,俱是“雅音”。可见,在郭麐看来,“雅”与“清”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卷十:“秋门享年不永,故所作未遑深密,然清疏隽上之气,自不可磨灭。五言如……七言如……皆清丽闲雅。”[2]3394“雅”在此处与“清丽”一同组合成四字复合词语——“清丽闲雅”。卷十二:“兰村以词鸣白下,一时无与抗手。朅来濑上,见上元马棣园功仪以词相质,余深赏其得两宋风格。集中多有兰村倡酬之作,知其不苟然也。《菩萨蛮》……皆清和谐婉,不愧雅词。”[2]3426-3427从末句的评价可知,郭麐认为这些诗作能够具备“清和谐婉”风格的原因在于其辞旨、语言的高雅:诗歌的“雅”导致诗歌的“清”,雅是诗歌具备“清”之内涵的根本。续卷三:“随园最服膺程鱼门先生,故其赠诗云:‘平生绝学多参遍,第一诗功海样深。’……近体清迈高华,卓然大雅。”[2]3474所谓大雅,正是同清迈高华互为表里。续卷六:“张仲雅明府云璈,闻其诗名久矣,向于华秋槎寓斋见其所作数章,皆清新雅丽。”[2]3511其中再一次出现“雅”这一评判标准。由上可知,郭麐秉持着以“雅”为标准来观照“清”之概念的诗学观念。

综上,基于对情韵与雅致的推崇,并以这两点为标准观照“清”之概念,郭麐最终确立了“清而不薄,淡而能隽”的最高诗学标准。

三、对律绝的推崇

刘勰常用“清”评诗,确立了五言诗的审美理想。郭麐作为后辈,沿用此种标准,将最能表现“清”这一审美内涵的诗歌题材归于律绝。《灵芬馆诗话》的主导风格是情兼雅韵,最高的诗学标准是“清而不薄,淡而能隽”,而最能体现这一诗学标准的体裁正是律绝,这从《灵芬馆诗话》所述“清”字复合概念下所列举的诗歌几乎皆为律绝便可看出。而综观整部《灵芬馆诗话》,亦可清晰地看到所选诗歌大部分都是近体律绝。

《灵芬馆诗话提要》中说:“郭氏以词著称,论诗亦首重情韵,似于绝句小品最有会心,卷二即仿《万首唐人绝句》,详摘宋人绝句。卷中所评多为近体,几不录古体、长篇,虽云限于篇幅,实亦不脱其性好而已。”[2]3269此处所言极是。《灵芬馆诗话》卷一中一条目云:“《对床夜话》以四灵为止学姚、贾,深致不满。其摘录数联,以为求其声谐《韶濩》、气泐金石者无有。然其中多可入《主客图》者,如‘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古厅眠易魇,老吏语多虚’‘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古塔虫蛇善,阴廊鸟雀痴’‘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皆可喜也。”[2]3277四灵学姚、贾,其诗风近于幽隐古峭,但一些诗歌因雕琢过度而表现出人工痕迹,显然背离了郭麐尚“清”的诗学思想。而观其认为可入《主客图》的诗作,虽不乏古峭,但语言清朗疏放,正是“清峭”诗风的典型。同时,郭麐所选的诗歌均为五言近体,也从侧面凸显了他对五言绝句的推崇。而这些近体诗作,恰是最能体现“清”这一诗学标准的文学载体。

《灵芬馆诗话》中最集中罗列近体诗的有卷二、卷三和续卷五中的三个条目。其中,卷二罗列的为宋代的七绝。郭麐对其评价为:“七绝一体,晚唐始极其工,而清苍疏俊之气至宋人而开。余欲仿《万首绝句》之例集为一编,苦家藏宋人集少,未能搜罗。就所记忆,时时讽咏者录之于此,苏、黄、杨、陆诸大家不及也。”[2]3295郭麐给予这些绝句以极高的评价,因为这些绝句符合他的审美,是他心目中的典范,故将其归入“清”这一诗学标准,认为其具备“清”之内涵。卷三则罗列了大量元代的七绝,对应的条目为:“余既录宋人绝句,仍复取元诸家诗读之,摘其疏朗清新,有逸调而无软熟之习者,再记于此。酒阑灯灺,茶熟香温,开卷洛诵,聊以自娱而已。”[2]3307酒酣耳热、茶余饭后,郭麐便手捧书册,吟赏诗词,足见其对这些绝句的喜爱。而他也确实给了这些绝句高度的评价,以“清新”二字评之。续卷五则罗列大量当朝绝句,对应条目为:“余好辑录近人诗之无刊本者,单辞双句、每易堙沉也”[2]3502。郭麐在此没有给这些诗歌以对应的评价,只能通过其所辑诗歌进行推断。

以所选戴延年的四首诗歌为例。《任城阻雨》云:“浊醪成独酌,不寐自闲吟。细雨鸣秋驿,疏灯见客心。泥途怜瘦马,遥夜感羁禽。明发西风里,愁闻落叶音。”[2]3502这首羁旅诗,文字疏朗流宕,感情真挚动人,景色幽怨雅致,富有言外之音,整体而言,符合郭麐所崇尚的“清而不薄、淡而能隽”这一诗学标准。《班马岭》:“绝磴扪萝上,危厓一线通。路悬飞鸟外,泉响乱云中。苦竹连村暝,蛮花带日烘。茅蓬堪小憩,鲁酒借颜红。”[2]3502《古寺》:“夕阳迷紫翠,半岭叩松关。僧眼碧于鹭,钟声寒过山。泉香流法乳,竹密拥烟鬟。最爱闲云影,孤飞鹤共还。”[2]3502以上两首同为描写荒寒景致的诗歌,所绘景致均较萧索寒寂,可谓“清雅”。但二者并未流于枯涩,作者于尾联处笔锋一转,一幅陶然闲适的景象顿现眼前,其诗便具备了“清婉”的意境。最后一首《春尽》,与《班马岭》《古寺》结构不同,但意境相同。

此外,续卷五亦选有送客诗,代表诗作为《别友》:“柳棉榆荚乱随流,交割余春上客舟。春色赠君愁赠我,小红楼畔莫回头。”[2]3502此作堪称“清婉”的典范。隐逸诗《种松老人》:“饭后罢锄舂,寒山信短筇。偶随孤犊去,适与老人逢。见面不知姓,自言能种松。横冈千万树,大半已成龙。”[2]3503该卷最后所引的闺秀诗,除《杪春》为闲适诗之外,均为闺怨诗,完全符合“清婉”“清丽”等标准。

由此可见,郭麐对律绝的推崇,正是基于他对“清”的崇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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